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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母親格外鄭重對待祭拜姥爺的事情,前幾天就剪下了各種的紙錢,疊了元寶,買了紙房子紙戲台,買了各種水果,清明這天又早起做了十個菜,剛做完手術後的母親滿頭大汗在廚房忙碌。我叮囑她多休息,她淡淡一笑,沒事,就這麼一會兒而已。

再次來到殯儀館,平時這裡清淨得很,空氣裡都充滿著嗚咽,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可現在卻彷彿到了一個旅遊景點,車流人流往來頻繁,人們的臉上都看不出什麼悲傷,只有漫天的青煙宣告這是何處。

來到存放姥爺骨灰的架子前,舅舅打開櫃子換煙換絹花,我和母親拿著手帕在擦拭祭品,那些橡膠塑料做的麵條、手機、麻將、象棋、童男童女依然還在那裡,以一種安慰似的存在默默守候著一個盒子。

我曾經寫,那樣高大的姥爺如今變成了一捧骨灰,被束之高閣存放在這裡,之後等到姥姥百年後才能入土為安,想來讓人傷感。但如今我卻明白,人生來就是要面對著死亡,但沒有人生來就會思考死亡,人們都在想活著的事情。正如母親曾經說,人死後再怎麼祭拜和懷念,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死去的人又能得到什麼,都是懷念的方式。只有在人活著的時候好好孝順,不要讓自己後悔,才不枉費自己稱之為兒女。

人實在是多,祭拜台上都在排隊,等了一個小時才輪到我們。我拿出姥爺的照片放好,舅舅準備了水果和點心,小姨準備了香煙、蠟燭和酒,媽媽把東西一一擺好,我點燃一根煙插在香爐裡,裊裊青煙瀰漫在四周,我透過刺鼻味道的青煙望著姥爺的照片,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來時的路上我問母親,你還會哭嗎?母親微笑著說,不哭了,都多久了。可當我們站在祭拜台上,母親卻是那個哭得最傷心的人。

在那一刻,我並非像之前想過的那樣去勸解和阻止,而是靜靜看著母親掉眼淚,那是她獲得釋放的方式。周圍的一切似乎失去了聲響,內心也變得寂靜一片,空無一物。良久,舅舅和小姨紅著眼眶扶起母親,母親顫顫巍巍站起,眼淚卻依然止不住簌簌掉下來,在一旁等待的陌生人看到這般景象,也都忍不住黯然落淚。

也許在這樣面面相對的情景下,彼此之間才能夠袒露心扉,內心裡那些已被隱藏了一年的情緒,終究在今日以眼淚得以解脫,曾經埋藏的相互指責、挑剔、抱怨、爭執和難過,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人的離去而終結,就如同風乾後的牆皮,一層層剝絲抽繭,裂了,掉了,化了,消失了。

眼淚帶來了印證,對姥爺的愛與懷念,穿越了生死,也穿越了這深不可測的時間,直達到了內心深處,帶來如此龐大的感傷,所以母親才會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所有的儀式或許都不重要,再精美的供品都要被丟進火爐中焚燒,再好看的供品都有清潔工在那裡等著收拾。後面還有很多人在排隊,我們草草收拾了供品來到焚燒爐前,舅舅拿著粉筆在爐子上寫下了姥爺的名字畫了一個圈,這樣焚燒的供品姥爺就可以收到了。一團團火焰吞噬著活人的祝願、希望和祈禱,也吞噬著這個世界上來自內心的一把灰燼。

而就在這樣的時刻,依然有喪樂隊一遍遍來來回回,每響起一次,就有一位往生者已經火化完畢,祭拜即將開始。依然有痛不欲生的人哭得癱倒在地,依然有神情平靜的工作人員在指揮著各種儀式。這個世界,依然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幸福,有人痛哭。這條路,依然有人出現,有人消失。

我抬頭看到在祭拜牆上剛剛掛上的往生者照片,那是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生。小姨也看到了,她輕輕對母親說,你看,那麼年輕的孩子,就那麼沒了。

母親抬眼看著那張照片,眼淚又流了下來,是啊,她的家人該多麼傷心,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那一個瞬間,我突然覺得,母親是在說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