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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航班【四】

  我的體育老師曾經在心理輔導課上說,當一個人遇見靈異危機時,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問自己:你恐懼的究竟是什麼?

  是電視裡爬出的貞子,還是殭屍血淋淋的尖牙?當你想好答案以後,不妨再問自己,為什麼會怕殭屍的尖牙?具體害怕的是牙齒的什麼部位,是臼齒、犬齒還是智齒?不妨再進一步想,殭屍也會長智齒?他們也會疼嗎?也會一邊捂著腮幫子一邊追逐活人嗎?再比如貞子,電視關掉以後,她還會出來嗎?如果把電視放在高處,她會掉下來嗎?如果把電視對著牆,她會撞頭嗎?

  你問的問題越多,就會發現你的恐懼越少。恐懼來源於未知,而很多時候未知只是因為我們太過驚慌而忘記去思考。當理性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很多可怕的意象根本不足為懼。

  之所以在腦海裡回憶起這些話,是因為我發現,在這個狹窄的貨倉裡,這些真知灼見毫無用處!

  縱然我有理性,但心理上的恐懼卻無法屏蔽。當那個棺材模樣的蓋子慢慢被掀開時,我手裡捏著兩個無線電台元件,僵直在原地,巨大的恐懼灌滿了整個身體,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棺材裡睡的是什麼?巨大殭屍?還是沉睡的綠毛粽子?我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著,不知該把自己變成一株豌豆,還是變成三閭大夫。

  蓋子又掀起了一點點,從縫隙可以看到裡面的一抹白色。我還沒看清楚那是什麼,白色一瞬間擴大了,迅速填滿了整個縫隙,甚至還溢出來一點凝結在邊緣,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那番景象,就好似一個藏在箱子裡的巨人擼管時達到了高潮。

  我眉頭一皺,壯著膽子過去,伸出指頭去觸了觸,發現這一片泡沫狀的白色觸感很柔軟,像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我知道在國際運輸業裡有一種自發泡沫緩衝劑,放置在易碎貨品四周,幾乎不佔空間。一旦發生撞擊,緩衝劑會迅速膨化凝結成泡沫塑料,填充到每一條縫隙裡去,來緩衝對貨物的衝擊。我以前接觸過公司的物流,對這些略有瞭解。

  估計剛才飛機在做小角度機動的時候,這個箱子被震動了一下,於是這些緩衝劑被觸發,把蓋子給拱起來了。我想到這裡,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純屬杞人憂天。同時我又有點好奇,伸手去抬蓋子,卻發現邊緣被緩衝劑粘住了,不用撬棍很難弄開。

  我正打算四處找撬棍,忽然一拍腦袋暗暗罵道:“我到底在幹什麼呀!這不是我應該做的事。那箱子裡有什麼東西,跟我有什麼相干?我的責任,是盡快與外界取得聯繫,而不是像個八卦記者一樣四處挖掘。”

  我把視線從箱子上移開,打算先把無線電台組裝好。這東西是模塊化結構,組裝難度不比樂高麻煩,我好歹也是個工程師,連猜帶蒙的,都給拼湊上了。可是很快,我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

  蓄電池沒了。

  我仔細在包裝箱裡找了幾遍,還是沒找到。蓄電池這種東西,無論是放在電單車上還是電台裡,都很容易丟失,這種援非物資經常會被當地人上下其手。姜維百密一疏,把這種可能給忘了。

  這時候,頭頂的氣密門傳來砰砰的敲擊聲,小空姐在上頭喊:“馬先生你上來吧,已經安全了!”

  安全?我在心裡苦笑,他們不知道,大危機才剛剛開始呢。

  小空姐又喊了一聲,我只好無奈地打開艙門,順著梯子爬上去,看能不能在客艙找到替代品。我爬上來以後,看到小空姐和劉挖挖的表情都很放鬆,眉宇間沒了剛才那種緊張。

  “黑人兄弟的屍體搞定了?”我問。

  “嗯!很漂亮的一個機動,直接就從襟翼上被甩出去了,小鳥球!”劉挖挖雙手擺出打高爾夫的姿勢,虛空一揮。我走到舷窗往外看去,機翼上已經看不到那熟悉的紅色身影了,略微鬆了一口氣。至於它是掉到乞力馬扎羅山頂跟豹子作伴,還是掉到肯尼亞草原上被獅子吃掉,就不是我關心的問題了。

  “你就是小馬同志吧?”

  我身後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我連忙轉身,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身後,他穿著一身和姜維一樣的航空制服,戴著一副木質黑框眼鏡,留著花白的絡腮鬍。

  小空姐笑嘻嘻地說:“這是我們機長,叫祝佳音。”

  機長笑瞇瞇地向我伸出手:“小姜跟我說了,朋友你關鍵時刻見義勇為,是個好公民,我想當面致謝。”我跟他握了握手,臉上勉強在笑,心裡卻驚駭到了極點。

  祝佳音現在已經被黑鬼上了身,他跑到後艙,那麼姜維肯定是出什麼岔子了。而劉挖挖和小空姐其中一個人是內鬼,我沒法跟他們說出真相——也就是說,現在的我,是孤軍奮鬥。

  這架飛機上,只剩下兩百具屍體不算我的敵人……想想就讓人沮喪。

  “姜維呢?”我問。

  “按照規定駕駛艙是不能離開人的。不過小姜一個人能應付,他的技術很好,我們要信任年輕人,給他們機會,讓他們成長。”祝佳音慈祥地說,像是個循循善誘的生活輔導員。他拿起一瓶香檳:“來,咱們喝一杯,好好慶祝一下。”小空姐從工作間拿出幾個玻璃杯,每杯都倒了一點。那香檳是鮮紅色的,好似鮮血。

  “讓我們同舟共濟,順利回國。”祝佳音舉起酒杯,我沒辦法,只好跟其他兩個人一齊舉杯,互相碰了碰。不過我只是沾了沾唇,這酒我可不敢喝下去。劉挖挖倒是不客氣,一飲而盡,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開口嚷嚷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說這同一趟航班喝酒告白,得修多少年啊?”小空姐一腳踩下去,踩得劉挖挖慘叫連連,她的臉色變得緋紅。

  “您一直負責這趟航線嗎?”我斟字酌句,想套出姜維的下落。祝佳音似乎很喜歡這個問題,他揮動著手臂說:“我一入伍,就飛特種運輸,這都幾十年光景了。我的青春和熱血,都奉獻給了這個事業。隨便說出個什麼任務,就夠寫本小說的。不是我擺老資格,我為公司運過的怪東西,比你們玩魔獸刷的日常都多。”

  “給我們說兩件吧!”小空姐瞪大了眼睛,一臉期待。

  祝佳音擺擺手:“不能說,不能說,有紀律。”他看小空姐撅起嘴來,為難地摸了摸頭,“要不這樣吧,聖誕節快到了,我就給你們唱首聖誕歌當祝福。別看我現在這樣子,年輕的時候,可是塊文工團的料子喲。”

  其他兩個人一齊鼓掌叫好,我卻寒毛倒豎,無論如何也得阻止他唱出來。趕屍鈴一搖,這兩百多具屍體不定會出什麼亂子。我迅速掃視,發現在過道的地板上擺滿了電線,這應該是劉挖挖剛才趕屍時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線材。

  我端起酒杯朝前走去,裝作被電線絆倒,哎呀一聲,一杯紅酒全灑在了祝佳音的胸前。為了裝得真實,我一下子撲倒在地,表現得極為狼狽,就連因扎吉都挑不出什麼毛病。等我再爬起來,看到祝佳音的胸前漬出一大片紅色,好似中了槍傷。我趕緊道歉,祝佳音大度地揮了揮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年輕人摔跤,很平常嘛。”

  我表面裝作很平靜,可心思卻活絡起來。我剛才倒地時,看到許多殭屍的腳踝都接上了銅線,這些銅線又都連接到了一塊蓄電池上,這是劉挖挖剛才趕屍時擺的電路。我想如果有這塊蓄電池,說不定能啟動無線電台。

  “機長,我還有套備用制服,先給你換上去吧。”小空姐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祝佳音招招手:“來來來,小馬同志,喝完了這杯再說吧。”這次我躲不過去,只得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才入口幾滴,我便光當一下,暈了過去。等我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座椅上被安全帶和縛仙索捆了個結實,腦門癢癢的,估計還被抹了把硃砂泥。祝佳音和劉挖挖盯著我,神色都很嚴肅。

  “喂……你們這是做什麼?”我扭動身軀。

  祝佳音一改剛才的慈祥,背著手嚴厲地問道:“小馬同志,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登上這個航班?”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在機場碰到會長,從他那裡弄到的許可,想趕回國去開會。老劉,你剛才不是說,我是因為八字命硬,才被允許登機的嗎?”

  劉挖挖冷笑著扔過來一張紙:“我剛才重新算過你的八字了,你八字的命根本就不硬,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不是你有問題,就是你的身份有問題。”

  “好吧,其實我不是親生的,這個故事得追溯到‘文化大革命’……”我想拖延時間。八字四柱什麼的,我不懂,看劉挖挖的表情不像是騙人。現在回想起來,會長只拿到我護照上的出生年月日,就欣然允許我登機,確實透著點蹊蹺。

  這時小空姐從我身後走過來,一臉興奮:“我剛才下去貨艙查看過了,有一台無線電設備,剛組裝上。”三個人一起轉向我,表情意味深長。我現在真是百口莫辯,只得開口道:“姜維呢?”

  劉挖挖冷哼一聲:“你叫諸葛亮來也沒用!”

  祝佳音問小空姐:“你還有什麼發現?”小空姐想了一下:“有一個木箱子被撬開了一條縫。”祝佳音吩咐道:“劉總,你跟她下去幫忙弄開箱子,看看小馬同志到底藏了些什麼東西。”劉挖挖跟著小空姐再度爬了下去,祝佳音當著我的面踱著步子過去,“光”的一聲把氣密門關上,又把餐車推到上面去。這個門是向上開的,被這麼一壓,底下的人便無法開啟了。

  “馬先生,聖誕快樂。”祝佳音的聲音變了,他的臉變得猙獰,印堂開始發黑。他摸摸自己的額頭,自嘲地笑道:“按照你們中國人的理論,印堂發黑是要倒霉,這對我們黑人,可真是赤裸裸的種族歧視。”

  “你到底是誰?”這種時候,我反而冷靜下來。

  “你難道不記得我了?”祝佳音的臉色變得更黑了。

  我盯著他的臉,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一張臉龐,我不由得大叫道:“你!你是那個辦事員!”我在出發之前,有一個黑人辦事員告訴我有包機可以回北京,我才踏上了這一趟詭異之旅。

  祝佳音看到我想起來了,欣慰一笑:“不錯,正是我。”

  “買通了會長讓我登機的人,也是你吧?”

  “不,我買通的是他的助手。會長不懂算命,我讓那助手算出錯誤的八字,這才讓你順利登機。可惜我爬上飛機以後發生了意外事故,只好以如今這副面目與你相見。”祝佳音做了個遺憾的手勢。

  “為什麼是我?”祝佳音咧開嘴笑了:“我可不是電影裡的反派Boss,什麼事情都要在最後時刻說出來。我現在只想在這客艙裡高歌一曲趕屍人之歌。我在飛機外唱了很久,在駕駛艙唱了很久,現在終於可以在客艙裡唱給你聽,唱給他們聽了。”他回過頭,衝著那些屍體比了個輕佻的手勢。過道上的線路已經重新接駁過了,每一具屍體的腳踝都纏上了電線。

  祝佳音伸開雙臂,右腳踩著古樸的鼓點,放聲歌唱:

  “Jumping through the road.”

  座位上的屍體都躁動起來。

  “In a corpse open grave.”

  小桌板和安全帶辟里啪啦地紛紛彈開。

  “Over the fields we go.”

  空調的風口吹出了陰森森的風,屍體們從座位上站起來。

  “Screaming all the way.”

  屍體們紛紛邁著僵硬的步子走出座椅,站去過道。

  “Oh,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

  屍體們在過道站成了一排,跟隨著祝佳音的節奏一起跳起來。祝佳音原本的相貌變得模糊不清,整個五官都快扭曲成漩渦了。黑人的節奏感本來就是最強的,他趕起的屍體,行動起來也極具節奏,比普通趕屍匠帶的那種僵硬屍體更為鮮活。

  整架飛機因為這整齊的舞步而顫抖起來,左右劇烈地搖擺著。

  “顫抖吧,你們這些混蛋!我要讓你們看看,誰說黑人不可以趕屍?我趕的屍體,是最優秀的!”祝佳音尖叫道。他帶著屍體走過我的身邊,朝著後艙的艙門走去。

  聽起來這裡面隱藏著一個悲慘的故事,但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看他的架勢,是要強行把艙門打開,帶著屍體跳下去。姑且不說那兩百具屍體,單是高空開門內外壓失衡,就會要了整架飛機和我們的命。

  我在這瘋狂的舞動中,只有一件事情好做。我用唯一能活動的右手,用力扳動座椅開關。整個座椅“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到了後面的廁所牆壁。廁所的門一下子彈開,裡面藏著的三具屍體辟里啪啦地滾落出來,擋住了祝佳音的去路。

  祝佳音愣了一下。趁他這一愣神的機會,我咬破舌尖,吐出一口含了血的口水在那三具屍體上。

  劉挖挖說過,如果趕屍的時候碰到新死的厲鬼,就很容易撞煞,甚至可能撞出湘西屍王。這架飛機的座位並不是特別滿,可他卻將這三具屍體單獨擱在廁所裡,還不允許我把坐椅靠後,說明這三具屍體很特殊。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賭一賭。祝佳音在後艙待了那麼久,他的煞氣已經聚積得差不多了,只需要一個契機,屍體就能變成湘西屍王。

  我賭對了,也賭輸了。

  那三具屍體緩緩從地板上爬了起來,姿態與尋常屍體大不相同。祝佳音的煞氣與我的血水,再加上它們本身的特殊性——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讓它們發生了變化。

  但畢竟這是三具屍體,平攤了煞氣,所以變化還不足以讓他變成湘西屍王,只能變成小王。

  它們甦醒以後,憑借本能撲向距離它們最近的物體。一個小王衝向我,另外兩個衝向祝佳音,直直撞向他的胯下。已變成黑人的祝佳音猝不及防,那一副皮蛋登時被那一對小王給斃了,他痛苦地彎下腰去。三隻鬼糾纏成一團,難解難分。

  第三隻小王力大無窮,一下衝撞就把我的座椅撞毀。我擺脫束縛以後,幾下翻滾堪堪避開小王的攻擊,俯身飛快地抄起蓄電池,掀開氣密門跳入貨艙。失去了電力的維持,那些原本在前進的屍體都停止不動了,場面更加混亂。

  劉挖挖和小空姐只聽見天花板傳來踏步聲,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正焦慮萬分。看到我跳下來,兩個人都猶豫了一下,迎了上來。他們已經意識到,真正的罪魁禍首是祝佳音,對我面露愧疚。

  我把蓄電池接上無線電台,一邊調試一邊用極快的語速說:“祝佳音被黑鬼上了身,現在正跟廁所裡變成小王的那三個打得熱鬧,我們快和地面取得聯繫,然後跳傘離開,我記得貨艙裡有幾副降落傘。雖然這麼高跳下去很危險,但總比跟飛機一起墜毀強。”

  “姜維呢?”小空姐哭著問。

  “祝佳音沒說,但我估計可能是殉職了吧……”

  就在這時,劉挖挖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馬,我不能走。”

  “為什麼?”

  “我必須把這兩百具屍體一個不少地趕回去。我不認識它們,也不知道來歷,但這是組織交給我的任務。我是趕屍匠。”劉挖挖把衣服敞開,露出胸口的logo,一臉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