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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他一生當中曾經有過幾次像是被雷狠狠擊中的經歷。聽到父親因為交通意外過世的消息時,在軍隊時被長官毫無理由地毆打且束手無策時,還有聽說明熙自殺的消息時。這些事是人生在世不得不經歷的,還可以一邊向朋友訴苦,一邊喝杯燒酒解悶的事。但是現在從徐幼真口中說出的話,感覺上不像是人世間的事。這不像是雷擊,反而像是有人不斷地痛打後腦勺,他像是接觸到強烈的電流般,全身戰慄,什麼都無法思考。

「你說什麼……」

徐幼真若有所思地攪動著馬鈴薯鍋,看到姜仁浩吃驚的表情,意外地笑了出來。

「難以置信吧?我也一樣。可是孩子陳述的內容相當一致,而且很詳細,到了令人恐懼的程度……」

她的表情再次變得凝重。他想起和校長碰面的時候,那傲慢的肩膀,輕蔑的眼神,禿頭加上細長白皙的臉,配上薄薄的嘴唇,給人冷酷殘忍的印象。然而年近六十的校長想對初中二年級不會說話的少女進行性暴力,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慈愛學院創辦人的兒子兼校長,只要他想要,什麼女人都能到手。街道上滿滿的都是妓女。沙龍、咖啡館、酒店、按摩店、情趣電話沙龍……販賣自己的性器賺錢的年輕的女人,就像是躺在陳列台上的魚一樣,在華麗墮落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如同姜督察所說,霧津是個吃喝玩樂的好地方。換句話說,校長具備經濟能力,連會說話的女人也能買到。性的品質和量也可以根據財富的比例分配。

「未免也太差勁了吧!快六十歲的校長,居然在學校對學生下手。更誇張的還是在廁所!」

她越想越氣憤。

此時,姜仁浩的腦海中將那天晚上聽見女廁上鎖門內的尖叫聲和她的說明聯想在一起。倘若這是事實的話,那天在女廁聽見的尖叫是妍豆的聲音,他敲門時校長摀住了妍豆的嘴巴!妍豆聽不見新老師敲門的聲音,無法使出必死的抵抗。他離開後,校長繼續對妍豆性侵,試圖進行性暴力。倘若他再稍微關心一下,一腳踹開上鎖的門衝進去,倘若他叫某人過來開門的話……

他快速迴避徐幼真的視線,胸口撲通撲通地狂跳了起來。抵達霧津市的那天,看到想要勾引自己的妓女,徐幼真臉上浮現的羞恥,現在也出現在他臉上。那天他開玩笑地對她說,世界上的所有聲色場所不是她的責任,當然任職學校校長的人格也絕對不是他的責任,但他實在覺得丟臉;並且感受到身為現場的證人、身為老師的痛楚。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羞恥心的緣故,他無法告訴她,那天自己在廁所外聽見了尖叫聲。

「因此妍豆那天晚上就偷偷離開學校,在學校一名生活輔導教師宋夏燮的協助下,向性暴力中心投訴,又寫了陳述書後向警察報案後才回來的……性暴力中心並沒有立刻將女孩兒送往醫院,或是進行隔離保護措施……」

徐幼真看著避開視線的他,繼續說道:

「更荒謬的是還將孩子送回有性侵害者的學校去。妍豆的母親也一樣。妍豆的母親居然毫不驚慌……怎麼會有這種事。還以為向警察局報案調查就行了,可是我們打聽後發現,隔天早上就撤銷訴訟了。未成年者強制性侵罪刑成立,受害者要未滿十三歲才有可能,如果撤銷訴訟就算結案了。至於為什麼撤銷訴訟,這個姜老師你也知道。妍豆在學校被動私刑,逼她寫下自己做了虛偽陳述的自白書。當天在妍豆的拜託下,姜老師你和妍豆的母親聯絡上。」

徐幼真通過妍豆的母親知道姜仁浩已經介入事件。他這才瞭解到自己已經成為此事的重要人證。如果有人要求,他也不得不以證人身份出席,站在揭發校長的立場。

他想起妻子和女兒世美。妻子開始做不是賣身也不是壞事的工作,好像是因為這樣,這幾天才沒好好通電話。最近一次通話時,妻子說:

「世美?你知道她是多奇特的孩子嗎?早上認真地背著黃色書包去托兒所。托兒所的老師提起,有一次世美笑著說完『拜拜』後,轉身躲到窗戶旁偷偷地哭了。有很多小孩兒因為跟媽媽分開而哭,可是她不想在我面前哭。老公,這真是個奇特的孩子,已經察覺到了我的悲苦……」

他的眼神不安地飄移。

「問題是提出訴訟的事,學校怎麼會先知道。我們需要姜老師的協助。我們協助妍豆的母親再次提出訴訟,可是過了兩天了警察還沒有展開調查,負責這件事的人是姜督察,和我們中心有些許摩擦。想進一步調查,但我們卻無法進入慈愛院。而且需要父母陪伴才能將孩子帶到學校外面,面會也一樣。你也知道因為妍豆父親的緣故,妍豆的母親又去首爾了。現在這個時刻,孩子再被動私刑的話,我們也束手無策。加上主導私刑的潤慈愛這個女老師,我們調查之後發現她是理事長的養女,所以名字才叫慈愛……好笑的是,有傳聞說這名女老師是自己哥哥,也就是校長的情人。對孩子殘忍的私刑背後有著微妙的關係。她還在追究妍豆為什麼要勾引校長。聽了這些之後,我也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這是什麼瘋狂……狂亂的熔爐啊?」

徐幼真慢慢說明後觀察著姜仁浩的表情,他的臉像霧一樣慘白。來到霧津短短幾天內見過的人物在他腦海中一一浮現。潤慈愛表現出的沒來由的敵意和悲慼在他腦海中交錯,他這才稍微瞭解了她的行徑,也能瞭解校長和行政室長各自以不同色彩展現的野蠻滋味。然而還有一個人——姜督察。姜督察掌握了所有事情,為了隱匿真相那天才會出現。不過為什麼姜督察會對自己表現出微妙的關心和過度的敵意,他實在無法理解。是不是已經察覺到兩人遲早會對決,因此才會先揮拳呢?或許是以他動物性的直覺,察覺到來自首爾的他會成為自己最大的絆腳石。那天姜督察警告他,不要用首爾的方式評價霧津。姜仁浩打了個冷戰。不,這並沒有針對誰,不是的;他阻止自己想要自言自語說出這些話的心情。然而徐幼真說,倘若這個瞬間妍豆又在遭受私刑……他想阻止自己說出「不會,不會的」的衝動。那天在廁所內聽見的尖叫聲,和妍豆的手被放入洗衣機的私刑場面在腦海裡交錯重疊。

不顧姜仁浩的情緒起伏,徐幼真接著說:

「可是啊,這純粹是我個人的直覺!這似乎不是個普通的事件。遭校長性侵的孩子是金妍豆,我們受到申訴的也是此事。另外,姜老師班上不是有個多重障礙兒童嗎?叫琉璃,陳琉璃?聽說她被校長、行政室長,以及名叫樸寶賢的生活輔導教師輪流性侵,而且從小學就開始了。」

如果說妍豆遭性侵的事是晴天霹靂,那麼這次就是翻天覆地海嘯般的衝擊了。妍豆是個可愛的女孩兒,對於有變態性慾傾向的成人而言,可以充分刺激他們的戀童癖,雖然他在這方面只有簡單的瞭解。校長對十五歲的學生性侵絕對是不可原諒的行為,絕對是最醜陋的犯罪,然而他多多少少把這歸咎於人性的弱點。可是校長、行政室長或是生活輔導教師對智力障礙兒童進行性暴力,還是從小學時期開始,這倘若屬實,或是接近事實,那就是完全不同層級的事了。徐幼真的聲音變得忽遠又忽近,他陷入極度的混亂中。

「嚇一跳吧?我們至今還不能相信,這可是妍豆哭著跟母親說的。她說孩子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孩子們跟老師說了好多次,可是所有事完全被置之不理,並且在沉默之中消失了。妍豆的母親無法相信,現在也快要崩潰了。所以現在也要由我們中心調查,看是不是要報案……你怎麼了?」說著話的徐幼真突然停下來問。

他也沒意識到,自己手中的筷子抖個不停,直到她停下來不說話,他才驚慌地握緊筷子,不好意思地夾了一口附贈的菠菜放在口中嚼著。接著快速地含著香煙,好不容易點燃了,才發現嘴裡面還有一口菠菜。他對於自己可笑的樣子全被她看在眼裡似乎有些尷尬,然而她對他的舉止漠不關心,閉緊雙唇陷入沉思。馬鈴薯鍋內的豬骨頭的油脂開始凝結了,姜仁浩提起筷子戳動著白色油脂,打破凝結的沉默氣氛。

「陳琉璃,是個智力障礙兒童,智力只有六歲左右,只要買餅乾給她,什麼都OK。相信她的話,把學校全體視為問題,會不會太誇張了啊?徐學姐雖然用『直覺』這樣的詞語,可是散播這樣的話,以後要怎麼負責呢?用常識……用常識想,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試圖想找回理性的姜仁浩拚命強調「常識」一詞。她皺著眉頭,用專注的表情回答:

「在這裡工作,真不曉得該怎麼說明你才能懂,但關於常識……」

她看著想要逃避她視線的他,痛苦地說:

「根本沒有……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