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世界上所有童話都是寫給大人看的 > 末班車 >

末班車

事情發生在半年前,我們公司效益最差的那段日子。

我上班的地方在城市中心的軟件園。雖然在IT行業工作,待遇是很不錯,但代價就是無盡的忙碌,每天都必須起早貪黑,緊繃著神經,得不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公司離我住的地方大概有十多公里,正常開車過去不用半個小時就能到,可是每天的早高峰會讓這個時間變得很不確定,萬一堵車可能一個小時都到不了。所以每天早晨我六點半準時起床,洗漱穿衣外加吃早飯,七點十分開車出門,聽半個小時廣播,差不多七點四十五分能夠坐在公司裡,離正式上班還有四十五分鐘。

我是一個極其守時的人,甚至在時間的問題上會有些神經質的較真,畢竟互聯網行業瞬息萬變,時間就是利益,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輕易地浪費掉。

然而這種緊繃的時間觀念卻一直影響到我下班以後的生活,我甚至會在下班回家的車流中感到焦慮,不停地看表計算到家的時間,儘管我到家之後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做。和朋友一起在外面喝酒聊天的時候,我也會想著自己究竟幾點能到家,會不會影響到明天的工作。而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必須把手機放在離床很遠的地方,否則我會因為反覆地算自己還能睡幾個小時而失眠。

那段時間市場發生了變化,公司做的幾個產品都賺不到錢,作為其中一個項目的負責人,我難免有些憂心。我漸漸開始覺得頭疼,精力不集中,脾氣也變得很差,那天在公司,我又對底下的同事發火了,儘管事後也覺得挺後悔的,但實在是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怎料還沒有從這種負面的情緒中擺脫出來,下班回家的時候,又在橋上追了前面一輛車的尾。

我們這座城市有一條江從中間橫穿而過,這座橋是連接城市南北兩邊的必經通道,本來下班高峰車流量就大,我這一追尾整座橋就更堵了,當時耳膜裡充斥著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和周圍司機不斷按喇叭的嘈雜聲,周圍看熱鬧的群眾還把事發現場給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要不是交警在維持秩序,我已然要被這片喧囂徹底吞噬了。

而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那個背影,當我的目光透過一個個探頭探腦充滿好奇的面孔延伸到外面的時候,無意看到了一抹扎眼的白色,那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背對著人群倚靠著欄杆面朝大橋之外,和這個世界顯得格格不入,好像這一切的喧鬧都與他無關一般。

好不容易等到把車拖走,交警也驅散了圍觀群眾,身心疲憊的我坐車回到家後頓時也發愁了起來,畢竟現在車得送去修一段時間,這些天怎麼上下班便成了大問題。我上網查了一下最快的方式,要先坐公交車到橋頭,然後走到橋尾坐地鐵,這比開車要多花半個小時,也就意味著我堅持多年的作息時間表要徹底亂了。

第二天早晨六點我就被鬧鐘鬧醒了,一腦子糨糊地洗漱吃飯,拿了鑰匙走到樓下才想起車子不在了,急匆匆地跑到公交車站看一看站牌,擠公交到橋頭一路狂奔到橋尾,然後再坐地鐵到公司。一路上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心想這可真是要了命,多折騰幾天自己非死在上班路上不可。

無精打采地工作了一天後,我步履蹣跚踏上了回家的路。下了地鐵走到橋上,我在橋中間又看到了昨天的那個老者,走近才發現原來他是在橋上釣魚,一根魚竿立在欄杆邊上,旁邊有一個小魚簍,裡面空空如也,而他自顧自地倚靠在欄杆上看著江邊的風景,瞇著眼睛帶著悠然自得的表情,完全沒有理會魚竿的情況。

由於心情不好,我也不想趕著回家。我慢慢地走近他,然後靠在他旁邊的欄杆上想休息一會兒,順著他看的方向望去,那邊除了灰濛濛的江面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過了很久才發現我,轉過頭來看著我緩緩說道:「很涼爽的夜晚,不是嗎?」

「是的。」

「剛下班呢,小伙子?」

「對,話說您是在這裡釣魚嗎?」我很好奇地問他。

「對啊,我每天都來。」

「橋這麼高,江水這麼急,真的能釣上魚來嗎?」

「不一定哦不一定哦,要看運氣呢,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釣上來兩三條,運氣不好的時候也許一整周都釣不上一條來。」他笑得很開心。

「那您釣魚是要做什麼呢?」

「不做什麼呀,就站在這裡等著魚上鉤,然後看著江邊的風景,吹一吹風。」

「可是根本就沒有什麼魚上鉤呀,江邊的風景每天也都一個樣,不是嗎?」

「但是這裡的風,每天都不一樣,你試著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看看。」

我照著他說的做了一遍,卻沒有嘗出任何的味道來,風畢竟只是流動的空氣而已,還能有什麼特別的氣味嗎?

「你聞到了什麼?」他問我道。

「沒有,什麼也沒有。」

「說明你的內心還不夠沉靜,你明天再來試試吧。」

我笑著告別了老者慢慢地走到了公交車站,心想這還真是個有些神經質的老頭呢,他如此神秘兮兮的,究竟是想表達些什麼呢?

第二天晚上下班的時候,我走到橋上又遇到了那位老者,他依舊是那個姿勢和那個表情。

我走到他身邊問他:「怎麼樣,今天有沒有什麼收穫?」

他看到我很開心地笑道:「收穫?為什麼一定要有收穫呢?」

「花時間做一件事情,總該有它的意義所在呀,不然這時間不是白花了嘛。」我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說得有道理,那你每天的時間都花在哪裡呢?」

「我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呀。」

「那你工作的意義在哪裡呢?」

「這我還真沒想過呢,對我個人來說,或許就是能賺更多的錢吧。」

「可是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還需要得到些什麼呢?」

「這個嘛,我還真沒想過。」

「嗯,所以我並不趕時間,除非時間趕我走。」他依然還是微笑著對我說道。

我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呼,今天的風味道似乎又不同了呢,你不妨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看看。」他做了個深呼吸。

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但還是照著他說的做了一遍,閉眼,吸氣,呼氣,然後咂巴著嘴假裝品嚐一下空氣的味道。什麼也沒有嘗到,我有些想笑,因為這個動作無端讓我想起了一句俗話,那就是「喝西北風」。

連續一周時間,我都會在下班後來橋上和老者聊一會兒天,然後完成任務一般地閉眼深吸一口氣作為我們的告別。我們聊天的內容很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還有一些道聽途說的奇聞異事,他也會跟我聊起很多關於他自己的故事。他說他曾經是一個建築師,兒子在國外,老伴去世了,自己退休後每天晚上都會一個人來江邊釣一釣魚。

而我的車在事故發生七天之後修好了,我終於可以告別每天擠公交擠地鐵的日子了。那天下班開車到橋頭的時候,我特意把車停在橋頭,走到橋中間想再和老者聊一聊天。

他似乎已經在那裡等了我很久,那天他穿得整潔而正式,身旁也沒有帶著釣竿,像是準備去赴某個重要的晚宴一般。

那晚他顯得特別健談,我們不知聊了有多久,直到我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看了看表,才很緊張地告訴他道:「糟糕了,快要十二點了,沒有末班車了,您趕緊走吧。」

可他卻一臉淡定地笑道:「趕緊走有什麼用,既然都已經沒有末班車了,走得再快它也不會來了不是嗎?」

「可是您怎麼回去啊?」

「慢慢走回去唄,反正又不趕時間。」

「我還是開車送您回去吧。」

「不用啦,你先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他揮了揮手示意我不用管他。

我閉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今天的風似乎很不一樣,溫柔舒緩,卻又好像瀰漫著一絲悲傷的氣息。這是我第一次嘗到風的味道,似乎在傳遞某種隱秘的情緒,又像在訴說一個久遠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那股悲傷的氣息一直反覆縈繞著,久久都沒有散去。

第二天清晨早早開車到公司後,我拿了份報紙隨意翻了翻,卻意外發現了一條新聞,上面寫著一位老建築師七天前去世了,今天他的骨灰將從自己年輕時參與設計的大橋上被撒進江中。

我頓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那天下班路過大橋的時候,我停下車到了之前每天和老者聊天的地方,但那裡早已沒有了他的蹤影。

我有些失落地靠在欄杆上,回憶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情,胸中有許多複雜的情緒在劇烈地湧動著。而當我背靠在欄杆上望著大橋上這此起彼伏的人流與車流時,才發現原來城市有著如此不一樣的兩種畫面,一面是如此浪漫與平靜,一面卻是如此急速與喧囂。

他一定是深深眷戀著這個地方才久久不願離去的吧?不知那天夜裡,他是否趕上了那趟屬於他的末班車。

轉過身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我頓覺胸中一陣舒緩,今天的風嘗起來已經不再悲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愉悅的輕鬆感和自在感。我從未發現原來這一年四季不停變換著流向的風竟然還有如此的靈性。而這段時間究竟有多長,我已經不願再去計較了,畢竟終有一天,時間對我們來說將不再重要,多少人傾盡一生想要得到這個城市裡的一切,卻終歸無法逃離被這個城市遺忘的命運。

我學著他的樣子靠著欄杆瞇起眼睛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就像等待一輛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末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