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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914年8月初到月末

卡捷琳娜煩躁不安。聖彼得堡四處張貼著動員參軍的告示,她坐在格雷戈裡的租屋裡痛哭流涕,心煩意亂地用手捋著她的長髮,嘴裡不停地叨咕著:「我怎麼辦啊,我可怎麼辦才好啊?」

面對此情此景,格雷戈裡真想把她摟進懷裡,吻去她臉上的淚水,許諾永遠不會丟下她。但他無法作這種承諾,不管怎麼說,她愛的是他的弟弟。

格雷戈裡服過兵役,因此算是一名預備役軍人,按道理必須做好上戰場的準備。實際上當初他的大部分訓練只是行軍和鋪設道路。不過他覺得自己會在首批徵召名單中。

這實在令人氣憤。這場戰爭跟沙皇做的所有事情一樣,既愚蠢又毫無意義。波斯尼亞發生一宗謀殺案,一個月後俄國竟然跟德國大戰一場!兩國成千上萬的工人和農民就要死在戰場上,而且達不到任何目的。事實證明,格雷戈裡和所有他認識的人一樣,都認為俄國貴族極度愚蠢,沒有能力統治國家。

就算能活著回來,這場戰爭也會毀掉他的所有計劃。他正在攢錢買另一張去美國的船票。以他在普梯洛夫機械廠所掙的工資,這要花上兩三年時間,可要是參軍去拿軍隊的薪酬,那他就要永遠等下去了。他到底還要在沙皇不公和殘忍的統治下忍受多久呢?

他更擔心的是卡捷琳娜。如果他上了戰場,她怎麼辦呢?她在寄宿公寓跟另外三個女孩住一間,白天在普梯洛夫機械廠打工,用紙箱包裝步槍子彈夾。等到孩子降生,她就不得不停工,至少一段時間內要待在家裡。沒有格雷戈裡,她如何維持自己跟孩子的生計?真要是走投無路,她肯定會不顧一切想辦法的,他知道那些來聖彼得堡的鄉下姑娘急需用錢時會幹什麼。上帝保佑,千萬別讓她去街上出賣肉體。

不過,他並沒有在第一天收到徵召通知,隨後,一周過去了,什麼事也沒有。報紙上說,兩百五十萬預備役已經在七月的最後一天動員完畢,但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一天之內無法召集如此龐大的隊伍、發放軍服、送上火車奔赴前線,甚至一個月都不可能。這些人都是分批召集的,有早有晚。

八月初最熱的幾天過去了,格雷戈裡開始琢磨是不是自己被落下了。這種念頭很折磨人。在這個混亂無序、不可救藥的國家裡,軍隊是管理最糟糕的機構之一,或許由於他們的無能,成千上萬的人被忽略了。

卡捷琳娜已經習慣每天一早在格雷戈裡做早飯的時候來他的房間。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他總是提前梳洗完畢,穿戴整齊。

但她來的時候,打著哈欠,穿著寬鬆的睡衣,頭髮蓬亂,不過還是很迷人。眼下她已漸漸發胖,衣服便顯得小了。他推算她大概已經懷了四個半月的身孕,乳房和臀部都更大了,腹部明顯隆起。她的美艷豐滿令人愉悅,也是一種折磨。格雷戈裡盡量不去盯著她的身體。

這天早上,他正在爐火上煎著兩個雞蛋,她走了進來。早飯他已經不再將就,只熬粥是不行的——他弟弟的孩子需要吃些好的才能健康成長。通常格雷戈裡都會為卡捷琳娜準備一些有營養的東西,比如火腿、鯡魚,或者她最喜歡吃的香腸。

卡捷琳娜總覺得餓。她在桌邊坐下,切了一片厚厚的黑麵包,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她一邊嚼著東西,一邊問道:「如果士兵戰死的話,拖欠他的薪水由誰來領呢?」

格雷戈裡想起自己曾登記過近親的名字和地址,便說:「就我而言,是列夫。」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到了美國。」

「應該到了。已經八個禮拜了,路上用不了這麼長時間。」

「但願他找到工作了。」

「不用擔心。他會沒事的。所有人都喜歡他。」格雷戈裡一想起弟弟,心裡就湧起一股怨恨的怒火。本該是他待在俄國照顧卡捷琳娜和未降生的孩子,擔心被徵召入伍,而格雷戈裡會開始他省吃儉用地籌備了許久的新生活。但列夫攫取了這個機會。卡捷琳娜仍在為這個拋棄了她的男人悶悶不樂,而對留在她身邊的人全不在意。

她說:「我相信他在美國會過得很好,但還是希望我們能收到他寫的信。」

格雷戈裡在雞蛋上削了一小塊硬奶酪,再撒上鹽。他很懷疑他們會收到美國那邊的任何消息,列夫不太在乎什麼感情,他或許打算跟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就像蜥蜴蛻皮一樣。格雷戈裡有些悲哀,但出於對卡捷琳娜的善意,他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她仍然希望列夫會派人來接她。

她說:「你會上戰場打仗嗎?」

「如果我能做主,就不會去。我們為了什麼目的打仗呢?」

「為了塞爾維亞。他們都這麼說。」

格雷戈裡把煎蛋放進兩隻盤子,然後坐到桌前:「問題其實是塞爾維亞將由誰來統治,是奧地利皇帝還是俄國沙皇。我懷疑塞爾維亞人對此是否真的在意,我反正是無所謂。」他開始吃了起來。

「那麼,就是為沙皇而戰了。」

「我會為你而戰,為列夫,為自己,或者為了你的孩子……為沙皇?不。」

卡捷琳娜很快吃掉了她那份雞蛋,又切下一片麵包把盤子抹乾淨了。「如果是男孩,你想取個什麼名字?」

「我父親叫謝爾蓋,爺爺叫吉洪。」

「我喜歡米哈伊爾,」她說,「跟大天使同名。」

「很多人都喜歡。因此這名字用得很多。」

「也許應該叫他列夫,或者叫格雷戈裡也好。」

格雷戈裡有些感動。他很高興能有個隨了他名字的侄兒。但他不願對她有任何要求。「列夫就很好。」他說。

工廠那邊響起了汽笛——整個納爾瓦區都能聽到這聲音。格雷戈裡站了起來。

「我來洗盤子。」卡捷琳娜說。她七點才去上班,比格雷戈裡晚一個小時。

她轉過臉來,讓格雷戈裡親了一下。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親吻,他不容自己的嘴唇稍作停留,儘管如此,她柔軟平滑的肌膚、脖頸上那慵懶的溫暖氣息仍然讓他回味無窮。

隨後他戴上帽子,出了門。

夏日清晨,天氣溫暖濕潤。格雷戈裡疾步走在街上,很快就開始冒汗了。

列夫離開後的兩個月裡,格雷戈裡和卡捷琳娜之間建立起一種讓人不太自在的友誼。她依靠他,他照顧她,但他們誰都不想這樣。格雷戈裡希望獲得愛情,而不是友誼。卡捷琳娜心裡想的是列夫,而不是格雷戈裡。但只要確保她吃得好,格雷戈裡也就得到了一種滿足。這是他表達愛的唯一途徑。這種關係不會長久維持下去,但眼下很難做什麼長遠打算。他心裡還在盤算著如何逃離俄國,踏上通往美國的樂土。

廠門口貼出了幾張新的動員佈告,人們全都圍了過去,那些看不見佈告的人還央求別人大聲念出來。格雷戈裡發現伊薩克,那個足球隊長,正站在自己旁邊。他倆年齡相當,都是預備役。格雷戈裡掃視著告示,尋找自己兵團的名字。

今天這上面有它。

他又仔細看了一遍,確實沒看錯:納爾瓦團。

他繼續往下看著名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很難相信這是真的。但他沒法欺騙自己。他今年二十五歲,身強力壯,是當兵的好材料。理所應當被派去打仗。

可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怎麼辦?

伊薩克大聲罵了一句。他的名字也在名單上。

有人在他們身後說:「別擔心。」

兩人轉過身,便看見細長單薄的卡寧站在那兒,這位和藹的鑄造部監察員是個工程師,三十多歲。「別擔心?」格雷戈裡懷疑地反問道,「卡捷琳娜懷了列夫的孩子,沒人照顧她。我能怎麼辦?」

「我跟這個區徵兵動員處的負責人見過面,」卡寧說,「他答應免除我所有工人的兵役。只有那些搗亂分子才去。」

格雷戈裡一下子又有了希望。竟然有這樣的好事,真是讓人不敢相信。

伊薩克說:「那我們該怎麼辦?」

「只要別去軍營。你們就沒事。已經安排好了。」

伊薩克咄咄逼人,這種性格讓他成了一個優秀的運動員,也讓他不滿足於卡寧的答案。「怎麼安排好了?」他問道。

「軍隊把不去報到的人列了名單交給警方,警察就會把他們抓起來。你們的名字根本不會出現在名單上。」

伊薩克不滿地哼了一聲。格雷戈裡也對這種半官方的安排很反感——很多環節都可能出問題,但跟政府打交道一直是這樣。卡寧為這件事打點了某個官員,或者許諾了別的好處。真不應該對他擺出粗魯無禮的態度。「這實在太好了,」格雷戈裡對卡寧說,「謝謝你。」

「不要謝我,」卡寧溫和地說,「我這樣做是為我自己,也為了俄國。我們需要像你們這種熟練的工人製造機車,而不是去擋德國人的子彈——大字不識的農民可以做這件事。政府還沒有搞清狀況,但到時候他們會的,到頭來還得感謝我。」

格雷戈裡和伊薩克穿過大門。「我們不妨相信他的話,」格雷戈裡說,「再說,我們能有什麼損失呢?」他們排隊登記進廠,每人將一個帶編號的金屬方塊丟進一個盒子裡。「這是個好消息。」他說。

伊薩克仍心存疑慮:「我就是想落實這件事。」

他們直奔制輪車間。格雷戈裡把他擔心的事情放在一邊,開始準備自己一天的工作。普梯洛夫機械廠生產的機車比以前更多了。軍方認為機車和車廂有可能被炮擊摧毀,一旦開戰他們就需要備用車輛。格雷戈裡的小組壓力很大,必須加快生產速度。

一進車間他就挽起了袖子。工棚很小,冬天時熔爐讓這裡很暖和,現在是盛夏,裡面整個變成了烤箱。在車床下定型拋光的金屬部件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響。

這時,康斯坦丁正站在格雷戈裡的車床前,這位工友的姿勢讓格雷戈裡眉頭一皺。對方臉上的表情分明在發出警告——大事不好。伊薩克也看出情況不妙。他的反應比格雷戈裡更快,馬上止步,抓住格雷戈裡的胳膊,說:「怎麼……」

他的話沒有說完。

一個穿著黑綠色制服的身影從熔爐後面躥了出來,揮起一把大錘就朝格雷戈裡的臉上砸了過去。

他想躲開這突然的一擊,但還是慢了一秒,儘管身子閃了一下,可木製的大錘還是砸中了他的顴骨上方,將他打倒在地。一陣劇痛鑽進了腦子,格雷戈裡發出一聲慘叫。

幾分鐘後他才漸漸看清眼前的景象,至少他躺著看見了米哈伊爾・平斯基敦實的身影,就是那個巡警。

他應該料到會有這一天的。對發生在2月的那場爭鬥,他實在太掉以輕心了。而警察從來不會忘記這類事情。

他還看見伊薩克正在跟平斯基的搭檔伊利亞・科茲洛夫,以及另外兩個警察廝打。

格雷戈裡仍躺在地上。就算起得來他也不想還手。他想:讓平斯基報了這個仇,也許他就滿意了。

但片刻之後,他便沒辦法再躺下去了。

平斯基舉起了大錘。殘存的洞察力讓格雷戈裡發現那件工具正是他的,用來把模板敲到塑型砂裡。緊接著,錘子就朝他腦袋落了下來。

他往右一偏,但平斯基斜著一揮,沉重的橡木錘頭砸在了格雷戈裡的左肩上。他痛苦地號叫起來,瞬間被激怒了。趁著平斯基恢復平衡的當口,格雷戈裡從地上跳起來。他的左臂發軟,使不上力氣,但右手沒事。他攥緊拳頭,狠命朝平斯基揮了過去。

這一拳沒能打出去。兩個穿黑綠制服的身影冷不丁出現在他兩側,把他的胳膊緊緊抓住,格雷戈裡根本掙脫不開,憤怒中只見平斯基掄起錘子砸了下來。這一擊正中前胸,幾根肋骨被敲碎了。隨後一擊偏向下方,打在格雷戈裡的肚子上,他猛地抽搐著,早上吃下的東西全嘔了出來。下一次打擊落在了他的腦袋側面,讓他兩眼一黑,昏死過去,清醒之後發現自己四肢癱軟,被兩個警察架著。伊薩克也被另外兩個警察扣住了。

「現在平靜點了吧?」平斯基說。

格雷戈裡吐出一口鮮血。他只覺得渾身疼痛難忍,腦子沒辦法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平斯基跟他有仇,但總該有什麼事情觸發這次報復。再說,平斯基也不至於如此膽大妄為,光天化日在工廠裡動手,還對著周圍這些痛恨警察的工人。他總該有什麼理由的。

平斯基掂著手中的大錘,看上去若有所思,似乎盤算著再給他來一下子。格雷戈裡打起精神,勉強克制住不去求饒。這時平斯基說:「你叫什麼名字?」

格雷戈裡想開口說話,可嘴裡吐出來的都是血。最後,他勉強說道:「格雷戈裡・謝爾蓋耶維奇・別斯科夫。」

平斯基又朝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格雷戈裡呻吟著,口吐鮮血。「撒謊,」平斯基說,「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他再次舉起了大錘。

站在車床邊的康斯坦丁上前一步:「警官,這人是格雷戈裡・別斯科夫!」他抗議道,「我們都認識很多年了!」

「別跟我撒謊。」平斯基說著,舉起了錘子,「你想嘗嘗這個的滋味嗎?」

康斯坦丁的母親瓦莉婭過來打圓場:「沒人撒謊,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她用父名稱呼對方,表示她認識平斯基,「他說自己是誰就是誰。」她肩膀寬厚,雙手抱胸站在那兒,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

「那你就解釋一下這個,」說著,平斯基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格雷戈裡・謝爾蓋耶維奇・別斯科夫兩個月前乘坐『天使加百利號』離開聖彼得堡了。」

監察員卡寧出現在他們面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沒人幹活?」

平斯基指了指格雷戈裡:「這個人是列夫・別斯科夫,格雷戈裡的弟弟,謀殺警察的通緝犯。」

立刻,所有人都嚷嚷起來。卡寧舉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說:「警官,我認識別斯科夫兄弟,格雷戈裡和列夫,這些年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倆。他們長得很像,親兄弟一般都有很多共同點,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個人是格雷戈裡。你們把整個部門的工作都耽誤了。」

「如果這個是格雷戈裡,那麼,坐『天使加百利號』離開的又是誰呢?」平斯基亮出最後的殺手鑭。

其實,他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片刻之後,平斯基明白過來,頓時一臉蠢相。

格雷戈裡說:「我的護照和船票都被偷了。」

平斯基使出嚇唬人的伎倆:「那你為什麼不向警方報案?」

「有用嗎?列夫已經出國了。你們也不能把他抓回來,把屬於我的還給我。」

「那你就成了同謀,幫助他逃跑。」

卡寧再次進行干預:「平斯基警官,一開始你指責這人謀殺。也許這個理由還足以讓制輪車間停工。但你承認自己弄錯了,現在,你又指控他沒有報告什麼證件被盜的事。要知道我們國家正在打仗,你在耽誤俄國軍隊迫切需要的機車生產。如果你不想讓我們下次向軍方高級統帥報告時提及你的名字,我建議你盡快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完畢。」

平斯基看著格雷戈裡:「你是哪個預備隊的?」

格雷戈裡想也沒想便回答說:「納爾瓦編成團。」

「哈!」平斯基說,「正好今天他們應召。」他看了看伊薩克:「你也是吧,我敢打賭。」

伊薩克什麼也沒說。

「放開他們。」平斯基說。

兩個警察鬆開了格雷戈裡的胳膊,他踉蹌了一下,但還是咬著牙站定了。

「你們最好按命令去徵兵站報到,」平斯基對格雷戈裡和伊薩克說,「否則,我會一直盯著你們。」他轉過身,帶著所剩不多的威嚴走出車間。幾個隨從也跟著他離開。

格雷戈裡重重坐在凳子上。他眼前一片模糊,頭疼欲裂,肋骨和肚子都陣陣作痛。他很想蜷縮在哪個角落裡,昏死過去。讓他保持清醒的是徹底毀滅平斯基和他所屬的制度的慾望。他不停地想,總有一天,我們要把平斯基,把沙皇和他們所代表的一切統統消滅。

卡寧說:「軍隊不會找你們的麻煩,但警察那邊我就沒辦法了。」

格雷戈裡點了點頭,表情冷峻。這也是他擔心的。平斯基最狠的一手就是確保格雷戈裡和伊薩克被徵入伍,這遠比他的大錘來得更凶殘。

卡寧說:「沒有你的話我會十分遺憾。你是個好工人。」他顯得有些激動,卻對此無能為力。停頓了片刻,卡寧舉起雙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隨後離開了車間。

瓦莉婭走到格雷戈裡面前,拿著一碗水和一塊乾淨的抹布,幫他把臉上的血污擦掉。瓦莉婭身形高大,但她手上的動作很輕。「你該去廠棚那邊,找張空床躺上個把鐘頭。」她說。

「不,我要回家。」格雷戈裡說。

瓦莉婭聳了聳肩,挪到伊薩克那邊,他的傷並不重。

格雷戈裡使出全身力氣站了起來。廠房在他眼前旋轉了起來,見他搖搖晃晃,康斯坦丁連忙過來攙扶他。過了一會兒,格雷戈裡終於覺得自己能夠獨自站立了。

康斯坦丁從地上撿起格雷戈裡的帽子遞給他。

雖然邁開兩腿的時候還有些不穩,但他擺了擺手不讓別人繼續攙扶自己,試著走了幾步後便感覺能夠正常行走了。他努力讓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但肋骨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小心移步。格雷戈裡慢慢從長椅、車床、熔爐和壓力機組成的迷宮中,一步步挪到了廠房外面,繼續朝工廠大門走去。

他在那兒遇到了來上班的卡捷琳娜。

「格雷戈裡!」她叫了一聲,「徵召名單上有你,我看見佈告了!」接著她注意到他臉上的傷:「出了什麼事?」

「碰見你最喜歡的那位警官了。」

「平斯基那頭豬?你受傷了!」

「是瘀傷,不會有事的。」

「我送你回家。」

格雷戈裡有些驚訝。兩人似乎來了個角色互換。卡捷琳娜以前從沒有主動提出照顧他。「我自己可以走。」他說。

「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她挽住他的胳膊,兩人穿過狹窄的街道,逆著成千上萬蜂擁前往工廠上班的人潮。格雷戈裡身上帶著傷很不舒服,但能跟卡捷琳娜手挽手走在一起仍讓他感到高興。太陽漸漸升高,陽光照耀在破舊的屋宇和骯髒的街道上。

不過,這段熟悉的路讓他疲憊不堪,實在出乎意料。他們終於到家後,他便重重地坐在床上,過了一會兒就躺下了。

「我藏了一瓶伏特加在姑娘們的房間裡。」卡捷琳娜說。

「不用了,謝謝,我還是喝點茶吧。」

他屋裡沒有茶炊,不過她用鍋煮了些茶,倒在杯子裡,又放了一塊砂糖端給他。喝了茶後他感覺好一點。他說:「最糟糕的是,我本來可以避開徵兵,但平斯基發誓讓我逃不過去。」

她坐在他身旁,從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這是宿舍裡的姑娘給我的。」

格雷戈裡瞥了一眼,是那種枯燥的官方宣傳品。上面的一行標題是「援助軍人家庭」。

卡捷琳娜說:「如果你是個軍人的妻子,就有權每月從部隊領取津貼。這不只是給窮人的,每個人都能拿到。」

格雷戈裡恍惚記得聽人說過這個。當時他並沒在意,因為他並不符合條件。

卡捷琳娜接著說:「下面還有。你家能得到便宜的煤火,便宜的火車票,他們還會幫助孩子上學。」

「還不錯,」格雷戈裡說,他想睡覺了,「軍隊能這麼明智,倒是很少見。」

「但必須是已婚的人才能得到。」

格雷戈裡開始明白過來。她會不會是想——「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問。

「像現在這樣,我什麼都得不到。」

格雷戈裡用胳膊肘撐著身子,抬頭看她。突然間他的心臟狂跳了起來。

她說:「如果我嫁給了一個軍人,就能過得更好。我的孩子也能有吃有穿。」

「可是……你愛的是列夫。」

「我知道。」她哭了起來,「但是,列夫在美國呢,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怎麼樣,連封信都不寫。」

「那……你想怎麼辦?」格雷戈裡知道答案是什麼,但他想親耳聽見那句話。

「我想要結婚。」她說。

「就為了拿到軍人妻子的津貼?」

她點點頭,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心裡瞬間燃起的微弱、愚蠢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熄滅了。「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她又說,「等孩子出生的時候就能有一點點錢,尤其你又去了部隊,不在身邊。」

「我明白。」他心裡沉甸甸的。

「我們能結婚嗎?」她說,「求你了。」

「當然,沒問題。」他回答。

聖母教堂同時有五對夫婦結婚。主持儀式的牧師很快念完祝詞,格雷戈裡氣憤地發現他都懶得抬頭看別人一眼。就算新娘裡頭有只大猩猩,這人大概也不會注意。

格雷戈裡自己倒是不那麼在乎。每當他走過教堂,就會想起那個要跟十一歲的列夫發生性行為的牧師。在康斯坦丁的布爾什維克討論小組聽了無神論的講座後,格雷戈裡對基督教的蔑視又加深了一層。

格雷戈裡和卡捷琳娜的結婚儀式草草結束,其他四對新人的婚禮也一樣。所有男人都穿著軍服。動員令促使人們匆匆結婚,讓教堂疲於應付。格雷戈裡討厭穿制服,認為這是一種受奴役的象徵。

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要結婚。他不覺得這是件值得慶祝的喜事。卡捷琳娜明確表示這純粹出於實際的考慮,是種讓她獲得津貼的方式。這的確是一個絕好的主意,這樣一來,她在花銷上有了保障,格雷戈裡隨部隊離開後,自然也不會那麼擔心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自覺地認為這場婚禮是一出可怕的鬧劇。

卡捷琳娜沒那麼靦腆,寄宿公寓的所有女孩都來參加婚禮了,此外還有幾位普梯洛夫機械廠的工人。

隨後大家都聚到寄宿公寓女孩子們的房間裡,喝著啤酒和伏特加,小提琴手拉著人們熟悉的民間曲調。等他們一個個醉意闌珊,格雷戈裡便溜出了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脫下靴子,穿著軍褲和襯衣躺在床上。蠟燭被吹滅了,但街上的燈光透進來,屋裡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平斯基的毒打仍然讓他渾身疼痛——左胳膊一用力就覺得疼,每次在床上翻動,碎裂的肋骨都會讓他經歷刀扎般的劇痛。

明天他就要坐上西行的火車。眼下任何一天都可能發生交火。他有些害怕,只有瘋子才會不以為然。但他頭腦聰明,意志堅定,會想方設法生存下去,自從母親死後他一直就是這樣在困境中求生的。

卡捷琳娜進來的時候他還沒有睡著。「你怎麼這麼早就離開聚會了。」她抱怨道。

「我不想喝醉。」

她開始脫掉身上的裙子。

他很驚訝,緊盯著她的身體,路燈的光映出了她的曲線,修長的大腿,以及那頭優美的卷髮。他既感到躁動不安,又有些迷惑。「你在幹什麼?」他問。

「上床啊,這還用問。」

「你的床不在這兒。」

她踢掉鞋子:「你說什麼呢?我們已經結婚了。」

「可這是為了讓你拿到津貼。」

「就算是這樣,你也該得到點兒回報。」她躺到床上,去吻他的嘴,呼吸裡帶著伏特加的氣味。

他的體內慾火上湧,實在是不由自主,這讓他臉上發燒,又激動又羞愧。儘管如此,他還是喘息著說出那個「不」字。

她扯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他不由自主地撫摸著她,輕輕捏著那塊柔軟的地方,指尖透過粗布衣服尋到她的乳頭。「看見了吧?你是想幹這個的。」她說。

這種得意的腔調激怒了他。「當然,我想,」他說,「第一天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但你愛的是列夫。」

「天啊,你幹嗎總是想著列夫?」

「這是個習慣,在他又小又脆弱的時候就養成了。」

「好吧,可他現在是個大人了,在他眼裡,你和我,還不值兩個戈比。他把你的護照、船票和錢統統拿走了,除了他的孩子什麼都沒給我們留。」

她說得有道理,列夫從來都只想著自己。「不過,一個人愛自己的家人,不是因為家人善良體貼,你愛他們是因為他們是你的家人。」

「哎呀,算了,還是對自己好一點兒吧,」她惱火地說,「明天你就參軍了。現在你有機會和我上床,要是不做,臨死的時候會後悔的。」

這誘惑太強烈了。雖說她已經喝得半醉,但她身子暖烘烘的,躺在身邊讓人心動。難道他真的沒資格享受一夜的幸福嗎?

她的手在他大腿上遊走,抓住了他堅挺的陰莖:「來吧,你已經娶了我,最好還是行使一下你的權利吧。」

可問題就出在這兒,他想。她不愛他。她獻出自己來報償他所做的一切。這是賣淫。他深感羞辱和憤怒,而他渴望屈服的事實讓這種感覺變得更糟。

她開始上下摩挲他的陰莖。他惱羞成怒,一把推開她。沒想到力氣使得太大,她從床上掉了下去。

她又驚又疼,大叫了一聲。

他本沒打算這樣,但憤怒的情緒讓他說不出道歉的話。

她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咒罵。他狠下心不去扶她。她自己掙扎著站起身來,兩腿因為伏特加而不聽使喚。「你這頭蠢豬!」她說,「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遮住那雙漂亮的腿。「一個女孩在新婚之夜被她的丈夫踢下了床,這算怎麼回事啊?」

她的話刺痛了格雷戈裡,但他靜靜地躺著,什麼也沒說。

「沒想到你這麼狠心,」她咆哮著,「去死吧!去死吧!」說完,她撿起鞋子,踢開門衝出了房間。

格雷戈裡墜入了痛苦的深淵。這是他身為平民的最後一天,但他跟自己所愛慕的女人吵翻了。如果現在戰死疆場,他可能死不瞑目。多麼腐朽的世界!多麼可惡的生活!

他起身去關門。這時聽見隔壁卡捷琳娜假裝高興地說:「格雷戈裡那東西立不起來——他醉得太厲害了!」她說,「再給我來點兒伏特加,我們繼續跳啊!」

他摔上門,一頭倒在床上。

最終,這一夜他都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洗漱後,他穿上軍服,吃了些麵包。

他探頭朝隔壁姑娘們的房間看了一眼,她們全都呼呼大睡著,酒瓶子散落一地,污濁的空氣裡全是煙味和酒氣。他愣愣地看著卡捷琳娜,她張著嘴巴睡得正香。他隨後離開了家,不知是否還能再見到她,同時不斷暗示自己他不在乎。

之後,他來到自己的編成團報到,拿到了配發的槍支彈藥並找到了自己該上的火車,跟新夥伴們見了面,心情稍稍好了起來,既興奮,又有些迷茫。他不再去想卡捷琳娜,注意力集中到了以後的事情上。

他跟伊薩克,以及幾百名穿著灰綠馬褲和束腰上衣的預備役士兵登上火車。他也像其他人一樣,攜帶一桿俄國造的莫辛-納甘步槍,這桿帶尖刺刀的步槍跟他的個子一般高。大錘留下的瘀傷幾乎覆蓋了他的半張臉,讓別人以為他是那種為非作歹的傢伙,都對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火車開出聖彼得堡,轟隆隆穿過一片片森林田野。

一開始夕陽出現在正前方,接著到了右側,這就說明他們正奔赴西南方向,在朝德國進發。格雷戈裡覺得這一點顯而易見,可當他說給戰友們聽時,他們一個個都十分驚訝,對他很是佩服——這些人幾乎都不知道德國的具體方位。

這是格雷戈裡第二次坐火車,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的情形。當時他剛滿十一歲,母親帶著他和小列夫去聖彼得堡。父親幾天前剛被絞死,格雷戈裡幼小的心中充滿恐懼和悲傷,但孩子就是孩子,坐上火車讓他興奮不已——龐然大物般的車頭散發的機油味,巨型的車輪,三等車廂熱情友好的農民,還有飛掠鄉村田野的驚人速度。這些快樂的記憶重新湧上來,讓他不禁感到自己在經歷一場既興奮又可怕的冒險。

不過,這一次他坐的是拉牲口的車廂,除了軍官,所有人都是這樣。車廂裡大概有四十個人:皮膚蒼白、目光狡詐的聖彼得堡工廠工人,留著長鬍子、說話慢條斯理、看什麼都新奇的農民,還有五六個黑眼睛、黑頭髮的猶太人。

格雷戈裡旁邊就坐著一個猶太人,他自我介紹叫大衛。他說,他父親在自家後院製作鐵桶,然後拿到各村去賣。他還說現在軍隊裡有很多猶太人,因為免除兵役已經越來越難了。

他們都歸加弗立克中士領導,這個正規軍人焦躁不安,咆哮著發號施令,滿口污言穢語。他把這些人一概當成農民對待,罵他們是「牛屎棍」。

中士跟格雷戈裡年齡相仿,這種歲數不可能參加過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戰爭,格雷戈裡猜想他這樣大呼小叫是在掩飾心裡的恐懼。

每隔幾個小時火車就在鄉下的某個車站停一下,士兵們統統下車。有時候給他們菜湯和啤酒,有時就只有白水。列車行駛的時候他們就坐在車廂地板上。加弗立克教他們如何擦槍,如何跟不同級別的軍官打招呼敬禮。見到中尉和上尉要說「長官」,更高級別的將領還有一系列遞進的尊貴稱呼,直到被稱作「我最高的榮光」——這些人都是貴族。

第二天,格雷戈裡估計他們已經到了俄國統治的波蘭境內。

他問中士他們到底屬於哪個部隊。他知道同來的這些人屬於納爾瓦編成團,但沒人告訴他們到底被安排到哪個作戰部隊。加弗立克說:「這他媽的跟你沒關係。讓你去哪兒就去哪兒,吩咐你幹什麼就幹什麼。」格雷戈裡猜測他自己也不知道。

又過了一天半,火車停在一個叫作奧斯特羅倫卡的鎮子上。這地方格雷戈裡從未聽說過,但他看出鐵路線已經到了盡頭,猜測這地方一定離德國邊境很近。幾百個貨車車廂正在卸貨。裝卸工人駕著馬匹把巨大的槍炮抬下火車,一個個汗流浹背。成千上萬名軍人圍聚在四周,脾氣暴躁的軍官正在竭力把他們召集在一起,以連或排為單位分組。與此同時,大量物資必須搬到馬拉的大車上——切成半扇的肉、麻袋裝的麵粉、啤酒桶和裝滿子彈的板條箱、整箱的炮彈,還有成噸的燕麥,那是所有馬匹的飼料。

格雷戈裡在一個集合點見到了安德烈王子那張讓人厭惡的臉。他穿著一身華麗的制服,但格雷戈裡還看不懂那些徽章和條紋,弄不清他所屬的軍團和官階。王子高高騎在一匹棗紅馬上,身後跟著一名下士,提著一隻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格雷戈裡想:我現在該一槍打死他,替我父親報仇。不過這是個愚蠢的念頭,但他還是忍不住摸了摸步槍的扳機,看著王子和他的鳥籠消失在人群裡。

天氣炎熱乾燥。當天晚上,格雷戈裡跟同車廂的人一起睡在地上。他發覺自己跟這些人組成一個排,即將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第二天早上他們見到了負責的軍官,一個名叫托姆恰克的少尉,年輕得讓人有點不放心。他領著他們走出奧斯特羅倫卡,沿著大路朝西北方向行進。

托姆恰克少尉告訴格雷戈裡,他們被編在克留耶夫將軍指揮的第十三團,屬於薩姆索諾夫將軍統帥的第二集團軍。格雷戈裡把這消息傳達給其他人,他們聽了都害怕起來,覺得「十三」不吉利。加弗立克中士說:「別斯科夫,我說過少管閒事。」

出了鎮子不遠,鐵路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通向森林的沙土路。載運給養的馬車走不了了,幾個馬伕很快發現一匹馬根本無法將沉重的軍需物資拉過沙地。他們解開所有馬匹,重新配成兩匹馬駕轅的馬車,另一半沒有馬拉的大車只得丟在路邊了。

他們走了一整天,晚上依舊露宿野外。每晚臨睡前,格雷戈裡都對自己說:又過了一天,我還活著,還能照顧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

這天晚上托姆恰克沒有收到任何指令,所以第二天上午大家都坐在樹蔭底下待命。格雷戈裡挺高興,昨天的行軍讓他兩腿生疼,新靴子也很不合腳,現在可以好好歇息了。那些農民倒是習慣這樣整天走路,嘲笑城裡來的士兵。

中午時分一個通信兵送來指令,要求他們上午八點,也就是四個小時以前出發。

沒人為行軍的戰士供水,因此他們只得喝井水,或者從路上經過的小溪裡取水。很快他們就學會一有機會就喝個夠,把軍用水壺裝滿。他們也沒有任何炊具,唯一的食物是配發的一種硬麵餅。每隔幾里地,他們就會被派去幫忙把帶輪的大炮拖出沼澤或者沙坑。

一直行軍到太陽西沉,然後又是在樹下過夜。

第三天晌午,他們終於走出了樹林,成片熟透的燕麥和小麥展現在眼前,田間還立著一幢小巧漂亮的農舍。這是幢兩層小樓,有個陡峭的斜坡屋頂。院子裡還有水泥砌成的井台,那個低矮的石頭建築看著像是豬舍,但十分乾淨。這地方就像是有錢地主的家,或許是某位貴族的小兒子。但院門緊閉,冷冷清清。

沿著這條穿過整個村莊的道路,又往前走了三里多地,大家吃驚地發現到處都是這樣被遺棄的房子。格雷戈裡恍然大悟——他們已經越過邊界進入了德國,這些奢華的房子都是農戶的住宅,他們舉家帶著牲畜逃亡,躲避大舉壓境的俄國軍隊。可怎麼沒看見窮人的破爛窩棚呢?豬和牛的排泄污物哪兒去了?為什麼沒有那種搖搖欲墜的木板牛棚、打補丁的圍欄、帶窟窿的棚頂?

士兵們高興地歡呼起來。一個農民兵嚷道:「他們都被我們嚇跑了!他們害怕俄國人。我們不用一槍一彈就能拿下德國!」

格雷戈裡在康斯坦丁的討論小組裡瞭解到不少情況,他知道德國的計劃是先征服法國,再回過頭來對付俄國。德國人沒有投降,他們要選最佳的時機開戰。即便如此,他們毫無抵抗就放棄了大片上好的疆土,實在讓人驚訝。

「長官,這是在德國的哪個地區?」他問托姆恰克。

「他們把這兒叫作東普魯士。」

「是德國最富的地區嗎?」

「我看不是,」少尉說,「我沒看見這兒有什麼宮殿。」

「普通的德國人就這麼富裕,住這種房子嗎?」

「應該是吧。」

托姆恰克看上去剛出校門,不比格雷戈裡更有見識。

格雷戈裡繼續走著,但心情有些低落。他原以為自己見多識廣,但沒想到德國人竟然住得這麼好。

還是伊薩克道出了他的疑惑。「我們的部隊已經養不活我們了,雖說連一槍一彈還都沒放呢,」他平靜地說,「可看看這兒,到處整齊有序,豬都有石頭房子住,我們這副德性怎麼打得過人家?」

歐洲事件的進展讓沃爾特歡欣鼓舞。預計戰爭不會久拖不決,德國人勝利在望。聖誕節前後他就能跟茉黛重聚。

除非他死了。但即使他戰死沙場,也是帶著快樂赴死的。

每次回想起他們共度的那一夜,他就會感到一種令人震顫的喜悅。他們沒有把那珍貴的分分秒秒浪費在睡覺上。他們不停做愛,一連做了三次。開始時困難重重,令人心碎,但這恰恰強化了隨之而來的愉悅。中途停下來的時候,他們肩並肩躺著閒聊,相互愛撫對方。這種交談跟其他任何場合下的都不一樣。所有沃爾特能跟自己說的話,他都能跟茉黛說。他從未有過如此接近另一個人的感覺。

拂曉前後,他們吃光了一大碗水果,以及整盒巧克力,然後,他們就必須離開了——茉黛要偷偷溜進菲茨的大宅,在僕人面前裝出一副清早外出散步的樣子;沃爾特要回自己的公寓,換掉衣服,收拾行囊,囑咐他的隨從把沒帶走的東西運回柏林。

他們坐上出租車,駛過從騎士橋到梅費爾那段很短的路。兩人緊緊拉著手,只說了幾句話。沃爾特讓車在菲茨宅邸的拐角停下,茉黛在絕望的激情中一再親吻他,之後,她匆匆離去,頓時讓他黯然神傷,不知自己是否還能見到她。

戰爭開始時事態良好。德國軍隊狂風暴雨般穿過比利時。南部的法國一怒之下入侵了洛林,卻毫無作戰策略,被德國的大炮打得落花流水。現在他們已全線潰退。

日本與英法兩國結成盟友,卻剛好把遠東的俄國士兵解放了出來,調派到了歐洲戰場。不過,美國人宣佈他們保持中立,這讓沃爾特備感安慰。他不免感歎起來:世界實在是太小了。日本地處遠東,而美國則在最西面。這場戰爭波及了整個地球。

據德國情報部門的消息,法國人的電報雪片般發往聖彼得堡,乞求沙皇進攻德國,以此牽制德國兵力。俄國人的調遣速度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他們的第一集團軍僅在開始調集後的第十二天便穿越了德國邊境,讓世人震驚。與此同時,第二集團軍深深插入南部地區,以鐵路的終點站奧斯特羅倫卡為起點形成夾擊,在一個名叫坦能堡的小鎮附近合上鉗爪。兩支部隊均所向披靡。

德國人對此聽之任之,顯得超乎尋常的遲鈍,但這一切很快就終止了。該地區的駐軍總司令普裡特維茨將軍馬上被統帥部解職,退休的保羅・馮・興登堡被召回,還有埃裡希・魯登道夫——資深軍官中很少有他這樣,名字中沒有表示貴族身份的「馮」字,這兩人取代了普裡特維茨。而且,四十九歲的魯登道夫也是最年輕的將軍之一。沃爾特欽佩他僅僅憑借自身的努力和建樹榮升高位,也很高興成為他的情報聯絡人。

從比利時去普魯士的途中,他們在星期日,也就是8月23日那天,在柏林短暫停留的幾分鐘裡,沃爾特得以跟母親在站台上見了一面,她的尖鼻子因為害了熱傷風而漲紅著。她緊緊擁抱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你沒事。」

「是的,母親,我沒事。」

「我特別擔心祖瓦爾德。那邊離俄國太近了!」祖瓦爾德是馮・烏爾裡希家的鄉村莊園。

「我覺得不會有事的。」

她還是放心不下:「我跟凱瑟琳談過這件事。」她跟皇帝的妻子關係很好,「還有其他幾位夫人也去找過她。」

「你不該去打擾王室,」沃爾特責備地說,「他們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們不能把自己的莊園讓給俄國軍隊!」

沃爾特也有同感。一想到那些粗魯的俄國農民和他們只會掄鞭子的野蠻領主,橫行在馮・烏爾裡希家那精心養護的牧場和果園裡,他就恨得牙根兒直癢。那些勤奮的德國農民、他們結實能幹的妻子、白淨的孩子和肥壯的家畜,都該得到保護。戰爭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他計劃有朝一日帶茉黛到祖瓦爾德,讓他的妻子見識一下這塊土地。「母親,魯登道夫會想方設法阻止俄國人的。」他希望事情確實如此。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到一聲汽笛長鳴,沃爾特只得吻別母親,登上火車。

沃爾特心裡一陣隱痛,他認為自己有責任扭轉德國東線的戰事。情報專家們曾預測俄國發出動員令後不會如此快速出擊,他也是其中之一。一想起這件事,他便感到羞愧難當。不過他懷疑自己並不完全錯誤,俄國只是匆忙派出部隊,既準備不足,又缺乏補給。

當他星期日下午與魯登道夫的隨從一道抵達東普魯士時,這種懷疑變得愈發強烈。有報告說北面的俄國第一集團軍已經停下了。他們剛進入德國境內幾公里,按照軍事邏輯應該繼續向前推進。他們到底在等什麼?沃爾特猜測他們斷了糧草。

不過南面夾擊過來的部隊仍在前進,魯登道夫的首要任務是截住他們。

第二天是8月24日,星期一,沃爾特在早上向魯登道夫呈遞了兩份十分重要的報告,都是德國情報部門截獲並翻譯的俄國無線電通信。

第一份是連內肯普夫將軍在早上五點三十分發出的,命令第一集團軍進軍。連內肯普夫終於又動彈了——但他並非向南挺進,與第二集團軍會合形成包圍,而是莫名其妙揮師向西,那一線對任何德國部隊都不構成威脅。

第二條消息是半小時後俄國第二集團軍指揮薩姆索諾夫將軍發出的。他下令他的第十三、十五軍團追擊德國的xx軍團,他認為德軍是在撤退。

「這實在太了不起了!」魯登道夫說,「我們是怎麼獲得這些信息的?」他一臉狐疑,好像沃爾特在騙他。

沃爾特有種感覺,魯登道夫並不信任他,因為他是軍中貴族的一員。

「我們掌握了他們的密碼嗎?」魯登道夫質問道。

「他們不使用密碼。」沃爾特告訴他。

「他們用明文發佈命令?老天爺!可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俄國士兵沒有受過太多教育,無法破解密碼,」沃爾特解釋說,「我們的戰前情報評估認為他們缺少有文化的人,無法操控無線電發射機。」

「那他們為什麼不使用野戰電話呢?電話又不能被截獲。」

「我想他們的電話線已經用光了。」

魯登道夫嘴角下彎,下巴突出,平時總是一副皺著眉頭、氣勢洶洶的樣子。「這可能是一出鬼把戲,對不對?」

沃爾特搖搖頭:「您無法想像,先生。俄國人幾乎無法組織起正常的通信聯絡。利用虛假的無線信號來欺騙敵人,那就好比要飛向月球,遠遠超出了他們的能力。」

魯登道夫低下他的禿頭,去看攤在桌上的地圖。他工作起來不知疲倦,但生性多疑,因此備受折磨,沃爾特覺得他在被一種失敗的恐懼驅策著。魯登道夫用手指在地圖上一指,說:「薩姆索諾夫的第十三、十五軍團形成了俄國防線的中心,一旦他們向前推進……」

沃爾特立刻明白了魯登道夫在想什麼:可以把俄國人引入一個口袋形的陷阱,從三面將他們包圍起來。

魯登道夫說:「我們右側有馮・弗朗索瓦和他的第一軍團。中心地帶是肖爾茨和××軍團,他們已經撤退但並不是逃跑,和俄國人認為的剛好相反。而在左側,距離北面僅僅五十公里的方向上,我們有馬肯森和第十七兵團。馬肯森正在密切關注北方的俄國軍隊,但如果這些俄國人走錯了方向,倒可以暫時忽略他們,讓馬肯森向南挺進。」

「這是個絕佳的策略。」沃爾特說。整個思路雖然簡單,但直到魯登道夫說出來,他才徹底看清這一點,這讓沃爾特十分佩服。這就是魯登道夫當上將軍的原因吧。

魯登道夫繼續說:「不過,只有連內肯普夫和俄國第一集團軍繼續按錯誤的方向行進,這個計劃才能奏效。」

「您看到了被攔截的電文,先生。俄國人的命令已經發出去了。」

「讓我們指望連內肯普夫別改變主意吧。」

格雷戈裡所在的營沒有吃的了,但眼前駛來一輛裝滿鐵鍬的大車,他們只能挖起了壕溝。戰士們輪流幹活,每半小時就替換歇息,因此並沒有干太久。壕溝挖得不太齊整,但總算可以湊合用了。

這天一早,格雷戈裡和伊薩克跟隨其他戰友佔領了一個廢棄的德軍陣地,格雷戈裡發現他們的戰壕呈鋸齒狀,每隔一定距離就會拐彎,這樣一來就看不太遠。托姆恰克少尉說這種鋸齒叫作Z字形壕溝,但他不知道這有什麼用。少尉並沒有下令讓自己的部下按照德國人的樣子挖溝。不過,格雷戈裡確信這種設計肯定有用處。

格雷戈裡還沒開過一槍。他聽過各種槍炮聲,他的部隊已經佔領了大片德國領土,但到現在他還沒開槍打過任何人,也沒人朝他開槍。無論第十三軍團走到哪裡,都發現德國人剛剛逃離。

這太不合情理了。他慢慢發現戰爭中一切都陷入了混亂。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敵人在什麼地方。格雷戈裡的排裡死了兩個人,但不是被德國人打死的——一個是不小心用自己的步槍擊中了大腿,失血過多而死,快得讓人吃驚,另外那個則是被一匹因受驚而脫韁的馬踩踏致死。

他們好幾天沒見到伙夫的馬車了。應急口糧已經告罄,甚至連硬麵餅也吃光了。從昨天早上開始就沒人吃過東西。挖完壕溝,他們便空著肚子睡覺了。好在正值夏季,至少沒有受凍。

射擊是在次日天亮時響起的。

槍炮聲從格雷戈裡的左側傳來,儘管有些距離,但他看見榴霰彈在空中炸開了花,看見彈殼落地時突然飛濺的泥塊。他知道此時應該害怕,但他並沒有。只覺得飢渴、疼痛、無聊,卻不覺得害怕。他很想知道是不是德國人也有同感。

右側火力也很猛烈,就在朝北幾公里的方向,但眼前還算平靜。「就跟待在暴風眼裡似的。」那個賣鐵桶的猶太人大衛說。

很快上面下達了出發的命令。士兵們一個個拖著虛弱的身子爬出壕溝,步行向前。「我們真該感謝上帝。」格雷戈裡說。

「為了什麼?」伊薩克問道。

「行軍總比打仗好吧。雖然腳上磨出了水泡,可我們還活著。」

這天下午他們來到一座小鎮,托姆恰克少尉說這裡是奧爾什丁。他們在近郊列隊,隨後進入鎮中心。

讓人吃驚的是,奧爾什丁城裡到處是衣冠整齊的德國居民,他們正在照常幹著週四下午的事情,郵寄書信、購買食品雜貨、用童車推著嬰兒散步。格雷戈裡的部隊在一個小公園裡停下,那裡有不少男人坐在大樹下乘涼。

托姆恰克走進附近一家理髮店,出來時鬍子已經刮得乾乾淨淨,頭髮也理好了。伊薩克去商店買伏特加卻空手而返,他說軍隊已經在所有賣酒的店舖外面布設哨兵,把士兵擋在門外。

終於有輛馬車運來乾淨的飲用水。戰士們排隊把自己的水壺灌滿。傍晚來臨,午後的炎熱褪去,又來了幾輛大車,裝著從鎮上麵包房購買或強征來的麵包。夜幕降臨,他們靠著大樹睡下。

黎明時連早飯也沒吃,他們留下一個營把守鎮子,格雷戈裡和第十三軍團其他人繼續前進,離開了奧爾什丁,一路向西南方向的坦能堡進發。

雖然格雷戈裡沒看到有什麼事發生,但還是注意到了軍官們的情緒變化。他們在隊伍前後跑來跑去,焦急地聚在一起秘密協商著什麼。他們提高嗓門吵來吵去,少校指著一個方向,上尉卻指向相反的方向。格雷戈裡還能聽到南北兩個方向傳來的隆隆炮聲,儘管第十三軍團正向西進發,炮聲卻好像移向東面了。

「這是誰打的炮啊?」加弗立克中士說,「是我們的,還是他們?我們正往西走,可為什麼它卻往東了呢?」這次他話裡沒帶髒字兒,格雷戈裡覺得他是真的擔心了。

出了奧爾什丁幾公里,他們留下一個營的人斷後,這讓格雷戈裡很吃驚,因為他認為敵人在正前方,而不是在後面。第十三軍團的人因此減少了,他皺著眉頭琢磨起來。

中午前後,他所在的營從大部隊分離出來。大撥人馬繼續向西南進軍,而他們取道東南,上了一條穿過森林的大路。

正是在這兒,格雷戈裡第一次遭遇了敵人。

他們在一條小溪旁歇息,士兵們紛紛灌滿水壺。這時,格雷戈裡走到樹叢裡解手。他剛在一棵粗壯的松樹前站定,就聽見左側一陣響動,仔細一瞧,嚇呆了——幾米外,一個德國軍官騎在一匹黑色的高頭大馬上,戴著一頂尖刺頭盔,全副武裝。

德國人正用一架望遠鏡朝他們營歇腳的地方瞭望。格雷戈裡不明白他在看什麼——有樹林擋著,他根本看不遠。或許他想弄清這些穿軍服的到底是俄國人還是德國人。他坐在馬上一動不動,就像聖彼得堡廣場的紀念碑,但那匹馬沒那麼安靜,它來回挪動著,弄出的細碎響動,提醒了格雷戈裡。

格雷戈裡小心地繫上褲子,拿起步槍向後退,躲進了樹叢。

突然,那人動了一下。格雷戈裡嚇得打了個哆嗦,生怕他發現自己。不過,那個德國人熟練地掉轉馬頭向西,那馬揚起四蹄,一路小跑而去。

格雷戈裡匆匆跑回加弗立克那裡,報告說:「我見到了一個德國人!」

「在哪兒?」

格雷戈裡指了一下:「那邊,我在撒尿,正好看見他。」

「你肯定是個德國人?」

「他戴著有尖刺的頭盔。」

「他在那兒幹什麼?」

「他騎在馬背上,用望遠鏡往我們這邊看。」

「是個偵察兵!」加弗立克說,「你沒開槍打他?」

這時格雷戈裡才意識到自己應該一槍幹掉那個德國兵,而不是慌忙逃回來。「我覺得應該回來報告。」他有氣無力地說。

「你這個窩囊廢,你他媽拿著步槍是幹什麼用的?」加弗立克大聲嚷道。

格雷戈裡看了看他手裡上膛的步槍,以及頂端那把寒光閃閃的刺刀。當時的確應該開槍,他到底在想什麼?「對不起。」他嘟囔著說。

「可現在你把他放跑了,敵人就知道我們在哪兒了!」

格雷戈裡覺得羞愧難當。他當預備役時從未應付過這種情況,不過他自己本該能做好的。

「他往哪邊跑了?」加弗立克問道。

這問題格雷戈裡倒是能夠回答:「西面。」

加弗立克轉身快步走到托姆恰克少尉跟前,後者正靠著大樹吸煙。片刻後托姆恰克扔了煙頭,跑去找波布羅夫少校。這位軍官年紀稍長,面目英俊,長著一頭飄逸的銀髮。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他們沒有大炮,但機槍部隊把他們的武器卸下了車。一個營六百人的兵力從南到北鋪展成長達近千米的戰線。一部分士兵打頭陣,其餘跟在後面,慢慢向西迎著落日的餘暉移動。

幾分鐘後第一發炮彈落了下來。它在空中呼嘯而過,穿過森林的樹冠,最後落在格雷戈裡身後不遠處,「轟」的一聲炸開,大地隨之震顫。

「偵察兵報告了射程,」托姆恰克說,「他們瞄準了我們剛才的位置。幸虧我們及時離開。」

不過德國人也很有頭腦。他們好像發現了自己的失誤,第二顆炮彈便在俄軍隊伍前端稍遠的地方落下。

格雷戈裡身旁的戰友都慌了神。他們不停看著四周,端著步槍準備射擊,稍有不滿便互相咒罵。大衛直瞪瞪看著天上,好像要提前發現落下的炸彈以便及時躲開。伊薩克則一臉惡狠狠的表情,像在足球場上遇到對方暗中作弊似的。

一想到有人正想盡辦法殺掉自己,格雷戈裡就如遭雷擊,就像是得到了某種致命的壞消息,卻苦於記不起這消息到底是什麼。他愚蠢地幻想著在地上挖個洞,躲進去不再出來。

不知炮手們到底能看見什麼。是不是山上有個瞭望哨,用強大的德國望遠鏡穿透樹林,已經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林子裡藏個把人很難被發現,但若是六百人成群移動,就算隔著樹林也能看得見。

似乎有德軍炮手覺得找到了正確的射程,隨後幾秒鐘內接連好幾發炮彈飛落下來,有的命中了目標。格雷戈裡左右兩邊同時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泥土噴泉般掀了起來,戰士們尖叫著,炸碎的肢體橫空飛過。格雷戈裡嚇得魂飛魄散。現在什麼都幹不了,連自保都困難——除了等著炮彈擊中你,或打偏落在別處。他加快腳步,好像這能管點兒用似的。其他人看來也是這樣想的,他們沒聽到任何命令,但全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格雷戈裡汗津津的手緊握步槍,盡量讓自己不要慌。一顆又一顆炸彈落在他的前後左右,他跑得更快了。

炮火越發密集,很快他就分辨不出單個的炸彈了——耳邊的轟鳴持續不斷,就像駛過上百列火車。隨後,整個營似乎跑出了炮手的射程,因為炮彈紛紛落在他們身後。

不久,炮擊逐漸停歇。過了一會兒格雷戈裡才明白為什麼——前方出現了一挺機槍,正朝他們開火,他驚恐地發現自己衝到了敵軍陣地上。

機槍子彈朝向樹林狂掃過去,打爛了樹葉,劈開了樹幹。格雷戈裡聽見旁邊一聲尖叫,只見托姆恰克一頭栽倒在地。他蹲下去查看少尉,後者的臉上、前胸全是血,一隻眼球被打掉了。托姆恰克掙扎著,疼得大叫。格雷戈裡也慌了:「這該怎麼辦?該怎麼辦?」他知道如何包紮傷口,可子彈打穿了眼睛應該怎麼處理呢?

他感到頭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抬頭看見加弗立克從旁邊跑了過去,對他大聲喊著:「快跑,別斯科夫,你個蠢貨!」

格雷戈裡又盯著托姆恰克看了一會兒,後者似乎已經斷氣了。儘管他拿不準,但還是站起身來朝前跑了。

火力更加猛烈了。格雷戈裡的恐懼變成了惱怒,敵人的子彈讓他心裡燃起一股怒火。他漸漸開始失去理智,再也無法克制。猛然間他想殺死那些渾蛋。在一兩百米以外的空地上,他能看見灰色的軍服和帶刺的頭盔。他單膝跪地躲到一棵樹後,藉著樹幹的掩護向外窺探,然後舉起步槍瞄準一個德國兵,第一次扣動了扳機。

什麼都沒有發生,然後他才想起自己沒有打開保險栓。

他無法扛著莫辛-納甘的同時打開保險栓。他放下步槍,就地坐在樹幹後面,把槍托放在肘彎上,這才擰動那個大大的圓形旋鈕,打開槍栓。

他看了看周圍。他的戰友已經不再四下亂跑,也跟他一樣躲藏起來,有的已經在射擊,受傷的人在地上疼得翻滾,還有些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估計已經死了。

格雷戈裡把步槍扛上肩,視線越過樹幹,半瞇著眼開始瞄準。他看見灌木叢中探出一支步槍,上方有個帶尖刺的頭盔。他滿腔仇恨,連扣扳機射出五發子彈。那桿槍飛快縮了回去,但並未被打倒,格雷戈裡估計自己沒有打中,心裡既失望又挫敗。

莫辛-納甘只能裝五發子彈。他打開彈倉重新裝彈。現在他一心想著竭盡全力,多殺幾個德國人。

他再次靠著大樹向外察看,一個德國人跑過樹叢間的豁口,他嗒嗒打光了彈夾,但那人仍在跑,然後便消失在幾棵小樹後。

格雷戈裡想,看來這麼打槍不起作用。擊中敵人不太容易,實戰的難度遠遠超過他不多的幾次打靶訓練。他必須使出全身的本事。

他再次裝彈,這時機槍響了起來,周圍的樹枝樹葉到處飛濺。他後背緊貼著樹幹,同時縮起雙腿讓自己的目標變小些。聽聲辨位,他覺得那挺機槍的位置在左側兩百米開外的地方。

槍聲停了,他聽見加弗立克喊著:「瞄準那挺機槍,你們這些蠢豬!趁他們裝子彈的時候射擊!」

格雷戈裡探出頭,尋找著敵人的藏身之處,終於看清兩棵大樹之間立著一個三腳架。他端著步槍瞄準,然後又中止了。他提醒自己:這麼瞎打根本不管用。他穩住自己的呼吸,端平沉重的槍身,對準那頂頭盔。他把槍筒稍稍放低,以便擊中那傢伙的胸膛——他的束身軍服領口敞開,顯然是打槍打得不亦樂乎。

格雷戈裡扣動了扳機。

沒打中。德國人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它。格雷戈裡不知道子彈去了哪兒。

他又開了幾槍,打空了彈膛,但對面毫無反應。他簡直快氣瘋了。這些豬一心想殺死他,可他連一個都打不中。或許是他離得太遠了,要麼就是他太笨,根本無法打中任何目標。

機槍又開火了,所有人又都一動不動了。

波布羅夫少校出現了,他匍匐著爬過樹林。「你們幾個!」他大聲喊道,「聽我的命令,衝到機槍那邊去!」

你大概瘋了吧,格雷戈裡想,隨你便,但我還沒瘋。

加弗立克中士把這命令重複了一遍:「準備好了,往機槍那邊衝!等待命令!」

波布羅夫站起身,弓著腰沿火線跑了過去。格雷戈裡聽見他在那邊喊著同樣的命令。你這是白費力氣,格雷戈裡心想,你覺得我們都想自殺嗎?

機槍的突突聲停了,少校站直身子,把自己整個暴露出來。他早丟了帽子,銀色的頭髮成了十分顯眼的靶子。「跟我來!」他大喊著。

加弗立克也重複著命令:「沖,沖,往前衝!」

波布羅夫和加弗立克帶頭衝在前面,他們穿過樹林衝向機槍藏匿的地方。突然之間,格雷戈裡發現自己也在跑,他穿出樹叢,越過倒伏的樹幹,半蜷著身子,抓緊手中笨重的步槍。機槍還是沒有動靜,但德國人在用手中的其他武器射擊。十幾桿步槍同時開火的情況也同樣糟糕,但格雷戈裡繼續跑著,好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他能看見幾個機槍手在拚命裝彈,他們的手摸索著彈倉,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幾個俄國士兵開火了,但格雷戈裡沒那麼鎮定,他只是跑著。

離機槍還有一段距離時,他發現三個德國兵躲在樹叢裡。他們看上去年齡很小,正一臉驚慌地盯著他。他像挺舉一桿中世紀的長矛一樣,舉著帶刺刀的步槍朝他們衝去。他聽見一聲尖叫,然後發現是自己發出的喊聲。三個小兵掉頭就跑。

他在後面追趕他們,但身子餓得發虛,幾個小兵輕易就甩掉了他。幾百米後他停了下來,感到精疲力竭。四周都是潰逃的德國兵,俄國人在追趕他們。機槍手們丟下武器逃命了。格雷戈裡覺得他該射擊,但這會兒他連舉起步槍的氣力都沒有了。

波布羅夫少校又出現了,他衝在最前面,大聲喊著:「前進!別讓他們逃了,統統幹掉,否則他們就會掉頭回來殺你!衝啊!」

格雷戈裡疲憊不堪,但他又跑了起來。接著,眼前的一切發生了變化——他的左側一陣騷亂:射擊聲、喊聲和叫罵聲亂成一團。眨眼之間,那邊就出現了一群匆忙逃命的俄國士兵。波布羅夫正站在格雷戈裡旁邊,說:「見鬼,怎麼回事?」

格雷戈裡意識到他們的側面遭到了襲擊。

波布羅夫喊著:「站住別動!尋找掩護射擊!」

沒人聽他發號施令。這幫新兵慌忙穿過樹林,跟格雷戈裡的隊友混在一起掉頭向右,往北狂奔。

「守住!別亂跑!」波布羅夫一邊喊,一邊掏出手槍,「我命令你們守住陣地,聽見了沒有!」他用槍指著從他身邊衝過去的俄國士兵。「我警告你們,誰想當逃兵我就槍斃誰!」這時只聽「叭」的一聲,一股鮮血染紅了他的頭髮。他撲倒在地。格雷戈裡弄不清他是被德國人的流彈擊中,還是挨了自己人的子彈。

格雷戈裡也轉身跟著其他人跑了。

現在到處都是槍聲,格雷戈裡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朝誰射擊。俄國士兵四散奔逃,散落在樹林各處,他也漸漸遠離了戰場的喧囂。他竭盡全力跑得更遠,直到體力耗盡,最後癱倒在一大片厚厚的樹葉上,無法動彈。

他躺了很長時間,渾身癱軟無力。步槍還在他的手上,這讓他驚奇不已,不知自己為什麼沒有丟了它。

最後他終於能慢慢站起來了。他覺得右耳有點疼,用手一碰立刻痛得叫了起來,這才發現手指上染了血跡。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驚駭地發覺自己的大半隻耳朵已經不見了。他受了傷,卻渾然不知。混亂中一顆子彈削掉了他耳朵的上半部分。

格雷戈裡開始檢查手裡的步槍。彈膛是空的,他重新裝上子彈,但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麼這麼做,因為他好像誰也打不中。隨後他合上了保險栓。

他猜測俄國人一定是中了埋伏。他們被一步步引進來,直到進入了包圍圈,接著德國人就收網了。

他該怎麼辦?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無法向軍官徵求指令。但他絕不能待在原地。他們的軍團在撤退,這毫無疑問,所以他應該掉頭往回跑。如果俄國部隊沒有全軍覆沒,那麼餘下的人一定是朝東面跑了。

格雷戈裡轉身背朝夕陽的方向,開始往東走。他盡量不弄出任何聲響,悄悄穿過樹林,天曉得德國人會從哪兒冒出來。他懷疑第二集團軍整個被打垮了,全線潰逃。最後他可能會一個人餓死在森林裡。

走了一個小時,他在一條小溪邊停下喝水。他琢磨著要不要洗洗傷口,最後決定還是不去管它。他喝飽了水,蹲坐在地上,閉著眼睛歇息。天很快黑了下來。幸好天氣乾燥,他可以直接睡在地上。

就在他開始打瞌睡時,耳邊傳來一陣窸窣聲。他睜眼一看,吃了一驚——一個德國軍官騎在馬背上,在距離他十幾米的地方,正慢慢穿過樹林。這人並未發現蜷縮在小溪邊的格雷戈裡。

格雷戈裡悄悄抓過他的步槍,扳開保險栓。他跪在地上,把槍扛在肩上小心地瞄準德國人的後背。他剛好在十五米開外、步槍的最佳射程之內。

最後那一瞬間,德國人好像感覺到了什麼,突然在馬鞍上轉過身來。

格雷戈裡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寧靜的樹林裡震耳欲聾。馬向前一躍,德國軍官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但他的一隻腳卡在馬鐙裡。馬拖著他在矮樹叢裡跑了一百米左右才放慢步子,停了下來。

格雷戈裡仔細聽著,看看槍聲是否引來了其他人。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溫和的晚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

他朝那匹馬走過去。快到跟前時把步槍端在肩上,對準那個軍官,但這番小心並無必要。那人一動不動地躺著,臉向上,雙眼大睜,帶尖刺的頭盔滾在一邊。他一頭齊刷刷的金色短髮,綠色的眼睛相當漂亮。這大概就是格雷戈裡先前在樹林裡看見的那個人,但他不能肯定。要是換了列夫,他就會記得那匹馬。

格雷戈裡打開鞍囊。其中一個有一張地圖、一架望遠鏡,另一個裡面有一根香腸和一大塊黑麵包。格雷戈裡餓得發慌,見了香腸便咬下一大口。香腸裡辣椒太多,還放了各種香料和大蒜,立刻辣得他兩頰發燙,熱汗直冒。他胡亂嚼了幾口吞下肚去,又往嘴裡塞了一塊麵包。吃到食物的美妙感覺讓他幾乎流下眼淚。他靠在馬上,狼吞虎嚥地吃著。

地上,他殺死的那個人正用那雙僵死的綠眼睛瞪著他。

沃爾特跟魯登道夫說:「將軍,估計有三萬名俄軍被殲滅。」他盡量不顯得太得意,但德國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讓他無法掩飾自己臉上的笑容。

魯登道夫冷靜如常:「俘虜呢?」

「據最新統計,大約有九萬兩千名俘虜,先生。」

這一數字十分驚人,但魯登道夫沉著地一邊踱著步子,一邊問道:「有沒有俘獲將軍?」

「薩姆索諾夫將軍開槍自殺。我們弄到了他的屍體。馬托斯,俄軍第十五軍團的司令被俘。我們還繳獲了五百部火炮槍械。」

「這麼說,俄國第二集團軍全軍覆沒,不復存在了。」魯登道夫終於從戰地辦公桌上抬起眼睛。

沃爾特禁不住笑了笑:「是的,先生。」

但魯登道夫沒有笑。他揮舞了一下正在研究的那張紙。「這樣一來,這個消息就更顯得諷刺了。」

「你在說什麼,先生?」

「他們在向我們派兵增援。」

沃爾特嚇了一跳:「什麼?對不起,將軍,你是說增援?」

「我也跟你一樣驚訝。增援三個軍團和一個騎兵師。」

「這些兵力從哪兒調集呢?」

「從法國,如果啟動施裡芬計劃的話,我們那裡必須人人上陣才行。」

沃爾特記起魯登道夫曾參與籌劃施裡芬計劃的細節,他一貫精力充沛,周到細緻,知道法國那裡該如何部署,細化到每個人,每一匹馬,每一顆子彈。「但是,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沃爾特問道。

「不知道,但我能猜出個一二來。」魯登道夫的語氣裡帶著苦澀,「是政治上的事。公主和伯爵夫人們在柏林跟德皇哭哭啼啼地訴苦,說她們的家產遭到俄國人的踐踏。最高統帥部受到巨大壓力,只能低頭。」

沃爾特臉紅了。他的母親就在這些跟皇帝糾纏的人中間。女人們因為擔心財產而期望得到保護,這倒是情有可原。但一支軍隊向她們的要求讓步,從而冒險背離整個戰略計劃,那將是不可饒恕的。

「這是否正是協約國想要達到的目的?」他氣憤地說,「法國說服俄國出動還未做好準備的軍隊大舉入侵,指望我們陷入恐慌,急於增援東線,從而削弱我們在法國的力量!」

「沒錯。法國人在潰逃。他們兵力不足,又缺乏武器,注定落敗。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分散我們的力量。現在他們的願望達成了。」

「所以,儘管我們在東部取得了重大勝利,俄國人的盟友卻獲得了他們急需的西部戰略優勢!」沃爾特絕望地說。

「是的,」魯登道夫說,「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