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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理想主義者的回歸

我站在窗外的石棉瓦小棚上,環顧著深秋時節的校園。我們離開的時候,絲瓜蔓上還滿滿匝匝都是碧綠的葉子,此時葉和蔓已經枯黃,在秋風中發出嚓嚓的干響。幾隻霜後的柿子像火紅火紅的小燈籠,零星地掛在高高的枝頭上。

我們搬回來已經快一個星期了。那天早晨,聽完行簡君的解釋後,招弟小姐就默默地開始收拾東西,行簡君勸了幾句,但看看她的神色,也就沒再多說。把我們送回來後,臨走時行簡君說,相信我,很快就會處理完。但一個星期過去了,他似乎並沒有把事情解決掉。

這段日子裡,招弟小姐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安靜,我時常盯著她看,卻無法猜透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去年的聖誕夜後,她和行簡君之間也出現過一次僵局,但不同的是,當時只要招弟小姐能打開心結,一切就可以轉危為安,這一次卻不再由她控制,而至關重要的行簡君,卻遲遲未能有效地結束這一局面。

現在想來,行簡君在與小菡見面後的表現,雖然動搖了招弟小姐對他們之間感情的信心,但她應該並沒有完全失去對行簡君的期待。他們戀愛一年多,相處堪稱融洽,僅有的幾次爭執都出於同一原因。如果能以此為契機,徹底根除這一原因,他們之間還是可以有不錯的未來的。另外,招弟小姐畢竟是初戀,初戀的女孩往往容易出現兩種傾向,要麼過於追求完美、不懂寬容;要麼過於珍惜、不知該把底線設在何處。以招弟小姐的性格,儘管她和行簡君爭吵時還頗有氣勢,但一個人冷靜下來思考時,則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後一種模式。

不僅是招弟小姐,就是此時的我,也對行簡君懷有希望。我只是一隻智慧有限的貓,對人類男子的心思更是缺乏瞭解,這一年多來,我所見的只是行簡君和招弟小姐的和睦生活,對行簡君以往種種,畢竟沒有切身的感受。況且,我們貓族對於忠誠的定義,又與人類有所不同。所以,我雖然不像公子小白那麼喜愛行簡君,但如果他和招弟小姐最終能走到一起,我也是願意看到的。

那些天,行簡君雖然沒再露面,但每晚都打電話來,招弟小姐也會接,儘管她不主動提起那個話題,但我看得出她一直在等待。只不過,隨著僵局時日的延長,招弟小姐周圍的氣氛也愈來愈冷了。

週六上午,招弟小姐沒有照例睡懶覺,一大早就打開電腦做翻譯,乍一看十分認真投入。但門鈴響的時候,她的眼睛卻燦然一亮,似乎正在意料之中。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卻是一位不速之客。

她穿一件樣式簡單的深灰色大衣,圍著寬大的深紅色披肩,看看驚愕的招弟小姐,低了低頭,「打擾了。」

她一轉眼看到了我,愣了一下,「這是你的貓咪?」她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但轉瞬就不見了。

招弟小姐神情僵硬,無暇顧及來客對我的興趣,她頓了頓,大概終究沒辦法把對方趕走,只好側了側身子,「那就進來坐吧。」

她們隔著茶几坐下,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默默地打量著對方。

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對於作為行簡君前妻出現的小菡,我沒有了那天在樓下乍一見時的驚艷。這次我看清了她的相貌,她的臉型纖巧,但氣質清冽,五官單看起來算不上十分出色,配合在一起卻非常和諧,不能不說是個很美的女人。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神十分清澈,既沒有咄咄鋒芒,也沒有忐忑不安,竟彷彿她做這些事都是正大光明、坦坦蕩蕩的。

看著看著,我不禁有些納悶,無論從相貌還是氣質上,招弟小姐和小菡都屬於截然不同的兩端,行簡君怎麼會愛上類型如此迥異的兩個女人呢?

半晌,小菡說話了,她的聲音柔和,語調卻很利落,「抱歉,約你兩次都沒約到,只好冒昧上門了。」

招弟小姐已經鎮靜下來,「兩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交涉,你不覺得太像肥皂劇了嗎?」

小菡一怔,「我沒看過這樣的電視劇。我覺得發生眼下的事,和你溝通一次很必要,也很正常。」

「可我已經拒絕了。」

「抱歉。」

「你一直這樣執著嗎?」

小菡想了想,「如果是我想做的事,我會堅持——雖然這種時候並不多。」

招弟小姐似乎有些無奈,「那你說吧。」

「嗯。我這次來,想向你表達兩個意思。首先是向你道歉,雖然我並不期待你會原諒我,但該說的還是要說。我回國時,並不知道你的存在,但後來知道了,我卻不打算退出。無論如何,是我擾亂了你的生活……對不起。」

「你……」招弟小姐似乎想衝口說句什麼,但終於忍住了,緩了口氣,說,「這種惺惺作態,就不必了。說第二個意思吧。」

小菡看她一眼,「我從來不會什麼惺惺作態,不過,你不接受,也只能由你。」

接著,她說:「其次,我想和你解釋一下我不肯退出的理由……」

招弟小姐的臉上掠過一抹奇異的表情,喃喃道:「你們的邏輯還真像……」她嗤地笑了一下,「如果我沒猜錯,一定是你們過去的感情太深,你和他分開之後,愈發感覺到他的可貴,於是不計任何代價,不管別人的感受,也要重修舊好,對嗎?」

小菡垂下了眼睛,臉頰慢慢地泛起潮紅。

過了片刻,她抬起頭看著招弟小姐,清楚地說:「不錯。」

她說:「回來之前,我只知道他還沒有再婚,並不清楚詳情,但我認為這已經足夠了——只要他還沒有結婚,即便有了新的女朋友,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求他,可以公平競爭。」

招弟小姐一滯,「公平競爭!你覺得這是公平競爭?」

小菡點點頭,「我認為是。如果說我和他之間種種都已經過去了,那麼我可以以一個新人的身份加入。當然,我們都知道往事怎麼可能煙消雲散,那麼我和你正是旗鼓相當。

「我認識他在先,前後八年,但以離婚收場,可謂恩怨參半。你和他交往一年半,從未傷害過他,他還對你做了承諾,可以說,正是感情最好最穩定的時候。這樣說來,或許我還處於劣勢……」

不知為何,聽到「感情最好最穩定」幾個字,招弟小姐的臉色卻倏地一黯。

小菡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絞纏著紅披肩的長流蘇,「平心而論,你和他都到了這種程度,我還要加入,我不能不有些心虛。但你們畢竟未婚,終究還差一步,也許是上天所賜,讓我還有可能在這輩子彌補錯誤,不用去期待縹緲的來世。我只有這最後一線機會,你說,我怎麼能退出,怎麼能不堅持到底呢?」

她看看臉色發青的招弟小姐,微微一笑,「你心裡一定在鄙夷我出爾反爾,對不對?其實,我也曾經這麼認為……如果你不介意,我很想跟你聊聊,這些話我也悶在心裡很久了。

「和他離婚後,我很快就覺出了不對勁,我並沒有預想中的解脫與放鬆,心裡反而空落落的,於是我更加拚命地畫畫,讓自己忙碌。那期間我得了一個小獎,給了我很大鼓勵,我似乎看到夢想在向我招手,就這樣,總算把那段日子度過去了。

「可是我卻越來越思念他,離婚前有時我好幾天想不起來給他打電話,離婚後反而會思念得無心畫畫,我鄙視這樣的自己。我對自己說,分手是個最好的選擇,我和他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我害怕他安排的安逸又平淡的生活,那會磨滅我的夢想,而且,我也沒有權利要求他永遠縱容我游離於現實之外。

「就這樣,我在患得患失中過了兩年多,今年夏天,我去鄉下寫生,順便去拜訪一位我尊敬的女畫家切瑞。那是個寧靜的小鎮,街道上種著一排排高大的花楸樹,讓人心裡很安穩。在那裡,我見到了她的丈夫,一位滿頭白髮的老紳士。他從事一種古老的手藝,把破損散落的老書重新縫好,裝幀成獨一無二的新書,全部工序有幾十道,都由他一個人手工完成。我被這手藝吸引住了,住了好幾天。

「那幾天我的心經受了極大的震動。我看到那位我敬仰的畫家,繫著荷葉邊的圍裙,用她那雙畫出了好多傑作的手,細心地烹製奶油番茄肉湯,一邊絮絮地和她的老手藝人聊自家的大狗、玫瑰花上長了蟲和捲心菜的價錢。不時地有小孩子跑來,叫一聲切瑞奶奶,拿走一塊小甜餅。

「切瑞告訴我,她年輕時也喜歡四處旅行,邊走邊畫,直到有一天,她在小鎮上邂逅了這位手藝人,於是她留了下來,三十多年來再也沒有離開過小鎮。

「我聽得出來,他們雖然在一起三十多年,但對於切瑞的畫,老手藝人並沒有深刻的見解,而且,對於妻子的名聲和成就,他似乎也並不怎麼在意,只是驕傲地稱讚她在廚房裡的本領。相反,切瑞對於丈夫的手藝,卻懷有一種類似於對藝術品的欣賞。

「我冒昧地問過切瑞,是否感到沒有知音的寂寞,切瑞卻很意外,說他的評論十分有趣,時常給自己奇妙的啟發。她還說,其實大家對彼此的工作都不可能十分瞭解,比如自己只懂得稱讚丈夫的針腳勻整,卻分辨不出他鞣出的哪一張羊皮封面最上等,隔行人很難是識貨人。

「那一刻我彷彿醍醐灌頂。我感到有一束陽光,照進我自命不凡、又自我封閉的狹隘心靈。我終於明白,我所追求的藝術,並不是至高無上的東西,它也是一份樸實的工作,與釘書、與修鞋子沒有本質的區別,與柴米油鹽、生兒育女並不發生矛盾。而最有生命力的藝術,其實就藏在我一向逃避的、最平凡的生活中,只有懂得愛與欣賞的、開放的心靈才能發現它。我的心狹窄得只能裝下自己,即便我萬里迢迢來到這裡,我所能得到的,也僅僅是技巧上的提高,我卻為了這自說自話的理想,丟掉了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貝……」

她停住了口,看了招弟小姐一眼,眼神中並沒有絲毫敵意,竟像是真心真意地跟一個老朋友分享自己辛苦得來的感悟。

招弟小姐的語氣也和緩下來,「自說自話的理想,我也曾經有過。只不過,因為選擇錯誤,我失去的是四年時間,你失去的是愛人。我能理解你想要挽回的心情——畢竟,如果時間可以追回,我也想那麼做。可是,你既然有了那樣深刻的感悟,那你有沒有想過,既然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又怎能吝惜付出代價。如果因為彌補自己的遺憾,而造成對他人的傷害,那算是真的放開心懷了嗎?」

小菡的臉上第一次掠過一抹慚愧之色。

她說:「是,我承認我去除不了自私之心……你說我是為了彌補遺憾,當然不錯,但你可能不信,我也是為了彌補錯誤。

「說實話,如果換了幾年前的我,做不出現在的行為。並不是那時我更高尚些,而是那時我更要面子,寧肯一輩子後悔,也不願意被人瞧不起。可是,現在我覺得,自己犯下的錯誤,自己對他造成的傷害,就要有勇氣自己去彌補。」

「而對你的傷害,確實是這件事中令我不安的一面。在今天之前,你只是他的『現女友』這樣一個標籤,但今天和你面對面地聊過,沒想到你能願意來理解我,真的很感謝……」她忽然笑了一下,「其實,我倒更希望你凶悍蠻橫些,那樣我就不用內疚了。」

「我不肯主動退出,一方面固然是出於自私,但另一方面……」她遲疑了一下,終於說,「說來你一定會覺得我太過分——另一方面,我覺得自己更適合他。」

她看看招弟小姐,「我這麼說,是基於兩點原因。第一是那天晚上行簡的反應。他跟我談的時候,是思考了好幾天之後,抱著拒絕的目的去的。他一直在說你的好,說你的善良和對他的付出,說他已經向你求婚,必須承擔責任……可是,怎麼說呢……」她想了想,謹慎地選擇著詞語,「他的整體反應,並不能讓一個瞭解他的女人死心……」

招弟小姐的臉刷地漲紅了。

小菡也移開了視線,「第二點,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可以說我更適合收拾殘局。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算我退出,你們恐怕也已經回不到從前了。他既然選擇得如此艱難,說明我們在他心中半斤八兩,走的那個會在他內心裡留下長久的空白,留下的那個注定無法得到他完整的感情——縱然他想給,以他的性格,恐怕也難做到。」

「在整個事情中,你沒有任何過錯,所以長遠來看,你恐怕不能接受這個結果。而我……」她露出了一絲苦笑,「我還能說什麼,本來是完完整整的愛情,被我折騰成這樣,也許這就是我的代價吧。」

她望著招弟小姐,像是有所期待,招弟小姐卻始終沒有看她。

過了一會兒,她欠了欠身,伸手去拿包,在她剛要開口告辭的時候,招弟小姐突然問:「是他讓你來的嗎?」

小菡微微一愣,隨即搖頭說:「不是,他不知道。」

她又補充道:「你的地址,不是他說的。我在一張貴賓卡單子上看到的。」

招弟小姐臉色一變。

小菡說:「你別誤會,我是去他家裡看了看,但也僅此而已。他大概也希望我死心,所以沒有十分拒絕,看到那個家,我是有些受打擊,但還是那句話,這都是我應該付出的代價吧。」

她站起身,語氣十分誠懇,「我知道沒有資格勸你什麼……如果最終他選擇了你,你也接受他,我保證不會再跟他有任何聯繫。到那時,我請求你好好對待他,不要因為他這次的猶豫,給你造成心結,因為……一切責任,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