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芬妮的腦袋浮出了水面
龍尼開著他的廂式旅行車來接我了，車上共有三排座位，艾米莉的兒童專用座椅在第二排，蒂芬妮已經挨著艾米莉坐下了。於是我爬進了最後一排，我帶了一個橄欖球和媽媽幫我準備好的包，包裡有毛巾、換洗衣服、午餐盒。我對媽媽說龍尼肯定會從當地的熟食店裡買三明治，可她仍然堅持讓我帶上午餐。
當然了，媽媽肯定感覺自己有必要站在門前的走廊上跟我們揮手道別，好像我是三歲小孩似的。維羅尼卡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靠在龍尼身上對我媽媽喊道：「謝謝您送的葡萄酒和鮮花！」我媽媽把維羅尼卡的這種舉動當成了邀請，於是就跑到車旁跟維羅尼卡攀談起來。
「你覺得我給帕特買的衣服怎麼樣？」媽媽站在龍尼那邊的車窗旁問道。她把頭探進來好好地看了看蒂芬妮，可是蒂芬妮已經把頭轉了過去，裝作正在看窗外街道對面的房子。
說真的，我的裝扮挺可笑的：明亮的橙色毛料保羅衫、亮綠色的沙灘短褲、外加一雙人字拖。這些都不是我喜歡穿的，可如果我穿短袖T恤衫和運動短褲，維羅尼卡很可能會小題大做，毫不留情地嘲弄我一番。既然維羅尼卡和我媽媽的品味差不多，我就任由媽媽裝扮了，再說了，這麼穿也的確能哄媽媽開心。
「他看起來很棒，皮朋斯夫人。」維羅尼卡說，龍尼對此也點頭表示認可。
「嗨，蒂芬妮。」媽媽熱情地跟蒂芬妮打招呼，而且再次往車內探了探頭，可是蒂芬妮假裝什麼也沒有聽到。
「蒂芬妮？」維羅尼卡喊道，可是蒂芬妮繼續盯著車窗外面，依然沒有說話。
「讓您見見我們的小艾米莉吧？」龍尼說著就從車裡出來了，他把艾米莉從座椅上抱出來，然後交到了我媽媽的懷抱裡。媽媽開始跟艾米莉說話，她的口氣聽起來怪怪的，龍尼和維羅尼卡分別站在我媽媽的兩側，陪著笑臉。
這種情形持續了有好幾分鐘，蒂芬妮感到不耐煩了，她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說道：「我本以為我們今天是要去海邊的。」
「不好意思，皮朋斯夫人，」維羅尼卡說，「我姐姐就是個直腸子，您別介意。不過，我們的確該出發了，否則就趕不上在沙灘上吃午餐了。」
我媽媽飛快地點了點頭，龍尼把艾米莉重新固定在座椅上。媽媽笑著衝我說：「玩得開心點兒，帕特。」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就像個三歲的孩子。
一路上，龍尼和維羅尼卡一直嘮叨個沒完，他們跟我和蒂芬妮說話時的語氣也怪怪的，好像我們跟小艾米莉沒什麼兩樣。他們根本沒指望我們有什麼回應，而且說的話基本上都無關痛癢、不著邊際。「真想馬上就能到海邊。」「我們肯定會玩得很開心。」「到了那裡我們先做什麼呢？游泳、散步還是玩會兒橄欖球？」「今天的天氣真不錯。」「你們是不是也很開心？」「真想享用那些三明治，我都等不及了！」
蒂芬妮有20多分鐘一句話也沒說，然後突然冒出來一句：「拜託，我們能安靜地待一會兒嗎？」接下來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小艾米莉在那裡「咿咿呀呀」地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用她父母的話說小艾米莉這是在唱歌。
我們駕車駛過海洋城，穿過一座橋後來到了一處我叫不出名字的海灘。龍尼解釋說：「這裡相對不會那麼擁擠。」
我們把車停好後，艾米莉被放進了一個既像嬰兒車又像四驅車的東西裡，這個東西由維羅尼卡推著往前走。蒂芬妮拿著遮陽傘。龍尼和我抬著小冰箱，我們倆每人抓著一個提手。我們步履蹣跚地翻過了一個覆蓋著海燕麥的小沙堆，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大片開闊的海灘，而且顯然是我們專享的。目光所及之處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我們花了一點兒時間探討接下來是要漲潮還是落潮。維羅尼卡拿出了一塊乾布，試圖把毛毯鋪開，龍尼開始把遮陽傘插到沙子裡。海灘上微風吹拂，這給維羅尼卡造成了一點兒小麻煩，因為海風會不時地把剛鋪開的毛毯給掀起來。
如果換成其他人，我肯定會跑去抓住毛毯的一角幫忙把它鋪好，可是我面對的是維羅尼卡，我可不想看到她衝著我大呼小叫。在她下達指令之前，我還是在旁邊待著比較好。看來蒂芬妮也是這樣想的。遺憾的是，維羅尼卡始終也沒有開口向我們求助。
可能是眼睛裡進了小沙粒什麼的，艾米莉開始尖叫起來，同時還用小手不停地揉眼睛。
「乖。」蒂芬妮對艾米莉說。
維羅尼卡立即跑到艾米莉身邊，告訴她要眨眼睛。維羅尼卡還示範了怎麼眨眼睛，可是這麼做根本沒用，艾米莉叫得更大聲了。
「我現在可照料不了大聲哭鬧的小孩，」蒂芬妮又說道，「快別讓她哭了。維羅尼卡，能不能請你別讓她——」
「還記得麗莉醫生是怎麼說的嗎？我們今天早晨是怎麼說的？」維羅尼卡轉過頭瞪了蒂芬妮一眼，然後又去哄艾米莉。
「好啊，現在我們要在帕特面前談論我的治療師了？你這個婊子。」蒂芬妮罵到，然後開始快步往遠處走。
「上帝啊，」維羅尼卡看起來要抓狂了，「龍尼，你能照看一下艾米莉嗎？」
龍尼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隨後維羅尼卡就跑著去追蒂芬妮了。「蒂芬妮，快回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龍尼用瓶裝水給艾米莉沖洗了一下眼睛，大約過了十分鐘，她就不再哭鬧了。我們在遮陽傘下鋪好毛毯，用小冰箱、我們的鞋子還有艾米莉的超級嬰兒車壓在四個角上——可是維羅尼卡和蒂芬妮還沒有回來。
龍尼給艾米莉全身都塗滿了防曬霜，然後我們帶她到水邊去玩。她喜歡追著落潮的浪花跑，也喜歡在潮濕的沙灘上挖洞。為了確保她不會把沙子塞進嘴裡，我們必須時刻看著她。在我看來這太可笑了，誰會沒事兒吃沙子啊？龍尼抱著艾米莉下海了，我們一起在朵朵浪花中漂浮了一會兒。
我問龍尼是否擔心維羅尼卡和蒂芬妮，他說：「別擔心。她們只不過是在沙灘上進行治療罷了。她們很快就會回來。」
龍尼在說道治療時刻意加強了語氣，好像治療是什麼可笑的事兒似的。我不喜歡他這種語氣，不過我什麼也沒說。
身上的海水蒸發以後，我們都躺在了毛毯上——龍尼和艾米莉躺在陰涼裡，我選擇了曬日光浴。很快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龍尼的臉正對著我，他還在沉睡之中。我感到什麼東西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轉過身，看到艾米莉已經從毛毯的另一側走到了我身邊，她微笑著看著我說：「帕伯。」
「讓爸爸再睡會兒。」我輕聲說道，然後抱起艾米莉走到了水邊。
我們在潮濕的沙子上坐了下來，然後用手挖了一個小洞。退潮的海浪泛著泡沫，艾米莉站了起來，她用小手指著那些泡沫，開心地跑著，笑著。
「想去游泳嗎？」我問她。艾米莉點了點頭，於是我把她抱起來，慢慢地朝海裡走去。
藉著海浪的浮力，我們很快就走到了齊腰深的海水中。我和艾米莉開始漂浮在海浪上。海浪變得越來越大，我得使勁兒蹬腿才能確保我們的腦袋浮在水面上。艾米莉看起來很開心，每當我們往上浮的時候，她都會開心地大叫、大笑、拍手。我們就這樣玩兒了十多分鐘，我自己也非常開心，我不時地會親親她胖乎乎的小臉頰。我真想就這樣在海浪中漂浮一輩子。當分居時間一結束，我和妮可就盡快生一個跟艾米莉一樣可愛的女兒，自從跟妮可分居以來，還沒有什麼事情讓我像今天這樣開心過。
海浪更大了。我讓艾米莉騎在我的脖子上，這樣浪花就不會濺到她臉上了。她高興地叫著，看起來很喜歡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我們浮上來。
我們沉下去。
我們非常開心。
我們非常非常開心。
可是，我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尖叫。
「帕特！帕特！帕——特！」
我轉過身，看到維羅尼卡正飛快地沿著沙灘往這邊跑，蒂芬妮遠遠地跟在後面。我擔心又出什麼事兒了，所以開始往回游。
現在的海浪實在是太大了，為了確保艾米莉的安全，我只能緊緊地把她抱在胸前，不過我們很快就頂著海浪游回來了，此時維羅尼卡已經跑到海水裡了。
靠近以後，我才發現維羅尼卡很不高興。艾米莉開始哭起來，伸著小手想要回到媽媽的懷抱中。
我把艾米莉交給了維羅尼卡，她大聲對我喊道：「你到底在幹嗎呀？」
「我只是跟艾米莉一起去游泳了。」我回答說。
肯定是維羅尼卡的尖叫聲把龍尼吵醒了，他也朝我們跑了過來。「怎麼了？」
「你竟然讓帕特帶著艾米莉下海？」從維羅尼卡說到我名字時的語氣就知道她可不想讓艾米莉單獨跟我待在一起，因為她認為我可能會傷害艾米莉，這太不公平了——艾米莉是在聽到維羅尼卡尖叫後才開始哭的，事實上是維羅尼卡自己讓她女兒不高興的。
「你對她做了什麼？」龍尼問我。
「什麼也沒做，」我說，「我們只是去游泳了。」
「你當時幹嗎去了？」維羅尼卡開始質問龍尼。
「我肯定是睡著了，而且——」
突然之間，我感覺到腦子轟的一聲，眼前的一切簡直就要讓我發瘋了：維羅尼卡的語氣很不友好、艾米莉還在不停地哭、龍尼責怪我對她女兒做了可怕的事情、我的前胸後背都被火熱的陽光炙烤著、蒂芬妮在一旁冷眼旁觀。我知道自己就要爆發了，於是我做了當時唯一能夠想到的事情：我開始沿著沙灘奔跑，我想遠離維羅尼卡、龍尼和艾米莉，我想遠離孩子的哭聲和大人的指責。我拚命地朝前飛奔，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哭泣。我只是帶艾米莉去游泳而已，這沒什麼不妥的，我一直試圖做個好人，而且我的確做得很好。可是，我卻讓自己最好的朋友失望了，而且他妻子還衝我大喊大叫，這太不公平了，我已經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這場混蛋的電影到底還要上演多久啊？我到底還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啊？……
蒂芬妮從我身邊跑了過去。
她跑得飛快，就像一陣風似的跑過去了。
突然之間，我的腦海中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我必須超過她！
我開始加速，我很快趕上了蒂芬妮，她也開始加速，我們並駕齊驅跑了一會兒，我使出全力衝到了前面，並以女人難以企及的速度飛奔了一分鐘左右，隨後我放慢了腳步，等她慢慢地趕了上來。我們沿著沙灘慢慢地跑了很長一段時間，期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後，我們開始轉身往回跑，大概又過了一個小時，我們終於看到了龍尼和維羅尼卡的遮陽傘。可在我們走近他們之前，蒂芬妮看了看我，然後朝大海瞥了瞥。
於是我跟著她直接跑進了海浪裡——經過漫長的奔跑後，鹹鹹的海水拍打在皮膚上感覺涼涼的。我們開始往大海深處走，很快我們就無法站起身來，我看到蒂芬妮的腦袋漂浮在水面上，海面也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她的膚色泛著古銅色，濕長的黑髮自然地垂在水面上，我看到她的鼻子上有一些雀斑，今天早晨的時候這些雀斑還不在那裡呢——於是我朝她游了過去。
一個浪把我托了起來，待海浪退去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與蒂芬妮已經面對面了。蒂芬妮的臉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妮可，在那一瞬間，我真擔心我們倆會不小心親吻到對方的嘴唇——不過蒂芬妮很快就往外游了幾下，所以親吻事件並沒有發生，這讓我很感激蒂芬妮。
她的腳趾從海水中露了出來，她開始仰面漂浮在海面上——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地平線。
我也往後仰了仰，讓自己的腳趾也露出了水面，我與蒂芬妮就那麼漂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倆都盯著海天相接的地方，誰也沒有說話。
等我走回到毛毯所在的地方時，艾米莉已經進入了夢鄉，嘴裡還含著一個手指頭，維羅尼卡和龍尼手拉手躺在遮陽傘的陰涼裡。我們走到他們身邊，他們瞇著眼看了看我們，衝我們微笑著，好像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跑步的感覺如何？」龍尼問道。
「我們現在想回家了。」蒂芬妮說。
「為什麼？」龍尼坐了起來，「我們還沒吃午飯呢。帕特，你真想回家嗎？」
維羅尼卡什麼也沒說。
我抬頭看著天空。碧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我對龍尼說：「是的，我想回家。」於是我們收拾東西回到了車上，往科林斯伍德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