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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14年2月

十點半鐘的光景,菲茨赫伯特伯爵的梅費爾宅邸的大廳鏡子裡映出了一個高個子男人,他衣冠楚楚,一身英國上流紳士的日間裝扮,戴著一副立領——嫌惡時下流行的軟領子,銀色的領帶用一顆珍珠別針固定。他的一些朋友認為穿戴打扮太好反倒有損尊嚴。「聽我說,菲茨,你看起來像一個該死的裁縫,正準備一大早打開店門迎客。」年輕的勞瑟侯爵曾這樣對他說。但勞瑟是個邋遢鬼,背心上沾著麵包渣,襯衣袖口上儘是雪茄煙灰,於是希望大家都跟他一樣。菲茨討厭邋遢,他喜歡打扮得整潔漂亮。

他戴上灰色禮帽。右手拿著他的枴杖,左手拿上一副嶄新的灰色麂皮手套,出了家門,轉彎向南。在伯克利廣場,一個大約十四歲的金髮女孩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說:「給一先令就讓你爽。」

他穿過皮卡迪利進入格林公園。大樹根部圍著一圈積雪。他經過白金漢宮,走進維多利亞車站附近的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街區。他不得不向一位警察詢問去阿什利花園的路線。那條街原來是在羅馬天主教大教堂的後面。的確,菲茨想,如果某人想受到某個貴族的邀約,他的辦公室就應該設在一個較為體面的街區。

他是受父親的一位老友召見,那人名叫曼斯菲爾德・史密斯-卡明。史密斯-卡明是位退休海軍軍官,現在陸軍部從事某種少為人知的工作。他派人給菲茨送去一張相當簡短的字條:「事關國家大事,最好面談。你能否在明天上午十一點來見我?」字條是打印後簽名的,只用綠色墨水寫了一個「C」字。

事實上菲茨很高興有個政府裡的人願意跟他談談。他十分厭惡被人當成裝飾品,一個富裕的貴族,除了在社交活動上充當點綴以外一無是處。他希望有人向他徵求意見,也許能談談他的老部隊,威爾士步槍團。他或許可以完成某種與南威爾士本土部隊有關的任務,他還是那兒的榮譽上校。不管怎樣,被召前往陸軍部這件事已經讓他覺得自己並非完全多餘。

可真的是陸軍部的嗎?那個地址竟是一座現代化的公寓樓。門衛把電梯指給菲茨。史密斯-卡明的公寓看來一半居住一半用作辦公室,不過,一個爽快利落的年輕人用一種軍人的架勢告訴菲茨,C馬上就見他。

C倒沒有什麼軍人架勢。他身材矮胖,有些謝頂,肉多的鼻子上夾著一副單片眼鏡。他的辦公室裡堆滿了雜物:飛機模型、望遠鏡、指南針,還有一幅農民面對行刑隊的畫。菲茨的父親一直把史密斯-卡明稱作「暈船的船長」,他的海軍生涯乏善可陳。他在這兒做什麼呢?「這到底是個什麼部門?」菲茨坐定後問道。

「這是特勤局的對外處。」C說。

「我不知道我們還有一個特勤局。」

「如果有人知道,那就不是秘密了。」

「我明白了。」菲茨有些興奮。有人提供機密信息,這的確讓人大為受用。

「也許你能妥善對待,不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這是在給菲茨下命令,雖然措辭十分禮貌。「當然。」他說。他很高興,覺得自己成了當中的一員。這是否意味著C要邀請他到陸軍部工作呢?

「恭喜你那次鄉間王室宴會的成功。我知道你聚集了一批出身名門的年輕人讓陛下接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謝謝你。嚴格說來,那是個十分安靜的社交場合,但我擔心消息還是傳了出去。」

「現在你要帶妻子去俄國?」

「公主是俄國人。她想去看望自己的哥哥。這次出行一推再推。」

「格斯・杜瓦也會跟你一起去。」

C好像什麼都知道。

「他在周遊世界,」菲茨說,「我們的計劃碰巧吻合。」

C身子靠在椅背上,很是健談地說:「你知道為什麼派阿列克謝耶夫上將掌管俄國軍隊跟日本作戰?他根本不瞭解在陸地上怎麼打仗。」

菲茨在俄國度過了自己的童年,也經歷了1904年至1905年的日俄戰爭,瞭解戰爭進展,但他不知道這段插曲。「你講講看。」

「嗯,當時好像是亞歷克西斯大公在馬賽的一家妓院參與了一起鬥毆事件,被法國警方逮捕。阿列克謝耶夫前來救援,跟憲兵說打架的是他,而不是行為不端的大公。兩人的名字相近,警方相信了這種說辭,大公也就被放出監獄了。作為獎賞,阿列克謝耶夫便掌管了軍權。」

「難怪他們打了敗仗。」

「儘管如此,俄國部署了世界上最龐大的兵力——整整六百萬人,有些考證說他們調動了所有的兵力儲備。不管它的領導人多麼無能,兵力本身也足夠強大了。但是,如果打一場歐洲戰爭的話,他們會發揮多大效力?」

「我結婚後就一直沒有回去,」菲茨說,「這我沒把握。」

「我們也一樣。因此就請你來了。我想請你在那兒的時候做一些調查。」

菲茨十分驚訝。「可我們的使館不就是幹這個的嗎?」

「不錯。」C聳了聳肩,「但是,外交官們一般更熱衷於政治,而不是軍事問題。」

「那他們還有武官呢。」

「一個像你這樣的局外人可以提供全新的視角——就像你在泰-格溫召集的那些人,他們能提供給國王無法從外交部得到的東西。但是如果你覺得你無法……」

「我並不是拒絕。」菲茨急忙說。相反,他很高興要他為自己的國家效力。「我只是吃驚需要使用這種方法。」

「我們是個新成立的部門,資源有限。我最好的線人是聰明機智、有足夠軍事背景的人,知道自己的著眼點是什麼。」

「明白。」

「我很想知道你對俄國軍官階層在1905年後動向的看法。他們的觀念是有所改進,還是依然因循守舊?你在聖彼得堡會遇到所有的達官顯貴,你妻子跟其中半數有親戚關係。」

菲茨聯想著俄國最近一次發動的戰爭。「他們對日本戰敗的主要原因是,俄國鐵路無法運送他們的軍隊。」

「但自從那時起,他們就在盡力完善自己的鐵路網,使用從他們的盟友法國那裡借來的大筆資金。」

「不知他們是否取得了很大進展?」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你坐火車的時候看看是不是正點運行,時刻睜大眼睛。看看鐵道線是單軌還是雙軌?德國將軍們的應急作戰計劃就是基於計算俄國軍隊需要多長的動員時間。如果打起仗來,這種時間表的準確性至關重要。」

菲茨心裡興奮得像一個小學生,但他強迫自己說話沉穩持重。「我會盡我所能去瞭解這些。」

「謝謝。」C看了看手錶。

菲茨站了起來,兩人握了握手。

「你具體什麼時候走?」C問。

「我們明天動身,」菲茨說,「再見。」

格雷戈裡・別斯科夫看著他的弟弟列夫從大個兒美國人身上弄錢。列夫那張漂亮的臉上帶著童稚的急切表情,似乎他的主要目的是顯示身手。格雷戈裡的心裡感到一種十分熟悉的焦慮。他擔心有一天列夫的魅力再也無法讓他擺脫困境。

「這是記憶測試。」列夫用英語說。他把這幾個單詞死記下來。「隨便拿一張牌。」他提高嗓門,壓過工廠那邊的噪音——重型機械的叮噹聲、蒸汽的絲絲聲,還有人們大呼小叫的指令和問話聲。

來客的名字是格斯・杜瓦。他穿著一件短上衣、背心和長褲,全都是同一種精細的灰呢子布做的。格雷戈裡對他很感興趣,因為他是從布法羅來的。

杜瓦是個和藹可親的年輕人。他一聳肩膀,隨便從列夫手上抽出一張牌,看了看。

列夫說:「把牌放在凳子上,正面朝下。」

杜瓦把牌放在粗糙的木檯子上。

列夫從他衣袋裡掏出一張一個盧布的紙幣,放在牌上。「現在你把一塊美元放在上面。」這種把戲只能跟有錢的遊客玩。

格雷戈裡知道列夫已經把撲克牌換掉了。他把另一張牌藏在他的手心裡,用盧布遮著。這種技巧列夫練習了四個鐘頭,關鍵在於要在放下盧布和那張新牌後快速拿起第一張牌,馬上把它藏在手心裡。

「你確定你能輸得起一塊錢嗎,杜瓦先生?」列夫說。

杜瓦笑了,就像所有被騙的人:「我覺得可以。」

「你還記得你的牌嗎?」列夫重複著死記下來的句子。他還可以用德語、法語和意大利語說這句話。

「黑桃5。」杜瓦說。

「錯了。」

「我敢肯定。」

「翻過來。」

杜瓦把牌翻過來。是一張梅花皇后。

列夫收起一美元的鈔票,也拿走了自己的一個盧布。

格雷戈裡屏住了呼吸。這是個危險的時刻。美國人會不會嚷著說他被人搶劫了,說列夫是強盜?

杜瓦沮喪地笑了笑,說:「算你厲害。」

「我還會玩另一種。」列夫說。

這已經夠了。可列夫還想再碰碰運氣。儘管他已經二十歲了,可格雷戈裡還得時時保護他。「別跟我弟弟玩,」格雷戈裡用俄語對杜瓦說,「他總是贏。」

杜瓦面帶微笑,用不流利的俄語回答:「這建議不錯。」

杜瓦是那一小撥參觀普梯洛夫機械廠的遊客中第一個來這邊的。這是聖彼得堡最大的工廠,僱傭了三萬工人,有男有女,還有不少孩子。格雷戈裡的任務是帶他們遊覽自己的工作區,一個雖小但十分重要的部門。工廠生產機車車頭等大型鋼材構件。格雷戈裡是車間領班,他們負責加工機車車輪。

格雷戈裡一心想跟杜瓦談談布法羅的事。他還沒來得及提什麼問題,鑄造部的監察員卡寧就出現了。這人是個有執照的工程師,又高又瘦,前額上方沒有幾根頭髮。

跟他一道來的是第二位到訪者。格雷戈裡從他的衣著上就能看出這人一定是個英國勳爵。他穿得像個俄國貴族,一身燕尾服,頭上戴了頂大禮帽。也許全世界的統治階級都是這種穿戴打扮。

格雷戈裡被告知那位貴族的名字是菲茨赫伯特伯爵。格雷戈裡頭一次見到如此英俊瀟灑的男人,他一頭黑髮,綠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制輪車間的女人盯著他,就像見了上帝一般。

卡寧跟菲茨赫伯特說俄語。「我們這裡每週能生產兩輛機車。」他自豪地說。

「真了不起。」勳爵用英語說。

格雷戈裡心裡清楚為什麼這些外國人對此很感興趣。他讀報,還參加聖彼得堡布爾什維克委員會舉辦的講座和討論會。這裡生產的機車對俄國的防衛至關重要。參觀者們會裝出無所事事的樣子東探西問,實際上卻在搜集軍事情報。

卡寧介紹格雷戈裡:「別斯科夫是廠裡的國際象棋冠軍。」卡寧是管理人員,但他人很不錯。

菲茨赫伯特很討人喜歡。他轉身跟一個五十歲左右、頭髮花白、戴著頭巾的女人搭話,她叫瓦莉婭。「讓我們參觀你們的車間實在太好了。」他樂呵呵地說,流利的俄語帶著很重的口音。

瓦莉婭身材高大,十分強壯,胸脯高聳,聽了這話像個小姑娘似的咯咯笑起來。

演示已經準備完畢。格雷戈裡把鋼錠放入料鬥,往爐子裡填好煤,金屬開始熔化。不過還有一位參觀者要來——伯爵的妻子,據說她是俄國人——所以他才會說俄語,這在外國人裡頭很少見。

格雷戈裡本打算向杜瓦打聽一下布法羅的事,但不等他找到機會,伯爵的妻子就進了制輪車間。她的拖地長裙像掃帚似的掃過她面前的金屬碎屑和灰塵。她在裙裝外面穿了一件短外套,身後跟著一個拿皮毛大衣的男僕和一個拿手袋的女傭,還有一位廠裡的董事馬克拉柯夫伯爵——一個穿著與菲茨赫伯不相上下的年輕人。馬克拉柯夫對他的客人十分慇勤,一路面帶微笑,低聲交談,毫無必要地挽著她的手臂。她非常漂亮,金色卷髮斜向一邊,顯得十分妖艷迷人。

格雷戈裡一眼就認出這人是碧公主。

他的心往下一沉,感到一陣噁心。他使勁壓下那來自遙遠過去的回憶。接著,像每次出現緊急情況時那樣,他審視地看了看他的弟弟。列夫還記得嗎?當時他還只有六歲。列夫正在好奇地看著公主,好像在琢磨著什麼。隨後格雷戈裡看到列夫的臉色變了,他想起來了。他顯得蒼白,極不自然,緊接著便一下子氣得漲紅了臉。

格雷戈裡見勢不妙,立刻走到列夫身邊。「冷靜點,」他悄聲說,「別說話。要記住,我們得去美國,別讓其他事攪了!」

列夫厭煩地哼了一聲。

「你回馬廄那邊去。」格雷戈裡說。列夫是駕矮馬車的,工廠裡養了不少馬。

列夫瞪著眼睛看了看毫無察覺的公主。過了一會兒他才轉身走開,危險的一刻就這樣過去了。

格雷戈裡開始做演示。他朝伊薩克點點頭,後者與他年齡相仿,是廠裡橄欖球隊的隊長。伊薩克打開模具。然後,他跟瓦莉婭兩個抬起一個拋光的木質凸緣車輪模型。這活兒需要嫻熟技巧,輪輻的橫截面是橢圓的,一共二十根輪輻從輪轂連到輞圈上。車輪是為4-6-4規格的機車準備的,模型幾乎跟托舉它的人一樣高。

他們把模型壓入裝滿潮濕沙質混合物的深槽裡。伊薩克擺動著上面鑄鐵的冷卻物,把輪面和凸緣壓實,最後是模型的頂部。

他們把沙箱的組件打開,格雷戈裡檢查著那個用模板塑出來的孔。整個沙模看上去一切正常。他用一種黑色的油狀液體往上面噴了噴,然後再次合攏沙箱。「現在請大家往後站。」他對觀眾們說。伊薩克把料斗的噴嘴移到模具的上方。然後,格雷戈裡拉動槓桿,讓料斗傾斜下來。

鋼水緩緩倒入模具。潮濕的沙子絲絲響著,從小孔裡噴出蒸汽。格雷戈裡憑著經驗,知道何時提起料斗停止澆注。「下一步是對車輪整形,」他說,「因為鐵水需要很長時間冷卻,我在這裡放了一個預先冷卻好的車輪。」

輪子已經放在車床上,格雷戈裡朝車床工康斯坦丁點點頭——他是瓦莉婭的兒子,又瘦又高,長著一頭亂蓬蓬的黑髮。康斯坦丁很有學問,是布爾什維克討論小組的主席,也是格雷戈裡最親近的朋友。他開動馬達,讓輪子快速轉動起來,然後開始用銼刀整形。

「請與車床保持適當距離,」格雷戈裡對參觀者說,提高嗓門以蓋過機器的噪音,「如果去觸摸的話,一根手指就沒了。」他舉起自己的左手。「就像我一樣,就是在這家工廠弄的,當時我十二歲。」他的中指只剩下一段醜陋的指根。他看到馬克拉柯夫伯爵一臉慍怒——他顯然不喜歡有人提及他的利潤所造成的人員成本。他從碧公主那裡得到的一瞥既包含了厭惡又帶著某種迷戀,不知她是否對骯髒和痛苦抱有某種古怪的興趣。一位女士來工廠參觀這件事本身就不同尋常。

他朝康斯坦丁做了一個手勢,後者停下車床。「下面,是用卡尺測量車輪的尺寸。」他舉起需要使用的工具。「火車輪子大小必須完全一致。直徑變化如果超過1.5毫米,也就是鉛筆芯那麼粗,車輪就必須回爐重造。」

菲茨赫伯特用結結巴巴的俄語說:「你們每天能造多少個輪子?」

「平均六至七個,不算那些不合格的。」

美國人杜瓦這時問道:「你們工作幾個小時?」

「從早上六點至晚上七點,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星期日允許我們去教堂。」

一個八歲左右的男孩跑進了制輪車間,後面一個女人邊追邊喊,大概是他母親。格雷戈裡想抓住他,不讓他靠近爐子。男孩閃身一躲,直直地朝碧公主撞了過去,他那顆頭髮短短的腦袋撲通一聲撞在她的肋骨上。她喘息了幾下,顯然很疼。男孩收住腳步,撞蒙了。公主怒氣沖沖揮起手臂,狠狠給了他一個嘴巴,打得他腳底不穩,連晃了幾下,格雷戈裡以為他會摔倒。那個美國人突然用英語說了句什麼,似乎感到驚訝和氣憤。緊接著,做母親的伸出她那結實的手臂一把抓起男孩,轉身走了出去。

監察員卡寧一臉驚恐,知道自己難免受到怪罪,連忙對公主說:「尊貴的閣下,你傷著了嗎?」

碧公主一臉怒容,但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沒什麼。」

她的伯爵丈夫走了過來,顯出很關切的樣子。只有杜瓦站在一邊,毫不掩飾臉上的不滿和厭惡。剛才那一巴掌讓他十分震驚,格雷戈裡猜測著,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美國人都像他這樣好心腸。打一巴掌算不了什麼——格雷戈裡和他弟弟小的時候在這家廠裡常挨棍子。

訪客們陸續離開。格雷戈裡擔心就此失去一個向布法羅來的遊客提問的機會。他大著膽子碰了碰杜瓦的袖子。如果換了俄國貴族,對方會十分生氣,推開他,或者因為這無禮的舉動而打他,但這個美國人只是轉過身來,禮貌地笑了笑。

「你是從紐約州的布法羅來的嗎,先生?」格雷戈裡說。

「不錯。」

「我跟我弟弟正在攢錢準備去美國。我們要住在布法羅。」

「為什麼選這個城市呢?」

「在聖彼得堡有一家人能弄到必要的文件,當然是收錢的,還答應讓他們在布法羅的親戚給我們找工作。」

「那是些什麼人?」

「他們姓維亞洛夫。」維亞洛夫家族是個犯罪集團,儘管也有合法的生意。他們不是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那種人,所以格雷戈裡想自己驗證一下他們的說辭。「先生,在紐約州布法羅的維亞洛夫家族真的有錢有勢嗎?」

「是的,」杜瓦說,「約瑟夫・維亞洛夫的飯店和酒吧有好幾百號僱員。」

「謝謝你。」約瑟夫這下放心了,「知道這個就好了。」

格雷戈裡最早的記憶始於沙皇來到布羅夫尼爾村的那天。當時他只有六歲。

村裡的人幾天來都在談論此事。天剛亮大家就起床了,儘管沙皇顯然要吃完早飯再出發,因此不可能在晌午之前到達。格雷戈裡的父親把桌子從他們那一居室的住宅裡搬出來,放在路邊。他在桌上擺了一隻麵包、一束花和一小碟鹽,給他的大兒子解釋說這是俄國傳統上表示歡迎的象徵。其他村民大都也這麼做。格雷戈裡的奶奶換上一條黃色的新頭巾。

這是初秋一個乾燥的日子,酷寒的嚴冬尚未到來。農民們一個個蹲坐在那兒等待著。村裡的老人走來走去,穿著最好的衣服,看上去十分尊貴體面,但他們跟其他人一樣,也在等待。格雷戈裡不久就厭煩了,開始在房子旁邊的泥地裡玩耍。他的弟弟列夫只有一歲,被抱在母親的懷裡。

中午過去了,但是誰也不打算進屋準備午飯,生怕錯過見沙皇的機會。格雷戈裡想去偷吃桌子上的麵包,腦袋上因此挨了一掌,不過母親還是給他盛了一碗冷粥。

格雷戈裡不知道沙皇是什麼。教會經常提到他,說他關愛所有農民,在人們睡覺的時候守護他們,他顯然跟聖彼得、耶穌和天使加百利不相上下。格雷戈裡納悶他是長著翅膀、戴著荊棘頭冠,還是只穿村里長者的那種繡花長外套。不管怎樣,很明顯,看見他就等於受到了祝福,就像耶穌的追隨者一樣。

傍晚的時候,一團飛揚的煙塵出現在遠處。格雷戈裡能感覺到氈靴下的地面在不停震動,很快他就聽到了馬蹄的嗒嗒聲。村民們紛紛下跪。格雷戈裡跪在他祖母身旁。年長的人匍匐在大路上,額頭貼著泥土,跟他們迎候安德烈王子與碧公主時一樣。

最先出現的是騎馬的侍從,然後是一輛封閉的馬車,由四匹高頭大馬拉著。格雷戈裡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馬,跑得飛快,肋腹閃著汗水,馬嚼子上還有白沫。長者們意識到馬車不會停下來,便匆匆閃開避讓,免得被馬蹄踩踏。格雷戈裡嚇得尖叫,但他的叫聲沒人在意。馬車呼啦啦經過,他父親喊道:「臣民之父沙皇萬歲!」

話音剛落,馬車已經遠遠離開了村子。四周塵土瀰漫,格雷戈裡根本沒有看清車上的人。一想到自己沒能看見沙皇,也就無法得到祝福,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母親拿起桌上的麵包,從邊上掰下一塊給他吃,這才讓他消停下來。

下午七點,從普梯洛夫機械廠下班後,列夫總是去找人玩牌或跟幾個隨便交往的女友喝酒,格雷戈裡通常要去參加某個聚會——無神論講座、社會主義討論小組、展示異國風情的幻燈表演,以及詩歌朗誦會。但今晚他無事可做。他要回家燉上一鍋菜,在鍋子裡留點兒等列夫回來時再吃,自己早早上床睡覺。

工廠坐落在聖彼得堡的南郊,一根根煙囪和廠房覆蓋了波羅的海岸邊的大片地區。很多工人住在廠裡,有的住宿舍,有的就直接躺在機床旁邊睡覺。正因如此,廠裡才會有那麼多到處亂跑的孩子。

格雷戈裡算是在廠外有自己家的人。他知道,在社會主義社會,工人的住房會在計劃興建廠房的同時加以考慮。但偶然興起的俄國資本主義讓千萬人無處安身。格雷戈裡的薪水較高,但他住的地方也只是單人間,要走半個鐘頭才能到工廠。他知道,在布法羅,工人家裡有電和自來水。聽說有些工人還有自己的電話,不過這似乎有點荒謬可笑,就像說街道是用金子鋪的似的。

看見碧公主讓他記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穿行在冰冷的街道上,極力不讓自己陷入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中。但他還是想起了自己住過的木板房,想起那個掛著聖像的神聖角落,對面就是他晚上睡覺的地方,身邊常常伴著一隻山羊或者小牛犢。他記得最清楚的恰恰是當時毫不在意的東西:氣味。那股氣味來自爐子、動物和煤油燈散發的黑煙,還有他父親用報紙捲成的自製煙卷。窗戶關得緊緊的,四周的縫隙塞著破布抵擋寒風,屋裡的氣味十分濃重。他現在也能從想像中聞到那股氣息,這讓他懷念噩夢來臨之前的日子,他生命中最後一段讓他感到安全的時光。

剛走出工廠不遠,眼前的事便讓他停下了腳步。路燈下,兩個穿黑色綠邊制服的警察在盤問一個年輕女子。從她那身土布外套,以及圍巾在脖子打結的方式便看得出她是初來城裡的鄉下人。乍一看也就十六歲左右——正是他跟列夫成了孤兒的年紀。

矮壯的警察說了句什麼,拍了拍女孩的臉。她退縮了一下,另一個警察大笑了起來。格雷戈裡立即想起自己十六歲成了孤兒時,飽受權貴們的欺凌虐待,心裡便有些同情這個脆弱的女孩。他顧不得細想,便朝他們走了過去。為了找點兒話說,他開口道:「如果你要找普梯洛夫機械廠,我可以帶路。」

那個矮壯的警察一笑,說:「快把他轟走,伊利亞。」

他的搭檔長著一顆小腦袋,面目猥瑣。「滾一邊兒去,賤種。」

格雷戈裡不害怕。他又高又壯,繁重的工作讓他渾身的肌肉堅硬有力。他從小就在街上打架,多年來從未輸給任何人。列夫也是一樣。不過,最好還是不要招惹警察。「我是車間領班,」他對那女孩說,「如果你想找份工作,我可以幫你。」

女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一個工頭就了不起了?」那個矮壯的警察說,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格雷戈裡。藉著煤油路燈昏黃的光線,格雷戈裡認出了這張愚蠢好鬥的圓臉。這人名叫米哈伊爾・平斯基,是當地警察局的區隊長。格雷戈裡的心往下一沉。跟警察打架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不過他已經邁出這一步了,無法回頭了。

女孩說話了,聽她的嗓音,格雷戈裡覺得她不止十六,估計快二十了。「謝謝你,我跟你走吧,先生。」她對格雷戈裡說。他發現她很漂亮,五官精緻,大嘴性感。

格雷戈裡向四周看了看。不幸的是,附近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他自己是在七點鐘下工的人潮消失之後才離開工廠的。他明白自己應該作罷,但不能丟下這個女孩不管。「那我帶你去工廠辦公室。」他說。事實上辦公室早已關門了。

「她要跟我走——對吧,卡捷琳娜?」平斯基說著,便伸手去抓她,隔著薄薄的外套去捏她的乳房,另一隻手往她的兩腿之間摸去。

她向後退了一步:「把你的髒手拿開。」

平斯基又快又準,一拳打在她嘴上。

她大叫一聲,血從嘴裡湧了出來。

格雷戈裡一下子被激怒了。他把不要惹是生非的念頭拋在腦後,上前一步,伸手搭住平斯基的肩,使勁一推,那傢伙身子一歪,一條腿跪了下去。格雷戈裡扭頭對哭泣的卡捷琳娜喊:「快跑!」接著便覺得後腦勺挨了重重一擊。格雷戈裡沒料到那個叫伊利亞的警察這麼快便抽出了警棍。一陣鑽心的疼痛讓他跪倒在地,但並沒有暈厥。

卡捷琳娜轉身要跑,還沒跑出幾步。平斯基往前一撲,就抓住了她的一隻腳,讓她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

格雷戈裡轉過身,看見警棍又掄了下來。他閃身躲過一擊,站穩腳跟。伊利亞再次揮棍,又落空了。格雷戈裡使出全身氣力,照準這傢伙的半邊臉狠狠打了一拳。伊利亞應聲倒地。

格雷戈裡扭頭看見平斯基正用他沉重的靴子,不停地踢打卡捷琳娜。

從工廠的方向駛來一輛汽車。經過時,司機一個急剎車,汽車尖叫著停在了路燈下。

格雷戈裡兩步跨到平斯基身後,兩隻胳膊緊緊箍住這位區隊長,讓他雙腳離地。平斯基徒勞地亂蹬著,張牙舞爪揮著胳膊,但全都無濟於事。

車門打開,讓格雷戈裡驚訝的是,那個從布法羅來的美國人走了出來。「這是怎麼回事?」他問。路燈照著他年輕的面孔,他氣憤地對著使勁扭動的平斯基:「你為什麼要踢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運氣太好了,格雷戈裡想。只有外國人會反對警察踢打農民。

從杜瓦身後的車裡出現了監察員卡寧瘦長的身影。「把警察放開,別斯科夫。」他對格雷戈裡說。

格雷戈裡把平斯基放下來,鬆開了他。平斯基猛地轉身,格雷戈裡正準備躲閃他的一擊,不曾想平斯基克制住了自己。他用十分陰狠的聲音說:「我會記著你的,別斯科夫。」格雷戈裡暗暗叫苦——這傢伙知道我的名字了。

卡捷琳娜跪在地上,呻吟著。杜瓦關切地扶她起來,說:「你傷得厲害嗎,小姐?」

卡寧顯得十分尷尬。俄國人從不會對一個鄉下人如此客氣。

伊利亞坐了起來,一臉茫然。

車裡傳出碧公主的聲音,她說的是英語,聽上去很不耐煩。

格雷戈裡對杜瓦說:「如果你允許的話,閣下,我會帶這個女人去附近找個醫生。」

杜瓦看著卡捷琳娜:「你願意這樣嗎?」

「是的,先生。」她說,嘴上都是血。

「好吧。」

格雷戈里拉起她的胳膊,在別人提出異議前帶她離開了。

在拐角處他回頭望了一眼。兩個警察正站在路燈下跟杜瓦和卡寧爭論著什麼。

他抓著卡捷琳娜的胳膊匆匆往前走,但她一瘸一拐,根本走不快。他們必須盡快擺脫那個平斯基。

剛剛拐彎,她便說:「我沒有錢看醫生。」

「我可以借給你。」他說,隱隱心疼——他攢錢是為了去美國,而不是給漂亮女孩治療瘀傷的。

她慎重地看了他一眼:「我真的不想去看醫生,」她說,「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你可以帶我到工廠辦公室嗎?」

她很有膽量,這讓他不由得欽佩起來。她剛被警察毆打了一頓,可心裡想的還是找工作的事。「辦公室關門了。我這麼說只是想糊弄一下警察。不過我明早可以帶你去。」

「我沒地方過夜。」她警覺地看著他,他沒立刻明白這眼神的意思。她是在出賣自己嗎?許多來城裡的鄉下女孩最後都落得出賣皮肉的下場。但也許她的意思恰恰相反,她想要一張床,但不打算用身體交換。

「在我住的地方有個房間,是由幾個女人合住的,」他說,「她們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有時候人更多,再多一個她們也能找到地方。」

「有多遠?」

他指著前面一條跟鐵路路基平行的街道:「就在那兒。」

她點點頭表示同意,幾分鐘後就到了。

二樓裡屋是他的房間,跟列夫兩人擠一張靠牆的窄床,房間裡有個帶灶頭的壁爐,窗邊擺著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窗外就是鐵道。一個倒著放的貨箱充當了床頭櫃,上面放著盥洗用的水壺和盆子。

卡捷琳娜仔細打量著這個地方,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然後她說:「這些都是你一個人的?」

「不,我沒那麼有錢!我和弟弟兩個人住。他晚一點會回來。」

她琢磨著。也許她害怕必須跟兩個人做那件事。為了讓她放心,格雷戈裡說:「要不要我帶你去女人住的地方?」

「過一會兒再說吧。」她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讓我先休息一下。」

「當然。」爐子已經填好,只要點火就行了。他總是在早晨上班前填好爐膛。他用火柴點著引火物。

外面傳來一陣打雷似的噪音,卡捷琳娜有點害怕的樣子。「一列火車而已,」格雷戈裡解釋,「我們旁邊就是鐵路。」

他把壺裡的水倒進盆子,放在爐架上加熱。然後坐在卡捷琳娜對面,看著她。她長著一頭金髮,皮膚蒼白。一開始他覺得她還算好看,但細看才發現她簡直是個美人,骨骼結構長得像東方人,大概她的祖先來自西伯利亞。臉上也有一種風情,大嘴既性感又堅毅,藍綠色的眼睛裡隱含著鋼鐵般的意志力。

她的嘴唇被平斯基那一拳打腫了。「你感覺怎麼樣?」格雷戈裡問道。

她用手摸著自己的肩膀、肋骨、臀部和大腿根。「真是遍體鱗傷,」她說,「幸虧你拉開了那畜生,否則就傷得更重了。」

她倒沒有哀怨個不停。他喜歡這一點。他說:「等水燒熱了,去洗掉那些血跡吧。」

他把吃的東西存在一個鐵盒子裡。他取出一小塊後腿肉扔進鍋裡,然後添了些水壺裡的水。他用水沖洗了一根蘿蔔,把它切進煎鍋裡。他看見卡捷琳娜正在看自己,顯得十分驚奇。她說:「你父親會做飯嗎?」

「不。」格雷戈裡說,轉瞬間彷彿回到十一歲時的自己。碧公主喚起的噩夢般的記憶再也無法抵擋。他把煎鍋重重地放在桌上,然後坐在床邊,把頭埋進雙手間,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不,」他重複著,「我的父親不會做飯。」

那些人黎明時來到村莊裡——地方長官和六個騎兵。媽媽一聽見馬蹄的聲音便立刻抱起列夫。六歲的列夫很沉,但媽媽肩寬背闊,手臂結實。她拉起格雷戈裡的手跑出家門。騎兵們由村裡的老人帶領著,他們大概早在村頭等著了。格雷戈裡家的房子只有一扇門,根本躲不掉,他們一出來,幾個當兵的便猛蹬靴刺,策馬追來了。

媽使勁拍打屋子的壁板,驚得雞和山羊掙脫圍欄,也跑了出來。她穿過屋後的荒地朝樹林跑去。眼看就要逃過一劫,但格雷戈裡突然發現祖母沒跟來。他掙脫媽媽的手,不走了。「我們把奶奶忘了!」他生氣地尖叫著。

「她跑不動!」媽媽喊道。格雷戈裡知道奶奶幾乎走不了路。但即使這樣,他也覺得不能丟下她不管。

「格裡什卡[6],快點兒!」媽媽喊著,跑在前面,身上還背著列夫,他正嚇得尖叫。格雷戈裡跟上,但這一耽擱很要命,騎兵們追得更近了,左右一邊一個,截斷了進樹林的路。走投無路的媽媽跳進了水塘,但她的雙腳陷進了泥淖中,行動遲緩,最後跌倒在水裡。

士兵們狂笑起來。

他們把媽的兩手捆上,趕著她往回走。「別落下那兩個孩子,」地方長官說,「這是王子的命令。」

格雷戈裡的父親和另外兩個人一星期前就被帶走了。昨天,安德烈王子的御用木匠在北草場搭好了絞架。現在,格雷戈裡跟隨母親一到草場,就看見三個男人站在絞刑台上,手腳都被捆著,脖子上套著繩索。絞架旁邊站著一個牧師。

媽大聲喊叫:「不要!」她拚命想掙開捆綁著她的繩索。一個騎兵從馬鞍的皮套裡抽出步槍,掉轉過來,用木槍托打她的臉。她停止掙扎,嗚咽起來。

格雷戈裡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他的父親就要死在這裡了。他見過村裡的長者吊死偷馬賊,但情況大不相同,因為他並不認識那幾個受害者。巨大的恐怖讓他渾身上下麻木無力。

也許會發生什麼事情,讓死刑停下來。也許沙皇會干預,如果他真的在守護他的臣民。或者出現一個天使。格雷戈裡覺得臉上濕濕的,才知道自己在哭。

他和母親被拉到絞架的正前面。其他村民圍攏過來。另外兩個人的妻子也像媽那樣被牽過來,也在不停地哭喊,她們的手被捆著,孩子們抓著她們的衣襟,嚇得大聲哀號。

大門外的土路上停著一輛封閉的馬車,駕車的兩匹棕紅馬正在低頭吃草。等人都到齊了,一個穿黑色長外套的黑鬍子從馬車裡走下來,這人就是安德烈王子。他轉過身,把手伸給他的妹妹碧公主。早上天氣寒冷,她的肩上圍著裘皮。公主很美,格雷戈裡不可能注意不到,她皮膚白皙,一頭金黃的秀髮,就像他想像中天使的樣子,然而很明顯,她是個魔鬼。

王子面向村民:「這片草場屬於碧公主,」他說,「沒有得到她的容許,任何人不得在這裡放牛。否則就等於偷了公主的草。」

人群發出憤恨的嘟囔聲。他們不相信這種所有權,儘管每個禮拜日在教堂裡都這樣被灌輸。人們信守一種舊式、農民的道德,認為土地屬於在上面操持耕種的人。

王子指著絞架上的三個男人。「這些愚蠢的人觸犯了法律——不是一次,而是一犯再犯。」他的聲音尖利刺耳,怒不可遏,就像一個被人搶了玩具的孩子,「更糟的是,他們還跟其他人說公主無權阻止他們,說地主不使用的土地應該讓給貧窮的農民。」格雷戈裡經常聽他父親這樣說。「這樣一來,從其他村來的人也開始在屬於貴族的土地上放牛。這三個人不但不為自己悔過,反而挑動他們的鄰居也變成罪人!這就是判處他們死刑的原因。」他朝那個牧師點了點頭。

牧師爬上臨時搭起來的梯子,挨個兒跟幾個人悄聲說了些什麼。第一個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第二個人哭了起來,開始大聲祈禱。第三個是格雷戈裡的父親,他朝牧師的臉上唾了一口。沒人對此感到驚訝,村民們對神職人員沒什麼好感,格雷戈裡聽父親說,他們把懺悔室裡聽來的一切都告訴警察。

牧師下了台階,安德烈王子朝站在旁邊的一個僕人點了點頭,這人手裡拿著一把大錘。格雷戈裡這才注意到三個死刑犯站在一塊帶合葉的破木板上,下面只有一根撐桿,他驚恐地發現那把大錘就要把撐桿敲掉了。

他覺得現在是天使該出現的時候。

村民們哀怨地呻吟起來。妻子們尖聲喊叫,這一次,士兵沒去阻止她們。列夫發狂地叫著。他大概不明白到底要發生什麼,格雷戈裡想,他只是被母親的尖叫聲嚇著了。

爸爸的臉上毫無表情,就像一塊石頭。他望著遠處,等待命運的決斷。格雷戈裡希望自己也像他那樣堅強。他極力控制著自己,雖然他也想跟列夫一樣大聲號叫。他無法忍住淚水,但他緊咬嘴唇,像父親一樣沉默著。

那僕人掂了一下手裡的大錘,碰了碰撐桿試試力氣,然後猛地一揮,砸了下去。撐桿被砸飛了。帶合葉的木台「砰」的一聲掉在地上。三個人立刻墜了下來,接著又是猛地一拉,他們脖子上的繩索終止了下墜。

格雷戈裡無法把眼睛移開。他盯著父親。爸爸並沒有馬上死去。他張開嘴巴,想要呼吸或者喊叫,但一切都是徒勞。他的臉變紅,在捆綁他的繩索裡掙扎著。好像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臉越來越紅。

然後,他的皮膚變成一種灰藍色,掙扎得越來越無力,直到最後一動不動。

媽停止了尖叫,開始抽泣。

牧師大聲祈禱,但村民們不去睬他,一個接著一個轉身離去,留下三個被絞死的人。

王子和公主回到他們的馬車裡,稍後,車伕甩著鞭子,把馬車開走了。

格雷戈裡講完自己的故事,慢慢恢復了平靜。他用袖子擦乾臉上的眼淚,然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卡捷琳娜身上。她滿心同情地默默聽完他的講述,但並沒有感到震驚。她自己一定親眼見過類似場景:吊打、鞭笞和殘損肢體是農村常見的刑罰。

格雷戈裡把溫水盆放在桌上,找出一條乾淨的毛巾。卡捷琳娜向後偏著頭,格雷戈裡摘下牆上的煤油燈,舉在手上,這樣才能看得更清楚些。

她前額有道傷口,臉頰上有塊瘀青,嘴唇也腫了起來。但即使這樣,這麼近距離盯著她看,還是讓格雷戈裡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她也用坦誠而無畏的目光回視著他,十分迷人。

他在溫水中浸濕了毛巾的一角。

「輕點。」她說。

「當然了。」他開始擦拭她的額頭。當他蘸去血跡以後,發現那裡只是擦破了一點兒皮。

「這下感覺好多了。」她說。

他這樣忙活的時候,她看著他的臉。他擦拭她的臉頰和喉嚨,然後說:「我把疼的地方留到最後。」

「沒事的,」她說,「你的手很輕,不要緊。」儘管如此,他用毛巾碰著那腫脹的嘴唇時,她還是縮了一下。

「對不起。」他說。

「繼續。」

清理的時候,他發現擦傷已經開始癒合。她長著年輕女孩那種整齊潔白的牙齒。他擦了擦她的嘴角。當他彎下腰靠近時,他能感覺到她那溫暖的氣息撲到臉上。

全都弄完後,他感到有些失望,就好像期待著什麼,到頭來卻沒有發生。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在水盆裡洗了洗毛巾,毛巾已經讓她的血染紅了。

「謝謝你,」她說,「你的手真巧。」

他的心狂跳著。他以前也給別人清洗過傷口,但從未經歷過這種眩暈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就要做出某種愚蠢的事情了。

他打開窗戶,潑掉了盆裡的水,讓院子裡的積雪染上了一片粉紅。

他腦子裡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卡捷琳娜可能只是一個夢。他轉過身,心想她坐的那把椅子一定是空的。但她在那兒,正在用那雙藍綠色的眼睛看著他,他發覺自己希望她永遠不要消失。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愛上了她。

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他平時忙著照顧列夫,沒有考慮戀愛的事。他並非處男,曾跟三個不同的女人發生過關係。但那些經歷毫無樂趣可言,大概因為她們沒人能讓他太在乎。

但現在,他內心戰慄著想,整個世界上他最最期盼的,就是跟卡捷琳娜躺在牆邊的窄床上,親吻她受傷的臉,對她說——

對她說,他愛她。

別犯傻了,他對自己說。你一小時前才剛遇見她。她並不想從你這得到愛情,只是想借點錢,找到工作和睡覺的地方。

他「光當」一聲關上窗戶。

她說:「你還給你弟弟做飯,你的手那麼巧,可你能一拳把警察打趴下。」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剛跟我講了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她接著說,「但你們還小的時候,母親也死了,對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

卡捷琳娜聳聳肩:「因為你還得當一個母親。」

按照舊俄歷,她是1905年1月9日死的。那天是個星期日,隨著時間推移,這一天後來被稱作「血腥星期日」。

格雷戈裡當時十六歲,列夫十一歲。兩個男孩跟媽一起在普梯洛夫機械廠工作。格雷戈裡是鑄造學徒,列夫掃地。這年的一月,他們三個人都參加了罷工,跟隨聖彼得堡其他工廠的十萬多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和組織工會的權利。在九日那天上午,他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上街頭,手牽著手,踩著新雪去普梯洛夫機械廠附近的一座教堂。做完禮拜後,他們加入了數千名工人的隊伍,從城市各方朝冬宮的方向行進。

「為什麼我們要遊行呢?」小列夫抱怨道。他寧願呆在家裡,在狹窄的巷子裡踢球。

「因為你的父親,」媽媽說,「因為王子和公主是害人的畜生。因為我們要推翻沙皇和他們的同類。俄國不成立共和國,我就不會停下。」

這是聖彼得堡的一個好天氣,寒冷但是晴朗,格雷戈裡的臉被太陽曬得發熱,他的心也被參與正義事業的同伴之誼溫暖著。

他們的領袖是加蓬神父,他就像《舊約》中的一位先知,長長的鬍子,說著《聖經》上的話,眼中閃爍著榮耀的光芒。他並非革命黨人,他的自救會是經政府批准的,每次聚會都以主禱文開場,結束時要唱國歌。「我現在覺得是沙皇有意讓加蓬這樣做,」九年後,格雷戈裡在這個可以俯瞰鐵軌的房間中對卡捷琳娜說,「就像是個安全閥,用來緩解改革的壓力,讓它通過無害的茶會和鄉下舞會釋放出去。不過這個辦法沒起作用。」

加蓬穿著白長袍,手持十字架,帶領隊伍沿著納爾瓦公路遊行。格雷戈裡、列夫和媽媽緊靠在他的身邊——神父鼓勵全家參加的人走在前面,並告訴他們,士兵絕對不會對孩子開槍。在他們身後,兩個鄰居舉著沙皇的巨幅畫像。加蓬告訴他們,沙皇是他的臣民之父。他會傾聽他們的呼聲,壓制那些鐵石心腸的大臣,答應工人的合理要求。「我主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沙皇也說了同樣的話。」加蓬喊道。格雷戈裡信任他。

他們接近了納爾瓦大門,那是一座巨大的凱旋門,格雷戈裡記得自己正抬頭仰望那六座巨大的戰車雕像,然後一隊騎兵朝遊行的人群猛衝上來,簡直就像紀念碑頂上的銅馬轟然落下,一個個突然變活了。

有的示威者逃開了,而有的倒在了錘子般亂踏的馬蹄下。格雷戈裡僵在那兒,媽媽和列夫也嚇呆了。

士兵們沒有抽出武器,看來只是想把人嚇跑。但工人實在太多,幾分鐘後,騎兵掉轉馬頭,撤了回去。

遊行的人群重新聚集起來,這一次完全是另一種氣魄。格雷戈裡覺得現在非鬧得天翻地覆不可了。他琢磨著面對他們的大隊人馬,那些貴族、大臣和軍隊。他們要做出什麼事情來隔斷民眾,不讓他們去跟自己的沙皇說話?

這個問題幾乎立刻就有了答案。越過前面的頭頂,他看見了一隊步兵,讓他驚恐不已的是,他們擺出準備射擊的姿勢。

前行的人群慢了下來,人們意識到即將面臨的危險。加蓬神父離格雷戈裡只一步之遙,這時他轉過身來,向他的追隨者大聲喊道:「沙皇絕不允許他的軍隊射殺他熱愛的臣民!」

辟辟啪啪的響聲震耳欲聾,就好像冰雹砸在鐵皮屋頂上——士兵們在舉槍齊射。濃烈的火藥味刺激著格雷戈裡的鼻孔,一陣恐懼緊緊攫住了他的心。

神父喊著:「別害怕——他們在朝天上開槍!」

又是一陣槍聲凌空響起,但沒有子彈落下。儘管如此,格雷戈裡還是嚇得兩腿發軟。

接著是第三次齊射,這一次,子彈沒有飛到天上。格雷戈裡聽到尖叫聲,看見有人摔倒在地。他緊盯著自己周圍,愣了一會兒,這時媽狠狠推了他一把,喊道:「快趴下!」他一下臥倒在地。與此同時,媽把列夫也按在地上,用自己的身體護著他們。

我們就要死了,格雷戈裡想,他的心臟跳得比槍聲還要響。

射擊無情地持續著,那噩夢般的噪聲讓人無法逃脫。人們開始倉皇逃竄,他們的靴子重重踩在格雷戈裡身上,但媽媽護住了他和列夫的頭。他們趴在地上,渾身發抖,頭上依然是射擊和人的尖叫聲。

然後,槍聲停止了。媽媽動了一下,格雷戈裡抬起頭,四下看了看。人們匆忙散去,互相呼喚著,但尖叫聲已經停歇下來。「起來吧。」媽媽說。他們慌忙從地上爬起來,離開大路,跳過躺著不動的軀體,繞開那些受傷流血的人。他們到了一條小巷,放慢腳步。列夫低聲對格雷戈裡說:「我把褲子尿濕了!別告訴媽媽!」

媽媽渾身熱血上湧,怒不可遏。「我們一定得跟沙皇說話!」她大聲喊著。人們停下來,看看她那農民的寬臉和熾烈的目光。她寬厚的胸膛讓那渾厚的聲音穿過整條街道。「他們阻止不了我們——我們一定要進冬宮去!」有人歡呼起來,其他人點頭表示贊同。列夫開始哭起來。

九年後聽完這個故事,卡捷琳娜說:「她為什麼這樣做呢?她完全可以帶著孩子安全回家!」

「她常說不想讓兒子們再過她那種日子,」格雷戈裡回答,「我認為,她覺得就算我們死在一起,也不能放棄美好生活的希望。」

卡捷琳娜若有所思:「我覺得她太有勇氣了。」

「這不僅僅是勇氣,」格雷戈裡堅決地說,「這是一種英雄品格。」

「後來發生了什麼?」

他們隨著好幾千人來到了市中心。太陽升得更高,照耀在佈滿積雪的城市上空,格雷戈裡解開了外套和圍巾。對列夫來說這段路很長,但那孩子又驚又怕,早忘了抱怨。

最後他們到達涅夫斯基大街,這條寬闊的林蔭大道穿過城市中心。街上已經擠滿了人。有軌電車和公共汽車來來往往,馬車橫衝直撞——格雷戈裡回想起來,那時候還沒有出租車。

他們遇見了普梯洛夫機械廠的車工康斯坦丁。他帶給媽媽一個壞消息,城裡其他地方的示威者遭到屠殺。但這並沒有讓她停下腳步,其他人也同樣堅定。他們健步走過一家家店舖,裡面出售德國的鋼琴、巴黎的帽子和擺放溫室玫瑰的特製銀碗。一個貴族在珠寶店給情婦買個小玩意兒所花的錢,比一個工廠工人幹一輩子掙的工資還多,格雷戈裡聽大人這樣說。他們經過索雷爾電影院,格雷戈裡一直想進去看看。商販們生意很好,用一種漂亮的俄式茶缸賣茶水,還有孩子玩的彩色氣球。

人們來到街道盡頭,聖彼得堡的三大地標建築跟前,它們並排樹立在冰凍的涅瓦河岸——被稱作「青銅騎士」的彼得大帝的騎馬雕像、尖頂的海軍部大廈,還有冬宮——格雷戈裡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這座宮殿,一直不肯相信這麼大的建築真的是住人的地方。簡直不可思議,就像故事裡常有的,類似一把神奇的寶劍,或者一件隱形斗篷一樣的東西。

宮殿前的廣場覆蓋著白雪。遠處,暗紅色的大樓前面排列著一隊騎兵、穿著長大衣的步槍手,還有加農炮。人群從廣場四周聚集過去,互相保持著距離,害怕那些士兵開槍,但新來的人從附近的街道上不斷湧來,像條條支流匯入涅瓦河,格雷戈裡被人推著往前走。來到這兒的不光是工人,格雷戈裡驚訝地注意到很多是穿著暖和外套的中產階級,正從教堂返回自己家,有的看上去像學生,少數人甚至穿著校服。

媽媽小心地帶著他們躲開槍口,來到亞歷山大洛夫斯基花園,它位於長長的、黃白相間的海軍大廈前。其他人也是這樣想的,因此人群開始鬆動起來。那個為中產家庭的孩子們趕麋鹿雪橇的人已經回家了。人們都在談論殺人的事:城裡到處有示威者被槍炮射死,被哥薩克馬刀砍死。格雷戈裡跟一個同齡孩子講述發生在納爾瓦大門的事情。示威者們得知別的地方發生的事情,一個個火冒三丈。

格雷戈裡抬頭凝視著冬宮長長的外牆,上面好幾百個窗戶。沙皇在哪兒呢?

「那天早上他沒在冬宮,這是我們後來才弄清楚的,」格雷戈裡對卡捷琳娜說,他發覺自己的聲音帶著一個失望的信徒般的怨恨和苦澀,「他甚至沒在城裡。這位臣民之父去皇家行宮度週末了,在鄉間散步,玩多米諾骨牌。但我們當時並不知道,還去覲見他,求他出來見一見自己的臣民。」

人們越聚越多,與沙皇見面的吁求愈發迫切,有些示威者開始譏嘲士兵。每個人都變得緊張而憤怒。突然有一隊警衛衝入花園,命令所有人離開。格雷戈裡看著,既恐懼又疑慮,他們揮舞著鞭子,見人就抽,有的還用馬刀背抽打民眾。他看了看媽媽,等她拿主意。她說:「我們不能就這樣放棄!」格雷戈裡不知道他們究竟盼著沙皇做什麼,他只是覺得——就跟其他人一樣——只要他們的君主知道他們所受的委屈,他就會以某種方式糾正和彌補。

其他示威者也跟媽媽一樣堅決,雖說那些受到衛兵鞭打的人畏縮起來,但沒有一個人離開。

接著,士兵們拉開了射擊的架勢。

前面的幾個人跪下來,摘掉他們的帽子,在自己身上畫著十字。「跪下!」媽媽說了一句,他們三個全都跪了下來,他們周圍的人也都照做,直到大部分都擺出祈禱的姿勢。

突然降臨的沉默讓格雷戈裡感到害怕。他盯著對準他的步槍,步槍兵也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像一座座雕像。

然後,格雷戈裡聽到一聲號角。

這是一個信號。士兵們的武器開火了。格雷戈裡周圍的人喊叫著倒在地上。一個為了看清周圍爬到雕像上面的男孩,驚叫一聲摔到地上。一個孩子像被打中的鳥一樣從樹上掉了下來。

格雷戈裡看見媽媽臉朝下趴在地上。他以為她是在躲子彈,便也那樣趴下。過了一會兒,他扭頭,看見了血,她腦袋四周的雪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不!」他大叫著,「不!」

列夫尖叫起來。

格雷戈裡抓著媽的肩膀,把她拉了起來。她的身子癱軟。他盯著她的臉。一開始,他被自己看見的一切弄蒙了。他看見的究竟是什麼?她的額頭和眼睛現在已經血肉模糊,無法辨認。

還是列夫說出了真相。「她死了!」他哭喊起來,「媽媽死了,我母親死了!」

槍聲停止了。四周,人們都在逃命,有人狂奔,有人一瘸一拐,有人在地上爬。格雷戈裡竭力思考著。他該怎麼辦?他得帶著媽媽離開這兒,他作出了決定。他把胳膊伸到她的身體下面,把她抱了起來。她身子不輕,但他很壯實。

他轉過身來,尋找回去的路。他很奇怪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然後意識到他在不停地流淚。「快走,」他對列夫說,「別叫了,我們得馬上走。」

廣場邊上有個穿藍色束腰工裝的老人攔住了他們,眼含淚水,臉上滿是皺紋。「年輕人啊,」他對格雷戈裡說,聲音裡帶著憤怒和痛苦,「永遠不要忘記,」他說,「永遠不要忘了今天沙皇在這兒犯下的謀殺罪。」

格雷戈裡點點頭:「我不會忘的,先生。」

「願你活得長久。」老人說,「活到能為沙皇所犯的惡行復仇的那一天。」

「我抱著她走了大概一里地,後來累了,就上了電車,仍舊抱著她。」格雷戈裡對卡捷琳娜說。

她盯著他,那張美麗、但傷痕纍纍的臉蒼白而驚恐:「你帶著死去的母親坐電車回家?」

他聳聳肩:「當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著奇怪的事情。確切地說,當天發生的一切都很奇怪,所以無論我做什麼都不算出格。」

「那些坐車的人呢?」

「售票員什麼也沒說。我猜他大概嚇壞了,忘了把我趕下去,他也沒找我要車錢,當然我也沒法付錢。」

「所以你就坐下了?」

「我坐在那兒,懷裡抱著她的屍體,列夫坐在我旁邊,一直在哭。那些乘客只是盯著我們。我不在乎他們怎麼想。我正在琢磨我該怎麼辦,就決定把她帶回家。」

「就這樣,剛十六歲,你就成了一家之主。」

格雷戈裡點點頭。雖然回憶十分痛苦,但他從她的專注傾聽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看著他,聽他說話時嘴唇微張,可愛的臉上交織著迷戀和驚駭的複雜表情。

「那段時間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沒有任何人幫我們。」他內心又被獨自面對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的恐慌佔據了。這段回憶一直讓他怒火中燒。已經結束了,他對自己說:我有一個家,一份工作,我的弟弟已經長大成人,強壯又英俊。可怕的日子已經過去。儘管如此,但他總想掐住某個人的脖子——一個士兵、警察、政府大臣或者沙皇本人,他要使勁捏住,掐到他嚥氣為止。他閉上眼睛,顫抖著,直到這種感覺消失。

「葬禮剛一結束,房東便把我們趕了出去,說我們付不起錢,還拿走了我們的傢俱,他說用來抵償欠租,可我媽從來沒有拖欠過房租。我去教堂告訴神父,說我們無處安身。」

卡捷琳娜冷笑了一下:「我能猜到接著會發生什麼。」

他有些吃驚:「你能猜到?」

「牧師讓你上床睡覺——上他的床。這件事就曾發生在我身上。」

「差不多吧,」格雷戈裡說,「他給了我幾戈比,讓我去買幾個熱土豆。我在他說的地方沒找到商店,但沒繼續找,而是連忙跑回了教堂,因為當時覺得他的樣子很怪。結果,當我走進小禮拜堂的時候,他正在脫列夫的褲子。」

她點點頭說:「我十二歲的時候那些牧師就開始對我幹這種事了。」

格雷戈裡感到震驚。他原以為只是他遇到的那個牧師極端邪惡。卡捷琳娜顯然認為他們都是同樣墮落。

「他們都這樣?」他氣憤地說。

「從我經歷的事情看,大多數都是。」

他憎惡地搖了搖頭:「你知道最讓我吃驚的是什麼?當我逮到他的時候,他都不覺得羞恥!他只是很生氣,就好像我打斷他沉思經文似的。」

「當時你怎麼做的?」

「我讓列夫穿好褲子,然後我們就走了。牧師想把那幾個戈比要回來,但我告訴他這些錢是施捨給窮人的。當晚我用這些錢在公寓裡租了一張床。」

「然後呢?」

「後來我謊報年齡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還租了一間房,一天一天學會自立。」

「現在你幸福嗎?」

「當然不。我的母親想讓我們過上更好的日子,為達到這個目的,我們要離開俄國。我差不多已經攢夠了錢。我要去美國,等我到了那兒,就把買船票的錢給列夫寄回來。美國那邊沒有沙皇——也沒有皇帝或任何形式的國王。軍隊不能想殺誰就殺誰。人民當家作主!」

她半信半疑:「你相信這些?」

「這是真的!」

有人輕輕敲著窗戶。卡捷琳娜吃了一驚,他們是在二樓,但格雷戈裡知道是列夫。夜深了,大門已經鎖上,列夫只得穿過鐵路到後院,爬上洗衣房的屋頂,再從窗戶爬進來。

格雷戈裡打開窗戶讓列夫進來。後者衣著講究,穿著一件珍珠母紐扣的夾克,還戴了一頂有天鵝絨絲帶的軟帽,背心上綴著一根黃銅表鏈。他剪了一個時興的波蘭式側分頭,而不是鄉下人常梳的中分。卡捷琳娜顯得很吃驚,格雷戈裡估計她沒想到他的弟弟如此瀟灑時髦。

通常格雷戈裡見到列夫回家都很高興,看他沒喝得酩酊大醉便鬆下一口氣。現在他卻希望跟卡捷琳娜單獨多呆一會兒。

他給兩人作了介紹,列夫的眼睛閃閃發光,很感興趣地跟她握手。她擦乾臉頰上的淚水。「格雷戈裡跟我講到你母親去世的事。」她解釋道。

「九年來他既當爸又當媽,一直在照顧我,」列夫歪著頭嗅了嗅,「而且還燒得一手好菜。」

格雷戈裡拿出碗和勺子,把一條黑麵包放在桌上。卡捷琳娜向列夫說起跟警察平斯基大打出手的經過,那種語氣讓格雷戈裡覺得自己表現得比實際情況還要勇敢。但他很高興她把自己當成英雄。

列夫被卡捷琳娜迷住了。他向前探著身子,好像他從未聽過如此迷人的故事,微笑著連連點頭,隨著她講述的內容,一會兒吃驚,一會兒憎惡。

格雷戈裡把菜盛到碗裡,拉過那只貨箱當椅子。吃食還算不錯,他在鍋裡加了一顆洋蔥,後腿骨使蘿蔔有了濃郁的肉香。列夫岔開話題,談起了廠裡發生的各種怪事和從別處聽來的笑話,氣氛變得輕鬆起來。他讓卡捷琳娜笑個不停。

他們吃完飯後,列夫問卡捷琳娜是怎麼來城裡的。

「我父親去世後,母親就改嫁了。」她說,「不幸的是,我繼父更喜歡我,而不是我母親。」她甩了甩頭,格雷戈裡弄不清這是表示羞愧還是蔑視。「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母親是這麼認為的,接著就把我趕了出來。」

格雷戈裡說:「聖彼得堡的一半人口是從鄉下來的。很快就沒人種地了。」

列夫說:「你一路上是怎麼過來的?」

還是那種常見的故事,坐三等車廂,乞求過路的馬車捎一段,等等。但格雷戈裡被她說話時那張生動的面孔徹底迷住了。

列夫又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表些有趣的看法,提幾個問題。

很快,格雷戈裡注意到,卡捷琳娜把椅子挪向了列夫,專注跟他交談。

格雷戈裡想:看來我成了多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