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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14年4月

德國大使館是卡爾頓府階地的一座豪華官邸,這裡是倫敦最優美的街道之一。在它對面,隔著綠樹成蔭的花園,有一座柱廊圍繞的圖書館,那裡是紳士和知識分子聚會的場所。後面的馬廄朝向林蔭大道,這條寬闊的街道從特拉法加廣場一直延伸到白金漢宮。

沃爾特・馮・烏爾裡希並不住在這兒——至少目前還沒有。只有大使本人——裡希諾夫斯基親王,才有此特權。沃爾特不過是個武官,住在步行十分鐘距離的皮卡迪利單身公寓。不過,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住進使館內的豪華私人公寓。沃爾特不是親王,但他的父親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密友。沃爾特的英語說得跟老伊頓公學的學生一樣好,他也的確是從那裡畢業的。他在軍隊呆了兩年,又上了三年軍校,然後便進入外交界。他現年二十八歲,前途無量。

沃爾特不僅僅被大使這份工作的社會地位和榮譽感吸引。他滿懷激情,認為服務於自己的國家是最高尚的使命。他的父親也有同感。

但兩人在其他問題上的見解大相逕庭。

他們站在使館的大廳裡,注視著對方。兩人個頭相當,但奧托更顯魁梧,他已經禿頂,留著老式的濃密髭鬚,而沃爾特則是時髦的短髭。今天他們都穿了同樣的黑絲絨外套,下身是過膝的馬褲、絲襪和帶扣的鞋子。兩人都帶了佩劍,頭上戴著三角帽。巧的是這種服飾正好是覲見英國皇室的正規裝扮。「我們這副樣子就像要上台表演似的,」沃爾特說,「這種裝束真是可笑。」

「一點兒也不可笑,」他的父親說,「這是個很值得推崇的古老習俗。」

奧托・馮・烏爾裡希在德國軍隊裡度過大半輩子。普法戰爭期間,身為年輕軍官的他在色當戰役中帶領部隊穿越浮橋。後來,奧托與年輕的德皇威廉交上朋友,成了他與「鐵血首相」俾斯麥決裂後轉而依靠的人之一。這段時間,奧托作了一份巡迴簡報,他遍訪歐洲各大都城,猶如蜜蜂採蜜般,吮吸著外交智慧的花蜜,並收集起來帶回自己的蜂巢。他信奉君主制,對普魯士軍事傳統情有獨鍾。

沃爾特也一樣富有愛國心,但他認為德國應該成為現代國家,實現人人平等。跟他父親一樣,他為自己國家的科技成就感到自豪,為勤奮高效的德國人驕傲。但他認為他們還有不少東西要學——從自由的美國人那裡學習民主,從狡猾的英國人那裡學習外交策略,從時尚的法國人那裡學習高雅的生活藝術。

父子倆離開使館,下了寬闊的台階朝林蔭大道走去。沃爾特將被引薦給喬治五世國王,這是一種特殊禮遇,儘管它不會帶來任何好處。他這種初級外交官通常不會獲此殊榮,但他父親為了推動沃爾特的職業生涯處心積慮,不惜托人牽線促成這樁好事。

「機槍的發明淘汰了所有手持武器。」沃爾特說,想把先前他們之間的爭論繼續下去。他專門研究過武器,他強烈地意識到德國軍隊應該擁有最先進的兵器技術。

奧托不以為然:「機槍會塞膛,會過熱,也打不準。一個人用步槍可以仔細瞄準,可拿著機槍,就像拿著澆花的水管那樣揮來揮去。」

「如果你的房子著了火,你總不會用杯子去滅火,不管那樣有多准。你得用水管去噴。」

奧托晃了晃手指。「你從沒打過仗,不知道打仗到底是什麼滋味。聽我的,我心裡清楚。」

他們的爭論通常都是這樣結束的。

沃爾特覺得父親那一代人都十分狂妄自大。他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樣。他們打贏了戰爭,在普魯士和幾個君主制小國中建立了德意志帝國,接著,又讓德國成為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之一。他們當然自認為了不起。但也因此變得輕率。

沿著林蔭大道走了幾百米,沃爾特和奧托轉向聖詹姆斯宮。這座十六世紀的磚砌建築比毗鄰的白金漢宮年代更久遠,卻不及後者有名。他們向那個穿戴相仿的看門人報上自己的姓名。

沃爾特心裡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在禮節上有什麼閃失——跟王室打交道,任何小疏忽都是不可饒恕的大錯。

奧托用英語對看門人說:「迪亞茲先生來了嗎?」

「是的,先生,他幾分鐘前剛剛到達。」

沃爾特皺起了眉頭。胡安・卡洛斯・迭戈・迪亞茲是墨西哥政府代表。「你怎麼問起迪亞茲來了?」他用德語問道。兩人穿過幾個在牆壁上裝飾著刀槍的房間朝裡面走。

「英國皇家海軍正在把艦船的燃料從煤炭轉換成燃油。」

沃爾特點點頭。大部分發達國家都在幹這件事情。石油更便宜,更清潔,更容易處理——你只需把油抽進來就行,用不著僱傭一大批灰頭土臉的燒爐工。「英國要從墨西哥那邊弄石油。」

「他們為了保證海軍的供應,買下了墨西哥的油井。」

「但如果我們和墨西哥交涉,美國人會怎麼想?」

奧托用手指碰了碰鼻子。「認真聽,好好學。還有,不管你做什麼,都不要說出來。」

受到引薦的人都在前廳等候。他們大多穿著天鵝絨宮廷服,但一兩個人穿著滑稽的十九世紀將軍的服飾,還有一個——大概是蘇格蘭人——穿著盛裝禮服和短裙。沃爾特和奧托在房間裡走動著,朝外交圈子裡的熟人點頭致意,最後遇到了迪亞茲,他身材矮胖,留著一撮捲曲的小鬍子。

一陣寒暄後,奧托說:「你一定很高興威爾遜總統解除了對墨西哥的武器禁運。」

「是解除了對叛軍的武器禁運。」迪亞茲似乎在糾正對方。

美國總統一貫傾向於採取道德立場,拒絕承認靠暗殺其前任奪得權力的韋爾塔將軍。威爾遜把韋爾塔稱作謀殺犯,他支持反叛組織「立憲主義者」。

奧托說:「如果武器可以賣給叛亂分子的話,不是也可以賣給政府嗎?」

迪亞茲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說德國願意這樣做?」

「你們想要什麼?」

「你大概已經知道,我們急需步槍和彈藥。」

「我們可以好好談談這個問題。」

沃爾特也跟迪亞茲一樣吃驚。這樣做會惹出麻煩的。他說:「但是,父親,美國……」

「等一等!」他父親舉起一隻手,把他的話壓了下去。

迪亞茲說:「這個我們當然要談談。不過請告訴我,還有什麼其他問題可談?」他大概已經猜到德國有所圖報。

通向王位室的大門開了,一個男僕拿著一張名單走了出來。引見儀式即將開始,但奧托仍從容不迫地說著:「戰爭時期,一個主權國家有權扣留戰略物資。」

迪亞茲說:「你說的是石油。」這是墨西哥擁有的唯一戰略物資。

奧托點點頭。

迪亞茲說:「那麼,如果你們給我們槍……」

「是賣,不是給。」奧托低聲說。

「你們可以現在就出售槍支,條件是我們在發生戰爭時拒絕向英國供油。」迪亞茲顯然不習慣使用常規外交辭令那種虛與委蛇的說法。

「這或許值得商榷。」在外交語言中,這話等於說「是」。

男僕叫了一聲:「奧諾雷・德・皮卡德・德・拉方丹先生!」引見會便開始了。

奧托瞥了一眼迪亞茲:「我想從你這瞭解的是,墨西哥會如何看待這個建議。」

「我相信韋爾塔總統會感興趣。」

「所以,如果德國駐墨西哥公使、海軍上將辛慈向你們的總統正式提議的話,他不會遭到拒絕。」

沃爾特看出他的父親決心要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他不希望德國政府遭受被當面拒絕的尷尬處境。

沃爾特憂心忡忡地想,在這一外交謀略上,尷尬算不上德國面臨的最大危險。真正的風險是與美國為敵。他很難當著迪亞茲的面指出這一點。

迪亞茲給出了回答:「他不會被回絕的。」

「你能肯定?」奧托追問道。

「我保證。」

沃爾特說:「父親,我能說句話……」

可這時僕人叫道:「沃爾特・馮・烏爾裡希先生!」

沃爾特猶豫了一下,他的父親說:「輪到你了。去吧!」

沃爾特轉身朝王位室走去。

英國人喜歡懾服他們的訪客。高高的格子天花板帶有菱形的拱線,紅絲絨的牆壁上掛著巨幅肖像畫,遠處的寶座上方高懸著深色的天鵝絨頂篷。寶座前面站著身穿海軍制服的國王。沃爾特欣慰地看見艾倫・泰特爵士那張熟悉的面孔,他就站在國王身邊,無疑是在低聲通報來人的姓名。

沃爾特走上前去,鞠了一躬。國王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馮・烏爾裡希。」

沃爾特已經把該說的話排練過:「我希望陛下覺得在泰-格溫的那次討論有趣。」

「非常有趣!儘管那次聚會蒙上了可怕的陰影。」

「是啊,發生了礦難事故。的確是場悲劇。」

「我很期待我們的下一次會面。」

沃爾特明白這是要他退下。他轉身走開,按照禮節需要連連鞠躬,就這樣一直走到門口。

他父親在隔壁房間等著他。

「真快啊!」沃爾特說。

「相反,比正常情況久些,」奧托說,「通常國王會說『我很高興在倫敦見到你』,談話就結束了。」

他們一道離開了王宮。「英國人在許多方面都很可愛,但太溫和,」當他們沿著聖詹姆斯大街往皮卡迪利走去時,奧托說,「國王受他的大臣們支配,大臣要服從議會的約束,而議會成員是由普通人選舉的。這種方式怎麼能夠管理一個國家呢?」

沃爾特沒有直接回應這種挑釁。他認為德國的政治制度已經過時,議會軟弱無能,根本無法與皇帝和將軍們對抗。但他已經跟父親就這個問題爭論過多次,況且他還在擔心著與墨西哥特使的那場談話。「你跟迪亞茲提到的事情是有風險的,」他說,「威爾遜總統不希望我們賣步槍給韋爾塔。」

「威爾遜的想法有什麼要緊?」

「危險在於我們結交了較弱的墨西哥,卻因此樹立了一個強大的敵人——美國。」

「美國不會發生戰爭的。」

沃爾特覺得這話有道理,但他仍然感到不安。他不希望自己的國家跟美國發生爭執。

回到公寓,兩人脫下過時的裝束,穿上花呢外套和軟領襯衫,戴上棕色氈帽。他們又來到皮卡迪利,搭乘東去的機動公共汽車。

奧托對沃爾特一月受邀在泰-格溫參見國王一事很感興趣。「菲茨赫伯特伯爵的人脈很廣,」他說,「如果保守黨上台,有朝一日他可能擔任外交大臣。你得維持這段交情。」

沃爾特受到啟發:「我應該走訪一下他的慈善診所,小小地捐上一筆。」

「好主意。」

「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他的父親上鉤了:「那就更好了。」

沃爾特心裡有個不可告人的動機,但他父親對此毫無察覺。

公共汽車載著他們經過斯特蘭德大道上的劇院、艦隊街的報社和金融區的銀行。街道變得狹窄,愈發骯髒不堪。圓頂禮帽被軟布帽取代。交通工具以馬車居多,機動車很少。這就是倫敦東區了。

他們在阿爾德蓋特下了車。奧托不屑地四下看了看。「我不知道你要帶我到貧民窟來。」他說。

「我們要去一家為窮人開的診所,」沃爾特說,「你以為能在哪兒呢?」

「難道菲茨赫伯特伯爵會親自到這種地方來?」

「我懷疑他只是付錢而已。」沃爾特很清楚菲茨從未來過這兒,「但他肯定會知道我們來過的。」

他們七拐八繞,穿過一條非國教禮拜堂所在的後街小巷。一塊木牌子上手寫著:「卡爾瓦利福音館。」木板上釘著一張紙,上面寫著:

嬰兒診所

免費

今日及每週三開診

沃爾特推開門,兩人走了進去。

奧托嫌惡地嘟囔了一聲,掏出手帕摀住了自己的鼻子。沃爾特以前來過,對這兒的氣味有所準備,但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無法忍受。大廳裡滿是衣衫襤褸的婦女和半裸的孩子,一個個全都骯髒不堪。女人坐在長凳上,孩子們就在地上玩耍。房間盡頭有兩扇門,門上貼著臨時的標籤,一個寫著「醫生」,另一個寫著「贊助人」。

菲茨的姑媽赫姆在門邊坐著,正在往一個本子上登記姓名。沃爾特介紹他的父親:「荷米亞・菲茨赫伯特女勳爵,這位是我的父親,奧托・馮・烏爾裡希先生。」

房間另一頭,那扇標有「醫生」的門開了,一個破衣爛衫的女人走了出來,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手裡還拿著一個藥瓶。一個護士探頭出來,說:「請下一個。」

荷米亞夫人查了一下她手上的名單,叫道:「布拉斯基和羅希女士!」

一個老太太帶著個女孩走進醫生的診療室。

沃爾特說:「父親,請在這稍候片刻,我去找主事人。」

他匆匆繞過地上學步的幼兒跑到屋子另一頭,拍了拍標有「女贊助人」的那扇門,便推門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比衣櫥大不了多少,角落裡放著拖把和水桶。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勳爵正伏在一張小桌上記賬。她穿的是簡單的暗灰色外套,戴著一頂寬邊帽。她抬起頭來,看見來人是沃爾特,臉上便立刻有了笑意,這差點讓他熱淚盈眶。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張開兩臂緊緊抱住他。

他一整天都在期待這一刻。他去吻她,那雙唇馬上開啟,來迎合他。他吻過好幾個女人,但她是唯一用自己身體緊緊貼著他的一個。他覺得不好意思,生怕她會發覺他已勃起,便稍稍弓著身子;但她靠得更緊了,好像她偏要感覺它似的,因此也就由著她了。

茉黛對任何事情都抱有熱情,貧困、婦女權利、音樂,還有沃爾特。她能愛上他,讓沃爾特既驚訝又感到榮幸。

她停下來,喘著氣。「赫姆姑媽會起疑心的。」她說。

沃爾特點了點頭:「我父親在外面。」

茉黛理了理頭髮,整了整衣裙:「好了。」

沃爾特打開門,他們回到前廳。奧托正在跟荷米亞親熱地聊著什麼。他喜歡那些讓人尊敬的老太太。

「茉黛・菲茨赫伯特小姐,讓我介紹一下我的父親,奧托・馮・烏爾裡希先生。」

奧托對著她伸出的手鞠躬。他已經知道不必兩個腳跟相碰——英國人覺得那樣做很滑稽。

沃爾特看著他們在互相打量對方。茉黛笑嘻嘻的,彷彿覺得很有趣,沃爾特猜到她心裡在想:這或許就是他多年後的模樣。奧托則讚許地看著茉黛昂貴的羊絨外套和那頂時髦的帽子。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算順利。

奧托不知道他們在戀愛。沃爾特的計劃是讓父親先認識茉黛。奧托認可富有的女人做慈善工作,堅持讓沃爾特的母親和妹妹造訪他們東普魯士鄉村莊園所在地祖瓦爾德的貧困家庭。他會發現茉黛是個美麗而獨特的女性,等他知道沃爾特想跟她結婚的時候,他的牴觸也就沒有那麼厲害了。

這樣緊張真是有點愚蠢,沃爾特想。他二十八歲了,有權選擇自己愛的女人。但八年前他曾與另一個女人墜入愛河。跟茉黛一樣,蒂爾德充滿激情,也很聰明,但她只有十七歲,還是天主教徒。馮・烏爾裡希家族是新教徒。雙方父母對他們的戀情十分氣憤,充滿敵意,蒂爾達也無法抗拒她的父親。現在沃爾特再次愛上了與他不相稱的女人。很難讓他父親接受一個女權主義者和外國人。但沃爾特年齡稍長,比先前更有經驗,茉黛也比那時的蒂爾達更強大,更為獨立。

儘管如此,他還是有些戰戰兢兢。他從未因為女人這樣過,甚至蒂爾達也沒讓他有這樣的感覺。他要跟茉黛結婚,跟她一起度過餘生。事實上他無法想像沒有她會是什麼樣子。他不想父親壞了他們的好事。

茉黛表現得極盡禮數。「非常感謝您能來看望我們,馮・烏爾裡希先生,」她說,「您一定非常忙碌吧。王室像您的德皇一樣信任您,我想工作是沒有盡頭的。」

這話讓奧托有些得意,她就要達到這種效果。「恐怕情況正是這樣,」他說,「不過你的長兄,伯爵本人,與沃爾特相交已久,所以我很願意前來拜訪。」

「我來給您介紹一下我們的醫生。」茉黛引著他們穿過房間,敲了敲診室的門。沃爾特十分好奇,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兒的醫生。「我們可以進來嗎?」她大聲問道。

他們走進這間以前牧師呆的辦公室,裡面配了一張小桌子、一個放賬本和讚美詩集的架子。醫生是位英俊的年輕人,長著濃黑的眉毛和感性的嘴唇,正在察看羅希・布拉斯基的手。沃爾特感到一絲嫉妒——茉黛竟然整天跟這個魅力十足的傢伙呆在一起。

茉黛說:「格林沃德醫生,我們有一位最尊貴的客人。我來介紹一下馮・烏爾裡希先生。」

奧托生硬地說:「你好!」

「醫生在這兒工作不收取任何費用,」茉黛說,「我們非常感謝他。」

格林沃德草草地點了一下頭。沃爾特納悶是何原因讓他的父親和這位醫生之間出現明顯的緊張。

醫生把注意力轉到他的病人身上。女孩的手掌上貫穿了一條難看的切痕,手和手腕都腫脹起來。他看了看做母親的,問道:「她是怎麼弄成這樣的?」

孩子代替她回答。「我母親不會說英語,」她說,「我在做工的時候把手切了。」

「你父親呢?」

「我父親死了。」

茉黛平靜地說:「診所是為沒有父親的家庭開辦的,但實際上我們不拒絕任何人。」

格林沃德對羅希說:「你多大了?」

「十一歲。」

沃爾特低聲說:「我認為法律不該允許未滿十三歲的孩子參加工作。」

「法律有漏洞。」茉黛說。

格林沃德說:「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在曼尼・利托夫的服裝廠掃地。垃圾裡頭有個刀片。」

「割壞了手以後,必須沖洗傷口,包上乾淨的繃帶。還必須每天更換,這樣繃帶才不會太髒。」格林沃德說話很快,但並不顯得冷漠無情。

母親朝女兒厲聲質問了一句,帶著濃重的俄國口音。沃爾特聽不懂她說什麼,但從孩子隨後翻譯醫生的話中看出點眉目。

醫生轉向他的護士:「請把她的手清潔一下,包紮好。」然後又對羅希說:「我要給你一點軟膏。如果手臂更腫的話,你必須下周再來我這裡。明白嗎?」

「是的,先生。」

「如果你讓感染惡化下去,就可能失去這隻手。」

羅希的眼裡湧出淚水。

格林沃德說:「對不起我嚇著你了,但我希望你理解讓手保持清潔非常重要。」

護士備好一小盆液體,看來是消毒水。沃爾特說:「醫生,我對你在這兒的工作表示敬佩和尊重。」

「謝謝你。我很高興自己能做點什麼,但我們需要購買醫療用品。你能提供的任何幫助都會受到感激。」

茉黛說:「我們得讓醫生繼續工作了——至少還有二十個患者等著呢。」

到訪者離開了診室。沃爾特心裡滿是驕傲。茉黛不僅僅是同情和憐憫。每當聽說這些年幼的孩子在血汗工廠勞作,許多貴族婦女不過是掏出繡花手帕抹掉一星半點的眼淚。茉黛不同,她能大膽果斷地施以援手,做出實際行動。

而且,他想,她還愛我!

茉黛說:「讓我給您拿些茶點來吧,馮・烏爾裡希先生?我的辦公室很狹促,但我那兒有瓶我哥哥最喜歡的雪利酒。」

「你太客氣了,但我們得走了。」

這有點太匆忙了,沃爾特想。茉黛的魅力對奧托的作用到此為止。他心裡感到十分彆扭,不知是哪兒出了問題。

奧托掏出皮夾,取出一張鈔票。「請接受這份微薄的捐助,對你這裡的出色工作表示支持,茉黛女勳爵。」

「這實在太慷慨了!」她說。

沃爾特也遞上一張同樣面額的鈔票:「或許也能讓我捐贈一些。」

「你為我提供的一切我都很感激。」她說。沃爾特希望只有他自己注意到了她說這話時朝他投來的頑皮一瞥。

奧托說:「請一定要向菲茨赫伯特伯爵轉達我的敬意。」

他們隨即離開。沃爾特有點擔心父親的反應。「茉黛女士很棒吧?」他輕描淡寫地說。兩人正走在返回阿爾德蓋特的路上。「當然,是菲茨付錢,但具體工作都是茉黛來完成的。」

「有失體面,」奧托說,「簡直是種恥辱。」

沃爾特感覺父親有些不快,但這話還是讓他嚇了一跳。「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是贊成出身名門的女士做事幫助窮人的!」

「帶個食品籃子訪問生病的農民是一回事,」奧托說,「可是一位伯爵的妹妹竟然呆在這種地方真是太可怕了,身邊還有個猶太醫生!」

「哦,上帝啊!」沃爾特歎了口氣。不錯,格林沃德醫生是猶太人。他的父母很可能是德國人,姓格倫沃爾德。沃爾特以前沒見過這位醫生,不管怎麼說也不會去注意或者關心他的種族。但是奧托就不一樣了,他那一代大多數人都認為這種事情很重要。沃爾特說:「父親,這人工作不要任何報酬,再說,茉黛女士也不能因為對方是猶太人,就拒絕一個出色的醫生的幫助。」

奧托聽不進去。「『沒有父親的孩子』,她是怎麼想的?」他嫌惡地說,「不如直接說是妓女生的。」

沃爾特深感絕望。他的計劃是一個可怕的錯誤。「你沒看見她是多麼勇敢嗎?」他痛苦地說。

「我一點也不覺得,」奧托說,「如果她是我妹妹的話,我就要好好抽她一頓。」

白宮發生了一場危機。

4月21日清晨,格斯・杜瓦呆在西翼。這座新建築解決了辦公室緊缺問題,把原來的白宮騰出來作為官邸使用。格斯坐在橢圓辦公室旁邊的總統書房裡,這間屋子狹小單調,只有一隻昏暗的照明燈泡。書桌上放著一台用舊的安德伍德便攜打字機,伍德羅・威爾遜用它撰寫演講稿和新聞通稿。

格斯更關心的是那部電話。如果鈴聲響起來,他就得考慮是否叫醒總統。

電話接線員不能作出這類決定。可總統的高級顧問們也需要睡覺。格斯是威爾遜顧問中級別最低的,但也是其中級別最高的,全憑從哪個角度看了。不管怎麼說,現在輪到他在電話邊守一整夜,並決定是否把總統,以及正被神秘病痛折磨著的第一夫人艾倫・威爾遜,從睡夢中叫醒。格斯十分害怕自己說錯或者做錯什麼。突然之間,他那所費不貲的教育顯得多餘起來,就連哈佛大學也沒教授過何時喚醒總統的課程。他希望電話永遠不要響。

格斯來這兒工作還是因為他寫的一封信。他向自己的父親描述了泰-格溫舉行的宴會,以及餐後有關歐洲戰爭的討論。杜瓦參議員覺得這封信很有意思,便拿給他的朋友伍德羅・威爾遜讀,後者回應說:「我希望這孩子來我辦公室工作。」格斯在哈佛大學學習國際法,曾休學一年,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華盛頓的一家律師事務所。雖然他的世界巡遊剛走了一半,但他很樂意回來為總統效力。

國家間的關係比任何事情更讓格斯入迷——這裡面充滿了友誼和仇恨、結盟和戰爭。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參加過參議院對外關係委員會的會議——他的父親是其成員之一——發現這比去劇院看戲更精彩有趣。「國家就是這樣創造和平與繁榮,或者發動戰爭,造成毀滅和饑荒,」他父親說,「如果你要改變世界,那麼對外關係領域就是你一展身手的地方,你可以把善或者惡發揮到極致。」

現在,格斯正處於他的第一次國際危機中。

一個過分熱心的墨西哥政府官員在坦皮科港拘捕了八名美國水兵。這些人已獲得釋放,官員也已作了道歉,本來這件小事就算過去了。但中隊司令官梅奧海軍上將卻要求鳴放二十一響禮炮。韋爾塔總統予以拒絕。威爾遜向對方施壓,威脅說要佔領墨西哥最大的港口韋拉克魯斯。

美國就此處於戰爭的邊緣。格斯非常欽佩高風亮節的伍德羅・威爾遜。總統並不悲觀武斷地認為墨西哥土匪都一個樣。韋爾塔是個殺害自己前任的反動分子,威爾遜一直在尋找借口推翻他。一位世界級領袖人物宣稱無法接受一個人通過謀殺獲得權力,這讓格斯很是激動。這一準則是否有朝一日會被所有國家接受呢?

德國人的介入加劇了這場危機。一艘名為「皮蘭卡」的德國船隻正接近韋拉克魯斯,船上裝載的是給韋爾塔政府的步槍和彈藥。

緊張氣氛持續了一整天,但現在格斯要努力保持清醒。他面前的書桌上擺著一盞綠燈罩的檯燈,燈下放著一份陸軍情報部送來的關於墨西哥叛軍實力的打印報告,情報部是陸軍的一個小部門,只有兩名軍官和兩名文員,報告寫得雜亂無章。格斯的思緒不時回到卡羅琳・威格莫爾身上。

他抵達華盛頓的時候去看望過威格莫爾教授——他在哈佛求學期間的授課老師之一,現在已經轉到喬治城大學了。威格莫爾當時不在,家裡只有他年輕的第二任妻子。格斯曾在校園活動中見過卡羅琳幾次,被她沉穩而體貼的舉止和靈活的頭腦深深吸引。「他說他要訂幾件新襯衣。」她說。但格斯能看出她緊繃著臉。接著她補充說:「不過我知道他去見他的情人了。」格斯用手帕替她擦去眼淚。她吻了他,說:「我真希望嫁的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卡羅琳其實充滿激情。儘管她不同意發生性行為,但別的事情他們都做了。他僅僅是撫摸,就讓她顫抖著達到了高潮。

兩人的戀情剛剛持續了一個月,但格斯已經希望她跟威格莫爾離婚,然後跟他結婚。但她不肯,儘管她並沒有孩子。她說這會毀了格斯的事業,也許她說得對。這件事不可能避人耳目,因為它實在太刺激公眾了——小嬌妻拋棄知名老教授,火速下嫁闊少。格斯很清楚他母親對這種婚姻的態度,她會說:「這種事可以理解,如果是教授不忠的話,但這女人也就不能出現在社交場合了,這是明擺著的。」總統會十分尷尬,律師希望攬為自己客戶的那些人也會有同感。這必定會讓格斯跟隨父親進入參議院的希望付之東流。

格斯告訴自己不必在乎這些。他愛卡羅琳,他要把她從她丈夫身邊搭救出來。他有很多錢,等他父親去世後,他就能成為百萬富翁。他會找到別的職業。也許他會成為一名記者,去各國首府採訪報道。

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十分懊悔。他剛剛得到白宮的工作,這是年輕人夢寐以求的。真要連同日後的大好前程一起割捨,確實讓人痛苦,難以定奪。

電話鈴響了,格斯一驚,那聲音在夜深人靜的西翼聽上去十分刺耳。「哦,我的上帝,」他盯著電話機,「我的上帝,電話真來了。」他猶豫了幾秒鐘,終於拿起了聽筒。格斯聽到國務卿威廉・詹寧斯・布賴恩洪亮的聲音:「我正在跟約瑟夫・丹尼爾斯通電話,格斯。」丹尼爾斯是海軍部長,「總統的秘書也在分機上。」

「是的,國務卿先生,」格斯說。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平靜,但心裡打著鼓。「請叫醒總統。」布萊恩國務卿說。

「好的,先生。」

格斯走出橢圓辦公室,穿過外面的玫瑰園。夜晚涼風習習,他跑進對面的老樓裡。衛兵給他放行,他急忙登上主樓梯,穿過大廳朝臥室門口走去。他深吸了一口氣,使勁敲了敲門,指關節上一陣疼痛。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威爾遜的聲音:「誰啊?」

「我是格斯・杜瓦,總統先生。」他答道,「布萊恩國務卿和丹尼爾斯部長打來電話。」

「等一下。」

威爾遜總統走出臥室,戴上無框眼鏡,那套睡袍讓他顯得脆弱無助。他身材高大,儘管沒有格斯那麼高。五十七歲的他頭髮已經花白。他覺得自己難看,這種自知之明並不為過。他長著一個鷹勾鼻和一對招風耳,但大下巴讓他看上去很堅毅,正好是格斯崇拜的性格所特有的長相。他說話時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

「早上好,格斯,」總統親切地說,「有什麼好消息嗎?」

「他們沒告訴我。」

「好吧,你最好也到隔壁的分機聽聽。」

格斯連忙走進隔壁房間,拿起了電話。

他聽到布賴恩擲地有聲的嗓音:「這艘『皮蘭卡號』今天早上就要靠岸。」

格斯感到一絲驚懼。墨西哥總統現在會不會屈服?否則流血在所難免。

布萊恩讀著一份美國駐韋拉克魯斯領事發來的電報:「『皮蘭卡號』貨輪屬於漢堡-亞美利加船運公司,明天將從德國抵達,載有二百挺機槍和一千五百萬枚子彈。將於四號碼頭靠岸,十時三十分卸載。」

「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布萊恩先生?」威爾遜說,格斯聽出他的聲音有些暴躁,「丹尼爾斯,你聽見嗎,丹尼爾斯?你的意見呢?」

丹尼爾斯回答:「不能容許向韋爾塔運送武器彈藥。」這位一貫崇尚和平的海軍部長做出如此強硬的表示,讓格斯很驚訝,「我會致電弗萊徹海軍上將防止此事發生,佔領那兒的海關。」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格斯抓著聽筒,手都有些發麻了。最後,總統說話了:「丹尼爾斯,把這項命令發給海軍上將弗萊徹——立刻奪取韋拉克魯斯。」

「是的,總統先生。」海軍部長說。

就這樣,美國開戰了。

當天晚上格斯沒有睡覺,第二天也徹夜未眠。

八點半剛過,丹尼爾斯部長髮來消息,一艘美國軍艦封鎖了皮蘭卡的前進路線。這艘非武裝的德國貨船掉轉航線,離開了現場。丹尼爾斯說,美國海軍陸戰隊當天上午晚些時候將在韋拉克魯斯登岸。

迅速發展的危機讓格斯倍感驚惶,但自己處於事件的中心,又讓他激動不已。

伍德羅・威爾遜並不迴避戰爭。他最喜愛的一齣戲就是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很喜歡引用裡面的台詞:「如果渴求榮譽算是一種罪惡,我就是生靈之中罪孽最深之人。」

無線電和電報源源不斷傳來消息,格斯的任務就是把這些消息呈遞給總統。中午時分,海軍陸戰隊員奪取了韋拉克魯斯海關大樓。

之後不久,有人告訴他,一位名叫威格莫爾的女士來找他。

格斯皺起了眉頭。這太不謹慎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他匆匆趕往接待廳。卡羅琳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儘管她穿著整潔的花呢大衣,戴著一頂素雅的帽子,但頭髮凌亂,眼睛都哭腫了。看見她這副模樣,格斯既震驚又傷心。「我親愛的!」他低聲說,「究竟出了什麼事?」

「都結束了,」她說,「我再也不能見你了。我很抱歉。」她哭了起來。

格斯想去擁抱她,但眼下他不能這麼做。他沒有自己的辦公室。他四下看了看,門口的警衛正盯著他們。這裡沒有任何能讓他們單獨相處的地方。他簡直快要急瘋了。「到外邊去,」說著,他拉起她的手臂,「我們散散步。」

她搖搖頭:「不。我沒事的。就在這兒吧。」

「什麼事讓你這麼難過?」

她躲閃著他的眼睛,低頭看著地板:「我必須忠於我的丈夫。我有這個義務。」

「讓我做你的丈夫。」

她揚起臉來,那渴望的神情讓他心碎:「哦,我真希望我可以這樣。」

「你可以的!」

「我已經有丈夫了。」

「他對你不忠,你卻要對他忠貞不貳?」

她像沒聽見一樣。「他接受了伯克利分校的教職。我們要搬到加利福尼亞去了。」

「不要走。」

「我已經決定了。」

「我看出來了。」格斯有氣無力地說。他覺得自己好像挨了一記重擊。他的胸口發悶,一時喘不過氣來。「加利福尼亞,」他低聲重複著,「見鬼。」

看他接受了這一既成事實,她便恢復了鎮定。「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她說。

「不!」

「請聽我說。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好吧。」

「一個月前我打算自殺。別這樣看我,這是真的。我想自己是那麼微不足道,死了也沒人在意。可是你出現在門前。你那麼情深意重,彬彬有禮,體貼周到,讓我覺得值得活下去。你那麼珍愛我。」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但她繼續說著,「我吻你的時候你是那麼快樂。我發現,如果我可以給人帶來如此多的快樂,我就不可能毫無用處。這個念頭支撐著我。你挽救了我的生命,格斯。願上帝保佑你。」

他幾乎感到生氣:「可我還有什麼?」

「回憶,」她說,「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我也會珍惜我的那一份。」

她轉身就走。格斯跟著她走向門口,但她沒有回頭。她出了門,他只得由著她離開。

等她走出視線之外,他機械地轉身返回橢圓辦公室,然後又改變了方向。他的腦子亂成一團,實在無法馬上去見總統。他走進男廁所,靜靜地呆了一會兒。幸運的是裡面沒有其他人。他洗了把臉,照了照鏡子。他看見一個瘦削的男人,長著一顆大腦袋——就像是一根棒棒糖。他淺棕色的頭髮和棕色的眼睛,算不上很英俊,但女人一般都喜歡他,而卡羅琳深深愛著他。

或者至少曾經愛過他,一段時間。

他不該讓她走。他怎麼能就這樣看著她走呢?他應該說服她不要這麼快就作決定,好好想想,再跟他談一談。也許他們可以想出其他辦法。但他心裡清楚沒有什麼其他辦法。他猜測她已經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她肯定挨過不少難眠之夜,在熟睡的丈夫身邊輾轉反側,一遍遍掂量形勢,權衡利弊。她在來這之前已經拿定了主意。

他要回到他的崗位了。美國正處於戰爭狀態。但他怎能放下這件心事?當他不能跟她見面時,他會整天盼著下次機會。現在他又無法不去想像沒有她的生活。這種前景讓他感到十分陌生。他該怎麼辦呢?

一位職員走進男廁所,格斯用毛巾擦了擦手,返回他在橢圓辦公室隔壁書房的崗位。

幾分鐘後,一位信使給他送來一份美國駐韋拉克魯斯領事館發來的電報。格斯掃了一眼:「哦,天啊!」

電報上寫著:

我方四人喪生逗號二十人受傷逗號領事館周圍槍聲不斷完畢。

四人喪生……這讓格斯驚恐莫名——四個正當年的美國人,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妻子或者女友。這一消息似乎把他的悲傷拉遠了。他想,至少卡羅琳和我還活著。

他敲了敲橢圓辦公室的門,把電報交給威爾遜。總統一讀完,臉色就蒼白如紙。

格斯急切地看著他。聯想到這幾個人的死是因為他在半夜裡作出的那項決定,他到底感覺如何?

這是不該發生的事情。墨西哥人不是想要擺脫殘暴的政府嗎?他們應該歡迎美國人,把他們當成解放者才是。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幾分鐘後,布萊恩和丹尼爾斯出現了,身後跟著陸軍部長林德利・加裡森——這人通常表現得比威爾遜更加好戰——和國務院參事羅伯特・蘭辛。幾個人聚在橢圓辦公室裡等待進一步消息。

總統神經緊繃。他面色蒼白,坐立不安,十分焦躁,在屋裡踱來踱去。格斯心想,或許抽支煙能讓他平靜下來——很遺憾,威爾遜不抽煙。

我們都知道會發生暴力事件,格斯想,可真的發生了還是出乎意料地使人震驚。

事件的細節零零星星傳到這裡,格斯把一條條消息傳遞給威爾遜。沒有一個好消息。墨西哥軍隊頑強抵抗,從碉堡上朝海軍陸戰隊射擊。這支部隊很受民眾的支持,他們從樓上的窗戶裡向美國人胡亂射擊。作為報復,美國軍艦「大草原號」在海上拋錨,用它的三英吋火炮對準城市開始炮擊。

傷亡人數逐漸增加,六名美國人喪生,受傷人數先是八人,然後是十二人,越來越多。但這是一次兵力懸殊的較量,超過一百名墨西哥人死亡。

總統有些困惑。「我們並不想打墨西哥人,」他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是要服務於他們。我們要為人類服務。」

這是一天裡頭第二次,格斯覺得自己頭上像是挨了一悶棍。總統和這些顧問懷揣著良好的意圖。可事情為何錯得如此離譜?在國際事務中做一件好事真的這樣困難嗎?

國務院那邊有消息傳來。德國大使約翰・馮・斯托夫伯爵受德皇指示拜會國務卿,想瞭解一下明早九點是否合適。他的工作人員私下表示大使將就攔截皮蘭卡一事提出正式抗議。

「抗議?」威爾遜說,「他們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格斯一眼就看出德國人在拿國際法當擋箭牌。「先生,我們沒有宣戰,也沒有封鎖,所以,嚴格說來,德國人是有理的。」

「什麼?」威爾遜轉向蘭辛,「是這樣嗎?」

「我們會仔細檢查的,當然。」國務院參事說,「但我覺得格斯說得對。我們的所作所為違反了國際法。」

「此話怎講?」

「就是說我們不得不道歉。」

「死了這條心吧!」威爾遜憤怒地說。

但他們最後還是道了歉。

茉黛・菲茨赫伯特吃驚地發現自己愛上了沃爾特・馮・烏爾裡希。或者說,她很驚訝自己竟然能愛上某個人。她很少遇到讓自己心動的人。不少人為她著迷,尤其是她初露頭角,剛剛進入社交界那會兒,但他們大都被她的女權思想嚇跑了。另一些人則想把她抓在自己手心裡——比如那位卑鄙齷齪的勞瑟侯爵,他跟菲茨說,等她遇到一個真正出色的男人,就會知道自己錯了。可憐的勞瑟,他簡直錯得離譜。

沃爾特覺得她完美無缺,無論她做什麼,他都會嘖嘖稱奇。如果她贊同某種極端看法,他也會被她的論辯吸引。她驚世駭俗地幫助未婚母親,他羨慕她的這份勇氣。他就是愛她這種大膽的作風。

那些滿足於社會現狀的上流英國富人讓茉黛十分厭煩。沃爾特跟他們全然不同。他來自保守的德國家庭,思想卻特別激進。現在她坐在劇院他哥哥的包廂裡,從她這兒可以看見坐在前排的沃爾特,跟幾個德國大使館的人在一起。他頭髮精心梳理過,鬍子也修剪得十分整齊,穿著十分合身的晚禮服,看上去絲毫不像一個叛逆者。就算坐著,他也保持筆挺的坐姿,肩膀平直。他神情專注地看著舞台,台上的唐璜被控試圖強姦一名天真的鄉下姑娘,卻厚顏無恥地假裝抓到他的僕人萊波雷洛作奸犯科。

她想,事實上,「叛逆」這個詞用在沃爾特身上不太合適。儘管他在思想上豁達開放,但有時也十分傳統。他為德語國家的偉大音樂傳統深感自豪,對生性散漫的倫敦觀眾姍姍來遲,演出時跟朋友聊天,以及早早退場等行為十分氣憤。現在的情形就會讓他惱火,因為菲茨在跟他的好友賓・韋斯特安普敦品評女高音的身材,碧跟蘇塞克斯公爵夫人談論露西爾夫人在漢諾威廣場的商店,她們就是在那兒買的晚禮服。她能猜到沃爾特會說:「只有這些閒言碎語都說完了,他們才會去聽音樂!」

茉黛也有同感,但他倆屬於少數。對倫敦上流社會的大多數人來說,看歌劇不過是一次炫耀服飾和珠寶的機會。不過,當第一幕臨近結束,唐璜威脅要殺掉萊波雷洛,樂隊奏出雷鳴般的鼓聲,低音提琴和鳴時,觀眾終於安靜了。接著,唐璜一如既往地漫不經心,他放了萊波雷洛,不顧別人阻攔洋洋得意地走了。大幕隨之落下。

沃爾特馬上站了起來,朝包廂這邊張望,揮了揮手。菲茨也揮手執意。「是馮・烏爾裡希,」他對賓說,「這些德國人都很得意,他們在墨西哥讓美國人丟了臉。」

賓是個浪蕩公子哥,長著一頭卷髮,跟王室沾親帶故。他對世界大事知之甚少,全部興趣都在賭博和去歐洲各大都市花天酒地。他皺了皺眉頭,迷惑不解地說:「德國人怎麼關心起墨西哥來了?」

「問得好,」菲茨說,「他們以為能在南美洲贏得一塊殖民地,不過是自欺欺人,美國絕對不會容許的。」

茉黛離開包廂走下樓梯,朝遇見的熟人點頭微笑。這兒的人大概一半她都認識:倫敦社交界的圈子小得出奇。她在鋪著紅地毯的休息平台上遇到一小群人,中間是財政大臣大衛・勞埃德・喬治短小精悍的身影。「晚上好,茉黛女士,」每當他跟漂亮的女人說話,那對明亮的藍眼睛便閃閃發光,「聽說你們舉辦的王室鄉間宴會非常成功。」他帶著北威爾士人的濃重鼻音,不像輕快的南威爾士口音那樣具有樂感。「不過,阿伯羅溫的礦井事故實在是場悲劇。」

「國王的弔唁給了死者家屬很大安慰。」茉黛說。人群裡有位二十多歲的漂亮女孩。茉黛說:「晚上好,史蒂文森小姐,很高興再次見到你。」這位勞埃德・喬治的行政秘書和情婦很不一般,茉黛很喜歡她。而且,有人對自己的情婦客客氣氣,會讓男人感激不盡。

勞埃德・喬治對著大家說話:「那艘德國船最後還是把槍支彈藥運到了墨西哥。它不過是到了另一個港口,一聲不響地卸了貨。所以說,十九個美國士兵白死了。這簡直是伍德羅・威爾遜的奇恥大辱。」

茉黛笑著碰了碰勞埃德・喬治的胳膊:「有個問題您能為我解釋一下嗎,財相先生?」

「如果我可以的話,親愛的。」他寵溺般地說。茉黛發現男人大多喜歡有人要他解釋問題,尤其提問者是年輕貌美的女性。

她說:「為什麼大家都對墨西哥那麼感興趣?」

「石油,親愛的女士,」勞埃德・喬治說,「因為石油。」

有人跟他說話,他轉過身去。

茉黛發現了沃爾特。他們在樓梯下會合。他握著她戴著手套的手,鞠躬致意,她極力控制著想要撫摸他那一頭金髮的衝動。她對沃爾特的愛喚醒了她睡獅一般的身體慾望,那頭野獸被兩人偷偷摸摸的接吻和愛撫刺激著,折磨著。

「你喜歡這出歌劇嗎,茉黛女勳爵?」他說,顯得十分正式,但他淡褐色的眼睛在說:真希望只有我和你。

「非常喜歡,唐璜的嗓音很美。」

「我覺得指揮有點快了。」

他是她見過的唯一像她這樣嚴肅對待音樂的人。「我不這麼看,」她說,「這是一出喜劇,旋律應該充滿活力。」

「但也不僅僅是一出喜劇。」

「倒也是。」

「也許第二幕故事進展得難解難分時,他就會把速度放慢些了。」

「你們好像在跟墨西哥的外交上贏了一筆。」她換了話題。

「我父親……」他尋找著措辭,顯得有些反常,「簡直是志得意滿。」停頓片刻後他說。

「你不高興嗎?」

他皺起了眉頭:「我擔心美國總統有朝一日會發動報復行動,挽回面子。」

菲茨這時走了過來,說:「你好,馮・烏爾裡希,來我們包廂坐吧,我們有個空位子。」

「那太好了!」沃爾特說。

茉黛很是高興。菲茨只是客氣一下:他不知道他的妹妹愛上了沃爾特。看來她得盡快讓他知道事情的最新進展。她不知道他會如何看待此事。他們各自國家間發生了分歧,再說,儘管菲茨把沃爾特當朋友看待,但這離當妹夫顯然差了一大截。

她跟沃爾特走上樓梯,穿過走廊。菲茨包廂的後排只有兩個視角較差的座位。茉黛和沃爾特不經討論就佔下這兩個位子。

幾分鐘後,劇院的燈光變暗。半明半暗中,茉黛幾乎覺得自己是單獨跟沃爾特在一起。第二幕一開始便是唐璜和萊波雷洛之間的對唱。茉黛很喜歡莫扎特讓主僕二重唱的處理,表現了上下階級之間複雜而密切的關係。許多戲劇只涉及上層階級,把僕人描繪得跟傢俱擺設似的——很多人希望他們就是那樣。

碧和公爵夫人在三重唱《啊,讓不安的心平靜下來》的半途返回包廂。大家似乎耗盡了可資交談的話題,現在他們不怎麼說話,只是聽別人說。沒人跟茉黛或沃爾特說話,甚至都沒往他們這邊看,茉黛心中暗喜,打算好好利用一下這個機會。她大著膽子,悄悄去摸沃爾特的手。他笑著,用拇指肚撫弄著她的手指。她真希望能吻他,但這樣做太魯莽了。

采琳娜用感傷的八分之三拍子唱出詠歎調《要是你乖乖的》,一種不可抗拒的衝動誘惑著茉黛,當采琳娜把馬賽托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時,茉黛把沃爾特的手放在她的前胸。他不由自主地喘著氣,但沒有人注意,因為馬賽托也在發出類似的聲音,他剛被唐璜痛打了一頓。

她把他的手翻過來,好讓他能用手掌撫摸她的乳頭。他喜歡她的胸部,一有機會就去撫摸它,儘管這種機會很少。她希望能夠經常這樣——她太喜歡這樣了。這簡直是人生的又一發現。也有其他人撫摸過,一個醫生、一個聖公會牧師、一個舞蹈班的高年級女孩、人群裡的某個男人——她一直感到不安,同時又為自己惹起他人的情慾而興奮,但在此之前她從未享受到其中的樂趣。她瞥了一眼沃爾特的臉,見他眼睛盯著舞台,但前額上閃著汗珠。她不知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錯了,撩撥他,卻又無法給他滿足。但他並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因此她認定他喜歡這樣。她也喜歡。不過,像往常一樣,她想要的比這更多。

到底是什麼改變了她?她以前可從不這樣。當然是他,還有與他維繫在一起的那種感覺,那種親密感如此強烈,讓她覺得她喜歡說什麼、做什麼都行,絕不壓抑自己。他到底跟其他喜歡她的男人有什麼不同?像勞瑟,甚至賓那種男人,總是期望女人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恭敬地聽他絮絮叨叨,笑對他的睿智妙語並大加讚賞,屈從於他的頤指氣使,一旦他要親吻便送上自己的嘴唇。沃爾特把她當成年人看待。他不會調情,或是謙卑屈就、炫耀賣弄,他不只是自己說,更多的是傾聽她說什麼。

雕像突然變活,音樂奏出不祥的音符,大統領趾高氣揚地走進唐璜的飯廳,舞台上發出一陣不和諧的聲音,茉黛聽出那是減半音程的七度音。這是整出歌劇的高潮段落,茉黛幾乎肯定沒人會往周圍看。也許她最終能讓沃爾特獲得滿足,這個念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長號伴著大統領深沉的男低音發出刺耳的鳴響,她把手放到沃爾特的大腿上。透過他那條細羊毛制服褲子,她能感受到他皮膚的溫熱。他仍然不去看她,但她發現他的嘴巴張著,喘著粗氣。唐璜勇敢地抓住了大統領的手,與此同時,她把手滑向他的大腿根,摸到沃爾特硬挺挺的陰莖,抓住了它。

她很興奮,同時又很好奇。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她隔著他的褲子探索著。這東西比她想像的更大、更硬,像一根木頭,而不像身體的一部分。真奇怪,她想,只是一個女人的觸摸就會發生這樣顯著的身體變化。她興致來的時候只是能感覺到輕微的腫脹和濕潤。而男人在這個時候就像豎起一桿旗。

她知道男孩子們都會做什麼,她小時候偷窺過菲茨,當時他十五歲。現在她模仿他當時做的動作,上下移動著她的手,台上的大統領喝令唐璜悔改,而唐璜則一再拒絕。這時,沃爾特已是氣喘吁吁,但誰也沒有聽見,因為樂隊的聲音震天動地。她為自己能讓他如此滿足而欣喜。她看著包廂裡其他人的後腦勺,生怕會有人突然回過頭來,但她被手上的事情深深吸引,無法停下來。沃爾特用自己的手蓋住她的手,教她該怎麼做,向下時緊緊攥住,往上的時候稍稍鬆開,她照著他的樣子繼續。當唐璜被拖向火焰,沃爾特猛地在自己的座位上抽搐起來。她感到他的陰莖一陣痙攣,一次,兩次,三次,隨後,當唐璜驚恐而死時,沃爾特耗盡體力般,一下子癱軟下來。

茉黛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瘋狂至極。她趕緊縮回了手,羞得滿臉通紅。她發覺自己氣喘吁吁,便連忙調整一下,盡快恢復正常。

舞台上已經是劇終的大合唱,茉黛也鬆了口氣。她弄不清自己被何種魔怪附體,但她最終擺脫了它。緊張釋放後她輕鬆得直想笑,只得強忍下去。

他們四目相對。他正愛慕地看著她。她感覺到他眼中快樂的光芒。他俯下身,嘴唇貼近她的耳朵,低聲說:「謝謝你。」

她歎息一聲,說:「樂意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