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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914年3月

「這麼說,《聖經》的所有篇章原本都是用另外的語言寫成的,」比利對他父親說,「後來才翻譯成英文。」

「是啊,」爸爸說,「羅馬天主教會打算禁止翻譯——他們不想讓我們這樣的人自己閱讀《聖經》,然後去跟牧師爭論。」

爸爸在談論天主教時不太像一個基督徒。無神論跟天主教相比,他似乎更痛恨後者。但他喜歡辯論。「那麼好吧,」比利說,「請問,原稿在哪裡?」

「什麼原稿?」

「《聖經》的原稿,用希伯來和希臘語寫的。它們保存在哪兒?」

他們正在威靈頓街的家裡,面對面坐在廚房的方桌邊。已過晌午,比利剛從礦井回家,洗了手和臉,但身上還穿著工作服。爸爸把他的外套掛好,穿著背心和襯衫坐在那兒,硬領和領帶也沒有摘——他吃過飯後還要出門,去參加一次工會會議。媽媽正在爐子上熱著菜。外公跟他們坐在一起,聽他們討論,淡淡微笑著,好像這些他以前全都聽過了。

「實際上,我們並沒有什麼原稿,」爸爸說,「原稿在幾個世紀前就腐爛了。我們只有副本。」

「那麼副本在哪兒呢?」

「保存在不同的地方,比如修道院、博物館……」

「應該把它們存放在一個地方。」

「但每個篇章都有不止一個副本——有些又比別的更好。」

「怎麼會有一個副本比另一個更好,它們不該都一樣嗎?」

「是的。年深日久,就會混入一些人為的錯誤。」

這話讓比利吃了一驚:「那麼,我們怎麼知道哪個是正確的呢?」

「有一種學科叫作文獻學,就是比較不同版本,然後定出一個完善的文本。」

比利更驚訝了:「你的意思是說,沒有什麼確鑿無誤的神的聖言?是人們互相談論,然後作出判斷的?」

「是的。」

「那麼,我們怎麼能知道他們是對的呢?」

爸爸狡黠地笑著,一看就知道他被問得走投無路了。「我們相信,如果人們虔誠謙卑地幹活,上帝就會引導他們的勞作。」

「但如果他們不那樣做呢?」

媽媽把四隻碗放在桌子上。「不要跟你父親爭辯了,」她說著,在一條麵包上切下厚厚的四片。

外公說:「隨他吧,卡拉。讓孩子把他的問題都說出來。」

爸爸說:「我們相信上帝的力量足以保證他的聖言傳給我們,就像他希望的那樣。」

「這完全不合邏輯!」

媽媽又插了進來:「別跟你父親那樣說話!你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比利不去理她:「如果上帝真想讓我們知道他的聖言,為什麼他不去引導抄寫副本的人,讓他們不要出錯呢?」

爸爸說:「有些事情並不是讓我們來理解的。」

這種回答最沒有說服力了,比利不予理睬。「如果抄寫副本的人可能出錯,顯然那些文獻學者也會出錯。」

「我們必須抱有信仰,比利。」

「信仰上帝的聖言,不錯——但不是去相信那些希臘語教師!」

媽媽坐在桌邊,撩開眼前一縷花白的頭髮。「所以你又對了,其他人全錯了,每次都這樣,對吧?」

這種慣常伎倆總是讓他惱火,看似有道理,實際上是抬槓。他不可能比所有人都聰明。「問題不在我,」他抗議道,「這不合邏輯!」

「哦,又是你的邏輯,」他的母親說,「快吃你的飯吧。」

門開了,戴・潑尼斯太太走了進來。這在威靈頓街很正常——只有陌生人才會敲門。戴太太穿著圍裙,腳上是一雙男人的靴子——她一定有什麼急事相告,連帽子都沒戴就匆忙出了門。她渾身顫抖著,手上揮舞著一張紙。「就這麼把我扔出去了!」她說,「我該怎麼辦啊?」

爸爸站了起來,把自己的椅子讓給她。「來這兒坐下,喘口氣,戴・潑尼斯太太,」他平靜地說,「讓我看看這封信。」他把信從她那發紅、粗糙的手上接過來,攤平放在桌子上。

比利看得出來,這是一張凱爾特礦業的信箋。

「親愛的埃文斯太太,」爸爸大聲讀起來,「以上地址的房屋現在需要分配給正在工作的礦工,」阿伯羅溫的大部分房屋都是由凱爾特礦業蓋起來的,多年來,有些房子已經出售給了住戶,其中就包括威廉姆斯家住的房子。但大部分房子是租給礦工住的。「根據租借條款,我……」爸爸停頓了一下,比利看得出他很震驚,「我就此正式通知你兩星期內離開!」他念完了。

媽媽說:「兩星期內離開——可她丈夫下葬還不到六個星期!」

戴太太哭了:「可我能去哪兒呢,還有我的五個孩子?」

比利也感到震驚。公司怎麼能這樣對待這個女人?她的丈夫是在他們的礦上死的!

「信末的簽名是『董事長珀西瓦爾・瓊斯』。」爸爸讀道。

比利說:「租約呢?我沒見過哪個礦工有租約。」

爸爸對他說:「沒有書面租約,但法律上認為這是一種默認契約。我們為此爭辯過,但失敗了。」他轉身面對著戴太太:「按道理說,房子是跟工作連在一起的,但寡婦通常容許留在原來住的房子裡。有時候她們還是會離開去別的地方,也許跟她們父母住。她們也會改嫁,嫁給別的礦工,這個礦工再續租下去。通常會有至少一個男孩長大後當上礦工。把寡婦掃地出門並不太合乎公司的利益。」

「那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和孩子們趕走?」戴太太哀號著。

外公說:「珀西瓦爾・瓊斯是在趕時間。他在意的大概是煤炭價格在上漲。所以星期日也安排了加班。」

爸爸點了點頭:「他們想要提高產量,這一點是肯定的,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但他們把寡婦趕走並不會達到這個目的。」爸爸站了起來,「要是我的話,就不這麼做。」

八個女人被趕出家門,她們全都是寡婦,丈夫死在那次煤礦爆炸中。那天下午爸爸帶著比利挨家走訪,瞭解到她們都收到了珀西瓦爾・瓊斯的信,內容一模一樣。她們的反應各不相同,漢威爾・瓊斯太太歇斯底里,哭個不停,頑固相信宿命的羅利・休斯太太則說這個國家需要一個像巴黎那樣的斷頭台,專門來鍘珀西瓦爾・瓊斯這種人。

比利怒火中燒。這些女人已經在井下失去了男人,難道還不夠嗎?非得讓她們既沒了丈夫,又沒了家?

「公司能這麼做嗎,爸爸?」他跟父親穿過骯髒閉塞的小道朝礦井走去。

「如果我們容忍,他們就能得手,孩子。工人階級比統治階級人數更多,力量更大。他們什麼都要依靠我們。我們為他們提供食物,造房子,做衣服,沒有我們,他們就得死。他們不能做任何事,除非我們讓他們做。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他們走進董事辦公室,把帽子塞進自己的口袋。「下午好,威廉姆斯先生,」斑點・盧埃林說,顯得有些緊張,「稍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摩根先生是否要見你。」

「別犯傻,孩子,他當然得見我。」爸爸說,沒停下腳步直接走向裡面的辦公室。比利緊跟著他。

馬爾德溫・摩根正在看一本賬簿,但比利覺得他只是在裝模作樣。他抬起頭來,粉紅的臉頰跟往常一樣剃得溜光。「進來吧,威廉姆斯。」他略顯多餘地說。跟很多人不同,他並不怕爸爸。摩根是在阿伯羅溫出生的,是個校長的兒子,學過工程學。比利發現他跟爸爸很像——聰明,自以為是,也十分固執。

「你知道我來幹什麼,摩根先生。」爸爸說。

「我可以猜猜,但你還是自己告訴我吧。」

「我想讓你收回那些退租通知。」

「公司需要騰出房子分配給礦工。」

「這樣做是自找麻煩。」

「你是在威脅我嗎?」

「別這麼傲慢,」爸爸溫和地說,「這些女人在井下失去了丈夫。難道你不覺得該對她們負責嗎?」

摩根頑固地揚起下巴:「公共調查發現,這起爆炸並不是因為公司的疏忽造成的。」

比利真想問問他:一個聰明人說出這種話,難道不覺得可恥。

爸爸說:「調查發現的違規清單跟開往帕丁頓的火車一樣長——電氣設備沒有屏蔽,沒有呼吸器,沒有適當的消防車……」

「可是這類違規沒有引起爆炸或者礦工死亡。」

「應該是這些違規沒有被證明造成了爆炸或死亡。」

摩根有些坐不住了:「你來這兒不是為了討論調查的吧。」

「我來是為了讓你明白道理。我們在這說話的工夫,那些信件的消息就已經傳遍全鎮了。」爸爸往窗外指了一下,比利看見冬天的太陽就要落山了。「人們在唱詩班排練、酒吧喝酒、參加祈禱會、下棋的時候——都在談驅逐寡婦的事。隨便你賭什麼,他們肯定會非常氣憤。」

「看來我不得不再問一次:你是不是想脅迫公司?」

比利真想掐死這個傢伙,不過爸爸歎了口氣:「你好好想想,馬爾德溫,我們自打上小學的時候就認識了。我勸你講點道理。你也知道工會裡有些人比我更激進。」爸爸指的就是湯米・格裡菲斯的父親。萊恩・格裡菲斯相信革命,期待每一次爭端都能引起燎原大火。他想要取代爸爸,並傾向於採取極端手段。

摩根說:「你的意思是要號召罷工?」

「我只是告訴你人們會很氣憤。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麼,我無法預測。不過我不想找麻煩,你也不想出亂子。我們現在談的是八間房子,你們一共有多少房子,八百間吧?我倒是要問問你,這麼做值不值得呢?」

「公司已經作出了決定。」摩根說。比利的直覺告訴他,摩根並不同意公司的做法。

「請董事會重新考慮。提個建議能有什麼壞處?」

爸爸總是這麼溫文爾雅,讓比利很不耐煩。難道他不該提高嗓門,指著摩根,控訴他對公司如此明顯的罪過,表現得冷酷無情嗎?要是換了萊恩・格裡菲斯,他肯定會這麼做。

摩根不為所動:「我在這兒是要執行董事會的決定,而不是質疑。」

「這麼說,退租決定已經被董事會批准了?」爸爸說。

摩根有些慌張:「我沒這麼說。」

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這樣,比利想,多虧了爸爸的巧妙提問。也許採取溫和態度並不是壞事。

爸爸改變了策略:「如果我給你找到八間願意接收新礦工當租客的房子呢?」

「這些礦工都有家庭。」

爸爸緩慢又慎重地說:「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如果你願意的話。」

「公司有管理自己事務的權力。」

「不管別人的死活?」

「這是我們的煤礦。公司測量了土地,跟伯爵達成協議,挖了礦坑,買下機器,也給礦工們蓋了房子讓他們住。我們承擔了這些開銷,就有權擁有它,不會讓別人告訴我們應該做什麼。」

爸爸戴上帽子。「馬爾德溫,不是你們把煤礦埋在地下的,對吧?」他說,「是上帝。」

爸爸想把鎮政廳的禮堂預訂下來用於次日晚上七點半的聚會,但那地方早就被阿伯羅溫業餘戲劇俱樂部訂走了,他們在那排練《亨利四世》第一幕,因此爸爸決定讓礦工們到畢士大禮拜堂去。比利跟著爸爸,還有格裡菲斯家的萊恩和湯米這些公會積極分子,他們分頭到鎮上各處口頭通知開會的事,把手寫的佈告釘在酒館和禮拜堂的牆上。

第二天晚上七點一刻,禮拜堂裡就已擠滿了人。寡婦們在前面坐成一排,其他人全都站著。比利站在靠前排的側面,剛好能看見人們的臉。湯米・格裡菲斯站在他旁邊。

比利為爸爸的勇氣和智慧而自豪,爸爸在離開摩根辦公室時戴上帽子的那種勁頭也讓他感到驕傲。儘管如此,他還是希望爸爸更嚴厲一點。他應該像對畢士大的教眾發言那樣跟摩根談話,用地獄的烈火警示那些拒絕接受顯見真理的人。

正好七點半時,爸爸讓大家安靜。他用布道般威嚴的嗓音讀著帕西瓦爾・瓊斯給戴・潑尼斯太太的信。「一共有八位六星期前礦井爆炸喪生者的遺孀收到了同樣的信件。」

有幾個人嚷著:「可恥!」

「我們的規則是,會議主席叫到誰,誰就發言,這樣每個人都能輪到,我在此感謝大家遵守這一規則,甚至現在這樣情緒激動的時候也一樣。」

有人叫了一聲:「真他媽的可恥!」

「好了,好了,格裡夫・普裡查德,不要說髒話,拜託。這裡是禮拜堂,另外還有女士在場。」

兩三個人說:「好的,好的。」

格裡夫・普裡查德說:「對不起,威廉姆斯先生。」他從下班後就一直呆在雙冠酒館。

「我昨天跟煤礦經理見了面,要他正式撤銷退租通知,但他拒絕了。他暗示說董事會已作出決定,他無權更改,甚至不能質疑這一決定。我迫使他考慮其他辦法,但他表示公司有權管理其自身事務,不受任何干擾。我只能向你們轉達這些信息。」這實在夠低調的,比利想。他希望爸爸大聲呼籲起來革命。但爸爸只是指了指一個舉手的人:「小店約翰・瓊斯。」

「我在戈登階地二十三號住了一輩子,」瓊斯說,「我出生在那兒,我現在也住在那兒。我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日子很難,我媽也很辛苦,但她沒被趕走。我到了十三歲就下了井,現在是我付房租。情況一直如此。從來沒人說要把我們攆出去。」

「謝謝你,約翰・瓊斯。你要提什麼建議嗎?」

「不,我只是說說這事兒。」

「我有一個建議,」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我們罷工!」

人群中發出一片贊同聲。

比利的父親說:「戴哭寶。」

「我是這麼看的,」這位鎮橄欖球隊隊長說,「我們不能讓公司得逞。如果聽憑他們把寡婦們趕走,那我們沒人會覺得自己的家人有任何安全保障。一個人給凱爾特礦業幹了一輩子活,死在了礦上,兩個禮拜以後,他的老婆孩子就被趕到街上。戴同盟去辦公室想跟那個『去梅瑟的摩根』講道理,卻毫無結果,所以我們沒別的選擇,只能罷工。」

「謝謝你,戴。」爸爸說,「我是不是該把這話看作罷工行動的正式議案?」

「是。」

比利很驚訝爸爸這麼快就接受了。他心裡清楚自己的父親希望避免罷工。

「表決吧!」有人喊道。

爸爸說:「在我把這個提案提交表決之前,我們需要決定什麼時候罷工。」

哎呀,比利想,他還沒接受呢。

爸爸繼續說:「我們可以考慮從星期一開始。從現在起到星期一我們工作的這段時間,罷工的威脅可能會讓董事們明白過來,我們或許可以不用損失工錢就達到目的。」

比利明白了,爸爸是想用推遲的辦法作為第二種選擇。

但萊恩・格裡菲斯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我可以說話嗎,主席先生?」湯米的父親長著一個圓滾滾的禿頭,四周有一圈黑髮,還留著一撮黑鬍子。他走上前去,站在爸爸旁邊,面對人群,看上去兩個人具有同等的權威。人們沉默了。萊恩跟爸爸和戴哭寶一樣,屬於說話時大家都靜下來洗耳恭聽的少數幾個人。「我要問問大家,給公司四天寬限期是否明智?假如他們不改變自己的想法——看來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他們從來都很頑固。然後,我們等到星期一,結果什麼都沒有實現,寡婦們剩下的時間卻更少了。」他稍稍提高了嗓門以加強效果,「我說,同志們,我們必須寸步不讓。」

下面一片歡呼,比利也加入了。

「謝謝你,萊恩,」爸爸說,「這麼說,我這兒有兩個提案了:明天就罷工,或者星期一罷工。還有誰要說話?」

比利看著父親主持會議。接下來說話的人是朱塞佩・喬伊・龐蒂,是阿伯羅溫男聲唱詩班的領唱,他的弟弟約翰尼是比利的同學。儘管他有個意大利人的名字,但他生在阿伯羅溫,說話的口音也跟這兒的人毫無二致。他也主張立即罷工。

爸爸說:「為了公平起見,有沒有誰贊成星期一罷工的?」

比利不知道為什麼爸爸不利用自己的威信說服大家。如果他堅持要星期一罷工,就有可能改變人們的想法。但如果他失敗,就會陷入一種尷尬境地,不得不領導一場他所反對的罷工。比利覺得爸爸並不完全自由,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大家開始議論起來。煤炭儲藏量很高,因此管理層可以觀望等待。可現在需求量也很大,所以他們也希望能賣的時候盡量賣。春天快要來了,到時候礦工家裡就不再依賴限量供給的燃煤了。長久的罷工歷史表明礦工是佔優勢的,但法律條文是傾向管理層的。

爸爸讓大家討論,有些人的發言顯得單調乏味。比利想知道他父親的動機是什麼,猜想他可能希望大家頭腦冷靜下來。但最終他還是得讓大家一起表決。

「首先,贊成不罷工的舉手。」

有幾個人舉起手。

「下面,贊成星期一開始罷工的舉手。」

很多人都表示贊成,但比利不知道這是否足以取勝。這要取決於有多少人會棄權。

「最後,贊成罷工從明天開始的。」

人群裡一陣歡呼,大家的手舉得高高的,密密麻麻在空中揮舞。表決結果一目瞭然。

「明天舉行罷工的議案獲得通過。」爸爸說。誰也沒有要求計數。

會議就這樣結束了。大家往外走的時候,湯米快活地說:「明天沒有班上。」

「哎,」比利說,「也沒有錢花。」

菲茨第一次找妓女的時候,他想去吻吻她——不是因為他想要這樣,只是覺得應該要這樣做。「我不接吻。」她唐突地說,帶著倫敦腔。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這樣做過。賓・韋斯特安普敦說很多妓女都不讓親吻,可一想到她們容許其他親密行為卻單單不能接受親吻,難免讓人感到奇怪,也許這種微不足道的禁忌為她們保留了些許尊嚴。

菲茨那個階級的女孩不能在婚前親吻任何人。當然,她們還是會的,但只在某種罕有的私密場合,比如舞會上一個突然空下來的側室裡,或者躲在鄉間花園的杜鵑花叢裡偷偷親吻。這種機會稍縱即逝,容不得激情持續下去。

菲茨唯一好好親吻過的女性就是他的妻子碧。她把自己的身體呈現給他,如同廚師奉上一個特製的蛋糕,濃香四溢,甜美可口,為他帶來完美的享受。她隨他怎麼做都行,也沒有任何要求。她的雙唇任他親吻,張開嘴巴讓他伸進舌頭,但他從不覺得她渴望著他的愛撫。

艾瑟爾吻得卻像她的生命只剩下最後一分鐘似的。

梔子花套房裡,他們站在鋪著防塵罩的床前,緊緊相擁。她吮吸他的舌頭,咬他的嘴唇,舔他的喉嚨,同時一手輕撫他的頭髮,緊握住他的脖頸,另一隻手伸進他的背心裡,掌心摩挲著他的胸膛。最後當他們氣喘吁吁分開的時候,她用兩手捧著他的臉頰,一動不動地抱著他的頭,凝視著他的眼睛,說:「你實在太漂亮了。」

他在床邊坐下,握著她的手,她則站在他的面前。他知道有些人習慣勾引自己的僕人,但他沒那麼做過。他十五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客廳女傭,那是在倫敦的家裡。幾天後他的母親便覺出端倪,立刻解雇了那個女孩。他的父親笑著說:「選得倒是不錯。」從那時起他就沒再碰過任何家僕。但他無法抗拒艾瑟爾。

她說:「為什麼回來?你不是整個五月都要呆在倫敦嗎?」

「我想見你。」他能看出她不太相信他說的話,「我一直在想你,整天想,每一天都想,所以,我必須回來。」

她又低頭吻他。他嘴上吻著,身子慢慢倒在床上,也把她拉倒在自己身上。她人很瘦,身子輕得像個孩子。她的頭髮從別針上散開,讓他的手指埋在那光滑的卷髮裡。

過了一會兒,她從上面翻下來,躺在他旁邊,喘著氣。他支著胳膊肘,側身看著她。她說他很漂亮,但現在她是他眼中最漂亮的事物。她臉頰通紅,頭髮亂蓬蓬的,紅嘴唇潤濕,微微張開。她的黑眼睛凝視著他,充滿崇拜。

他把手放在她臀部,撫摸她的大腿。她摀住他的手,抓著它不放,好像怕他太亂來。她說:「他們為什麼叫你菲茨?你的名字不是愛德華嗎?」

她說話是想讓激情冷卻下來,他覺察得出。「一開始是在學校裡被這麼叫的,」他說,「所有男孩都有暱稱。然後,沃爾特・馮・烏爾裡希有一年暑假跟我回家,茉黛就跟著他一起這麼叫了。」

「在這之前你父母叫你什麼?」

「泰迪。」

「泰迪,」她咂摸著,說道,「我更喜歡這個名字,比菲茨好聽。」

他又去摸她的大腿,這一次她依著他。他一邊親吻她,一邊慢慢拉起她的黑色管家裙。她穿著小腿一樣長的襪子,他撫摸著她裸露的膝蓋。膝蓋以上是她的長棉內褲。他隔著棉布摸著她的雙腿,然後把手伸向腿叉那裡。他摸到那裡時她呻吟起來,身子向上頂著他的手。

「把它脫掉。」他低聲說。

「不!」

他摸到了腰上的束帶。它打了一個結,他使勁一拉就開了。

她又按住了他的手:「不。」

「我只想摸一摸那兒。」

「我比你還想,」她說,「但是不行。」

他起身跪在床上。「我們不會做任何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他說,「我保證。」說完,他兩手抓著她內褲的褲腰把它一下子撕開。她驚得倒吸一口涼氣,但並沒有抗議。他重又躺下,用手在她的身下探尋著。她立刻就把兩腿分開了。她緊閉雙眼,呼吸急促起來,就像她在奔跑一樣。他猜測以前從未有人對她做過這種事情,耳邊有個微弱的聲音告訴他,他不該利用她的單純無知,但他已深陷慾望之中,無法去細聽這個聲音。

他解開自己的褲子,趴到她上面。

「不。」她說。

「來吧,求你了。」

「可我要是有了孩子怎麼辦?」

「我在那之前退出來。」

「你保證?」

「我保證。」他說著,滑入她的體內。

他感覺受阻。她是個處女。他的良知再次發聲,這一次那聲音不再那麼微弱。他停了下來。但這次是她把持不住了。她抓住他的臀部,把他拉近自己的身體,同時稍稍抬起身子。他感到什麼東西破開了,她疼得尖叫一聲,接著,那種阻礙便消失了。他的身子來回動著,她急切地配合著他的節奏,她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臉。「哦,泰迪,泰迪。」她說。他看出她是愛他的,這種念頭讓他深為觸動,幾乎流下眼淚,同時興奮得幾乎失控,高潮遠比他預想的更快。他絕望地匆忙撤出身來,帶著混合了激情與失望的呻吟將精液射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手攏到他腦後,讓他的臉貼近,瘋狂地吻著,然後她閉起眼睛,輕輕叫了一聲,帶著驚奇和快感。接著,一切就結束了。

但願我及時退出了,他想。

艾瑟爾照常工作,但她現在總是有種感覺,好像在她口袋裡藏著一枚秘密的鑽石,在沒人看見的時候隨時可以去摸一摸,感覺那光滑的表面和鋒利的稜角。

在更為清醒的時刻,她會擔心這種愛到底意味著什麼,會怎樣發展下去,她不時感到害怕:她那虔誠的社會黨人父親若是發現會做何感想。但大多數時候她只是感到自己像是從空中墜落般,無法自控。她愛他走路的姿態,他微笑的模樣,愛他的服飾,他細心周到的舉止,他頗具權威的風度。她也喜歡他偶爾顯得不知所措的樣子。看到他帶著這種受了傷害的表情走出他妻子的房間,她真想哭。她已墜入愛河,無法自拔了。

她一般每天至少跟他說一次話,他們通常會找機會單獨呆上幾分鐘,深情擁吻,單是接吻就會讓她變得濕漉漉的,有時她大白天也不得不把內褲洗掉。他也會有其他親暱的舉動,一有機會就上下撫摸她的身體,讓她更加興奮。隨後他們又在梔子花套房見了兩次,一起躺在那張床上。

有一件事情讓艾瑟爾困惑不解:他們在一起時,兩次菲茨都咬了她,很使勁,一次咬在她的大腿內側,另一次是在她的乳房上。這讓她疼得大叫了起來,又急忙壓下聲音。這叫聲好像惹得他更起勁了。而且,儘管身上很疼,她也被這一咬撩動起來,或者是因為一個念頭——他對她的願望如此難以抵禦,讓他被迫以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她不知道這是否正常,也不知道該問誰。

但她主要還是擔心有一天菲茨無法在那個關鍵時刻抽出身來。她實在太緊張了,以至於他跟碧公主回倫敦時,她幾乎感到了一種解脫。

在他離開之前,她勸他去為那些罷工的礦工家的孩子提供些吃的。「不是為那些父母,因為你不能偏袒哪一方,」她說。「只是給那些孩子。罷工到現在已經持續了兩個星期,定量配給的口糧讓他們快餓死了。這麼做不會讓你花太多錢。我想,大概一共有五百個孩子。他們會因此愛你的,泰迪。」

「我們可以在草地上架個帳篷。」他正躺在梔子花套房的床上,褲子解開,頭枕在她的腿上。

「我們可以用這兒的廚房做飯,」艾瑟爾熱心地說,「燉上一鍋肉和土豆,烤些夠他們所有人吃的麵包。」

「再做一份羊脂布丁,放上葡萄乾,怎麼樣?」

他真的愛她嗎?她很想知道。那一刻,她覺得他會做任何她希望他做的事:送給她珠寶,帶她到巴黎,給她的父母買上一座漂亮的房子。這些她統統不想要——那她想要什麼呢?她不知道,她拒絕讓自己的幸福被未來無法回答的問題破壞。

幾天後的星期六中午,她站在東草坪上,看著阿伯羅溫的孩子們吞嚥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免費午餐。菲茨並不知道這比父親們工作時給他們孩子吃的東西要好得多。羊脂布丁與葡萄乾,真的!父母未獲准參加,但大多數母親在門外站著,看著自己幸運的孩子們。艾瑟爾正朝那邊望著,就看見有人向她揮手,便朝車道走去。

大門口的大多是女人——男人一般不管孩子,雖說罷工期間他們無事可做。女人們圍住艾瑟爾,一個個顯得很激動。

「出什麼事了?」她問。

戴・潑尼斯太太回答:「所有人都被趕出來了!」

「所有人?」艾瑟爾沒聽明白,「哪些人?」

「所有從凱爾特礦業租房子的礦工。」

「天啊!」艾瑟爾大吃一驚,「願上帝保佑我們。」震驚之餘,她也十分疑惑,「可這是為什麼呢?公司這麼干有什麼好處?礦工會走得一個不剩的。」

「那幫人啊,」戴・潑尼斯太太說,「一旦動起真格來,就只想贏。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不會讓步。他們全都一樣。我不是說戴死得不冤,再怎麼說他也回不來了。」

「這太糟糕了。」公司怎麼能找到足夠多願意替他們賣命的人下井呢?她真是想不明白。如果他們把礦井關了,整個鎮子也就完了。商店也不會再有顧客,孩子也不能去上學,也沒有病人去看醫生……她的父親也會丟了工作。誰也沒有料到珀西瓦爾・瓊斯會如此頑固。

戴太太說:「我不知道國王會怎麼說,如果他知道的話。」

艾瑟爾也很想知道。國王曾真誠地表示過同情。但他可能不知道寡婦被趕出來的事情。

她突然有了個主意:「也許你應該告訴他。」

戴太太笑了起來:「等下次我看見他,就告訴他。」

「你可以給他寫封信。」

「別說蠢話了,艾絲。」

「我是說真的。你應該這麼做。」她看了看周圍的人群,「寫一封信,讓國王拜訪問過的寡婦簽上名,告訴他你們被趕出家門,鎮上在鬧罷工。這樣他就不得不關注這件事了,不是嗎?」

戴太太顯得很害怕。「我可不想惹麻煩。」

單薄瘦削、長著一頭金髮的米妮・龐蒂太太一直很有主見,這時對戴太太說:「你沒了丈夫,現在又無家可歸,你還能有什麼更大的麻煩?」

「這話一點不錯。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寫上『親愛的國王』『親愛的喬治五世』,還是別的什麼呢?」

艾瑟爾說:「你寫『先生,茲盡我卑微之責』。在這工作讓我知道不少這樣的廢話。現在就著手吧。我們這就去僕人休息室。」

「這樣合適嗎?」

「我現在是女管家,戴太太。合不合適由我說了算。」

女人們跟著她走上車道,來到宅邸後面的廚房。她們圍坐在僕人吃飯的餐桌邊,廚子為她們沏了一壺茶。艾瑟爾拿出一沓她給商人寫信用的普通書寫紙。

「先生,茲盡我的卑微之責,」她邊寫邊說,「接下來寫什麼?」

戴・潑尼斯太太說:「請原諒我們斗膽給陛下寫信。」

「不,」艾瑟爾果斷地說,「不要表示歉意。他是我們的國王,我們有權向他陳情請願。還是寫『我們是在礦井發生爆炸後陛下來阿伯羅溫拜訪過的那幾位寡婦』。」

「很好。」龐蒂太太說。

艾瑟爾接著說:「您的訪問與親切的哀悼,以及皇后陛下的慷慨慰問,都讓我們深感榮幸和安慰。」

戴太太說:「這方面你天賦過人,就像你父親一樣。」

龐蒂太太說:「奉承話已經說夠了。」

「好。那麼現在說正事。『我們的國王,請求您幫助我們。因為我們的丈夫死了,現在我們就要被趕出家門了。』」

「趕我們的人是凱爾特礦業。」龐蒂太太加了一句。

「『凱爾特礦業要趕我們出去。整個礦井為我們罷工,但現在他們也要被趕出家門了。』」

「不要寫太長,」戴太太說,「他很忙,應該沒空讀完。」

「那麼好吧。最後再寫上:『您的王國裡可以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嗎?』」

龐蒂太太說:「這顯得太馴服了。」

「不,正合適,」戴太太說,「這是請求他來明斷是非。」

艾瑟爾最後邊寫邊說道:「『我們很榮幸成為陛下最謙卑順從的僕人。』」

「非要寫上這個嗎?」龐蒂太太說,「我不是僕人。請別見怪,艾瑟爾。」

「這樣寫很正常。伯爵給《泰晤士報》寫信就會帶上這句話。」

「要是那樣的話,好吧。」

艾瑟爾把信給桌邊的人傳閱:「在簽名旁邊寫上你們的地址。」

龐蒂太太說:「我的字太可怕了,你替我簽吧。」

艾瑟爾正要反對,但突然想到龐蒂太太可能不會寫字,所以就沒再說什麼,在信紙上替她寫下:「米妮・龐蒂太太,威靈頓街十九號。」

她在信封上寫好地址:

倫敦白金漢宮,

國王陛下收

她把信封好,貼上郵票。「你們看,這樣就行了。」她說。女人們送給她一片掌聲。

當天她就把信寄了出去。

她們一直都未收到答覆。

三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南威爾士籠罩在一片灰暗之中。低雲遮蔽了山頂,綿綿不絕的細雨在阿伯羅溫上空飄灑。艾瑟爾跟泰-格溫的大多數傭人都離開了自己崗位——伯爵跟公主去了倫敦——來到了鎮上。

從倫敦調來了大批警察強制驅趕礦工,他們站在每條街上,沉重的雨衣滴著雨水。「寡婦罷工」成了全國新聞,加地夫和倫敦的記者坐最早一班火車趕來,他們抽著香煙,不停在本子上記著什麼。甚至還有一台架在三腳架上的大照相機。

艾瑟爾跟家人們站在門外看著這一切。爸爸是由工會僱傭的,不屬於凱爾特礦業,自己擁有房產,而他們的大多數鄰居都被逐出家門。從一大早開始,他們把家裡的東西搬到街上:床鋪、桌椅板凳、飯鍋和夜壺、鑲在鏡框裡的畫、鐘錶、用橙色箱子裝著的陶器和餐具、用報紙和繩子捆紮起來的少量衣物。每戶人家都有一小堆毫無價值的破爛,就像是祭品一樣堆在門口。

爸爸鐵青著臉,壓抑著心裡的憤怒。比利看上去很想找人打一架。外公不停地搖頭說:「我活了七十年,還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情。」媽媽的臉上毫無表情。

艾瑟爾不停地哭。

有些礦工已經找到了別的工作,但情況不容樂觀——一個礦工不太能適應店員或公共汽車售票員的工作,僱主對此十分清楚,一看見他們指甲裡帶著煤灰,就把他們打發了。有六七個人去商船當了水手,簽下司爐的用工合同,臨走前把預付工資留給了妻子們。有些人打算去加地夫或者斯旺西,希望在鋼鐵廠找份工作。不少人搬到鄰近城鎮的親戚家裡。其餘的人就只能擠到阿伯羅溫其他非礦工的房子裡,直到罷工有個結果。

「國王一直沒有給寡婦們回信。」艾瑟爾跟爸爸說。

「你做錯了,」他直截了當地說,「學一學那個潘克赫斯特夫人。我不相信女人表決權的事兒,但她知道如何贏得別人的關注。」

「那我該怎麼做,把自己送進監獄嗎?」

「也不用那麼極端。如果我當時知道你做這件事,就會勸你給《西部郵報》寄一個副本。」

「我根本沒往那兒想。」艾瑟爾想到自己本來可以做點什麼阻止驅逐行為,到頭來卻一事無成,一時心灰意冷。

「報紙會質詢白金漢宮,問他們是否收到了這封信,國王也就不太可能對這件事置之不理了。」

「真該死!當時我要是問問你就好了。」

「別說粗話。」她的母親說。

「對不起,媽媽。」

倫敦來的警察很不理解這種愚蠢的傲慢和固執引發的罷工。珀西瓦爾・瓊斯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每日郵報》的記者想採訪爸爸,但這家報紙對工人抱有敵意,爸爸拒絕了他們。

鎮上沒有足夠的手推車,人們只得輪流搬運他們的東西。整個過程需要好幾個小時,不過午後,最後一堆東西也運走了,鑰匙插在了前門的鎖孔裡。警察們隨後返回了倫敦。

艾瑟爾在街上呆立了一會兒。空房子上的一扇扇窗戶木然面對著她,雨水在街上肆意橫流。她的目光越過濕漉漉的灰色石板屋頂,望著散佈在谷底的坑口建築。她看見一隻貓正在鐵軌上散步,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機房沒有冒煙,塔頂兩個升降機的大輪子一動不動,在綿綿細雨中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