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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914年7月中旬

艾瑟爾在泰-格溫的新臥室裡有一個能轉動的穿衣鏡。鏡子很舊,木框已經裂開,鏡面也早已模糊不清,但她能照見自己的全身。她把這面鏡子當成一件十分稀罕的擺設。

她看著鏡子裡穿著內衣的自己。自從陷入愛河以來,她好像變得更妖嬈,更性感了。她的腰臀都厚了一圈,乳房也更顯豐滿,也許是菲茨總是摸來擠去弄的。每次想到他,她都會覺得乳頭一陣脹痛。

菲茨是當天上午抵達的,碧公主和茉黛女勳爵隨同前來。他低聲說午飯後去梔子花套房找她。艾瑟爾把茉黛安排在石竹花房間,推說茉黛通常住的房間正在修理地板。

現在,艾瑟爾回自己房間梳洗,換上乾淨的內衣。她喜歡這樣為他打扮起來,期待他觸摸她的身體,吻她的嘴唇,企盼聽見他帶著慾望和快感的呻吟,想像著他皮膚的氣息,以及他身上衣服的奢華質感。

她打開抽屜,拿出一雙新絲襪,目光落在一團乾淨的白棉布條上,這是她月經時用的碎布。她一下子想起自打搬到新房間後她還沒有洗過它們。突然間,她腦子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她重重地坐在狹窄的床上。現在是七月中旬。傑文斯夫人是五月初離開的,那已經是十周前的事了。這段時間艾瑟爾本應該用這些布條的,而且應該是兩次。「天啊,不會吧。」她大聲說,「千萬不要!」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把這事仔細想想。國王來訪的時候是一月。艾瑟爾隨後就成了女管家。傑文斯夫人當時病得不能動。菲茨二月去了俄國,是三月回來的,那時候是他們真正第一次做愛。四月傑文斯夫人恢復了,菲茨的經紀人阿爾伯特・索爾曼從倫敦過來,向她解釋退休金事宜。她在五月初離開,就是那會兒艾瑟爾搬進這間屋子,把那一小團可怕的白棉布條塞進抽屜的。這是十周以前的事。艾瑟爾算來算去都是一個結果。

他們在梔子花套房見過多少次面?至少有八次。每一次菲茨都是在最後一刻撤出,但有時他撤得有些遲,她感覺得到他的第一次痙攣,那時他還留在她的體內。這一刻讓她簡直幸福得神魂顛倒,讓她對面臨的風險視而不見。現在,她逃不掉了。

「哦,上帝原諒我。」她大聲乞求著。

她的朋友迪莉斯・皮尤就生了個孩子。迪莉斯跟艾瑟爾一樣大。她給珀西瓦爾・瓊斯的妻子當傭人,跟約翰尼・貝文約會。艾瑟爾記得迪莉斯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乳房變大了,才知道事實上就算站著幹那事兒你也會懷孕。現在他們已經結婚了。

艾瑟爾會發生什麼事呢?她無法跟自己孩子的父親結婚。拋開別的不說,他是個已經結了婚的人。

現在該去跟他見面了。今天他們不會上床了。他們得談談將來的事。她穿上那身女管家的黑色絲綢禮服。

他會怎麼說呢?他沒有孩子——他會高興,還是惶恐?他會珍惜自己的孩子,還是感到羞恥?他會因為艾瑟爾懷了身孕更加愛她,還是怨恨她?

她走出閣樓間,沿著狹窄的走廊下了後樓梯朝西廂房走去。熟悉的牆紙和梔子花圖案讓她的慾望變得更加強烈,猶如一看見她的燈籠褲菲茨就不能自已一樣。

他已經在那兒了,站在窗前,目光投向陽光明媚的花園,抽著雪茄。見到他,她的心再次被他那漂亮的外表擊中。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他的棕色斜紋軟呢外套摸上去十分柔軟,她發現那是用羊絨做的。「哦,泰迪,我親愛的,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她說。她喜歡只有她一個人稱他泰迪。

「我看到你也一樣。」他說,但沒有立刻去撫摸她的乳房。

她吻了他的耳朵。「我有話要跟你說。」她鄭重地說。

「我也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先說?」

她剛想說不,但他掙開了她的懷抱,向後退了一步,讓她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怎麼了?」她說,「出什麼事了?」

「碧有孩子了。」他抽了口雪茄,像歎氣般吐出一口煙霧。

她沒有立刻明白這話的意思。「什麼?」她有些慌亂。

「碧公主,我的妻子,已經懷孕。她要生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在跟我做的時候,也在跟她做?」艾瑟爾氣憤地說。

他顯得很吃驚。似乎沒想到她會對此不滿。「我必須得這樣!」他抗議道,「我需要一個繼承人。」

「可是你說你愛我!」

「是的,在某種程度上我一直會的。」

「不,泰迪!」她喊道,「不要說這種話,請不要!」

「小聲點!」

「你要我小聲點?你拋棄了我!如果被人知道了,那我該怎麼辦?」

「這是我的一切。」

艾瑟爾心亂如麻:「泰迪,求求你,我愛你。」

「但一切都結束了。我要做一個好丈夫,我孩子的好父親。你應該明白。」

「明白,見它的鬼!」她勃然大怒,「你怎麼能說得這麼輕巧?你面對一隻要被槍殺的狗也比此刻更有感情!」

「沒這回事。」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把自己給了你,就在這個房間裡,就在那張床上。」

「我不應該……」他停下來。他的臉一直緊繃著,現在突然顯出痛苦的神情。他轉過身去,躲避著她的目光。「我永遠不會忘記。」他低聲說。

她靠近他,看見他臉頰上的淚水,她的憤怒一下子煙消雲散:「哦,泰迪,我很抱歉。」

他盡量振作起來。「我非常在意你,但我必須擔負我的責任。」這話冷冰冰的,但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痛苦。

「哦,上帝。」她使勁忍住,不再哭泣。她還沒把那消息告訴他呢。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歎了口氣。「責任?」她說,「你連一半都不知道。」

「你說什麼?」

「我也懷孕了。」

「哦,我的天啊。」他機械地把雪茄放在唇上,一口沒抽就又拿了下來,「可我始終是退出來的!」

「那就是不夠快。」

「你知道多久了?」

「我剛意識到。我看見抽屜裡的乾淨布條,才想起來。」他眨了眨眼,顯然不喜歡談月經的事。不過白搭,他不得不忍受下去。「我算出來了,自打我搬進傑文斯夫人的老房子就沒來例假,已經有十個星期了。」

「兩個週期。這肯定就是有了。碧就是這麼說的。唉,真見鬼。」他碰了一下嘴邊的雪茄,發現它已經滅了,便氣呼呼地把它扔在地上。

一個乖張的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你可能要有兩個繼承人了。」

「別說傻話了,」他厲聲說,「私生子不能當繼承人。」

「哦。」她倒沒有認真考慮過為自己孩子爭取什麼權利。另一方面,她迄今為止從未想過孩子是個私生子。「可憐的小東西,」她說,「我的寶寶,是個私生子。」

他很內疚。「對不起,」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原諒我。」

她看得出,他的善良品性正在與自私的本能進行抗爭。她摸了摸他的胳膊:「可憐的菲茨。」

「上帝保佑,別讓碧發現這事。」他說。

她好像受了致命一擊。為什麼他關心的總是另一個女人?碧能有什麼事——她有錢,已婚,身上懷著菲茨赫伯特家族的孩子,萬般寵愛於一身。

菲茨接著說:「她承受不了如此嚴重的打擊。」

艾瑟爾記起去年碧曾流產過一次。所有的女僱員都議論過這件事。據那位俄國女僕尼娜說,公主把這歸咎於菲茨,他取消了前往俄國的計劃,讓她心煩意亂,最終導致流產。

艾瑟爾感到自己完全被排斥在外了。「這麼說,你只在乎我們有孩子的事會讓你妻子難過。」

他盯著她:「我不想讓她流產——這很關鍵!」

他不知道這話是多麼無情。「見你的鬼。」艾瑟爾說。

「那你指望什麼呢?碧懷的孩子是我一直盼望、一直祈禱的。可無論是你我,還是任何人都不想要你的孩子。」

「我可不這麼認為。」她小聲說,接著又開始哭起來。

「這事我得好好想想,」他說,「我要一個人呆會兒。」他抓著她的肩膀,「我們明天再談這件事。這期間不要告訴任何人。明白嗎?」

她點點頭。

「答應我。」

「我答應。」

「好姑娘。」他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艾瑟爾彎下腰,撿起那支熄滅的雪茄。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但她無法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便謊稱生病臥床休息。她獨自躺在那兒,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悲痛慢慢被焦慮替代。她和她的孩子該怎麼活下去呢?

她會丟掉泰-格溫的工作——這是免不了的,哪怕她懷的不是伯爵的孩子。單是這個就夠她受的。她一直都為自己當上女管家而驕傲。外公總喜歡說「驕者必敗」,在這件事上他說對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父母家——父親會羞愧而死。這跟她自身的恥辱一樣讓她心煩意亂。在某種程度上,對他的傷害甚至超過她自己。他對這類事情的態度固執強硬,沒有絲毫通融的餘地。

總之,她不打算以一個未婚母親的身份呆在阿伯羅溫。已經有兩個前車之鑒:梅茜・歐文和格拉迪斯・普裡查德。她們活得很慘,在鎮上毫無社會地位。兩個人都是單身,但沒有任何男人願意娶她們。儘管已經當了母親,但仍像小孩子那樣跟父母住在一起。任何教堂、酒吧、商店或聚會場所都不歡迎她們。她,艾瑟爾・威廉姆斯,曾一直以為自己高高在上,怎麼會最後淪落到了最底層,成了人下之人?

看來她只能離開阿伯羅溫。她不覺得後悔。她寧願離開這片低矮陰沉的排屋,離開一座座刻板陳腐的小禮拜堂,逃離礦工和管理者之間無休無止的爭吵。可她要去哪兒呢?她還能見到菲茨嗎?

夜幕降臨,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滿天星斗,最終拿定了主意。她要去另一個地方開始新生活。她會在手上戴一枚結婚戒指,編出一個死去丈夫的故事。她要托人照看孩子,自己去找份工作,掙錢餬口。她會送孩子去上學。應該是個女孩,她想,她會很聰明,當作家、醫生,或者成為潘克赫斯特夫人那樣的競選者——為女性的權力奔走呼籲,在白金漢宮外面遭到逮捕。

她本來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劇烈的情緒波動讓她疲憊不堪,午夜前後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一夜無夢。

初升的太陽讓她醒了過來。她坐直身子,像往常一樣開始新的一天。接著她想到以往的生活已經結束,毀了,而她正身處一場悲劇之中。她差點又像昨天那樣自憐自艾起來,但還是忍住了。眼淚對現在的她來說太奢侈了,她必須開始新生活。

她穿好衣服,來到樓下的僕人休息室,對大家宣佈她昨天害了場小病,現在已經完全恢復,可以正常工作了。

早餐前茉黛女勳爵派人來叫她。艾瑟爾備好一個咖啡托盤,把它端到石竹花套房。茉黛正坐在梳妝台前,穿著紫色的絲綢睡衣。她一直在哭。艾瑟爾有自己的煩惱,但見此情景立刻又生出了同情心。「出了什麼事,我的小姐?」

「唉,威廉姆斯,我必須放棄他。」

艾瑟爾猜她說的是沃爾特・馮・烏爾裡希。「可為什麼?」

「他父親來見過我。我還沒有真正面對英國和德國互相敵對的事實,跟我結婚會毀了沃爾特的前程——有可能還會捎帶上他父親。」

「但大家都說不會發生戰爭,塞爾維亞沒那麼重要。」

「如果現在不發生,那麼以後也會;就算永遠不會發生,有這種威脅也就足夠了。」梳妝台周圍帶著粉色蕾絲褶邊,茉黛緊張地撕扯著那昂貴的絲帶。艾瑟爾想:這可得花好幾個小時才能修補好。茉黛接著說:「如果沃爾特跟一個英國女人結合,那麼德國外交部就沒人相信他會保守秘密了。」

艾瑟爾倒上咖啡,把杯子遞給茉黛。「沃爾特・馮・烏爾裡希會放棄他的工作,如果他真的愛你的話。」

「可我不想讓他這麼做!」茉黛放下手裡撕扯的花邊,喝了點咖啡,「我不能成為結束他職業生涯的人。這怎麼能成為結婚的前提呢。」

他可以從事另一種職業的,艾瑟爾想,如果他真的愛你,他會的。接著,她想到了她所愛的男人,當愛變成一種障礙,他的激情冷卻得多快啊。我還是保留自己的意見吧,她想,我懂什麼。她問道:「沃爾特怎麼想的?」

「我還沒見過他。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我不再去那些能碰見他的地方。然後,他就開始登門找我,總讓僕人說我不在家也讓人尷尬,所以我就跟菲茨到這兒來了。」

「你為什麼不跟他談談?」

「因為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他會將我抱在懷裡,吻我,然後我就投降了。」

我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覺,艾瑟爾想。

茉黛歎了口氣:「今天早上你挺安靜,威廉姆斯。可能你也在擔心什麼吧。罷工是不是弄得什麼都很糟糕?」

「是啊,我的小姐。整個鎮子口糧短缺。」

「你們還在每天給礦工的孩子們做吃的嗎?」

「每天都做。」

「很好。我哥哥非常慷慨。」

「是的,我的小姐。」對他有好處時他是很慷慨,她想。

「嗯,你去忙吧。謝謝你的咖啡。我的事情大概讓你覺得無聊了。」

出於一時衝動,艾瑟爾抓住了茉黛的手:「請不要這樣說。你一直對我很好。我很為沃爾特的事感到遺憾,也希望你一直能跟我聊聊這些煩心事。」

「還能有什麼可說的呢。」眼淚再次湧上茉黛的眼眶,「非常感謝你,威廉姆斯。」她捏了捏艾瑟爾的手,才把它鬆開。

艾瑟爾端起托盤離開房間。她到廚房的時候見到了僕役長皮爾,他說:「你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你可不知道,她想。「為什麼這樣問?」

「伯爵大人想讓你十點半到書房去一趟。」

這麼說,要來一次正式的談話了,艾瑟爾想。也許這樣更好。他們將被一張桌子隔開,她不會受不住誘惑撲到他的懷裡。這也有助於讓她忍住眼淚。她需要冷靜,不能感情用事。她整個後半生何去何從,就要由這次談話決定了。

她繼續到處安排著事情。她會想念泰-格溫的。她在這兒工作了好幾年,已經對那些雅致華貴的舊家具有了感情。她一件件熟悉它們,學會識別腳燈、廚具櫃、大衣櫥和樂譜架。她打掃擦拭的時候,注意到那精細的鑲嵌細工,注意到垂飾和卷軸,還有形如獅爪抱球的桌腳。偶爾,皮爾那樣的人會說上一句:「這是法國路易十五時期的。」她便意識到每間屋子都裝飾成一致的風格,巴洛克式的、新古典主義,或是哥特式的。她再也不可能跟這樣的傢俱生活在一起了。

一小時後她來到書房。這裡的書都是菲茨的祖先收藏的。如今,房間已經不大使用,碧只讀法國小說,菲茨則什麼都不讀。家裡來了留宿的客人,有時會到這裡尋個清靜,或者玩一玩屋子中央那張桌上的國際象棋。今天早上,按照艾瑟爾的指示,遮簾放下了一半,擋一下七月的艷陽,好讓這裡涼快一些。因此,屋裡顯得有些陰沉。

菲茨坐在綠皮扶手椅裡。讓艾瑟爾驚訝的是,阿爾伯特・索爾曼也在,穿著黑西裝和硬領襯衫。索爾曼受過正式律師資格培訓,正是愛德華七世時代的紳士們所稱的那種經紀人。他為菲茨管錢,檢查他從煤礦徵收的租金和稅款,支付各項開支,為僱員發放工資。他還負責處理租賃和其他合同,偶爾還會對企圖欺騙菲茨的人提起訴訟。艾瑟爾以前見過他,並不喜歡這個人——他自以為無所不知。也許所有的經紀人都是這樣,說不準,畢竟她只見過這麼一個。

菲茨站了起來,一臉尷尬:「我把一切都跟索爾曼先生說過了。」

「為什麼?」艾瑟爾問。她保證過不告訴任何人。菲茨卻透露給了這個經紀人,這似乎是一種背叛。

菲茨顯得很羞愧,實在少見。「索爾曼會把我的建議告訴你。」他說。

「為什麼?」艾瑟爾又問了一遍。

菲茨對她做了一個哀求的表情,好像在乞求她不要把事情變得更糟,讓他難以應付。

但她毫不同情。對她來說這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憑什麼他要覺得容易呢?「你到底害怕什麼,不能自己親口告訴我?」她咄咄逼人地說。

他的傲慢和自信通通不見了。「我讓他給你解釋吧。」說完,不顧她驚訝的目光,轉身離開了房間。

門關上後,艾瑟爾盯著索爾曼,心想:我怎麼能跟這個陌生人談論我的孩子的未來呢?

索爾曼對她笑著:「看來,你很不安分,對吧?」

這話刺痛了她:「你跟伯爵也這麼說的?」

「當然沒有!」

「他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你很清楚。兩個人一塊兒才能有孩子。」

「好吧,我們沒必要去談論細節了。」

「別把話說得好像是我一個人幹的。」

「很好。」

艾瑟爾坐下,然後又去看著他:「你願意坐下就坐下吧。」那口氣就像她是房子的女主人,居高臨下對管家說話。

他漲紅了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僕人等著聽吩咐一樣。最後,他來回溜躂著說:「伯爵大人指示我為你做個提議。」踱來踱去還是不起作用,他索性站在她的面前,「提出的價錢十分慷慨,我勸你還是接受下來。」

艾瑟爾一言不發。菲茨的冷漠倒是有個非常有用的效果,讓她清楚認識到自己是在談判。她熟悉這一領域裡的事情。她父親總是在談判,跟礦井管理方爭執不休,處理各種問題,一直在爭取更高的工資,更短的工時,更好的安全防護措施。他有句座右銘:「除非必要,先別開口。」於是,她保持著沉默。

索爾曼期待地看著她。發現她並不買賬,便顯得有些沮喪。他再次開口說:「伯爵大人願意付給你每年二十四英鎊退休金,按月提前支付。我認為他非常慷慨,你不覺得嗎?」

這個可惡的守財奴,艾瑟爾想。他怎麼能對我如此卑鄙?二十四英鎊是一個女傭的工資,僅僅是艾瑟爾管家工錢的半數,而她從此失去了工作和住處,生活都成問題。

為什麼男人認為他們可以輕易逃脫?大概是因為他們通常都能做到。女人沒有任何權利。創造孩子需要兩個人一塊兒完成,但只有一個人必須負責照顧撫養。女人怎麼能讓自己陷入這種弱勢地位?她憤憤不平。

艾瑟爾還是緘口不語。

索爾曼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現在,你必須看到光明的一面。你一周就有十個先令[8]……」

「不完全是。」她馬上回答。

「好了,那就一年二十六英鎊,這樣,一個星期就是十先令。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艾瑟爾什麼也不說。

「你可以在加地夫花上兩三個先令找個不錯的小房間,剩下的錢就留給自己了。」他拍了拍她的膝蓋,「而且,誰知道呢,你或許會找到另一個慷慨的人,生活就更輕鬆了……對吧?你是個非常迷人的女孩,你知道。」

她裝作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給索爾曼這麼噁心的經紀人做情人,讓她感到毛骨悚然。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取代菲茨?她沒去回應他的暗示。「有什麼條件呢?」她冷冷地說。

「條件?」

「附在伯爵出價上的條件。」

索爾曼咳嗽了一聲。「也就是通常那些條件,當然了。」

「通常?這麼說,你以前這樣做過。」

「沒替菲茨赫伯特伯爵做過。」他飛快地說。

「但給別人做過。」

「我們還是回到眼前的事情吧,拜託。」

「你可以往下說。」

「你不能把伯爵的名字寫在孩子的出生證明上,也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透露給任何人,說他是孩子的父親。」

「從你的經驗上看,索爾曼先生,女人通常都會接受這些條件嗎?」

「是的。」

她們當然會的,她恨恨地想。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呢?她們不享有任何權利,只能給什麼就拿什麼。她們當然會接受條件。「還有別的嗎?」

「你離開泰-格溫之後,不能試圖以任何方式聯繫伯爵大人。」

這麼說,他不希望再看見我或他的孩子,艾瑟爾想。一股失望的洪流湧了上來,讓她感到一陣虛弱——好在她坐在椅子上,否則真會摔倒在地。她收緊下巴,強忍住淚水。等到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後,她說:「還有嗎?」

「我認為就是這些。」

艾瑟爾站了起來。

索爾曼說:「你要跟我聯繫,確定在什麼地方支付每個月的錢款。」他拿出一個小銀盒子,從裡面拿出一張名片。

「不。」她在他遞來名片時說。

「可你需要跟我保持聯繫……」

「不,我不會的。」她又說。

「你是什麼意思?」

「這筆交易我不能接受。」

「我說,你還是不要犯糊塗,威廉姆斯小姐……」

「我再說一遍,索爾曼先生,好讓你弄得明明白白。這筆交易我無法接受。我的答案是不。我對你沒什麼要說的了。再見。」她走了出去,「光當」一聲把門關上。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緊鎖房門,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菲茨怎麼能這麼殘忍?難道他真的不想再見到她?見到他的孩子?難道他以為一年二十四英鎊就能把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通通抹去?

難道他真的不再愛她?他曾經愛過她嗎?她是不是太傻了?

她原以為他愛她。她曾確信這種感情意味著什麼。也許他一直在演戲,徹底欺騙了她——但她不這麼認為。作為女人,她能看出一個人是不是在作假。

那他現在又在做什麼?他或許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也許他是個情感淺薄的人。這是可能的。他可能愛過她,出於真心,但這種愛顯得礙事的時候,就很容易被忘卻。這種性格弱點被此前洶湧的激情遮蔽了,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至少他的鐵石心腸讓她更容易討價還價。她沒必要去顧及他的感情。她可以集中力量為自己和孩子爭取最好的結果。她必須牢記父親處理事情的策略。女人絕非完全軟弱無力,不管法律上怎麼說。

她估計菲茨現在焦灼不安。他一定希望她接受這些建議,最差也是拖延一下,爭取抬高價碼。然後,他就會覺得秘密被保全了。現在,除了焦慮,他還會感到困惑。

她沒給索爾曼機會問她想要什麼。讓他們先在黑暗中掙扎吧。菲茨會擔心艾瑟爾出於報復,而把孩子的事告訴碧公主。

她透過窗戶看著馬廄房頂的時鐘。差幾分鐘就到十二點了。在前面的草坪上,僕人們就要準備給礦工子女開飯了。碧公主通常要在十二點鐘前後到廚房見一見女管家。她通常是來抱怨的——不喜歡廳裡擺放的花,侍者的制服沒有熨過,或者樓梯上的油漆剝落了,等等。她這邊則要詢問如何給客人分配房間,更換瓷器和玻璃器具,以及僱用或打發傭人、廚房幫忙的女孩等事情。菲茨通常十二點半去晨間起居室,在午飯前喝一杯雪利酒。

然後,艾瑟爾就該折磨他們了。

菲茨看著礦工的孩子們一個個排隊準備吃午餐——或許按他們的叫法,是「正餐」。他們臉上髒兮兮的,頭髮蓬亂,衣服全都破破爛爛,但一個個看上去很高興。孩子總是讓人感到驚奇。他們屬於最貧窮的那些人,他們的父親僵持在一場激烈的爭端中,但從這些孩子身上看不出任何跡象。

跟碧結婚以來,他就一直渴望有一個孩子。她曾發生過一次流產,所以他十分擔心這次還會如此。上次不過是因為他取消了俄國的行程,就讓她大發脾氣,如果她發現他讓他們的女管家懷孕了,她的情緒恐怕會失去控制。

而且,這個可怕的秘密掌握在一個使喚丫頭的手裡。

他被這份擔心折磨著。這便是對他罪過的可怕懲罰。如果不是眼前這種境況,他可能因為艾瑟爾懷孕而欣喜。他會把母親和孩子安排在切爾西的一幢小房子裡,每週去看一次。這種白日夢又一次讓他的心隱隱作痛,既遺憾又嚮往。他不想對艾瑟爾那麼無情。她的愛甜美無比——那麼滾燙的吻,那麼熱切的愛撫,還有那青春洋溢的激情。甚至當他把壞消息告訴她時,都希望能撫摸她柔軟的身體,感受她在自己脖頸上如饑似渴的親吻,那種獨特的方式讓他無比興奮。但他不得不狠下心來。

在他吻過的所有女人中,只有她最讓人心動,而且,她還十分聰明,見聞廣博,也很有趣。她告訴過他,她父親總是喜歡談論時事。泰-格溫的女管家有資格讀伯爵讀過的報紙,但要等到僕役長讀完以後——這種潛在的規矩他以前還不知道。艾瑟爾曾問過讓他意想不到的問題,有時連他也答不上來,比如:「奧地利人統治匈牙利之前,它由誰統治?」他會懷念這些的,他憂傷地想。

但她不會表現得像一個被遺棄的情婦。索爾曼跟她談過以後他動搖起來。菲茨問他:「她想要什麼?」可索爾曼說不上來。菲茨因此惴惴不安,懷疑艾瑟爾可能會把事情的原委通通告訴碧,只是出於一種扭曲的道德感便把真相說出去。上帝幫幫我,讓她遠離我的妻子,他祈禱著。

他吃驚地看見珀西瓦爾・瓊斯那粗短的身影,穿著綠色燈籠褲和步行靴走過草坪。「早上好,閣下。」瓊斯說著,摘下了頭上的棕色氈帽。

「早上好,瓊斯。」作為凱爾特礦業的董事長,瓊斯是菲茨財富的一個重要來源,但他並不喜歡這個人。

「有個不好的消息。」瓊斯說。

「你是說維也納那邊?據我所知,奧地利皇帝還在為給塞爾維亞最後通牒謹慎措辭。」

「不,我是指愛爾蘭。阿爾斯特人不接受地方自治,你知道。這會讓他們在羅馬天主教的政府下成為少數。軍隊正在準備發動叛亂。」

菲茨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聽到英國軍隊叛亂的消息。他生硬地說:「無論報紙上說什麼,我都不相信英國軍官會違背自己主權政府的命令。」

「他們已經這麼做了。」瓊斯說,「卡拉兵變[9]不就發生了嗎?」

「沒有人不服從命令。」

「當奉命向阿爾斯特志願者進軍時,五十七名軍官辭了職。你可能不把它稱作叛變,閣下,但別人都這麼認為。」

菲茨哼了一聲。遺憾的是瓊斯的話一點不錯。事實是,英國軍官不願去攻擊那些同胞,只因為後者保護了一群愛爾蘭天主教的烏合之眾。「永遠都不能容許愛爾蘭獨立。」他說。

「我贊同您的態度,」瓊斯說,「但我實際上是來跟您談眼前這個問題的。」他指了指長凳上坐著的那些孩子,他們圍著三角桌,正在吃鱈魚煮白菜,「我希望您把這件事停下來。」

菲茨很討厭那些社會地位較低的人對自己指手畫腳:「我不願讓阿伯羅溫的孩子餓死,哪怕這是他們父親的過錯。」

「您這麼做等於鼓勵了罷工。」

在菲茨看來,他從每噸煤裡收取使用稅的事實並不意味著他必須跟礦主們站在一起反對礦工。他氣憤地說:「罷工是你們要操心的,跟我無關。」

「租金你可是按時拿的。」

菲茨被激怒了:「我沒什麼要跟你說的了。」他轉身就走。

瓊斯瞬間悔悟過來:「對不起,閣下,請原諒我一時失言,有欠妥當,但情況非常讓人頭疼。」

菲茨很難拒絕別人的道歉。儘管怒氣未消,可還是轉過身來,客氣地對瓊斯說:「好吧,不過我會繼續讓孩子們在這兒吃飯的。」

「可是您看,閣下,煤礦工人可能會固執己見,為了愚蠢的自尊甘願受苦。但什麼事情能最終擊垮他們呢,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挨餓。」

「你們的礦井反正也在開工。」

「那都是些三流的外籍勞工。大多數都是沒經過培訓的礦工,產量也很小。主要靠他們維持隧道,讓那些馬活著。我們沒弄出多少煤來。」

「我拼了命也想不出你們為什麼要把那些可憐的寡婦趕出家門。一共才只有八個人,再說,終究是那座倒霉的礦井讓她們失去了丈夫。」

「這種論調危害很大。房子是分配給礦工的。一旦違反了這個原則,我們最終就會淪為貧民窟的房主了。」

也許你們當初就不該建這些貧民窟,菲茨心想,但沒把這話說出口。他不打算再跟這個誇誇其談的小暴君聊下去了。他看了看手錶。時間是十二點半,他該去喝他的雪利酒了。「沒用的,瓊斯,」他說,「我不會加入你們的戰鬥。日安。」說完,快步朝自己的宅邸走去。

瓊斯那邊是他最不擔心的。眼下他該怎麼對待艾瑟爾?他得保證碧情緒不會變壞。除了要保住尚未出生的孩子,他還覺得懷孕這件事可能成為他們婚姻的一個新起點。孩子可能會讓他們關係融洽,重新營造出溫暖和親密的氛圍,像他們最初結合時曾有過的感覺。但是,如果碧知道他玩弄女管家,這種希望就會破滅。她會火冒三丈,一發不可收拾。

石板地面和短木橫樑托起的天花板,讓大廳涼爽宜人,使菲茨放鬆下來。是他父親選了這種保守的裝飾格局。除了《聖經》以外,父親唯一讀過的書是吉本的《羅馬帝國的衰亡史》。他認為,更為偉大的大英帝國也難免走上同樣的道路,除非貴族為保護這種制度展開鬥爭,尤其是保護皇家海軍、英國教會和保守黨。

他是對的,菲茨對此毫不懷疑。

午飯前喝一杯乾雪利酒十分必要。這能讓他振作精神,吃飯更有胃口。他心裡這樣想著,推門進了晨間起居室。屋裡的景象讓他一下子愣住了:艾瑟爾正在跟碧說話。他站在門口,驚恐地盯著她們。她在說什麼?他是不是來得太晚了?「怎麼回事?」他厲聲問道。

碧吃驚地看了看他,然後冷淡地說:「我在跟管家商量枕套的事。你覺得還能是什麼不得了的事?」她說話時帶著俄語的捲舌音。

一時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盯著他的妻子和他的情婦。想到他曾跟這兩個女人十分親密,心裡立刻不安起來。「我不知道,是的……」他喃喃地說,然後便坐在書桌邊,背對著她們。

兩個女人繼續說著話。她們談的確實是枕套——已經用了多久,用舊的可以打上補丁,給傭人繼續使用,是買繡了花的,還是買平常的讓女僕去繡。不過菲茨仍然驚魂未定。女主人和僕人之間安靜談話的場景讓他想到,要是艾瑟爾想把真相告訴碧的話,簡直太容易了。不能讓事情拖下去了,他必須採取主動。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張帶有藍色紋章的信紙,提筆在墨水瓶裡蘸了蘸,寫下:「午飯後來見我。」他吸乾紙上的墨跡,把它裝進一隻配套的信封。

兩三分鐘後碧便跟艾瑟爾說完了話。她正要離開,菲茨頭也不回地說:「請到這兒來,威廉姆斯。」

她走到他身邊。他聞到一股香皂的清香——她曾承認偷用了碧的。雖然生著氣,但他還是很不自在地意識到黑色絲質管家裙下那苗條而健壯的大腿靠近了自己。他不去看她,把信封遞了過去:「派人去鎮上的獸醫診療所,取一瓶這樣的藥丸給狗吃。是治犬捨咳的。」

「好的,閣下。」她走了出去。

他要在一兩個小時內解決問題。

他倒上雪利酒,給碧也遞了一杯,但她拒絕了。酒暖和了他的胃腹,也緩解了他的緊張。他坐到妻子身邊,她朝他友好地笑了笑。「你感覺怎麼樣?」他問。

「噁心,早晨總是這樣,」她說,「但已經過去了,現在沒事了。」

他的心思很快回到了艾瑟爾身上。她抓住了這個把柄,讓他一籌莫展。她什麼也沒說,但她在暗中威脅要把一切都告訴碧。她簡直是太狡猾了。他內心焦灼,感到脆弱無力。他原本希望事情在今天下午前就能解決的。

他們在小飯廳吃午餐,坐在一張或許是來自一所中世紀修道院的方腿橡木桌邊。碧告訴他,在阿伯羅溫看見了一些俄國人。「有一百多人,是尼娜告訴我的。」

菲茨竭力不去想艾瑟爾。「這些人是珀西瓦爾・瓊斯搬來破壞罷工的。」

「顯然他們受到了排斥。在店裡買不成東西,咖啡館裡也沒人招待他們。」

「我得讓詹金斯牧師布道《要愛你的鄰居》,哪怕他是一個破壞罷工的人。」

「你就不能責令店主為他們服務?」

菲茨笑了:「不,親愛的,在這個國家不行。」

「唉,這些人真讓人難過,我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他十分高興:「這是個善意的念頭。你有什麼想法?」

「我相信加地夫有一座俄國東正教教堂。我去請一個牧師來,星期天為他們做禮拜。」

菲茨皺起了眉頭。碧在他們結婚時改信英國國教,但他知道她渴望自己童年去過的教堂,說明她在第二家鄉生活得並不快樂。不過,他不想讓她生氣。「很好。」他說。

「然後,我們可以讓他們在僕人休息室吃頓飯。」

「主意很不錯,我親愛的,不過他們可能都是一些粗人。」

「我們只給那些去教堂的人提供飯食。這樣就能排除猶太人和搗亂分子。」

「很精明。不過,鎮上的居民會不喜歡你的。」

「但這對你我都沒什麼要緊。」

他點點頭:「很好。瓊斯剛才還抱怨說我給孩子們吃飯支持了罷工。如果你再招待一下這些破壞罷工的,至少就沒人說我們偏袒哪一方了。」

「謝謝你。」她說。

懷孕這件事已經改善了他們的關係,菲茨想。

他午餐時喝了兩杯白葡萄酒,但當他離開飯廳,往梔子花套房走去的時候,焦慮再次襲上心頭。艾瑟爾把他的命運捏在手心裡。她擁有所有女性的柔美和感性,可她無法受人擺佈。他控制不了她,這讓他感到害怕。

但她並沒在那兒。他看了看手錶。時間是兩點一刻。他說的是「午飯後」,艾瑟爾應該知道什麼時候上咖啡,早就該在這兒等著他了。他沒有指定地點,但她肯定猜得出來。

他開始擔心起來。

五分鐘後他打算離開。沒人讓他這樣等待過。但他不想把問題再拖到第二天,甚至連一個小時也不願意拖下去,因此決定繼續等。

她兩點半的時候來了。

他氣憤地說:「你到底想對我怎麼樣?」

她不去理會他的問話:「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讓我跟一個倫敦的律師談這事?」

「我認為這樣會冷靜一些。」

「別犯傻了。」菲茨驚呆了。自打他上小學以後,從來沒有人跟他這樣說話。她接著說:「我懷著你的孩子,這能冷靜得了嗎?」

她說得對,他愚笨至極,她的話也直刺人心,但同時,他又禁不住喜歡她那樂感十足的口音——「冷靜得了」這幾個字抑揚頓挫,聽上去像是一段旋律。「對不起,」他說,「我會付你雙倍的……」

「別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泰迪。」她說,但語氣柔和了許多,「不要跟我討價還價,好像這是錢多錢少的問題。」

他用手指著她:「你不能跟我的妻子說,聽到了嗎?這我決不能容忍!」

「別對我發號施令,泰迪。我沒有任何理由服從你。」

「你怎麼敢這麼跟我說話?」

「閉嘴聽著,我來告訴你怎麼做。」

她這腔調把他惹火了,但想到跟她對抗毫無好處,便說:「那你接著說吧。」

「你對我表現得無情無義。」

他知道這是事實,心裡感到一陣內疚。他很後悔自己傷害了她。但他盡量不表露出來。

她接著說:「我還是那樣愛你,怎麼會去破壞你的幸福。」

他心裡更難受了。

「我不想傷害你。」她強忍著,背過身去,他看見淚水在她眼眶裡打轉。他想要開口,但她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你要我放棄我的工作、我的家,所以你必須幫我開始新的生活。」

「當然,」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就事論事讓他們壓抑住了各自的感情。

「我要去倫敦。」

「好主意。」他不禁高興起來,任何阿伯羅溫的人都不會知道她生了孩子,更別想知道父親是誰了。

「你要給我買一所小房子。不需要多華貴——工人階級住的地方就可以了。但我想要六間房,這樣我可以住一樓,招個房客。租金可以支付修繕養護的開支。我也還要工作。」

「你都仔細想過了。」

「我估計你在想這要花費多少錢,但你又不打算問我,因為紳士不喜歡打聽東西的價錢。」

這話沒錯。

「我看了報紙,」她說,「這樣的房子大約在三百英鎊左右。大概比餘下這輩子每個月付我兩英鎊要便宜。」

三百英鎊對菲茨來說算不了什麼。碧在巴黎的帕昆時裝屋一下午就能花掉這麼多錢買衣服。他說:「但你要答應保守秘密?」

「我也保證關愛你的孩子,撫養她,或他,快樂健康地長大,受到良好的教育,雖然你一點也不關心。」

他很氣惱,但她說得對。他幾乎一點都沒考慮過孩子。「對不起,」他說,「我太擔心碧了。」

「我知道。」她的語氣軟了下來,就像每次他表現出焦慮時那樣。

「你什麼時候離開?」

「明天早上。我跟你一樣著急。我坐火車去倫敦,馬上就開始找房子。等我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就會寫信給索爾曼。」

「找房子的時候,你得有個寄宿的地方。」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錢包,遞給她兩張五鎊的紙幣。

她笑了。「你根本不知道市面上的東西都是什麼價錢,是不是,泰迪?」她把其中一張還給他,「五英鎊足夠了。」

他顯得很不高興:「我不想讓你覺得我錢給少了。」

她的態度變了,他捕捉到她心懷恨意的一瞥。「哦,你是給少了,泰迪,是的,」她生氣地說,「但不是錢。」

「是我們兩個人做的。」他自衛般地說,看了一眼床鋪。

「但是,我們之中只有一個人要生孩子。」

「好了,不要再爭了。我會告訴索爾曼按你說的去做。」

她伸出一隻手:「再見,泰迪。我知道你會信守諾言。」她的聲音很平靜,但能夠看出她在竭力控制著自己。

他和她握了握手,儘管這對兩個曾共浴愛河的人來說非常奇怪。「我會的。」他說。

「請現在離開吧,快點兒。」她轉身站到一邊。

他猶豫了片刻,然後離開了房間。

走著走著,他眼裡突然湧上一股懦弱的淚水,讓他既驚訝又羞愧。「再見,艾瑟爾,」他低聲向著空曠的走廊說,「願上帝保佑你。」

她從閣樓的行李儲藏間偷偷拿了一隻小手提箱,很破舊,沒人會想起這只箱子。這曾是菲茨的父親用過的,皮面上還蓋著他的紋章——上面的金粉早已脫落,但壓痕依然清晰可辨。她把襪子和內衣裝了進去,還加了幾塊公主的香皂。

當天夜裡她躺在床上,最後決定還是不去倫敦。她害怕一個人經受這一切,她要跟家人在一起。她還得向母親請教懷孕的事情。當孩子降生的時候,她該呆在一個自己熟悉的地方。她的孩子需要祖父母的照顧,需要舅舅比利。

起床後她穿上自己的衣服,把管家制服留在了釘子上,然後早早溜出了泰-格溫。在車道盡頭她朝宅子回望了一眼,石牆已經被煤灰染黑了,成排窗戶反射著初升的陽光,她剛來的時候還是個才出校門的十三歲小姑娘,多年來在這兒竟學到了那麼多東西。現在她知道上流社會是怎樣生活的。他們吃稀奇古怪的東西,製作過程繁複,浪費的比吃掉的還多。他們都用一種噎著嗓門的腔調說話,連一些外國人也這樣。她經管過一些有錢女人的華美內衣,料子是精棉和滑溜溜的絲綢,用手工縫製,帶刺繡和蕾絲花邊,一打打疊放在抽屜櫃裡。她只消瞥上一眼,就能認出一隻餐具櫃製造的年代。最重要的是,她痛苦地想道,自己明白了一個道理——愛情不可信。

她下了山坡進入阿伯羅溫,直接朝威靈頓街走去。像往常一樣,家裡的門沒有鎖。她進了屋,客廳也是廚房,比泰-格溫放置花瓶的房間還要小。

媽媽正在揉面準備做麵包,看見她拎著的行李箱,便停下來問:「出什麼事了?」

「我回家了。」艾瑟爾說。她放下箱子,坐在四方的餐桌旁。她實在羞於把發生的事情說出來。

但是媽媽已經猜到了:「你被解雇了!」

艾瑟爾不敢看她的母親:「是。對不起,媽。」

媽媽用抹布擦了擦手。「你幹了什麼事?」她氣憤地說,「快告訴我,馬上!」

艾瑟爾歎了口氣。她為什麼要隱瞞呢?「我懷上了孩子。」她說。

「哦,天啊,你這個壞丫頭!」

艾瑟爾忍住眼淚。她希望得到同情,不是譴責。「我是壞丫頭。」她摘下帽子,盡量讓自己保持鎮靜。

「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在大房子裡工作,見了國王和王后,就讓你忘了自己是怎麼長大的。」

「你說得對。」

「這可讓你父親怎麼活啊。」

「又不是讓他生孩子,」艾瑟爾尖刻地說,「我想他不會有事的。」

「別這麼厚臉皮。這事會讓他傷心死的。」

「他去哪兒了?」

「又去參加罷工會議了。想想他在鎮上的地位,他是教堂的長老、礦工的代理、獨立工黨書記——這下人人都知道他女兒是個蕩婦,讓他開會的時候還怎麼抬頭見人?」

艾瑟爾終於控制不住了。「我很抱歉給他帶來了羞辱。」說著,她便哭了起來。

媽媽的表情變了。「唉,好啦,」她說,「這種事情自古就有。」她繞過桌子,把艾瑟爾的頭抱在胸前,「不要緊,不要緊。」就好像艾瑟爾還是個孩子,不小心擦破了膝蓋。

過了一會兒,艾瑟爾不再抽泣了。

媽媽放開了她,說:「我們還是喝杯茶吧。」爐灶上一直放著一隻水壺。她把茶葉放到壺裡,倒上開水,然後用木勺攪拌了一陣。「什麼時候生?」

「二月。」

「哦,我的天。」媽從爐邊轉過身,看著艾瑟爾,「我要當外婆了!」

兩個人都笑了。媽媽拿出茶杯,倒上茶。艾瑟爾喝了幾口,感覺好了一些。「你生孩子的時候困難嗎?」她問。

「生孩子從來都不容易,但我比大多數人好些,我母親是這麼說的。可我自從生了比利,後背就一直疼。」

比利從樓上下來,說:「誰在說我呢?」艾瑟爾估計他現在睡得很晚,因為他在罷工。每次看見他,她都覺得他個子更高,肩膀也更寬了。「你好,艾絲。」他吻了吻她,唇邊帶著硬硬的胡茬,「怎麼帶了箱子?」他坐下,媽也給他倒了杯茶。

「我做了一件蠢事,比利,」艾瑟爾說,「我懷了孩子。」

他盯著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接著,他臉紅了,無疑在想她做了什麼事情才懷上身孕。他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然後他喝了口茶,最後才說:「孩子的父親是誰?」

「那個人你不認識,」她預料到了,早就編好一套應付的話,「他是跟客人一道來泰-格溫的貼身隨從,但現在他去了部隊。」

「但他會回來照顧你。」

「我連他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會找到這傢伙的。」

艾瑟爾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別生氣,小弟弟。如果我需要你們的幫助,我會開口的。」

比利顯然不知該說些什麼。威脅報復肯定是行不通的,但他想不出別的辦法。他看上去一臉茫然。他才剛滿十六歲。

艾瑟爾記得他還是個嬰兒時的樣子。他降生的時候她只有五歲,但她已經完全被迷住了,為他那完美無瑕又脆弱無助的樣子著迷。很快我就會有一個漂亮而無助的嬰兒了,她想。她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害怕。

比利說:「爸爸對這事兒肯定有不少話要說,我覺得。」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艾瑟爾說,「我希望能做點什麼,讓他心裡好受些。」

外公下來了。「被解雇了,是嗎?」接著他看見了手提箱,「太放肆了,對吧?」

媽媽說:「行了,爸,別那麼刻薄。她快要生孩子了。」

「哦,喲呵,」他說,「是大房子裡的花花公子吧,要是伯爵,我一點兒都不奇怪。」

「別說蠢話,外公。」艾瑟爾說。他這麼快就猜到了真相,實在讓她有些沮喪。

比利說:「是一個客人帶的隨從。他現在去當兵了。她不想讓我們去找那傢伙。」

「哦,是嗎?」外公說。艾瑟爾覺得他並不相信這種說法,但沒再繼續堅持。接著,他換了個話題:「這都怪你的意大利血統,你外婆就愛動感情。如果我沒把她娶了,她就會惹出麻煩來。事實上她都等不到舉辦婚禮。當時……」

媽媽突然插了進來:「爸!你在孩子面前說什麼呢?!」

「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有必要對他們藏著掖著嗎?」他說,「到了我這個年紀,不適合編好聽的瞎話了。年輕女人就想跟年輕男人睡覺,她們想得太厲害,說幹就幹,不管結婚沒結婚。有人要是假裝沒這回事,那他就是個大傻瓜——這裡就包括你丈夫,卡拉。」

「你說話要小心點。」媽媽說。

「哎,好吧。」然後外公便不再吭聲,低頭喝茶。

過了一會兒,爸爸回來了。媽媽有些吃驚:「你回來得真早!」

他察覺出她話裡的不痛快:「怎麼,你們好像不太歡迎我?」

她從桌邊站起身,給他騰出地方:「我再沏一壺新茶。」

爸爸沒有坐下。「這次會議被取消了。」他的目光落在艾瑟爾的手提箱上,「這是什麼?」

大家都看著艾瑟爾。媽媽有些害怕,比利顯得憤憤不平,而外公則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這個問題該由她來回答。「我有件事要告訴你,爸爸,」她說,「聽了以後你肯定會生氣的,但我只能說我很抱歉。」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你幹了什麼事?」

「我離開了泰-格溫,不在那兒干了。」

「這沒什麼可遺憾的。我向來不喜歡你對那幫寄生蟲點頭哈腰。」

「我離開是有原因的。」

他靠近了一些,站在她面前:「是好還是壞?」

「我弄出麻煩了。」

他的樣子十分嚇人:「我希望你不是指女孩子有時候指的那種意思。」

她低頭看著桌子,點點頭。

「難道你……」他停頓了一下,尋找合適的字眼,「難道你逾越了道德界限?」

「哎。」

「你這壞丫頭!」

媽媽剛才就是這麼說的。艾瑟爾畏縮地避開他,儘管她沒覺得他真會動手打她。

「看著我!」他說。

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這麼說,你是在告訴我犯了淫亂的罪。」

「對不起,爸爸。」

「跟誰?」他喊著說。

「是個隨從。」

「叫什麼名字?」

「泰迪。」這話沒經考慮就從她嘴裡溜了出來。

「正式的姓名?」

「這不重要。」

「不重要?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當初是同主人一道來宅邸做客的。等我發現了情況,他已經去部隊了。我跟他失去了聯繫。」

「來做客?失去了聯繫?」爸爸氣得大聲叫喊起來,「你的意思是,你都沒有跟他訂婚?你犯下這種罪過……」他語無倫次,幾乎無法把那個讓人厭惡的字眼說出口。「你是隨隨便便就犯下這種罪過的?」

媽說話了:「好了,別生氣了,她爸。」

「別生氣?這都不生氣,還要出什麼事才生氣?」

外公想讓他平靜下來:「想開點吧,孩子。這樣嚷嚷也沒什麼用處。」

「很抱歉我不得不提醒你,這是我的房子,有沒有用我說了算。」

「哎,那好吧,」外公平心靜氣地說,「隨你的便。」

媽媽仍然不肯罷休。「別說什麼讓你後悔的話,她爸,快停下。」

旁人的這些勸說反倒讓爸爸更加氣憤。「別想讓女人和老頭管著我!」他大聲喊道,用手指著艾瑟爾,「我的家裡容不得私通犯!滾出去!」

媽媽哭了起來:「別,求你別說這種話!」

「出去!」他喊道,「永遠也別回來!」

媽媽說:「那可是你的外孫!」

比利說話了。「神的話能管著你嗎,爸爸?耶穌說:『我來本不是召義人悔改,乃是召罪人悔改。』是《路加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二節。」

爸爸對他呵斥道:「我來給你說件事,你這個無知的小傢伙。我的祖父母從來沒有結過婚。沒人知道我的祖父是誰。我的祖母一輩子見不得人,日子過得不能再低賤了。」

媽倒吸了一口涼氣。艾瑟爾十分震驚,她看見比利也是目瞪口呆。外公卻好像早已知道這件事。

「唉,是啊,」爸爸說,聲音低了下來,「我父親在一個名聲不好的家裡長大,你們誰也想像不到那是種什麼滋味。那是加地夫碼頭水手們經常去的地方。後來有一天,他的母親喝得爛醉,昏迷不醒,上帝便引著他走進教堂的主日學校,他在那兒遇到了耶穌。也是在那兒,他學會了讀書寫字,最終把自己的孩子引到正當的道路上。」

媽媽輕聲說:「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件事,大衛。」她很少用教名稱呼他。

「我希望永遠不要再想起這些。」爸爸的臉被恥辱和憤怒扭曲得變了形。他靠著桌子,眼睛盯著艾瑟爾,聲音小得幾乎像耳語:「我向你的母親求愛那會兒,我們手牽著手,每天晚上我都吻她的臉,直到婚禮那天。」他把拳頭往桌子上一砸,上面的杯子搖晃起來。「承蒙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恩典,我的家人才從臭水溝裡爬了出來。」他又抬高了聲音,喊了起來,「我們再也不要回到那兒!不要!不要!不要!」

幾個人呆呆地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爸爸看著媽媽:「讓艾瑟爾出去。」

艾瑟爾站了起來:「我的箱子都整理好了,手裡也有錢。我坐火車去倫敦。」她使勁看著她的父親,「我不會把家人拖到臭水溝裡去。」

比利拿起她的手提箱。

爸爸說:「你要去哪兒,孩子?」

「我陪她去車站。」比利有點害怕的樣子。

「讓她自己拿箱子。」

比利彎腰要把箱子放下,隨後又改變了主意。一種倔強的表情出現在了他的臉上。「我要陪她去車站。」他重複道。

「讓你做什麼你再做!」爸爸喊道。

比利還是有些害怕,但現在他開始對抗了:「那你打算怎麼辦,爸爸,把我一起趕出家門?」

「我要把你撂在膝蓋上,用鞭子抽。」爸爸說,「你還沒到我打不動的時候。」

比利臉色發白,但他直視著爸爸的眼睛。「我到了,」他說,「我早就到了。」他把箱子換到左手上,右手握成拳頭。

爸爸往前邁了一步:「我教你怎麼跟我握拳頭,孩子。」

「別!」媽媽叫了一聲。她站到他們中間,推開爸爸。「夠了!不許在我的廚房裡打架。」她用手指著爸爸的臉,「大衛・威廉姆斯,管好你的兩隻手。別忘了,你是畢士大禮拜堂的長老。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

這話讓他平靜下來。

媽媽轉向艾瑟爾:「你最好走吧。比利跟你一起去。快,現在就走。」

爸爸在桌邊坐下。

艾瑟爾吻了她的母親:「再見,媽。」

「給我寫信。」媽媽說。

爸爸說:「看你敢給這個房子裡的任何人寫信!來信就直接燒掉,連拆都不拆!」

媽媽背過身去,哭泣著。艾瑟爾走出門,比利跟在後面。

他們走下陡斜的街道前往鎮中心。艾瑟爾一直低頭看著地面,不想跟她認識的人說話,省得人家打聽她要去什麼地方。

到了車站,她買了一張到帕丁頓的車票。

「這下可好,」比利說,兩人這時已經上了站台,「一天裡連受兩次打擊,先是你,然後是爸爸。」

「多少年他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艾瑟爾說,「怪不得他那麼嚴厲。我差不多都原諒他把我踢出家門了。」

「我不能,」比利說,「我們的信仰事關救贖和憐憫,不是把秘密封存起來,也不是懲罰他人。」

從加地夫來的火車開進站台,艾瑟爾看見沃爾特・馮・烏爾裡希下了車。他對著她碰了一下自己的帽子,還是那樣彬彬有禮——紳士們通常不會對僕人這樣做。茉黛女勳爵說她已經拒絕了他。也許他是來勸她回心轉意的。她默默地祝願他好運。

「要不要給你買份報紙?」比利問。

「不,謝謝你,小弟,」她說,「我恐怕靜不下心來看報紙。」

他們就這樣等著火車。她說:「你還記得咱們以前用過代碼嗎?」小時候,他們發明了一個簡單辦法交換紙條,不讓他們的父母看懂。

聽了這話,比利顯得有些疑惑,隨後一下子想了起來。「哎呀,我記得。」

「我會用代碼給你寫信,那樣爸爸就讀不懂了。」

「對啊,」他說,「就寄給湯米・格裡菲斯,讓他轉一下吧。」

火車吐著白煙轟隆隆駛進車站。比利抱了一下艾瑟爾。她看出他盡量不讓自己哭。

「照顧好自己,」她說,「照顧好媽媽。」

「哎,」他說,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們都會好好的。你在倫敦多保重。」

「我會的。」

艾瑟爾登上了火車,坐在窗邊。一分鐘後,車開了。隨著車速加快,她看見礦井上的升降機逐漸退後,消失在遠處,暗想著她是不是還能再次回到阿伯羅溫。

茉黛很晚才去泰-格溫的小飯廳,跟碧一起吃早餐。公主興致很高。通常她都會抱怨在英國生活的種種不便——儘管茉黛小時候待在英國使館時記得,俄國的生活並不舒適,房子陰冷,人們粗魯無禮,服務不可靠,政府混亂不堪,毫無章法。不過今天碧沒發牢騷。她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了身孕。

談起菲茨時,她的口氣也變得寬宏大量起來。「他挽救了我的家人,你知道,」她跟茉黛說,「他還清了我們財產的抵押金。但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來繼承——我哥哥沒有孩子。如果安德烈的土地和菲茨的財產最終被哪個遠房親戚繼承了去,那豈不是太可悲了。」

茉黛不認為這有什麼可悲的。所謂的遠房親戚很可能就是她茉黛的兒子。但她從未想過繼承什麼財富,也很少去想這類事情。

今天早上自己實在不是個好的陪伴,茉黛邊喝咖啡邊擺弄手裡的烤麵包片,心裡這樣想著。事實上她心裡淒苦無比。牆上的壁紙讓她感到壓抑,維多利亞式的花枝樹葉覆蓋了整個天花板,蔓延到四周的牆壁上,儘管她自打出生就一直住在這種環境中。

她沒把自己跟沃爾特的戀情告訴家人,因此現在她也不能告訴他們一切都已結束,這樣一來,也就沒人能對她表示同情。只有那個生機勃勃的小管家威廉姆斯知道這件事,不過她好像突然消失了。

茉黛讀著《泰晤士報》,上面報道昨晚勞埃德・喬治在市長官邸晚餐上發表了講話。他對巴爾幹危機一直持樂觀態度,聲稱危機可以和平解決。她希望他是對的。儘管她已經放棄了沃爾特,但一想到他有可能穿上軍裝,死於戰爭或者受傷致殘,她還是不免膽戰心驚。

她讀了《泰晤士報》維也納欄目下的一個短篇報道,題為《塞爾維亞的恐慌》。她問碧,俄國是否會保護塞爾維亞,防範奧地利的入侵。「我希望不會!」碧有些擔心地說,「我不想讓我的兄弟去打仗。」

她們坐在小飯廳。茉黛記得曾跟菲茨、沃爾特在學校放假時來這兒吃早餐,當時她十二歲,他們兩個十七歲。她記得兩個男孩子胃口很大,每天早上騎馬或到湖裡游泳前都要吃掉不少雞蛋、香腸和一大摞黃油烤麵包。沃爾特十分讓人著迷,他外表英俊,又是個外國人。他禮貌客氣地待她,就好像她跟他是同齡人,這種奉承很討年輕女孩的歡心——她現在發現,那是一種十分巧妙的討好方式。

她正回想著,僕役長皮爾走了進來,他對碧說的話讓茉黛嚇了一跳:「馮・烏爾裡希先生來了,殿下。」

沃爾特不可能來這兒,茉黛有些糊塗了。難道是羅伯特?也同樣不太可能。 不一會兒,沃爾特走了進來。

茉黛驚得說不出話來。碧說:「簡直是個意外的驚喜,馮・烏爾裡希先生。」

沃爾特穿著輕薄的淡灰藍色粗花呢夏裝,藍色緞面領帶跟他的眼睛顏色相仿。茉黛後悔自己穿的不過是件普通的奶白色梨形上衣,穿這種衣服跟她的嫂子吃早餐倒是合適。

「請原諒我此番侵擾,公主,」沃爾特對碧說,「我要去加地夫拜訪我們的領事。事情很無聊,德國水手在當地和警方惹了一場亂子。」

這是胡說八道。沃爾特是一位武官,把水手弄出監獄不屬於他的職權範圍。

「早上好,茉黛女勳爵。」他跟她握了握手,「看見你在這兒真是令人愉快。」

這更是信口胡謅,她想。他是來找她的。她離開倫敦就是為了躲他,但內心深處,她不由得高興他如此堅持不懈地追著自己。一時慌亂,她只說了句:「嗨,你好啊!」

碧說:「來點咖啡吧,馮・烏爾裡希先生。伯爵外出騎馬了,但很快就會回來。」她想當然地認為沃爾特是來看菲茨的。

「十分感謝。」沃爾特坐了下來。

「你留下來吃午飯吧?」

「我很願意。然後我就得坐火車回倫敦。」

碧站了起來:「我去跟廚子說一下。」

沃爾特馬上起身幫她拉開椅子。

「跟茉黛女勳爵聊會兒天,」碧說完,便離開了房間,「讓她快活點兒。她正為國際形勢擔心呢。」

聽著碧話裡嘲弄般的腔調,沃爾特揚了揚眉毛:「所有明辨是非的人都在擔心國際形勢。」

茉黛很是尷尬。她必須硬著頭皮說點什麼了,便指了指《泰晤士報》:「你覺得這是真的嗎,塞爾維亞已經徵召了七萬預備役?」

「我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七萬的預備役,」沃爾特嚴肅地說,「但他們正在試圖加大籌碼。他們希望更廣泛的戰爭危險會讓奧地利小心起來。」

「奧地利人怎麼會花這麼長時間才把自己的要求送達塞爾維亞政府?」

「從官方層面來說,他們想要不用任何戰爭手段得到結果。從非官方層面看,他們知道法國總統和他的外交大臣剛好去了俄國,兩個盟國商定出一個協調一致的方案再容易不過。龐加萊總統離開聖彼得堡之前,奧地利人不會發出他們的外交照會。」

他想問題真是清晰,茉黛心想。她喜歡的就是他的這一點。

他隱忍的態度突然消失了。他一本正經、謙恭有禮的面具後面是一臉痛苦。他唐突地說:「請回到我身邊吧。」

她張開嘴巴想要說話,但不平的心緒讓喉嚨一陣哽咽,她連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他可憐兮兮地說:「我知道你拒絕我是為了我好,但這樣不行,我實在太愛你了。」

茉黛想著怎麼回答:「可是,你的父親……」

「他的命運得自己看著辦了。我不能聽他擺佈,在這件事上絕不。」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我無法忍受失去你。」

「他可能是對的,德國外交官不該娶一個英國妻子,至少現在不應該。」

「那我就去幹別的工作。但我永遠無法找到另一個你。」

她的決心動搖了,眼睛被淚水淹沒。

他隔著桌子握住了她的手:「我可以跟你哥哥談談嗎?」

她把白色亞麻餐巾揉成一團,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先別跟菲茨談,」她說,「等幾天,等到塞爾維亞危機結束再說。」

「幾天時間可結束不了。」

「如果是那樣,我們就再想想。」

「我會按你的意思辦,當然。」

「我愛你,沃爾特。無論發生什麼,我都願意成為你的妻子。」

他吻了一下她的手。「謝謝你,」他莊重地說,「你讓我感到非常幸福。」

威靈頓街的房子裡氣氛緊張而靜默。媽媽做好了飯,爸爸、比利和外公吃著,誰都沒說話。比利狼吞虎嚥,心裡憋著一股火。當天下午他爬上山腰,一個人獨自走了好幾里地。

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自己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耶穌和通姦被捉的婦人的故事。他穿著禮拜日的衣服坐在廚房裡,等著跟父母和外公去畢士大禮拜堂參加擘餅禮拜,他打開《聖經》,在《約翰福音》裡找到第八章,這故事他讀了一遍又一遍。裡面講的幾乎就是他家遭遇的這種危機。

他在禮拜堂繼續思考著這個問題。他巡視四周,看著熟悉的朋友和鄰居:戴・潑尼斯太太、小店約翰・瓊斯,龐蒂太太和她的兩個兒子、板油・休伊特……他們都知道昨天艾瑟爾離開了泰-格溫,買火車票去帕丁頓了。雖然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但可以猜到。他們已經在心裡評判著她。但耶穌並不這樣。

在唱讚美詩和即席祈禱時,他認定聖靈就要引領他閱讀那些經文了。臨近結束的時候,他站起身來,打開手上的《聖經》。

周圍發出一陣驚奇的低語聲。他這個年紀來給會眾讀經實在太年輕了。不過實際上並沒有年齡限制——聖靈完全可以感動任何人。

「我要讀《約翰福音》中的幾節。」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但盡力保持平穩。

「他們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時被拿的。」

畢士大禮拜堂裡一下子安靜下來,人們一動不動,誰也沒有交頭接耳,也沒有人咳嗽。

比利讀下去:「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麼樣呢?他們說這話,乃試探耶穌,要得著告他的把柄。但是耶穌彎下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好像他沒聽見他們的話。他們還是不住地問他,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

讀到這兒,比利停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看。

他小心地加重語氣,道:「他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屋子裡的每雙眼睛都在盯著他。誰也沒有動。

比利接著說:「於是又彎下腰來,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自己的良心讓他們自知有罪,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耶穌直起腰來,對她說,婦人,那些責難的人在哪兒呢?有人定你的罪麼?她說:主啊,沒有。」

比利從書上抬起頭來。最後一節他早已默記在心裡,沒必要照著讀。他看著父親緊繃著的臉,十分緩慢地說:「耶穌對她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罪已消失。」過了好一會兒,他「啪」地合上《聖經》,聽上去像是沉默中的一聲炸雷,「這就是上帝的聖言。」

比利沒有坐下。相反,他朝門口走去。教眾們一個個瞪大眼睛緊盯著他。他打開那扇大木門,離開了。

從此,他再沒有去過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