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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義工

只要小屋還存世一天,收留流浪歌手的規矩就不會變,咱 們抱團取暖。

有緣就惜緣,緣深就當族人,來者可以拖著理想,可以背 著希望,可以扛著命運,也可以只是為了錢。

 

錢不錢的和俗不俗蛋關係沒有。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認可果子的那句話——沒資格談論理 想時,先好好去掙錢。

靠理想活著牛B,靠手藝掙錢吃飯也不丟臉。

歧路或坦途,船總要有根龍骨,人總要有個信念。

 

 

命運的屬性是什麼?

—命運善嫉,釜底常抽薪,波瀾平地起。

難道沒有例外嗎?

—沒有,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哈哈,我不服也不信。 ^

——孩子,不急,失意、挫敗、急轉彎、厭離心、退轉心……種種欲揚先抑你都必將經歷。 ‘

 

能逃嗎?

——不能。

會疼嗎?

——會。

會有多疼啊?

——有時好似高原反應,有時堪比剔骨剜心。

 

有萬能解藥沒?

——沒有,因果自受,解它做甚?

那有沒有錦囊妙計?

——有,不過四個字:坦然受之。

這麼簡單?

——簡單嗎,若真簡單的話,為何能做到的人萬中無一?

如果我做到了呢?

—做做看,做到之前,先別BB。

那麼你做到了沒?

…………

——問什麼問?打哭你信不信!

 

(一)

 

最難坦然的,莫過於小屋一進入倒閉倒計時的大冰的小屋。

雙手抄兜,晃晃悠悠。

小屋坐落在五一街盡頭。

若干年前,這裡是人跡罕至的所在,殺人越貨好地界,雲淡風輕水渥潺。 三角梅香透了半條街。

 

好安逸的老街。

老時光零零星星堰塞在牆壁夾角處,青蠅振著小翅膀,嗡嗡地飛去飛來。

流浪狗蜷縮屋簷下舔爪子,虎皮大貓攆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畫“之”字。

整條五一街安安靜靜的,一直安靜到路的盡頭。

 

路盡頭有家花圈店,也賣棺材。

若干年前,我叼著煙,蹲在門前,興致勃勃地看人釘棺材。

 

我幫他們敲了一會兒釘子,他們送了我一隻小花圈。

哎呀我去,真他喵的好看,小呀麼小花圈。

 

那家花圈店,後來改成了一家小火塘酒吧,名叫大冰的小屋。小屋是個坑。

 

挖地三尺,棺材大小的一個墳坑,為的是以邪攻邪。

來往的客人坑裡一跳,擠坐在一起,頭頂是降魔書,面前是避風燭台,牆壁上

掛滿了鍾馗韋陀忿相護法四天王天……

擱酒的桌子用的是棺材板,還是以邪攻邪。

 

斯是陋室,黃泥抹牆,紅泥焙磚,屋頂漏雨懶得修,聽歌的客人撐著傘。

雨季來臨,鼓就不用敲了,傘上的撲簌雨水聲,就是最好的鼓點。

燭光昏黃搖曳,蠟淚成塔,年復一年,那時候也懶得安燈泡,正好省電。

錢也懶得收,有六年的時間,所有人都可以免單,不論喝多少酒,銀子愛給不

給,隨您的便。

 

小屋獨特的氣場和規矩,自然不招庸眾待見,經久不衰的是鬧鬼的傳言。

也罷,以邪辟邪,岸然君子莫作停留,孤魂野客入我門來。

 

所謂孤魂,不少是流浪的藝人們,也有畫師也有詩人也有歌者,和昔年的拉薩 浮游吧一樣,小屋是流浪歌手收容站,背著吉他推門進來的管酒管飯。

孤魂野客的品類後來越聚越多,生物多樣性原則在12平方米的小坑裡滾動循 環一有失意巨賈,有過氣明星,有聽著歌聽著歌就休克的晚期病人,有喝著

 

酒喝著酒就被便衣帶走的,說是通緝犯……

各色人等停停坐坐,往來穿梭,一個故事一首歌,一杯酒一個夜晚。 杯酒慰風塵,如是許多年

詩曰:

十年滇北復山東, 知交老友且零落, 忽憶昔年火塘夜,

時無俗人論俗務, 倥傯數栽倥傯過,今昔又是一歲盡,

來時霧霾去時風。 江湖少年尚崢嶸。 大冰小屋初築成。

偶有遊俠撒酒瘋。 何日始兮何日終。 新釀青梅為誰盛。

…………

 

時光變遷,詭異變傳奇,積澱的人氣終於帶來了好生意,每晚門外都排長龍,

屋裡塞得罐頭一樣滿。來的年輕人多了些,但浪客散人並未見少,六後和

九後促膝坐在一起,一起哄笑,一起沉默發呆。還好,氛圍沒變。

 

變了的是房租,12平方米的屋子,房租從一年四位數變成了六位數,一度壓得 我喘不上氣來。

於是開始收酒錢: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

錢不提前收,出門再交錢,喝了多少憑良心給,窮學生可以借此逃單。

逃單人不多,每天也就十來個,大都不是窮學生……

 

也有來者坐了一整天,大呼過癮感醒值。也有客官交錢時嫌貴,說超市裡一

瓶酒才賣三元錢。我說:那您、去超市裡喝吧,讓收銀員唱歌給你聽……

他們笑著走了,兩天後過來道歉:抱歉哈,去了古城其他酒吧,才知道此地運

營成本高,酒價平均是五六十元一瓶,而且還要半打一打地買。

他們在小屋裡重新坐下:為表歉意,給我們先來一打。

不賣!

說好了的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你一次要那麼多幹嗎?

要喝就一瓶一瓶地喝,大冰的小屋再小也是麗江五百強企業,任你是誰,規矩 不能壞。

給你們一人一瓶酒,自己起開,乖乖坐著好好聽歌,慢點兒喝,不然打哭你信 不信?還有一點變了。

 

收容原創歌手的原則升級了一點兒:依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喝酒自己 拿,但只要有緣留,不管是半個月還是半年,都開始發工錢。 是的,都是義工,義工憑什麼就不給人家發工錢?小屋裡沒有免費勞動力,這 裡的義工的“義”,不是義務而是義氣。

 

若干年來,小屋收留過數以百計的歌手。

和情懷無關,只想讓那些缺乏生存技能的孩子多一個屋頂來擋風避雨。12平方 米的小酒吧,最多的時候同時養著11個歌手,最高的時候工錢每月五位數。 管我掙多少,掙多少我發多少我樂意。

我就這樣,我還不這樣。

你來打我呀你來啊你來啊。

 

憑什麼一個底層歌手只能住地下室、吃著方便面、苦大仇深才能寫出好歌來?

他小眾,他就活該餓著?小屋想讓他們既能吃飽了飯,又能寫歌。

憑什麼一個歌手只會放低姿態,放低尊嚴才能有機會靠音樂上飯?

在小屋裡,歌手最大,客人只要影響了歌手唱歌,立馬攆出去。

 

這些歌手未必都是有天分的,也未必都是技術全面的,但音樂有門檻嗎?有及

格線嗎?既然喜歡,他們為什麼無權利去追求?

喜不喜歡,有沒有權利去喜歡,和出身無關,和天分也無關。

 

每個人都有一首驚世駭俗的歌在等著他,只不過找到這首歌,需要米飯和 時間。

我也窮過的,也曾一度是個流浪畫師、流浪歌手、電視台裡打雜跑腿的小劇 務。我也曾因為不想放下尊嚴而被人扇過耳光,踹過琴盒,打斷過肋骨,盒飯 扣了一臉。

 

我比誰都知道缺乏機會、缺乏資源會讓一個人多麼無奈地擱置自己的理想,所 以,收留每一個長期歌手時,小屋都要求他們答應兩個條件:

 

1.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不要怕嘲笑,不要輕易放棄創作,能做到就留下, 沒信心就拜拜。

 

2.出世與入世的平衡方為王道,永遠不要遠離生活。

不要因為自己搞藝術就盲目鄙視金錢,再高大上的精神追求也需要物質基礎的

支撐,靠本事吃飯不丟人,留下就認真工作,一邊等理想慢慢清晰,一邊好好 掙錢。

能做到就留下,沒信心就拜拜。

 

小屋並未承載什麼偉大的情懷,也沒想培養什麼民謠大師,只是想讓事情是它

本來該是的那個樣子而已。

人來人往,留下或拜拜,聚合離散,如是許多年……

 

當真是命運善嫉,有一天忽然發現小屋離倒閉不遠了。

沒錯,倒閉。

並非經營不善,我也並非受之坦然。

 

(二)

 

他是進入倒閉倒計時前,小屋收留的最後一個義工歌手。

2016陣年初,大冰的小屋,夜半時分。

街頭方靜,人群未散,棺材板上的風花雪月還未賣完。

他盤腿坐在卡墊上,十指修長,吉他橫抱,叮叮咚咚地撥彈。隔著水汽模糊的

小玻璃窗往裡瞧,一片昏黃一抹白,油畫中才有的那種古典白衣少年。

從沒見過這麼愛笑的大男孩。

不笑不說話,一笑閃閃發光一排牙,高露潔廣告一樣。

半舊的襯衫,衣領雪白袖口也雪白。利落的圓寸,冷不丁地側面看,

我X,匆 匆那年彭於晏。

男孩叫果子。什麼果?開心果,他自己說的。

 

老木門吱吱嘎嘎推開,新來的客人們在門口擁成一坨,一個個靦腆地探著頭,

打量著滿坑滿谷的人:哎呀滿了呀,沒有座位了……

果子抱著吉他,笑嘻嘻地招呼:坐嘛,擠一哈(下)嘛,擠一擠又不得

(四川 館,不會)懷孕。

 

這麼清秀的男孩,說的卻是花椒普通話,煞是好玩。

川人慣擺龍門陣,言語間自有獨到的幽默,他自己微笑而已,週遭的人反倒笑 成馬。

還沒完,他一本正經地撥弄起吉他,用川普唱道:週末午夜別徘徊,快到大冰 的小屋來,收留流浪的小孩,啤酒一瓶40塊,與我一起開懷……

 

新客人們嘻嘻哈哈擠進來,打著拍子跟著和:……寂寞午夜說拜拜。

歌聲是個好東西,破矜持消靦腆,拉近距離不要臉。

惜好好的一首小虎隊的歌,七嘴八舌忽快忽慢唱出了12種調門來,中國的基 礎音樂教育普及工作真失敗。

 

我歎了一口氣:會唱這歌的不是七後就是八後,你看看這一張張老臉,

還自稱小孩? “孩”字後面還不加兒化音……心理建設咋都這麼成功的說。

 

正搖頭呢,一旁有個姑娘忽然開口,幽怨感慨:黑燈瞎火找了半天,好不容易

找到了小屋,可惜,今天冰叔卻不在了……

我去,分分鐘打哭你個九後老女人信不信!

我是燒了還是埋了,坐化圓寂了還是英勇就義了?誰說我不在?我和你們一起

擠進來的好不好?這不剛潛伏到你背後一米處的角落裡嗎?只不過領子豎得

高,帽簷兒壓得低,燈光暗,沒一個人發現。

 

果子也沒發現。

但果子卻冷不丁地說:在哦,誰說冰叔不在?

一堆逗人一下子全都精神起來了,真的在呀!在哪兒?在二樓嗎?是在寫

書嗎?快把梯子撤了別讓他溜了,快找個盆兒來把他扣住,別讓細了……

他們喊:快說快說,在哪兒在哪兒?

 

果子緩緩伸出一根手指,眾人齊刷刷順著那根手指看。

他指著片牆說:大冰掛在牆上。

一堆客樂得前仰後合,紛紛抻長脖頸子去瞻仰“遺容"。

他又熱心地補刀:邊邊上,雪地裸照那一張,光著溝子露著點,還捂著小 丁丁……

 

眾人嘖嘖地咂嘴,對我的身材評頭論足,還伸手去摳一摳摸一摸,摸得我渾身

一個哆嗦又一個哆嗦’雞皮挖瘩此起彼伏,銷魂得難以言說。

我想給果子來一個過肩摔,大頭朝下那種。

本是美好的青春紀念,生生給我說成了電車癡漢,好好一間大冰的小屋,

活活給我搞成了大冰的小污……

 

沒等銀牙咬碎,果子又開始繼續唱歌。他齜著一口閃閃發光的白牙,

琴弦掃得 飛快:

 

誰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強,誰也不能把我丟在遠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難闖,至少我有一絲星光

如果你也和我一樣,迷失夜空獨自飛翔

那就用盡最後的力量,找個方向作死地去闖

moneys, moneys,是你給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給了我方向

moneys,moneys,是你給我一記耳光

moneys, moneys,是你讓我撲肩翅膀

 

誰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強,誰也不能把我丟在遠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難闖,至少我有一絲星光

頭頂的烏雲裝滿雨雪冰霜,雷電擦過我的翅膀

沒有什麼可以逼我返航,媽媽還在等我帶回乾糧

moneys,moneys,是你給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給了我方向

moneys, moneys,是你給我一記耳光

moneys, moneys,是你讓我撲扇翅膀 我的前方……

 

真能瞎編,money還有複數?

蠻有趣的一首歌,為了錢而奮鬥?

 

尾音的那一句,他猛掃一下琴弦,手自然地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啪地攥住桌

上一罐風花雪月,拉環噗的一聲掀開,泡沫四溢,高高舉起。

他一臉燦爛地喊:唱得真好聽,來,兄弟伙,一起走一個。

還有自己誇自己唱得好聽的?城會玩,九後的世界我讀不懂……

客人們卻不見怪,一屋子人都把酒擎了起來,有的喊:唱得好!有的喊:再來一個!

 

冬夜的街頭幽冷,小屋裡沒有生火,卻暖得人微微冒汗,所有人的眉眼都是彎

的,好歡樂。

透過搖搖晃晃的人堆夾縫,我認真地看著這個大男孩,:不錯,是個好歌手。

不論是說話聊天還是彈琴唱歌,重口味也罷小清新也好,他擁有他個年紀理所

應當的簡單快樂:將人曾經擁有,而後終將失去,並且永不重複的簡單快樂可是,果子。

 

不知道一個小時後,你是否還樂得出來。

有個信封,在我的褲兜裡整整揣了兩天。

 

一個小時後小屋打烊,鎖好門後,我會把它塞進你手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

開。慚愧也好,遺憾也好,你的目光我的背影,都交給夜色吧,這樣能少點兒尷尬。

你一定不曉得,這其實是你在大冰的小屋的最後一個小時。 信封裡裝好了一個月的工資

外加一筆路費費。沒開玩笑,正式辭退。

 

(三)

 

需要走的不止果子一個人。

 

要走都走,老人兒一個不留。

莫怪爺們兒無能,你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錢分了,字號你們拿去,各自尋一個新碼頭,各自立櫃搖旗。

歎什麼氣,人在招牌在,爺們兒這輩子已經開賠了五家酒吧,不差再多倒閉這 —個。

 

天大地大,此處若不容我們,那就讓小屋這塊招牌別處生根。若別處也不容我

們,那就去往別處的別處,中國這麼大,我就不信了。

誰說咱們是逃……說不定開枝散葉加盟連鎖,最後還能上個A股新三板呢。

什麼是新三板?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也不需要懂,好好唱歌就可以了。好吧我也不是很懂。

 

都不要有壓力,錢賠了算爺們兒的。

若說叮囑,只希望大家記住一規矩,江湖一脈,窮則獨善,達則兼善,

不論是掙是賠,都要善待每一個踏進門裡來的有禮貌的歌者

有緣就收留,緣深就 認臟人。

 

若能把這個矩牢牢堅持,小屋不死。

酒斟滿吧,自此天各一方,四散天涯。他日再聚,人或許不會這麼齊了。

所有人都安置好了。

都懂我,都沒有告別,一個接一個地走了,走時悄悄,都是單程票。 只剩下果子。

 

散伙飯時沒喊他。

他是新來的,什麼都不知道。

比如,他並不知道,一間小小的流浪歌手根據地,盼著它倒閉的人可真不少。

 

你不惹事事惹你,許多年來,小屋在麗江,一直不招某些人待見。

翻白眼的有同行一生意差同行看不起,生意好惹同行嫉,沒關係,都可以 理解。

嚼舌頭的有客棧管家——只要給酒吧帶客人,全古城的酒吧都給客棧返點,就

你們小屋例外?不給返點也行,憑什麼不讓我們裝裝大爺?全古城的酒吧都給

我面子,就你們小屋例外?等著,網上化名罵死你丫的。

罵就罵吧,只是遺憾,罵又罵不到個點兒上……

 

真正不待見小屋的,是開淘碟店賣手鼓賣盜版碟的,不是所有,是某些。他們恨恨地給客人洗腦:

大冰的小屋裝X,開酒吧居然不用麥克風不用音響,唱的歌能好聽嗎?聽歌時還不讓說話,裝什麼清高?販賣情懷!邪教聚會!

 

他們恨我’我不恨他們,只不過瞧不起而已,十年如一日地獅他們的生意, 越恨我,壞得越起勁。

喵了個咪,打著賣手鼓的名義賣盜版碟,美其名曰傳播原創,多少原創歌手的 生計就是這麼被壞掉的。

順道還敗壞了手鼓這門手藝:

招幾個小姑娘培訓三五天,穿著所謂民族服裝往門裡一坐,一邊敲鼓一邊媚 笑,敲他媽又不會敲,手鼓亂敲成架子鼓的節奏,還敢把路人教,教又不好好 教,進價幾十元錢的鼓幾百上千元錢賣給傻瓜才是王道,順便搭售盜版碟,還是黑膠。

◎越是真正的旅遊者越懂得去平衡生活

越是理智的旅遊者越明白去平視生活

越是資深的旅行者,越不會煽動人盲目辭職退學去流浪,只把旅行當生活

 

 

◎若想此生不枉此行,請先清楚該往哪兒走,怎麼走,哪種完整,怎樣完整 想不清楚別慌走,山洪雪崩泥石流若想清楚了,那還等什麼等?前途風光正好,追風趕月莫停留

◎靠理想活著牛B,靠手藝掙錢吃飯也不丟臉 歧路或坦途,船總要有根龍骨,人總要有信念 沒資格談論理想時,先好好去掙錢

◎其實真實的人生本就瑣碎,如何去橋接、過渡、貫穿,看你自己的嘍 每個人都是編劇,每個人都是導演,每個人都是主演,一定的年紀後, 每個人也都是自己的觀眾 想演什麼樣的戲、看什麼樣的戲,你自己說了算 真實的故事自有萬鈞之力,潮來汐往,心心唸唸,當作如是觀

◎星光不問趕路人,時光也不問,故事講完了,一個時代也就結束了

◎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改變你的生活。不過它一旦做到了,就是一輩子

 

◎每個人都有一首驚世駭俗的歌在等著他

 

◎所謂小善緣:小就是不深不淺,善就是天性使然,緣就是聚合離散

 

◎這個時代把旅行捧得太高,許多人受了誤導,總以為走得越遠越好, 於是把窮游當人生,認為所有的美好都在遠方’於是盲目地辭職退學 去流浪,沒有能力只有臆想,在臆想中給自己營造個人英雄主義情懷 盲目大多換來肥阜泡,許多人最終除了虛空什麼也得不到

 

當賊當到這個份兒上,簡直讓人敬仰。

為了掩蓋不會敲,他們把盜版音樂放得震天響,動次打次跟著敲,還對口型跟 著假唱,乒乒乓乓從中午震到午夜,從2008年震到2016年,生生毀了麗江好幾 條街。

 

幾百年的古城,本不允許高音喧嘩、噪音吵鬧,不擾民的正規手鼓店本也不 少,可大多被那些盜版碟店擠對死了 一他們見縫插漏鋪天蓋地蔓延席捲,幾 乎要將舒古城毀掉。小屋也快被毀掉了。

 

在蠶食了四方街、七一街後,噪音終於佔領了曾經雲淡風輕的五一街。

 

小屋是古城最後一家老火塘,許多年來不用音響不用麥克風,只清唱全古 城唯一一家。

一直以為這種低吟淺唱可以一直娓娓延續,直到我和歌手們都慢慢變老,直 到麗江大冰的小屋和當年拉薩浮游吧一樣,能夠代表一個時代。

但肉嗓子怎能壓得住音響,不被帶跑調就不錯了,還談什麼詮釋原創?

 

是我天真了,老說捐精賣血也要保住小屋。

我從未料到,最終將小屋壓垮的不是房租,而是門外亂七八糟的鼓聲和震天的 盜版碟音樂。

有人勸我:你雖是文氓,但孬好也算個作家,千萬別像當年那麼衝動。

……懂,明白,當了作家如果還雛弄棒,終歸不是好寶寶。

有人說:投訴!天天投訴曝音擾民。

……投了,但這條街和其他街的經歷一樣,管理人員來了立馬清靜,人一走,

音量照舊。執法不可謂不苦口婆心,也不可謂不嚴,但全古城那麼多噪音源,總不能-個人守一家店。

也有人說:其實只要也安上音響喇叭對著幹,就無所謂吵不吵,要吵大家都 吵,看誰的音量高。

……拉倒吧,如果那樣的話,小屋還叫小屋嗎?直接叫小污得了。

 

我向來反對別人指責古城太商業化。

商業和商業化沒有原罪,只不過,在抵達合理有序的商業化狀態前,古城必經 —場漫長的無序。

她不需要謾罵,需要的是時間,愛她就給她時間。

雨季再長終會晴天,但在此之前,身為一個受過她恩澤的人,必須接受這場漫 長,也必須理解這場漫長。

 

既然理解,就要面對現實。

小屋實難熬過這場漫長,江湖事江湖了,與其等著城門被攻破,不如啟動自毀 程序。

辭退果子,亦與此有關。

 

(四)

 

遣散費在褲兜裡焐得潮熱,我獻在角落裡聽果子唱歌。

萬幸,還沒出兩個月的試用期,感情還沒那麼深,可以狠下心來隨便找個理由 直接打發走了得了……

可找什麼理由呢?說他唱得不好?

這不明顯扯淡嗎?

 

和其他人一樣,果子也是背著吉他忽然出現的。

那日陽光正好,他半舊的襯衫白得耀眼,笑嘻嘻的一張臉探進門來,大聲問: 我有故事,你有酒嗎?

 

我苦笑一聲:換個梗吧,光這個月就已經有十幾個人和我說同樣的話了…… (此句的由來,參見《阿彌陀佛麼麼噠》一書裡的《我有故事,你有酒嗎?》 —文,慎讀,打倒QQ空間文藝青年小S!)

他倒也機靈,撓撓頭,改口道:我有music,你有money嗎?

 

我捏一個拳頭,關節嘎巴嘎巴響:再不好好說話,打哭你信不信?

他倒也不趟尬,笑嘻嘻地取出吉他,門外一坐,自彈自唱起來。

說也奇陸,他一開口,日光愈發耀眼起來,過路的人和狗都停下了腳步,有的 默默瞇起眼,有的默默抱起了肩,有的默默搖起了尾巴一好乾淨的聲音。

兩首歌唱完,我慢慢走出門去,拍拍他的肩:好了別唱了,留下吧,晚上一起 吃烤魚。

 

他笑嘻嘻地看著我,用力地捉住我的手使勁搖晃。

我以為他會說:謝謝老闆。

結果他說:月薪不能低於5000……

當著滿街的人我能說不嗎!除了點頭我能有別的選擇嗎?諸位爺都散了吧,堵 著家門口,我們沒辦法做生意……

小屋留人看緣分,並不問歌者的履歷,12平方米的屋子是一方自由國度,自有其規矩

果子的來歷我們不清楚,也不感興趣,只知他是愛說成都話的貴州人,愛穿白 祕,歌聲很乾淨,永遠笑嘻嘻,領工資時很積極 加班也很積極。

領加班費時更他媽積極!

 

比如這會兒,明明可以打烊了,他還是不捨得停止加班。

果子正在唱他的小清新:

 

世界上有許多奇怪的事情,就像老鼠有天也會也會也會愛上……貓咪

莫名其妙我還為你提著行李,送你上了十點半的末班飛機

她說她要離開,唉,我說我會等待,哈

可是十點半的飛機,它不再下來

她說她要離開,嘿,我說我會等待,哈

可是十點半的飛機,它不再下來

可是十點半的飛機,它不下來……

 

明明是一首講離別時備胎有多哀怨的歌,卻被他唱得春暖花開,一屋子的客人 都嘿嘿哈哈地跟著合唱,沒心沒肺燦爛成一片。

 

掌聲過後,有人誇:聽果子唱歌,像曬日光浴,心情一下子就變得很好。

也有人開口說:就是就是,還是聽果子唱歌舒坦,以前我半夜來小屋聽大冰唱 梵唄,聽得我嘴裡苦,膽汁都倒流了。(你㞗汁怎麼不倒流?!)

 

那人繼續BB道:大冰書裡寫過的歌手,好像經歷都特別滄桑坎坷,小屋的義 工歌手好像也都是苦大仇深的……好像只有果例外。

(其他歌手招你惹你了?!)

 

那人瞪鼻子上臉,得寸進尺:

聽大冰吹牛B,小屋的每個義工背後都有個傳奇故事。果子,你的歌憂傷又陽 光,背後的故事是什麼?是理想嗎?(兄台,你的嘴肥厚而繁忙,面臨的事故是什麼?是補牙嗎?)

滿屋子的人開始跟著起哄架秧子:果子果子,我們要聽故事,快給我們講講你 的故事。

 

他們喊:果子,你怎麼走神了?

他們笑:好了,別假裝調弦低著個頭啦,看把你給為難的。

果子也笑:講就講嘛,有啥子為難……

他微微低頭,理了理半舊的白襯衫,又笑著說:可是我的故事裡沒有理想,全 都是關於錢。

 

(五)

 

故事裡的果子是個投胎小能手。

故事裡的果子有許多錢。

他說他上小學三年級時,手頭的錢已有五萬。不是過年攢的壓歲錢,只是他日 常沒花完的零用錢。他說他老爸來錢容易,搞建築搞房地產,小半個城市都是他的工

 

果子的爸爸高中畢業,從工地小工一路干到包工頭,再搖身變成土豪大老闆。 原始積累的過程像極了他蓋的那些樓,平地而起幾乎是一夜之間。

 

越有錢越想賺錢,他醉心生意,天天早出晚歸,夜夜應酬到大醉。和別的父親 一樣,他自然也關心兒子,每天見面必問:今天要多少錢?

要多少給多少,天天給。他養兒子的方式就兩個字:給錢。

有時累了,他歪在真皮沙發上,愛馬仕手包整個扔過去:兒子,自己拿。

拿得少了張嘴就罵:寶器(傻),沒出息,老子的錢不都是給你掙的嗎?

 

那時的孩子流行玩四驅車,一個車的頂配需要2000元,果子眼睛都不眨地掏 出錢來,隨手指了指:給我來三個車車。玩具店的老闆嚇著了,別的小孩花60元買個四驅車都要父母陪著,這孩子一 個人頂別人100個。老闆不敢賣給他,怕錢是偷來的。

 

後來又賣了,旁邊有人告訴了他這是誰的兒子。

這種氛圍下長大的孩子,不可能不畸心。

小學畢業,果子已是近馳名的小惡少,年紀輕輕耍上了大哥。

那時每天都有人代他寫作業,還幫帶早餐,學校籃球場只要他去了,呼啦啦讓 出好大一塊空地。他那時網羅了一幫兔崽子,按人頭髮工資,組團在校園收保護費。

錢他當然不缺,就是想耍牛X,錢不是目的,欺負人時的快感才是,高他一頭 的他也不懼,照欺負不誤。

他常領著人把高年級同學打得滿世界跑,邊跑邊尿褲子,邊跑邊捂著嘴哭,連 聲救命也不敢喊。

這樣的壞小子,當然無心學習,上課幾乎就是為了逃課,逃也要逃出花樣來, 在老師目子底下逃走才叫有面兒。老師剛一轉身寫板書,他就兔子一樣躥起 來,手指塞進嘴裡嘀裡裡一個呼哨,四五個幫兇瞬間蹦上窗台,眨眼間就越過 操場翻到了校門外。

 

幫兇們幫得很積極,因為有現金獎勵。

老師的胃疼也被氣得很積極,每天上課時都提心吊膽,久之,被逼出了一副側 著腦袋寫板書的能耐,以及頸椎炎。

說也奇怪,曠課那麼多,成績卻不見落,一直在中游徘徊。

念成績排名時,老師摘下眼鏡搖搖頭:果子,你但凡把心思多放在學習上一點 兒的話……

底下的學生在笑:老師,果子剛又翻窗戶跑了。

又指著窗台上的人民幣說:他還打賞了小費給您。

 

初中時,全校最富的是果子,比老師富,比校長富。

四驅車當然不玩了,什麼新鮮他玩什麼,架子鼓、電吉他、燒油的遙控直升 機,滿滿一屋子高達,限量版運動鞋也是一屋子,一水兒海外代購的。別人還 沒混到黃鈷買家時,他早就是某寶皇冠買家了。

他還組織了十幾個半大小子,採購了西瓜刀十幾把,學著《古惑仔》裡的造型 用毛巾綁在手上,按人頭髮完打架費就拉出校門外打群架。

 

最狠的一架是和高中生干,青瓜蛋子下手沒輕重,傷了好幾個,他自己也傷 了,結結實實一鋼管砸在他肩上,離後腦兩寸不到。

老師根本管不動,喊家長也沒用。

果子媽媽從很年輕時就開始當少奶奶,半生都活在麻將桌上,和大部分少奶奶 —樣,逛商場和打麻將就是人生。

如果逛街shopping分段位,她鐵定是黑帶九段,如果四川麻將有學位,她板上 釘釘是博士後。除此之外,她啥也不懂,啥也不會。

 

她自己幾乎也是個孩子,自然也管不了孩子。

果子惹的禍,她只會賠錢擺平,果子沒被開除,全靠送禮搞定。賠錢送禮時是 不出面的,她沒怎麼踏入過社會,人情世故不懂也不屑,於是只管掏錢,辦事 全靠牌友。

掏錢她不心疼,心說,反正家裡的錢花不完,反正果子爸又能掙,反正掙來 的錢自己家人不花,也會被外人花了去……媽皮(四川方言粗口),那個小 狐狸精!

 

果子爸那時犯的是有錢人的通病,一周有三天不著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 養了別的女人。果子那時和他爸的感情始終不深,這或許是最大的原因。

家裡的東西砸碎了又買,買了又砸,一天到晚吵個不停。吵歸吵,養家的錢還 是照給的,包括給果子的錢也沒停。

果子爸不懂怎麼和家人交心,自己做下了初一又做下了十五,也沒什麼臉面教 兒書故人,只是一味給錢,買一個耳根清淨。

 

果子只當他是台提款機,無限透支的那種。

家不成家,爹沒爹樣,兒子也眼瞅著快成土匪了。

偶爾麻將桌上果子媽歎口氣,身旁的牌友立馬阿諛:莫操心,男孩子嘛,不怕 小時候多養出點兒悍性,這樣長大了才敢闖敢拚。

她點點頭,覺得很有道理,接著又歎氣:天天打架,都沒見他守在屋裡頭陪 陪我……

牌友出損招兒:聽說現在愛打網絡遊戲的孩子都不愛往街上跑,都老老實實 待在家裡。

 

果子媽點贊,好主意!

果子一腦袋扎進網絡遊戲裡,甚少出門胡鬧,自此只在線上廝殺。

獅駝嶺派的130級無級別限制的斧頭一把三萬元,他買起來眼都不眨,渾身 上下都是無級別限制的裝備,那個遊戲叫< x x西遊》,他半年就砸進去近 十萬元。

反正家裡有台人肉提款機,不花白不花。

他聰明,之前再怎麼胡鬧,學習成績也一直保持中等,但自打玩上網游後,徹 底給全年級墊了底。墊完初中墊高中,一墊就是三年,直到高三。

 

高三他念了兩年,高考也考了兩次。

第一次高考只考了語文就跑了,他惦記著家裡電腦中的網絡遊戲,勇武組比武 大會即將召開,他想拿那個狀元,因為有面子。果子媽懵懵懂懂,只覺得兒子終於乖了一點兒,急眼的卻是果子爸,高考都 翹?這可還行!他畢竟書只念到高中,怕兒子也只能念到高中,於是沒收了電腦,親手拆成一 地零件。

 

魔高一丈,零件被果子偷走,重新組裝繼續玩兒。

果子爸不常著家,果子掐著曰子數規律,每次都在爸爸回家前幾個小時把電腦 重新拆成零件。

第二次高考前四個月的一天,果子電腦拆晚了,連主機帶屏幕被爸爸扔到了樓 下,他家住的是高檔別墅,獨門獨院,倒是不用擔心把路人砸著。

 

果子爸凶他:你這麼不成器,老子的產業將來交給誰?你必須給老子上成大學! 罵歸罵,他並不知道孩子的教育問題其實往往都是家長教育方式的問題。

罵了也白罵,轉天爸爸在果子被窩裡翻出一台筆記本電腦,最新款的。

 

果子有錢,他自己買的。

筆記本一撅兩半,刺啦冒火花,滿滿一兜子私房錢被翻出來,當面燒掉。 爸爸指著果子:你瞪什麼瞪,你不服氣是吧?你服氣是吧!

一拳封眼,接著一頓暴打,果子被爸爸打出了一臉的血,實木地板上滴滴 答答。

 

媽媽立在一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已經被嚇傻了。

打完了嗎?並沒有,果子被拖進洗手間,不是洗臉,是剃頭髮,血跡斑斑 的光頭。

爸爸一邊撕扯著割頭髮一邊吼:長記性沒!服了沒!

三天後,果子爸自己服了了。

 

果子包下了整個網吧,他穩坐在電腦屏幕後面,頭也不抬地說:你先在門外等 我,等我打完這一局,我自己走出去讓你打。

又說:今天你不打死老子,老子不是你生的!

打了,沒死。

 

後來又打了一次,一次又一次,一直打到第二次高考前一個月。 果子爸放棄了,算了,大學不上就不上吧,來公司上班。陰錯陽差,考上了。

所有人都奇怪,連果子自己都奇怪,怎麼莫名其妙就考上了呢?

考得還挺不錯:四川大學錦城學院2010級財會系財務管理專業。

果子爸醉醺醺地拍果子的肩膀:你狗日的還凶(厲害)呢,這樣子你都可以考 得起……

果子把肩頭的手拿開。

說吧,你以後每個月給老子多少錢?

 

要多少給多少,給多少花多少,這對父子一貫的風格。

果子大學第一個月花了兩萬,第一個學期花掉了中等收入人家一年的生活費。 大學生活到底讓人長進了一些,他那時對網游的癡迷忽然減弱。

因為喜漢上了跑車和美女。

 

(六)

 

果子端起酒潤喉,暫停了吹牛B

他面上淺淺的笑意,半分愧色都沒有,淡然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沒人說話,小屋裡一片尷尬的沉默。

半晌,有人悄悄打了個哈欠一-0K,真是個夠無聊的故事,真是個臉皮夠厚 的講述者。

 

打哈欠的人是我。

本以為收留的是個流浪歌手,實則是個閒得沒事幹的啃老族。

你既然家裡那麼有錢,何苦一本正經地和我談工作待遇,還月薪不能少於 5000元……

有意思,真有意思,小屋一世英名,收場前的最後一個歌手,居然是個跑來體 驗新奇生活的富二代。真是個完美的句號。

 

想想人家的出身背景,再摸摸自己褲兜裡那個信封。

媽的智障,我還打算給人家發遣散費。

 

我還以為給人家的遣散費足夠多。

 

咕嘟咕嘟,一瓶酒很快喝完了,果子抹抹嘴,左右看看。 他客氣地說:既然開了頭,那就一口氣講完吧,謝謝你們的聆聽哈。

沒人接茬兒,客人們尷尬地互相看看,大眼瞪小眼。

我氣笑了,聆聽個屁啊,差不多就行了孩子,照顧一下國情,別繼續炫富了。

 

算我走眼,怪我太相信直覺,硬把人和歌畫等號,錯把沒心沒肺認成簡單 快樂。

也罷,人家的心理素質既然那麼好,我他媽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現在就打烊 吧,把他喊到門外,辭退的消息直接宣佈了得了。

 

我剛要起身,冷不丁地,燈忽然暗了,果子抬手摁滅了開關。

 

他笑了一下,說:接下來的故事還是關於錢,我關了燈講吧,不然不太好意 思說……都講到這份兒上了,你居然還會不好意思?

屋裡一片騷動,所有人都被他的情商感動了,看來人間極品真不是一般人能 當的。

我氣得笑出聲來,講吧講吧,講講你爸爸後來給你買的什麼跑車。

 

他半天沒說話,還挺會賣關子的。

屋裡漆黑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聽見他輕輕地說:後來夢醒了,忽然就醒了。

 

他說:後來爸爸死了,忽然就死了。

 

(七)

 

夢醒時分,2011年4月16曰。

 

果子說:

 

2011年的4月16日中午,我終於選好了那輛車的配置,打電話催我爸匯款。 我爸說沒問題,只要我能把大學念完,想買什麼東西就給我買什麼東西。他說 現在正在喝酒應酬,一會兒散席就安排人把錢打過來。

 

我等了一個下午,錢一直沒到賬,我爸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

晚上十點,電話終於通了,裡面哭聲一片,我媽在電話那頭哭得死去活來:趕 快回貴陽,你爸不行了。

爸不行了?嗡的一聲,腦子裡一片空白。

 

怎麼買的票,怎麼上的飛機,全是空白。

親戚在醫院門口接我,他讓我先別哭,說我媽媽已經哭不動了。我沒哭,我腦 子裡還是一片空白。我走到病房門口,一群人圍坐在裡面,我媽還哭得動…… 從來沒見過她哭成這個樣子,我不敢進去……

 

醫生讓我去他辦公室一下,說是媽媽死活都不去。

醫生告訴我說:你媽非說你爸還有呼吸,讓我們繼續搶救,還一直要求轉 院……你爸現在有呼吸,是因為戴著呼吸機。

他讓我簽了一張單據,說是死亡證明。他說:昨晚送過來時就已經不行了,死 因是腦梗,準備後事吧。

 

我不敢去看我爸,一直待在病房外,坐地上抱著頭,腦海裡還是一片空白,— 邊空白一邊奇怪,我怎麼一直沒哭出來?

 

不知怎麼回事,我站到病房裡來了,所有人都看著我。

沒過一會兒,人全都出去了,我媽也被架出去了,只剩我一人和我爸待著。病 房裡很安靜,只有呼吸機嘀嘀滴的聲音,我爸脖子上延伸出一根助呼吸的管 子,渾身瀰散著濃重的藥味和酒氣。我碰碰他的手,冰涼冰涼的……

我爸死的時候48歲。

 

果子沉默了一會兒,說:

我當時站在床前不停地哆嗦,我爸死了,就躺在我面前,可我怎麼一滴眼淚也 流不出來?我掐自己的臉,再摸爸爸的臉,不是在做夢,我爸爸真的死了?

 

那以後誰賺錢養家?我和我媽以後該怎麼辦?

 

那種感覺,就好像還沒來得及背降落傘,就忽然被人從飛機上端了下來……不 停地失重下墜。

從未預料到的場景結結實實地擺在眼前,這一切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除了發 蒙,什麼也做不了,連怎樣才能哭出來都不會了。

 

發木的腦子裡只嗡嗡旋轉著一個念頭:那以後誰給我和我媽掙錢?

 

(八)

 

一蒙就蒙了許多天。

靈堂7天,流水席24小時開,道士做法,滿眼的青煙白花。

來的人很多,哭的人很少,許多人匆匆趕來,站到果子面前試探性地問:你爸 爸臨走時交代過什麼沒有?有遺囑沒?他瞇著眼睛回答:我爸去世得太突然,一句話都沒留下。

 

來者懷疑地盯著他瞧,一臉的陰晴不定。

果子說:我蒙了好幾天,直到頭七最後一天……麻煩上門了,有人大鬧靈堂索 債,掀翻了一片花圈。我嚇了一跳,終於清醒過來了,原來我爸欠別人這麼 多錢,從來沒聽他提起過!我和我媽都傻眼了,我們這樣的家庭,也會欠別 人錢?

 

公司賬上的錢根本不夠還,當務之急是速速籌錢,不然人家不讓我爸入土為 安。我和媽媽戴著孝跑工地,跑所有與人合作的項目,擔所有人都一個口徑:按合同辦。

 

好吧,那就按合同辦吧’能拿到應急的錢就好。

 

可幫忙的親戚說:很多東西是不會寫在合同裡的,有很多是口頭協議、人情協 議,如果全照合同處理,你爸爸的生意根本不可能賺到錢……

我和媽媽什麼都不懂,除了按合同辦,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果然被說中了,一分錢也沒拿回來,幫忙的親戚見沒拿回錢,眨眼也不見了。

 

這還只是開始,剛剛好話賠盡,勉強把白事辦完,法院的傳票就來了,一次就 來了六張。

我和我媽被傳票嚇壞了,難不成我們這樣的人家還會被告上法院? 那在親戚朋 友面前我們還能有什麼臉面?

趕緊想辦法,應該也有不少人欠我爸的錢,如果把錢封寸回來,或許能過了這 一關。

 

不討債不知人情冷暖。原來這世上,討債比討飯難。

整整討了兩周,臉色看盡’一分錢沒討回來。別人一句話就把我們將死了:你 拿出證據我就給你錢,拿不出你憑什麼問我要錢?

媽媽氣哭了:你當初借錢時,難道沒給果子爸打過借條嗎?那麼大一筆錢,說 賴就賴了嗎?

人家手一攤:借條呢?你沒找到借條,我就不欠你家的錢。

明明我們是債主,可他們卻像是在呵斥乞丐。

 

印象最深的是我爸的一個好兄弟。他家住的四層別墅是讓我爸爸墊錢修的,入住 那天還請我們一家人去吃過飯,當時他白酒一幹就是一大杯,指天罵誓要為我 爸兩肋插刀。

 

他那時候還慇勤地給我剔魚刺,跟我爸說,你兒子就是我兒子,他還熱情地喊 我媽大嫂,說長嫂如母。

我和我媽抱著最大的希望去了他家,結果防盜門怎麼也敲不開。

客廳裡明明有電視機的聲音,窗簾縫裡明明有光透出來。

我和我媽站在門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媽媽氣哭了一次又一次,眼淚擦乾,還要接著跑法院。我陪她坐在法院調解室 裡,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地受人唾罵。別人欠我們的錢要不回來,我們欠別人的錢卻不知道該怎麼賴。那些平時逢年 過節來家坐坐的,問你成績怎麼樣的叔叔阿姨,如今拍桌子瞪眼睛,除了一副 趕決還錢的嘴臉,一絲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媽媽半輩子活在麻將桌上,人情世故方面不懂,翻來覆去只會哀求,哀求到最 後她也急了,她喊:你們以前可不是這樣啊……

他們一句話頂回來:別扯以前,今天只說錢!

 

我們家是一夜之間變赤貧的。

四輛車全被扣,積蓄存款也全部給爸爸抵債了,我自己存的錢也沒保住。家裡 好幾處房產也賣了,從傢俱家電到手錶首飾衣服,能賣的全賣了,包括媽媽的 麻將桌和麻將牌。賣來賣去,一乾二淨,欠款大頭終於還清,零頭還差20多萬元。

 

這個世界,看你笑話的人永遠比在乎你的人多。

媽媽找要好的牌友借錢,沒一個牌友肯接電話,沒一個回復短信。

萬般無奈,找親戚們借這20萬元,借了一圈,親戚全變路人……別人知道你 還不起,知道你翻不了身,別人怕拖累,別人已經不想再和你當親戚。

 

十幾個親戚處借來的錢總共不到一萬元。

親戚打發叫花子。

 

(九)

 

唯一沒賣的是郊區的一間小公寓,我和媽媽最後的棲身之所。

 

家徒四壁,我們倆擠在一張床上,半夜經常聽到媽媽夢裡的痛哭聲。

 

那天夜裡,媽媽又在哭,我悄悄起床,躲到廚房裡抽自己嘴巴子:20萬元, 剛好是你上一個學期花掉的錢。我一下接一下地抽我自己:你還想買車呢你, 你爸爸死的當天你還想買車呢你!

現在怎麼辦?把這個小房子也賣了抵債嗎?然後怎麼辦?流浪街頭去要飯? 賣了這個房子,就不用去要飯了嗎?家裡決要斷水斷電,已經湊不出半個月的 菜錢……

 

門忽然響了,都凌晨四點了,誰這麼用力地端門?聽動靜好像不止一個人。 他們好像喝了酒了,凶神惡煞般地喊:滾出來!沒錢還就拿房子還!

他們一邊喊著開門開門滾出來,一邊玩命地踹門,一聲比一聲響。

 

牆皮辟里啪啦往下掉,媽媽光著腿裹著被子跑出來。她像個孩子一樣死死地拽 住我的胳膊,哆嗦著問:怎麼辦?媽媽嚇得快癱倒在地上了,她養尊處優了半輩子,從未遭遇過這種場面。 我使勁用肩膀抵住門,苦苦哀求:各位大哥,現在已經很晚了,實在不方便開 門,你們明天再過來好嗎?求求你們了……

 

僵持了整整一個多小時警察才來,應該是隔壁鄰居嫌擾民,報了警。警察在門 外訓斥了幾句,我和媽媽躲在門裡,大氣也不敢出地聽著門外的動靜。好了, 終於結束了,搶房子的人散了。

 

我剛把媽媽抉上床,門又響了,他們又回來了,這次不是踹,明顯是在用肩 膀撞。

我慌忙撥通了派出所的電話,可他們說:你們這是私人財務糾紛,你們自己解 決吧。然後電話就掛了!當時整個心都冷了,想喊想罵,卻不知道該罵誰,罵 什麼。

 

門被撞得卡嚓響,聲音明顯不對了,我趕緊跑過去用力抵住門,一側頭,媽媽 也跑過來了。

她嘴唇咬著,一邊哭,一邊和我一起用肩膀抵住門。門每被撞一下,她就搖晃 —下,披頭散髮,臉已經哭花了。

 

不知怎的,我眼淚唰地下來了……我爸爸死那天我沒哭,討債受辱我沒哭,現 在我是真想哭了。

眼前一秒鐘就花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等再反應過來時,廚房裡的菜刀已經跑 到了我手裡,我正發瘋地劈著門。一邊劈砍,一邊喊:門不用你們撞,我自己 劈開!誰敢進來我連他一起劈開!門外終於安靜了,菜刀深深地嵌在門板上。

 

媽媽已經嚇得哭不出來了,她蹲在地上縮成一團,鼻涕眼淚把頭髮糊了一臉。 我跪下,抱住她,她驚恐地想掙扎,我使勁把她摟緊,腦袋塞進她懷裡,嗷嗷 地大聲哭出來。

 

原來落魄的滋味是這樣的,原來家徒四壁無力還債的滋味是這樣的。

換作半年前,打死我也不可能相信我們一家人會慰區區20萬元逼瘋。

太難受了,我寧可自己從沒在那個富有的家庭裡生過長過,這樣就不用生吞這 巨大反差帶來的折磨。

 

我心裡想:已經是絕路了,死吧,乾脆死了吧。

哭完了就去死。

 

(十)

 

也不知哭了有多久,門又開始響了。

 

我心想:也好,拉個人陪著我們一起去死。

剛想抬頭,媽媽死死地把我的腦袋抱住了,她可能猜到我想幹嗎了,呻吟一 樣地,又哭起來了。我掰她的手指,用力推她,正掙扎著呢,門被輕輕敲了 兩聲。

嘎吱一聲,門自己開了。

 

—大片天光湧進來,已是清晨了。

一個阿姨站在門口看著我們,她問:你們還好嗎?我沒來晚吧?

她吃驚地端詳著嵌在門上的刀,失聲喊道:我的天,千萬別做傻事!

那個阿姨是爸爸的一個普通朋友,算是生意合作人。

貌似那是爸爸投資過的最小的一筆生意,小到可能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的一筆小生意。

 

那個阿姨說,我爸之前和她合夥整了兩個門面,我爸死的時候,門面剛剛裝修 完。他們當時口頭協議,贏利將來一人一半。

 

 

她急切地說:我讓懂的人估了一下,門面估值70萬元左右,但現在著急出 手,別人只肯出60萬元,而且只能先付一半。

她遞過來一張銀行卡,說:裡面有30萬元,趕緊拿去應急。

又摀住心口說:我的天,幸虧沒來晚……

 

如果那個阿姨沒出現……萬幸她出現了,所以我現在還能坐在這裡。

30萬元的救命錢,天上掉下來的一樣,那筆錢保住的,不僅僅是我和媽媽最 後的小房子……爸爸在九泉之下該慶幸還是該臉紅?

 

那麼多推心置腹的人閉門不見,那麼多稱兄道弟的人眨眼翻臉,懸崖邊唯一 伸手的,居然是個普通朋友,那個門面她完全可以不轉,那筆錢她完全可以 不還……可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爸爸呢?

 

就算他不是這麼匆忙地辭世,就算他提前做好了安排,那該來的這一切報應, 我和媽媽難到就能躲得開?

好了,不多說了,我對那個阿姨感恩一輩子。 她是好人,給了媽媽錢,續了我一條命。

 

(十一)

 

大夢醒來,一切歸零,往日榮華,今日雲煙。

債還完了,門修好了,那接下來呢?

 

果子說:

我躺在床上想了好幾天,有一天凌晨忽然想明白了。

如果我說我是一夜之間長大的,你信嗎?

 

我跟我媽說:媽,我走了。

我說:媽你別激動,我不是去殺人越貨搶錢……

我說:還債剩下的錢,媽你留著生活,給我一張火車票錢就好,其餘的你不用 管了。

她點點頭,說:你想走就走吧。

 

她一下子哭了出來:那你住哪兒?你哪兒來的錢買飯?你餓著了怎麼辦? 我幫她擦眼淚,說:總會找到辦法的,實在沒辦法了我再回來……

 

媽媽說:那你能不能別走,剩下的錢有近100萬呢,咱們省著花,還能花上幾 年……咱們接著去要賬,咱們再仔細找找,說不定能找到幾張欠條,說不定會 有人良心發現……

她神情惶恐,無助得像個孩子一樣。

我一下子猶豫了,又邁不動腿了。

 

最後還是走了。

走之前,媽媽拖住我的胳膊問:那我怎麼辦啊?那我該幹什麼去?

我摟住她說:媽媽你別哭了,所有的報應都是活該。咱們只能靠自己了,不論 是你是我,都必須從零開始了。

她哭:除了打麻將,我什麼也不會啊……

 

我說:媽媽,現在沒有別的路了。

 

(十二)

 

果子離開貴陽時,沒帶任何行李,只有一張單程票。

四年半後,他背著吉他,來到了大冰的小屋門前。

 

幾年來發生的故事他沒細說,甘苦自知,大抵不過是漂泊。

他擦過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擺攤兒賣過煙花,夜場裡打過工,琴行裡也打過 工,學過吉他也教過吉他,大學裡開過吉他班……

 

不論從事什麼工作,他都會從每個月的收入裡分出一半,匯給媽媽。

與孝順無關,果子的從零開始並非勵志雞湯,不過是一個孩子的救贖和侮改。果子說:媽媽現在也有工作,也在掙錢幾年前,收到果子匯來的第一筆錢後,媽媽在電話頭問:不是偷來的吧? 她哭:我兒子沒有不管我,我兒子能養我了。

 

她說:別勸我,讓我痛痛快決哭吧,哭完這一次,都不會再哭了。

 

媽媽當天哭著去了職業介紹所,求了人半天,求來了一份工作。

媽媽也長大了,哭著哭著就長大了。

她活了40多年,第一次上班。

 

果子笑:媽媽有時候像個小孩子一樣,真的……她非要把第一筆薪水匯給我, 讓我買吃的,買衣服穿。我怎麼可能要嘛,我不要她還生氣……

 

第一筆薪水,五味雜陳。

陰錯陽差,果子媽媽那天開工時,遭遇了曾經的牌友。牌友打電話喊來其他好 幾個牌友,名義上是介紹生意,實際上是為了發朋友圈。

 

他們輪流站到媽媽身後,各種擺pose,手機閃光燈肆無忌憚。

媽媽的工作是保潔。擦地、刷馬桶、清洗油煙機。

果子笑著指指身上:媽媽用第一筆薪水,給我買了這件白襯衫。

手指點著胸口,他咧著嘴笑,漆黑的屋子裡,笑出清清亮亮一滴淚來。

他說:唉,一想起來就覺得心疼。

 

果子停頓了一會兒,說:

媽媽這幾年一直做保潔員,現在每個月能掙1400多元,她以前在家從來不幹 活,現在什麼都會做了……一開始我很練她,擔心她受不了委屈吃不了苦, 可她說,兒子,你都能從零開始了,我也要跟上你才行啊。你不用心疼我,你 多誇誇我就行,你每次一誇我,我就不累了……我每次誇完她後,都會說,媽媽你一定別累著了,我現在靠吉他能吃上飯,過

 

幾年我就能靠吉他吃飽飯,將來我回貴陽陪你一起過,這輩子咱們再也不會朝 不保了。

媽媽每次一聽這話,要麼岔開話題,要麼著急掛斷電話……眼淚她都憋著, 她在沒和我哭過。

 

我問過自己,我和媽媽算是挺過來了嗎?我們的從零開始,及格了嗎? 不敢細想,怕一想多了就滿足了,一停下來就再次迷路了,一安逸了,就再也 跑不動了。變故後的這幾年,我和媽媽唯一的想法就是拚命工作,使勁掙錢。

 

這幾乎是撐著我們不趴下的最大信念。

使勁掙錢,也不全是為了錢……有這麼個念頭撐著就好,有念頭才敢有指望, 偶爾才敢想想將來。別笑我俗氣。

 

我知道把錢當信念非常可笑。

但做事總比不做強,如果一時還沒有資粧談論理想,那就先認真工作,好好 掙錢。

 

(十三)

 

打烊的時間早過了,屋子裡並沒有人走。

遠處有隱約的雞鳴,夜色卻正隆。

 

果子低頭看表,說他媽媽這會兒應該快收工了。

他說:

 

我媽接了好多新房開荒的活兒,最近經常連夜加班做保潔,估計今天又累得夠 嗆……

我沒去勸她,與其勸她別幹,不如陪著她班一起幹,她在貴陽加班到幾點, 我就在麗加班到幾點。他笑笑:

 

第一次跟人講自己的故事,讓大家失望了哈,既不勵志也不浪漫,實在是抱歉。 實話實說,我來小屋打工,主要是聽說這裡的薪水高,可以多掙點兒錢。

 

他忽然把頭別過來,衝著我坐著的角落,笑瞇瞇地眨眨眼:

好了,話說得很清楚了,我目前不過是個衝著錢才唱歌的人,這樣的人不留 也罷。

 

所以,老闆,別藏在那兒糾結了,不論是辭退還是開除,明說就好。但是之前 說好的月薪5000元,最好一分都別少給。

 

還有,加班的錢也別少算……

 

我猛地縮緊了肩,瞬間半額頭的汗,好尷尬,他啥時候發現的?

 

果子斂起笑意,正色說:

老闆,謝謝你給過我工作,還給我機會加班。

我明白小屋收留的歌手,每個人都有一段傳奇,唯獨我例外。有時候細想想, 心裡也挺難受的。別人的故事,從一開始就都是關於堅持和奮鬥,而我的故 事,全都是關於錢。

 

他眼睛亮亮地盯著我看:

……我也想和他們一樣,鎖定一個目標,去作死地撞南牆。

我也想像你書裡說的那樣,平行世界多元生活,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夠浪跡 天涯,既能掙到錢,又敢追求理想……

 

可惜,這一切我暫時還沒有資格去談。誰都不怪,只怪我自己懂事得太晚,我 活該……

老闆,我走就走了,不敢有什麼怨言。

但將來的某一天,我一定會背著吉他重回小屋,理直氣壯地站到你面前。

 

話音落地,四座寂然。有的人抱起肩,有的人瞇起眼。

小屋裡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睛盯著我看。

他們在等著我的結案宣判,或者臨別贈言。

 

手插在褲兜裡,紅包攥成一團……

明明是因為小屋快倒閉了,所以才要把你遣散,怎麼七搞八搞搞成了你沒資格 在小屋待,什麼亂七八糟的?真是亂麻一團,這邏輯關係也太給力了,整得我 連怎麼解釋都不會了……

 

此情此景我能說什麼!

當著滿屋子人的面我能說什麼!

 

我往陰影裡使勁蜷了蜷,結結巴巴地張嘴:

……誰他媽要開麗除你了?!

你你你好好唱你的歌吧,別瞎BB 了。

 

 

(十四)

 

果子沒被辭退。

他很納悶兒,我很鬱悶。

他現在月薪漲到了8000,加班費另算……

他個胎神老說自己只是來掙錢,老說自己還沒有資格去談論理想。

可我卻真的不這麼看。

 

所謂洗心革面,所謂回頭是岸,回頭的那一刻,其實已然登岸。

人活一世,懂事最難,何時懂事都不嫌晚。

 

至於小屋啊,隨它去吧,我想我或許應該也學著懂事一點兒,懂事才能坦然。 風淡雲集,風疾雲散,未來未知歲月裡的某一天,我終將告別我的小屋,終將 松雙手,和我的麗江說聲再見。

 

不強求了,也強求不來,一切都交予時間。

或許三年五年,或許句號就是明天。

或許欲揚先抑,或許消散如煙

 

但只要小屋還存世一天,收留流浪歌手的規矩就不會變,咱們抱團取暖。 有緣就惜緣,緣深就當族人,來者可以拖著理想,可以背著希望,可以扛著命 運,也可以只是為了錢。

 

錢不錢的和俗不俗蛋關係沒有。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認可果子的那句話,沒資格談論理想時,先好好掙錢。

 

靠理想活著牛B,靠手藝掙錢吃飯也不丟臉。

歧路或坦途,船總要有根龍骨,人總要有傾念。

這麼長的文字能讀到現在,謝謝你給面子。

 

是的,這又是一個正在進行時的故事。

派出去的歌手們都很精進,各自在新的碼頭立起了新的招牌,廈門分舵、成都 分舵,大理分舵,西塘分舵……新的故事絡繹發生,我沒讓他們再回來。

 

天大地大,沒有必要再回來了。

小屋老店有果子他們湊合守著就夠了,這裡的故事也尚在繼續著,雖然尚未晴天。

 

或許他正指著照片說:大冰在呢,掛在牆上呢。

或許他正要開始途釋自己的原創,剛剛調好琴弦,身上穿著的是他媽媽給他買 的白襯衫……

酒擱在桌子上,桌子是棺材板。

屋外噪音暄天,屋顯輕雲淡。

 

人們圍坐在坑裡,努力豎起耳朵,聽他將懷中的吉他輕輕撥彈:

…………

誰也不能粉碎我的倔強,誰也不能把我丟在遠方

就算回家的路依然難闖,至少我有一絲星光

頭頂烏雲裝滿雨雪冰霜,雷電擦過我的翅膀

 

沒有什麼可以逼我返航,媽媽還在等我帶回乾糧

moneys, moneys,是你給了我力量

moneys,moneys,是你給了我方向

moneys, moneys,是你給我一記耳光

moneys, moneys,是你讓我撲扇翅膀

 

此時此刻。

聽歌的人們一定猜不出,這個笑嘻嘻的白衣少年,曾經是個敗家富二代。 也一定猜不到,這間進入倒計時的小屋,曾經是一家倒閉的花圈店。

 

他媽的,咋這麼有意思呢?

昨日像那東流水,前塵往事如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