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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1

敲完最後一行字,青田耕平抬起頭來,長長舒了口氣——折騰許久的系列短篇,總算是大功告成了。這次結集出版的共有八篇,每篇五十頁左右,書名都定好了,就叫《父與子》。題材完全取自耕平本人的生活,帶著幾許幽默,又雜著幾許悲傷。就他個人的感覺而言,小說最後的高潮部分可算是酣暢淋漓,但如何做好高潮前看似無趣的鋪墊實則頗費了一番苦心。

耕平把初稿發送到編輯米山輝的郵箱。那是《all秋冬》的一個年輕負責人,為了等自己趕稿,到現在還沒合過眼,印象中他的身材稍有發福,大概是常常熬夜審稿、吃宵夜過多導致的吧。

耕平正猜測著,電話突然響了。

「辛苦了。剛剛收到您的初稿。」話筒那邊,年輕的編輯嗓音疲憊不堪。

「非常抱歉,又是趕在截稿前才急急忙忙把初稿發給你。該不會……我又是最後一個吧?」耕平小心翼翼地問道。

米山輕輕一咳,耕平不禁緊張得心臟撲騰撲騰猛跳了幾下。要知道,一旦惹惱了編輯,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您,吉原茜小姐也還沒發給我呢。如果真要我說,我還真想直接跳過您和吉原小姐同時截稿的那個月份。」

「的確是啊。」

「您看您說的,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作品容我稍後再慢慢拜讀。校稿估計要下午才能做出來,但還是請您在今天內校對好發給我吧。那先這樣,辛苦您了。」

只有這最後一句寒暄才稍顯溫雅謙恭。這也難怪,當編輯畢竟不是件輕鬆差事,很多收稿工作還等著他去做呢。不像作家,寫完稿就逍遙自在了,就算立馬倒頭大睡,也無人多說半句。

耕平抬頭望了望壁鐘,時針馬上就要指向清晨六點了。透過窗子,陽台對面的天空已呈現出黎明前清澈純淨的深藍色,玩具般的神樂阪大街顯得格外寬闊而漫長。

(又是一個通宵……)

本來都決定今年不能再縱情馳騁通宵達旦地寫書了,但新年伊始的一月份截稿日還是讓他無奈地違背了跟自己的約定。這一年裡又會如何呢,耕平仍然心有不安。

突然,他的視線被液晶電視旁的相架吸引住了。那是他和那時還在上幼兒園的兒子小馳,還有三年前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死去的妻子久榮,一起笑容明媚地站在東京迪士尼樂園的灰姑娘城堡前拍下的相片。雖已時隔三年,想起亡妻,被撕裂的心口仍如刀割般疼痛。如今小馳已上小學四年級,父子倆相依為命。

再看看時鐘,這個時間想打個小盹也難了——該給兒子準備早餐了。在這個冬天的拂曉時分,耕平拖著疲憊的身子,向廚房走去。

青田耕平,三十九歲,喪妻。十年前一舉摘得《all秋冬》新人獎後正式步入文壇。那時編輯跟他說笑,拿了獎就會越來越忙、越來越辛苦,結果到頭來,成名作只出版了單行本,由成名作改編而成的系列作品《道草DAYS》也只能說小有反響。《道草DAYS》寫的是一個尚無社會壓力的大學生和一個比他年長的職業女性之間平淡如水的愛情故事。這是耕平十年來所發表的十四部作品裡唯一引起過小轟動的一部,其他的都無一例外地在初版發行三年後,積壓在出版社的倉庫裡。

耕平有時候也想,是什麼神奇的力量讓自己堅持下來的呢?從商業角度來說,自己並不屬於利潤型作家,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編輯來邀稿呢?十年來,耕平以都市氣息濃郁又不失細膩的文體、沉靜又帶點幽默的筆調,暗含一抹生活苦澀的文風,被冠以「新潮作家」的稱號。背負著這個稱號,他似乎已經習慣了目前這個始終得不到突破的安逸位置。他知道,無論自己如何不濟,在出版界總能混到一碗飯吃。雖然世界是不公平的,但出版界並非僅靠金錢說話的世界。在這個狹窄而又寬闊的世界裡,窩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可以寫寫自己喜歡的小說,雖不見得有什麼大成就,或許也不失為一種幸福吧。

昨晚吃剩的豬肉味噌湯、日式煎蛋卷加上番茄裙帶菜沙拉,就是今天的早餐。豬肉味噌湯是青田自家特製的——先把塊莖類蔬菜和豬肉用芝麻油小炒,然後再放入味噌一起燉,等味噌溶透了再放入薑汁。這是耕平從亡妻久榮那裡學來的,也是小馳的最愛。早餐做好後,耕平解下圍裙,走進兒子的臥室。

「早!」

小馳的作息十分規律,耕平才剛開聲,他就睜開眼,略帶睡意地看著耕平。那雙細長而清秀的眼睛,簡直跟久榮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早,老爸!昨晚又熬夜了吧?」

「你怎麼知道?」

小馳慵懶地坐起身,隨手披了件外套在睡衣上,說:「當然知道啦。你看你頭髮亂蓬蓬的,眼睛又無精打采,眉頭都要擰出皺紋啦。」

歲月不饒人啊。年近不惑的人了,難免也有不修邊幅的時候。

小馳下了床,向客廳走去。耕平跟在他身後,隨手又撓亂了他本就睡亂的頭髮。這一頭貓毛似的頭髮,像極了去世的妻子。

「老爸,」小馳神情嚴肅地說道,「以後別把我寫進小說裡了。」

耕平感覺內心被赤裸裸地透視了一般心虛地掩飾道:「寫的不是你呢,是另一個四年級小男孩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小悟,雖然名字不同,但寫的也是一個自由作家和一個上小學四年級的男孩相依為命的故事,誰都可以輕易地聯想到原型就是耕平和他兒子小馳。可小說這種東西,不論與現實多麼相似,它總歸是虛構的。只是小說家的家人似乎很難理解這一點,總自覺不自覺地對號入座。

父子兩人對坐在餐桌前吃起了早餐。剛煮好的米飯細細咀嚼起來分外香甜。

小馳接著說道:「說真的,老爸,以後別再寫我了,你知道嗎,我們班都已經傳得風風雨雨了。」

小馳班裡同學的父母有的是耕平的粉絲,以至於平時無人問津的小說月刊在學校炒得相當火熱。

「是老爸不好,因為那時候沒什麼好題材,所以……以後一定注意。」耕平坦白地跟小馳道歉道。

「其實也沒什麼啦,畢竟你這麼拚命寫書也是為了我嘛。這次趕上交稿了吧?老爸,你辛苦了。」說完,他喝下一口豬肉味噌湯。

你看,孩子就是這樣,冷不丁地來句甜言蜜語,讓你不知所措。剛熬夜寫完一個父子相依為命的短篇故事的耕平,對此深有感觸。

然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嗯,趕上了。等你去上學了,我再睡會兒。」

「嗯。哦,對了,今天學校組織家長旁聽,別忘了。」小馳提醒道。

早已疲憊得只剩一絲游息了,下午卻還要去學校旁聽兒子上課,耕平真想長長地歎口氣,然後再嘮叨兩句。但在兒子面前,他努力忍住道:「我知道了。其實吧,成績只要過得去就行了,不過還是要努力哦!」

「在班上我的成績已經很不錯啦。」小馳得意地說著,拿起書包上學去了。

這個冬日清晨,耕平一邊喝著散發著亡妻味道的豬肉味噌湯,一邊暗暗心想自己愈演愈烈的嘮叨毛病是不是因為寫小說的緣故呢。孩子有時候真是天真可愛,但要是再乖一點就好了,就像小說裡的人物一樣。

02

「滋……滋……」鬧鐘響了。

耕平睜開眼,剛好十二點。冬日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窗簾上,顯得格外刺眼。今天,得去旁聽兒子上課,還要跟編輯碰個面,是時候起床了。

他站起身,只覺得腳底一陣飄忽,身體裡像是灌滿了濃霧一般。上了年紀還徹夜趕稿,身體果真有點吃不消了。耕平只好扶著牆,一步一步挪進浴室。

沖了個熱水澡,人漸漸清醒了。雖然累到幾近崩潰,但好歹趕上了交稿的最後期限,心情還是很舒暢的。吹乾頭髮,換好衣服,耕平走出了家門。

耕平住在神樂阪大街,平時只是在附近轉轉,他也要穿戴整齊才出門。身為作家,公眾形象總是不能小視的,哪怕粉絲極少,撞見率極低,也至少得武裝武裝,為這種可能性做好準備。他上身穿著一件深藍色高領毛衣,外面套著那件已經穿了四年的海軍藍開司米夾克,下身則穿著一條普通的牛仔褲,既不會看起來像上班族,也有自己的風格。

大街兩旁日式、意式、法式、中式料理店和物美價廉的小吃店比比皆是,耕平心想著,等下帶小馳去哪家店吃飯好呢。

「知道答案的同學,請舉手!」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四年級三班的教室裡,幾乎所有孩子都舉起了手。耕平雙手抱在胸前,久久地凝視著前方。可是,他期望的那隻手卻絲毫沒有要舉起來的跡象。其實這道算術題並不難,求三角形面積而已,只是小學畢業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在現實生活中碰到過求三角形面積的問題。

耕平出神地看著小馳的背影,浮想聯翩。教育真不可思議啊,把這些有用的、沒用的整合成一個「套裝」,通通教給孩子,因為誰也不知道將來哪個有用、哪個沒用。這個年幼喪母的孩子,這樣的教育會把他教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耕平不禁擔心起來。

課有條不紊地上著,整個教室沐浴在暖融融的冬日陽光中,如溫室一般。耕平站在年輕媽媽們中間,睡意濃濃。他不斷警告自己,絕不能在這種場合打瞌睡,但當睡意再一次洶湧襲來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雙膝一彎,「匡當」一聲倒在了放在角落的清潔用具箱上。旁邊的一位母親聽到響聲,趕忙側過身來,問道:「青田老師,您沒事吧?」

這一響,不僅老師放下了課本,孩子們的目光也都齊刷刷地射了過來。耕平渾身冷汗直冒,連忙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晚睡得有點晚,所以……」

小馳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其他孩子都回過頭去上課了,他還死死地盯著耕平。耕平輕輕弓下身,雙手合十,無聲地道了歉之後,小馳這才轉過去聽課。

出了校門,耕平朝神樂阪咖啡店走去。那是一家圓木小屋風格的咖啡店,二樓似乎是個畫廊,經常擺放著一些藝術品,今天擺放的是鐵絲工藝品。平日,這裡顧客罕至,因此耕平和編輯常常約在這裡見面。

耕平對面,英俊館第二文藝部編輯——岡本靜江輕盈落座。眾多出版社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第一文藝部負責純文學,第二文藝部負責通俗小說,作家則是根據獲獎性質、處女作的登載雜誌等自動地劃歸第一或第二文藝部。耕平對這樣的分類並無反感不適,因為他看的書也以通俗小說居多,何況作家寫的都是他們能寫的東西,考慮屬於哪個類型實屬多餘。

耕平開口打破沉默:「今天好像是直本獎的頒獎典禮吧,你和誰一起等結果呢?」

直本獎是通俗文學的至高獎項,由文化秋冬主辦。設立之初,它可助新作家躍入文壇,然而隨著名氣的節節攀升,不僅得獎是萬里挑一,就連提名為候選作品也相當困難,因為它不僅表示對作品本身的肯定,也與作家的個人成就、未來發展以及對出版界的貢獻度有著緊密的關係。

「和貓山繪裡香小姐一起,就在銀座的酒吧裡。」岡本編輯已三十出頭,卻依然散發著一種女大學生的氣質。今天,她穿了一襲平日難得一見的紫色套裙。

「貓山小姐真厲害,今年多少歲了?」

「三十一歲。《貓爪酒店》是她第三次入圍。」

耕平艱難跋涉作家之路已近十年,不是他沒期待過,而是提名對他來說似乎永遠都那麼遙不可及。直本獎的揭曉是出版界的頭等大事,熱鬧程度絕不亞於逢年過節。這次,朋友們都沒入圍,耕平心裡總算稍稍安慰了些,至於自己能不能得獎,他已經不抱什麼期待了,得了獎當然高興,只是可能性比六月飄雪還渺茫。

岡本從單肩包裡拿出一個大信封,放在桌上。信封裡裝的,是耕平去年在英俊館《小說北斗》上連載的所有長篇小說的校樣。所謂校樣,就是用於修改校正的版本。

「已經做出來了啊。」耕平不溫不火,聽不出一點幹勁。創作是件快樂的事,可校稿這類旁枝末節的事,卻讓人頭疼無比。

「我覺得這部《空椅子》寫得非常不錯,堪稱您的巔峰之作。」

編輯當面給予如此高度的讚揚,讓身為作家的耕平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悲哀。他只知道,喜也好悲也好,時間會給出答案的。於是,他含糊地點了點頭。

岡本繼續說道:「那件事已經過去三年了,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您夫人的葬禮,那時候小馳還很小呢。這是您第一次把夫人出事的事寫進小說吧。」

那場車禍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麼,怎麼感覺剛發生在上個月呢。

「這的確是我第一次寫私小說。」耕平說著,突然擔心起來,他似乎看到了小馳那嚴肅的神情,厲聲質問自己為什麼把老媽寫進故事。小馳不知道,其實作家也有不同,有的寫自己的親身經歷,有的則運用超凡的想像力搭建一個完全虛構的世界。寫得貼近現實還是遠離現實,完全取決於作家本人。

「現在《all秋冬》上連載的《父與子》也相當不錯,我看得都哭了,今年的直本獎一定非您莫屬。」

岡本今天為何一個勁地誇讚自己呢?或許有點誇張,但她是不會開原則性玩笑的。可即便是這樣,今天多少也有點過頭了吧,寫這本書花的心思跟寫其他書沒什麼兩樣啊。

耕平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說道:「岡本編輯,你再這樣說,我就真的無地自容了。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非常抱歉!」女編輯突然低下頭去,說道,「雖然我努力跟營銷部爭取盡量不要削減初版印刷量,但是……」

對於從來沒有加印過的耕平來說,初版的版稅就是他的全部收入。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減到了多少本呢?」

「《空椅子》本來是印八千本的,但出版社說,這次暫且先印七千本,」岡本一臉遺憾,但又轉而安慰耕平,「沒關係,不夠的話可以加印的。」

初版驟然減少了一千本,也就意味著入賬要少十多萬日元。錢的事倒還好說,只是初版發行量的削減,著實狠狠地在他心口紮了一刀。他漸漸地感到,通宵寫稿的疲憊尚未完全散盡的身體慢慢地沉了下去,沉了下去……

03

吃完晚餐,青田耕平把碗碟放進洗碗機,逕自躺在客廳的雙人沙發上,茫然地對著電視發呆,小馳叉開兩腿坐在地板上,饒有興趣地看著電視。

耕平似乎還沒能從剛剛的打擊中回過神來,語氣稍顯凌厲地問道:「今天上課,其他小朋友都舉了手,你怎麼沒有舉呢?」

小馳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說道:「因為我上課從來就不舉手呀,如果你來旁聽,我就裝模作樣地舉手,你一定認為那很虛偽,對吧?」

耕平仔細想想,小馳的確有他的道理。就好比作家,有時也需要些乖僻,對世人都熱衷的事物反而以冷眼視之,以求達到另一種境界。難道小馳遺傳了這一點?

「那有沒有好好看書?」耕平繼續問道。

或許是出於對父親職業的叛逆,小馳從小就十分討厭看書。他一臉無聊地說道:「只看了老師要求寫讀後感的那些。老爸,你覺得看書是樂趣是享受,可對我來說,那是痛苦,是煎熬。」

耕平知道,小馳喜歡的是畫畫,這一點可能遺傳自他美大畢業的媽媽。玻璃茶几上那疊厚厚的A4紙上,畫著三條栩栩如生的龍,紅色的那條叫赤龍,藍色的叫青龍,橘色的叫黃龍,分別是耕平、小馳和久榮的寵物。這是小馳根據耕平以前給他講過的故事畫的,他對故事裡三口之家和三條寵物龍的神奇冒險記非常著迷,所以現在開始動手畫起了漫畫。耕平本來以為他只是玩玩而已,可沒想到他竟癡迷到興起時一天畫上幾十頁的程度。

看著兒子畫的那些頭戴寶石皇冠的龍,耕平像觸電般心頭一震,他分明看見,漫畫裡的黃龍和久榮都是那麼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黃龍啊。小馳,你說給你找個新媽怎麼樣?」

小馳一邊馬不停蹄地畫著,一邊說:「嗯,只要老爸你喜歡就行。反正不管新媽是誰,老媽只有一個。」

老爸和老媽這個稱呼,小馳從還沒上幼兒園就開始叫,一直叫到現在。一想到父子倆至少還得相依為命地過十年,耕平就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其實給他添堵的不止這一件事,初版的削減讓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十年了,他的不安絲毫沒有減少過。

「第一百八十四屆直本獎獲得者是——貓山繪裡香小姐!」

公共頻道主持人面帶一貫冷靜的微笑朗讀著獲獎作品。等他朗讀完,畫面轉切到了記者見面會的現場。

鏡頭前岡本編輯一襲紫色套裝正襟危坐,獲獎的貓山小姐還隱約透著幾分學生氣。耕平看著白天才見過面的編輯晚上就現身熒屏,頓生一種隔世之感。貓山小姐不愧人氣與實力兼備,想必《貓爪酒店》一定會一口氣加印十萬本吧。如果單本定價一千五百日元,作家的版稅為售價的10%,那到手的就是一千五百萬日元了。

看著別人沉浸在獲獎的巨大喜悅中,自己卻在猥瑣地算著錢,耕平突然覺得自己很悲哀。加印無望的單行本這次雪上加霜,不但沒加反倒減了一千本,雖說出版量減少,單本定價會稍有提高,但即使定價一千八百日元,實際到手的版稅也只有一百二十六萬日元。

作家的收入主要有三個部分:刊登在小說雜誌上的原稿費(依作家個人資歷而異,耕平是每張原稿紙五千日元)、單行本的版稅和出版三年後的文庫版稅。如果一部作品拿不到這三份收入,作家生活則難以為繼。耕平把《空椅子》的預計收入算了又算:原稿費二百四十萬日元,加上單行本版稅,再加上文庫本的版稅,每冊五百日元,先算兩萬冊的話,那文庫版稅就有一百萬日元,合計四百六十六萬日元,撥去個人所得稅、採訪費、材料費這些雜七雜八的費用後,平均每個月的收入算高嗎?

耕平無法給自己一個準確的答案,他只知道,一年勉強寫出兩部作品的自己,年收入跟同齡的公司職員沒什麼兩樣,若跟從事金融、媒體工作的大學同學相比,那就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了,他們是福利優厚的大公司正式員工,自己卻是朝不保夕的自由職業者。一般來說,自由職業者必須比正式員工多工作一倍,甚至兩倍,才能達到與後者相同的生活水平。從這種意義上說,耕平明顯屬於弱勢群體。

作家世界也是一個等級分明的世界。暢銷作家年收數億日元絲毫不足為奇,只是這類極品終究是極少數,大多數還是像耕平這種勉強可以過活的作家。可見無論是何種藝術,只要在藝術圈裡,生活都是相當艱難的。

耕平從小就愛看書,一直夢想著當一個小說家,可以寫自己喜歡的故事。其實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寫的書讀者愛看,只要生活小有餘裕,他就很滿足了。可一想到還得再過二十年房貸才能還清,還得再過十二年小馳才能大學畢業,他的腦子就被一串串無情的數字糾纏如麻,斬不斷,理還亂。

唉,先不想了吧,差不多該去洗澡了。耕平從沙發站起身,正準備去浴室放洗澡水,突然桌上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一看,原來是圈裡的朋友——片平新之助打來的。

「嘿,耕平,看電視了?」電話那頭,歷史小說家渾厚的嗓音淹沒在周圍嘈雜的人聲中。

「你是說直本獎吧,看了,這回的大獎得主還真年輕呢。」

「是啊,可憐我們稀里糊塗地成中堅層了。」新之助為文庫新作了一系列歷史小說,對他每年能寫出二十本小說的驚人筆力,耕平佩服得五體投地。新之助突然話題一轉:「我現在正在索芭蕾喝著呢,你要不要過來呀?反正稿也交了吧。」

索芭蕾,銀座的一家文藝酒吧,不僅老闆娘美麗動人,價格也算人性,通俗小說家們常在這裡聚頭。耕平看了看表,快十點了,估計小馳也快睡了,剛好小說也修改完了,那就去吧。

「嗯。還有其他人在嗎?」

電話那頭突然變成了一個女聲,耕平正疑惑著,只聽電話那頭說道:「我是瑪莉亞,片平喝得有點高了,青友會除了你和磯貝,大家都到齊了喔,你快點來吧!」

所謂青友會,是由同期出道的八個作家組成的一個小團體,談論的話題並不僅限於小說,經常藉著酒興,交流交流出版界這樣那樣的小道消息,抱怨抱怨生活中這樣那樣的心煩瑣事。

「嗯,那我先問問小馳。」

瑪莉亞「撲哧」一聲笑開了:「要不,把小馳也叫過來呀,哈哈!也是個學習為人處世之道的好機會嘛。」

山崎瑪莉亞與耕平同年,是青友會裡獲得直本獎的第一人,擁有大批忠實讀者。她筆下的戀愛小說,總讓人有種被人掐住喉嚨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這個看似才華、運氣與收入俱佳的女人,戀愛卻總是失敗連連。每次見到她,耕平都會暗暗地想這是為什麼呢,那些可以無條件得到幸福的人選裡,或許作家早已被除名了吧,總之這十年來,耕平還沒遇到過。

耕平看了看小馳,他還在入迷地畫著。驀地,小馳放下鉛筆,轉過臉來:「老爸,我準備睡了,你去吧,大人也有大人的交際圈嘛。」

這是耕平的口頭禪,因為他經常晚上出門,總會像征性地跟小馳交代一聲。小馳不知道,作家跟編輯見面,其實大多都約在晚上。

04

「嘿,耕平!等你好久啦。」耕平右腳剛踏進大門,片平新之助渾厚的嗓音隨即響起。耕平環視著並不寬敞的索芭蕾吧廳,宛如夜空般深邃的深藍色地毯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數張相同顏色的沙發,牆上裝飾著一面面長方形小鏡子,比起那些小坐一刻就要花上五六萬日元的銀座一流俱樂部,這裡的裝修不算豪華,除了坐在角落處的青友會的作家們,幾乎看不到其他客人的身影。

「歡迎光臨,青田老師。小馳最近還好嗎?」女招待椿接過耕平的外套,問道。

耕平向她點了點頭。

椿今年三十二歲,作為一個女招待,年齡似乎已稍稍嫌大了。她今天穿著一件露肩的藍色連衣裙,長髮高高地盤在腦後。耕平還記得曾帶著小馳跟她吃過幾次飯,因為和作家一樣,文藝酒吧的女招待從事的也是朝不保夕的自由職業,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

耕平剛在沙發上坐定,只聽大貫正明說道:「我們青友會,誰拿下一屆直本獎呢?哎,反正我跟新之助都不用指望了。」

大貫正明,商業小說家,至今仍堅守著在咨詢公司上班時西裝革履的穿衣風格。他的小說吸引眼球之處就在於包羅萬象的最新經濟消息,現在交由一個經濟類出版社出版,遺憾的是,這個出版社的書沒有一本入圍過直本獎。

片平接過話茬兒自嘲:「我寫的都是文庫本,所以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我大可悠閒地袖手旁觀。」

雖說片平寫的是歷史小說,可穿著卻偏愛運動風,今天穿著一件毫無歷史感的皮夾克,長相挺端正,留著小胡茬兒,只是輪廓很深,有點像西方人。他的文庫本新作——《誠之助同心1微醉》——是一部以犯罪事件為主線的歷史推理小說,每卷的發行量已超過三十萬本,這對一直以來忠於史實、正正經經寫歷史小說的片平來說是一個重大飛躍,就如他身上穿的那件皮夾克,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卻是三十萬日元一件的真皮夾克。

「這樣說來,我跟你是同類。」說話的是邏輯派悲劇小說家江良利俊彥。他的臉色蒼白得一如往常,他總把這歸因於思考過多,過於神經質。他熱衷於強詞奪理地與人爭論不休,據說把女編輯說哭過好多次,所以最好不要跟他爭論,以免惹禍上身。

他接著說:「那些注重技巧的作品,頭腦僵化的直本獎根本不認為是文學作品,所以無論你的構思多麼有創意,最終都只能被一票否決。」

直本獎雖是大眾文學獎項,但對新悲劇小說、科幻小說和商業小說不屑一顧,回顧歷年直本獎的獲獎小說清單便會深有感觸。

「這樣的話,就只剩下寫實派的花房健嗣、黑色幽默小說的長谷川愛和寫正統現代小說的青田耕平了,噢,還有……」江良說著,把目光投向了一個坐在沙發另一頭、還有點大學生氣的男生。只見那男生呵呵地笑著,穿著打扮既不合季節,也跟這夜銀座的氣氛格格不入。

「還有雜家磯貝久這四個人了。我個人覺得,青田或者磯貝的可能性最大。」

不能不說磯貝是個奇才,他總能從一個非常極端的開篇,將整個故事引導成一個既現實又感情飽滿的人性劇,因此年輕讀者對他甚為追捧。其實他也入圍過一次直本獎,只是評委會認為他的小說缺乏現實性,虛構成分太多,以致最終與直本獎擦肩而過。

他還是那樣呵呵地笑著:「我覺得四個人都有可能。」

二十四歲成名出道,獲獎機會還多著呢,何況書的銷量一直都那麼好,今年更是接二連三地被翻拍成電影電視劇……突然,耕平意識到,自己居然在下意識地和磯貝比較,為什麼會這樣呢?十年前同期出道的作家對耕平的評價都非常高,可能是成名作的印象還鮮明地留在他們腦子裡吧,耕平想。

一直在一旁安靜傾聽的青友會唯一直本獎得主山崎瑪莉亞終於打破沉默:「我同意江良的觀點。磯貝的新銳與天賦,耕平的流暢與哀婉,兩個人各有特點。要不,我們來賭一把如何?每注十萬日元,誰中了就全歸他。」

「各位,」耕平插了一句,「還是不要當著我們的面吧。」

「那可不行!耕平,你也要下注呀。你打算買誰?」山崎與耕平同齡,穿著一條華麗得絲毫不亞於女招待的連衣裙,自然流暢的小波浪捲發與十年前認識她時一模一樣。

結果,磯貝以五票遙遙領先,賭耕平的有兩個,也有一個賭花房健嗣的,那就是花房健嗣本人。公佈完畢,片平把寫好結果的紙杯墊寶貝似的放進夾克的夾層口袋,然後說道:「雖然不知道這張紙何時才有用,但到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拿這筆錢給那個得獎者辦一個慶祝會啦。」

「是啊,一定會有這一天的。」不愧是曾經的直本獎得主山崎,言語中霸氣微露。自認入圍已艱難的耕平,平時連做夢也不敢想拿獎的事。這時,一直讓他備受煎熬的出版量削減一事也湧上心頭,一不小心,他說漏了嘴:「今天我跟編輯見了一面,她告訴我說,新書只能印七千本,本來說好是八千本的。哎,我幾乎看不到未來了。」

空氣驟然間凝結,大家屏息凝神連大氣也不敢出。過了一會兒,花房出來緩和氣氛:「我們這些人出道之後,出版業貌似越來越不景氣了,如今一個新人作家的成名作也只印個四五千本。」

不用算都知道,僅靠如此微薄的版稅,一個職業作家根本難以維繫生活。江良扶了扶金邊眼鏡,說道:「其中近四成最後都流回了出版社,也就是說,全國一年所出版的數億本書的一半左右,最後都原封不動地囤積在出版社的倉庫裡。這樣想想,該浪費了多少資源,造成了多少經濟損失啊。」

書籍的銷售屬於委託銷售,沒賣完的書可以重新返還給出版社。耕平不禁想到自己已出版的那十四本書,一定也被深埋在那個巨大的書籍墳場的某個小角落,紙張發黃,落滿灰塵吧。想到這些,他突然憎惡起手頭那本新作的校樣來,反正等待它的也是同樣的下場了,他猛地喝下一大口酒,兌了水的酒精無情地刺痛著他的喉嚨。

這時,山崎突然說道:「耕平沒問題的,絕對沒問題!」

耕平對這類毫無理由的期待或是褒獎已經厭煩了:「什麼叫沒問題?這十年,你們總是跟我說,下一個就是你了,下一個就是你了,可哪回應現了?反正我已經對未來不抱半點希望了。」

聽了這話,山崎的眼神忽地犀利起來:「哪有這回事!我一直在追你的書呢,《小說北斗》上面的《空椅子》,就寫得很好啊,一點都不比這次直本獎的獲獎作遜色!」

平時笑容滿面的歷史小說家片平語帶傷感:「我記起來了,寫的是您已故太太的故事,那時候我都看哭了。」

青友會的作家們都清楚地記得耕平的妻子久榮出事時的事情。

被譽為新一代旗手的暢銷書作家磯貝淡淡地說道:「我不管什麼暢銷不暢銷,我只知道《空椅子》稱得上是青田老師的破繭之作,我相信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我《掌心裡的湖》的前一本書,初版也才七千呢。」磯貝說的是他的處女作《Smash Hit》(絕殺),但現在已被翻拍成了電影。

山崎接過話:「作家能做的,不就是寫的時候全力以赴麼?寫完之後就只能等了。」

05

「寫書還好吧,就是書出版了以後,被莫名其妙地拉進什麼獲獎競賽,煩死了。」磯貝以一種聽起來超凡脫俗的語氣說道。這傢伙年紀輕輕,卻已三次入圍直本獎。

片平聽到這話,不樂意了:「小久,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嘴角雖然掛著笑,但神情嚴肅,「有時候,我真有操起傢伙打你一頓的衝動。」

面對年長十多歲的作家近乎恐嚇的威脅,磯貝仍淡淡地笑著。

這時,山崎站了出來:「磯貝雖然說得有點過火,但我明白他的心情。拿了獎,作品也無所謂變好變差。真正的作家並不是為了追名逐利,世上還有哪種工作比一個字一個字地爬格子更沒效率呢?如果拿同樣的時間和精力去做更有效率的工作,作家個個都腰纏萬貫了。」

山崎說得很對,寫作確是一項漫無止境的繁重勞動。耕平不由得望了望鏡子,鏡子裡的自己不知何時又蒼老了許多。作家就是這樣,無論已經寫完多少部,寫下一部的時候,還是成天被不安和緊張包圍,冥思苦想著該如何突破上一部的極限,以至於絲毫不覺得輕鬆了稍許。一個普通的公司職員,到四十歲左右大概可以坐到公司中層管理的位置,可以稍稍遠離生產第一線,即便是偷點小懶也無人苛責。但作家不同,不僅自始至終孤身奮戰在最前線,還沒有部下可以支使。從這種意義上說,作家才是「到死絲方盡」的春蠶。

一個超可愛的娃娃音打斷了耕平的游思:「噢……瑪莉亞說得太對啦!」這是科幻小說家長谷川愛的招牌聲線,「可就算辛苦,我還是忍不住想繼續寫呢。」雖然她的具體年齡耐人探究,但少說也三十好幾了吧,可她今天穿的那件長袖針織衫上,卻分明地印著一隻超大型的米妮。更有傳言說,她的衣櫥裡塞滿了漫畫和遊戲的變身裝。

椿走了過來,一邊給大家的酒杯添酒,一邊說道:「說實話,我非常羨慕你們的工作,一點一點構築起一個一個故事,來撥動讀者心靈最深處的琴弦。不像我們這些女招待,只能吃青春飯。」

片平破罐子破摔似的回應道:「我寫的那些文庫本,估計沒撥動過誰心靈最深處的琴弦吧。」

椿把倒滿了的酒杯遞到各個人手裡,像安慰垂頭喪氣的孩子似的說道:「就算只是為了消磨時間,三十萬讀者每個月都在等著新之助先生的新作呢,這不是很了不起嗎?」

聽完這話,耕平下意識地撥動心算盤算起每本650日元的文庫版稅來。他趕忙打消了這個念頭,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些數字並不重要。

椿的話或許說到了片平心坎裡,歷史小說家略顯得意地說道:「椿小姐,你真會說話!今晚就留下來陪我好了,你要什麼我就給你買什麼!」

踏遍紅塵閱盡無數人的女招待瞥了一眼耕平,然後笑著說道:「那你在築地給我買套房子吧!」

「才一晚,哪有要房子的呀?」

話音剛落,群青色的沙發上,八個風格迥異的作家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笑聲中,耕平想起明早還要給小馳做早餐,於是起身跟其他作家告了辭,向櫃檯走去。椿已經拿起外套站在那裡等他了,等耕平走近,她湊過來說道:「小馳最近給我發了好多短信,說學校這樣學校那樣,搞得我緊張兮兮的,你回去了問問他怎麼回事吧。」

真有這種事?這小傢伙才十歲,居然跟銀座的女招待短信來短信去,那還了得!

「嗯,正好稿也交了,我會好好找他談談的,勞你費心了。」

說話間,小巧清瘦的媽媽桑走了過來,她穿著一條露肩的大紅連衣裙,臉上的脂粉搽得比坦克裝甲板還厚。那是在沉浮不定的銀座開了二十多年酒吧的染子媽媽。

「染子媽媽,承蒙您招待了!」

對耕平這樣的二流作家,染子媽媽向來都是愛理不理,似乎她的文藝酒吧只歡迎作家,而不是二流作家。她怪聲怪氣地嘶聲說道:「沒事,等你拿了直本獎,再雙倍奉還給我就行啦!」

椿微瞇雙眼站在一旁聽著,等媽媽桑走開,她便推開門,對耕平說道:「我也覺得《空椅子》寫得特別好,剛才各位的誇讚之詞您絕對當之無愧。青田老師,加油喔!」

走出酒吧,耕平沿著林蔭道向地鐵站走去。高級品牌店的櫥窗裡,可望不可及的天價手錶、服裝閃閃發光。凜冽的北風刺刺地刮著臉,可耕平並不覺得寒冷。有一群可以輕鬆自在發發牢騷的志同道合的朋友,真好;有一個女招待,不,應該說一個忠實的讀者發自內心的誇獎,真好。

明天,太陽又將升起,嶄新的一天也將鋪開畫卷。耕平這樣想著,步履輕快地走進了地鐵。

早晨,耕平特意做了一頓歐式早餐,歐洲風味十足的芝士煎蛋卷配蔬菜濃汁,還有他拿手的蔬菜湯。耕平看著小馳睡眼惺忪一口一口地嚼著吐司,裝作若無其事地搭話道:「昨天晚上,我見到椿小姐了。」

小馳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嚼著他的吐司。

「她告訴我,你給她發短信說了很多學校的事。如果有什麼事,你也可以跟老爸說嘛。」

「沒什麼。」小馳把臉別向剛送來的早報,漫不經心地說道。

一股無名火驟地直冒到了嗓子眼,但耕平克制住了。孩子嘛,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沒必要強迫他敞開心扉。

「好吧,你現在還不想跟我說的話,我也不強求,但是真有什麼事兒的話一定得告訴我喔,老爸絕對站在你這一邊,知道嗎?」

小馳抬起頭,看了耕平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說道:「老爸,你想努力當個好爸爸?」

耕平端著蔬菜濃湯的手停在了半空。這孩子真夠犀利,一語中的,像極了他媽媽。於是耕平順著他的話說道:「那你要不要也做個好兒子呀?你裝一段時間,說不定真變成一個好兒子了呢。」

小馳聽了,一臉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會兒,然後跟做結論似的說道:「好的。老爸,我吃飽了。」說完起身離開了還剩一半煎蛋卷的碟子。

下午,耕平開始著手對《空椅子》進行最後的修改。提筆修改之前,他懷著有如參拜神社般虔誠的心情,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洗了手,然後坐在書桌前心裡默念道:希望這是一本能承載大家滿心期待的好書。

作家往往對自己的作品注以全心,以至於無法恰如其分地評價。耕平極少修改原稿,他覺得修改只在構思階段才有意義,一旦成為作品,變得有血有肉了,便無法再修改半字。小說就好比人的臉,如果一個人的眼睛和鼻子長錯位置了,難道可以挖眼睛削鼻子地換回來?任何小說都有缺陷不足,但這正是小說的魅力所在,翻來覆去地修改不但勞心勞力,說不定還費力不討好。

這次,耕平把注意力集中在細節的修改上,推敲詞句,整頓韻律,糾結難斷時甚至整個小時對著窗外發呆。

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了,耕平仍在全神貫注地修改著。

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

「青田先生嗎?您好,我是四年級三班的班主任小川。小馳在學校出了一點事,可以麻煩您趕緊過來一趟嗎?」

耕平不禁心一緊,手一顫,鋼筆落到了堆積的校稿上,血紅血紅的墨水在白紙上慢慢化開……

「好的,我馬上過去。」

耕平順手抓起夾克,飛奔出了家門。

06

辦公室旁邊那間四壁蕭然的屋子,就是學校的家長接待室。冬日的陽光透過暗乎乎的窗戶照了進來,照在看上去顫巍巍的舊布沙發上。耕平端坐在沙發上,心心唸唸地惦記著那無聲呼喚他的原稿。可既然來了,就沒有現在打道回府的道理,何況小馳的班主任還在茶几那邊坐著……

於是,他深深地低下頭,道歉道:「非常抱歉,我家小馳……」

小馳坐在耕平身邊,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

班主任小川裕子語氣中夾帶著幾分申訴,幾分無奈:「小馳同學居然拿著量角器打笠井同學,打得他都出鼻血了。」

「量角器?」

一身運動套衫、身材稍顯圓潤的班主任滿臉嚴肅:「是啊,就是老師上課用的那種木製量角器,要是打偏一點點,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耕平無奈地歎了口氣,看看小馳,只見他面無表情地正視著前方,完全沒看耕平一眼。

「我問小馳同學是不是不小心才打到的,他說不是,是故意打的。但我問他原因的時候,他又什麼都不說了。我知道您是作家,工作很忙,但還是不得不麻煩您來一趟。」

在這所小學裡,幾乎所有老師都知道耕平是個作家,似乎他們對學生父母的職業都抱有無限的興趣。耕平回憶這三年來和小馳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還從沒見過他動不動就大發雷霆或是暴力相向的,可這次不但打到同學流鼻血,還半點反省的樣子也沒有。看著兒子的另一面殘酷地暴露在自己面前,耕平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小馳,你真是故意的?難道你對笠井同學有什麼不滿麼!」

小馳眉頭緊蹙,說道:「因為笠井同學他……」

不等他說完,接待室的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

「小川老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家素鈴亞怎麼被打成這樣……」

一個身穿長毛皮大衣的母親走了進來,一頭卷髮染得通紅。她身後半遮半掩地跟著一個穿著厚厚羽絨服、留著短短板寸頭腦後卻拖著一條長如鼠尾的小辮子的小男孩。讓人忍俊不禁的是,小男孩的鼻樑上滑稽地貼著一個創口貼,一個鼻孔還塞著紙巾。

身穿毛皮大衣的母親看到耕平和小馳,頓時怒目圓睜,轉身問她兒子:「是那小子打的,對吧,素鈴亞?」

素鈴亞在同齡男生中算得上個大塊頭,可他一看到小馳,卻突然畏畏縮縮起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對不起,笠井同學。」耕平低下頭,道歉道。

耕平話音未落,小馳冷冰冰地說道:「老爸,你道什麼歉!」

頓時,本就不大的接待室裡,氣氛降到了冰點。

男孩的母親忽地站起身,說道:「你看這孩子,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教育孩子的!」

耕平淡然無視迎面而來的指責,心想還是趕緊搞定回家改稿要緊。本來只是孩子之間的問題,現在父母也摻和進來,解決起來就棘手了。不管怎樣,總之先讓小馳道個歉吧。於是耕平一手按住小馳的後腦勺,想讓他低頭道歉,不料小馳「啪」地一把甩開他的手,怒目圓睜厲聲說道:「老爸,你幹什麼!你想知道為什麼是吧,那我告訴你好了。」

耕平氣不打一處來,揚起的右手卻落在了半空,這孩子是怎麼了啊,怎麼變得這麼桀驁不馴了呢。胸腔內愈燒愈旺的怒氣使他全身顫抖不已。

班主任老師見狀,連忙說道:「青田先生,您先別激動,先聽聽小馳同學怎麼說吧。小馳同學,你說說吧。」

小馳直勾勾地盯著一直在母親身後躲躲掩掩的素鈴亞,以一種出奇冷靜的大人口吻說道:「笠井總是欺負班上的細谷、木村還有吉永。」他頓了頓,接著說道,「說他們單親、單親什麼的。」

小川老師歎了一口氣,說道:「哦,是嗎?」

這時,耕平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那個躲在母親身後鼻樑上貼著創口貼的男孩此時顯得越發卑微矮小。耕平問道:「小川老師,單親這是……」

女老師面露難色,遲疑地說道:「那三個孩子的父母離婚了,他們跟著媽媽過。」

小馳橫眉怒視著身穿毛皮大衣的同學母親,說道:「笠井欺負細谷他們老實,卻對我半句話也不敢多說,他說我老爸是作家,所以給我特殊待遇。」

耕平凝視著兒子嚴肅而認真的側臉,恍然明白,原來兒子無法接受的,是這種僅因父母職業關係而對單親孩子區別對待的特殊待遇。

「今天放學之後,笠井又把吉永欺負哭了,我當時氣憤到了極點,打了之後才知道手裡拿的原來是量角器。」

話雖至此,紅髮母親仍不認為錯在她兒子,她挺起胸脯理直氣壯地說道:「不管你怎麼說,打人都是不對的吧,再說了,你把我兒子這麼俊秀筆挺的鼻子打出了血,這也是事實呀。」

小馳絲毫不理會她指手畫腳激動的言語,心神淡定地說道:「我覺得笠井是受了家人的影響,因為小孩子往往會自覺不自覺地模仿大人的行為啊,笠井媽媽,你是不是常說班上誰家是單親媽媽,誰家是單親爸爸呢?」

「你這個小鬼說什麼呢!」笠井的母親惱羞成怒,滿面通紅地怒吼道。

小馳不依不饒:「不怕告訴你,自從我老媽在一場車禍中死了之後,就剩我和老爸兩個人相依為命,你說,單親爸爸有什麼錯?」

話沒說完,豆大的淚滴從他稚嫩的臉頰無聲滑落。

耕平坐在顫巍巍的沙發上,忽覺一股暖流瞬間流遍全身,讓他完全無法動彈。還記得久榮死的時候,小馳才上一年級,每天晚上都要大哭一場才能入睡,才過三年,他就已經變得這麼堅強了麼,耕平打心裡為他感到自豪。但他嚴厲地說道:「無論你有什麼理由,對同學暴力相向都是不對的。小馳,趕緊跟笠井同學道歉!」

小馳站起身,筆直地彎下身,低頭道歉道:「笠井,對不起!」

一直躲在母親身後的笠井小聲說道:「沒關係。」

小川老師總結道:「笠井同學的行為,也是一種語言上的暴力。笠井同學,你也跟小馳同學道個歉,兩個人還是好同學、好朋友!」

鼻子上貼著創口貼的男孩如卸下了千斤重擔般臉上蕩漾起笑意來,沒等他開口道歉,紅髮母親突然叫嚷道:「開什麼玩笑,挨了打還要道歉?素鈴亞,我們走!」

素鈴亞似乎想說點什麼,卻被不由分說連拖帶拽地拉出了接待室。

從學校回來的路上,耕平領著小馳走進了一家咖啡店。這種環境怡人的咖啡店,在神樂阪並不罕見。

他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父子倆相對而坐。耕平伸出手慈愛地摸了摸小馳的頭,說道:「不知不覺,你也長大了呀!今天看看你想吃什麼,想吃什麼就點什麼!」

小馳興奮得幾乎蹦起身來:「我要特大號的巧克力雪糕也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是老爸的好兒子嘛。哈哈,剛開始我還完全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以後再發生這樣的事,記住不要打頭,其他地方嘛,注意下輕重就行啦!」

小馳漲得滿臉通紅,「撲哧」一聲笑了:「謝謝你,老爸。這麼忙還讓你來學校跑一趟,對不起。」

看著窗外微微下斜的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們,又看看正在向服務員點特大號巧克力雪糕的兒子,耕平琢磨著,晚餐做點什麼犒勞兒子好呢?

07

作家的思考時間和創作時間往往是相互交錯的,一邊修改著即將付梓的校樣,一邊天馬行空地構思著新書的框架。而現在離小說雜誌的截稿日還有足足兩周半,不用像上班族一樣每天早上按時打卡,也不用開會或跟上司匯報,自己想怎麼過就怎麼過。這樣一段輕鬆自在的時光,正是青田耕平覺得作家乃理想職業的原因之一。

如果只對《空椅子》稍作修改,加把勁頂多十天就能搞定,但一想到青友會的作家朋友們,還有忠實讀者椿對自己的褒獎和期待,耕平就覺得這本書說不定真能創造一個奇跡。於是,在嚴寒肆虐的歲末,他開始認真仔細地修改起這本書來。

對作家而言,成名只需一本好書。耕平執筆十年,親眼目睹了無數剛開始只在出版界小有名氣的作家後來一路走紅的光輝歷程,因此對這一點深諳於心。在小說這個藝術世界裡,作家的成長並不是像爬樓梯一樣一步一個腳印,而是以某一本書為契機突飛猛進的。只需要一本轟動小說或是一個文學大獎,就可以把一個作家以往出版的所有作品炒個火熱,不但作家的知名度大幅提高,而且某種程度上還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徵。當然,作家創作是因為他有創作的慾望,但是要持續創作下去,他人的認同是必不可少的。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作家們,大概就是在這種創作慾望和期待「奇跡作品」的信念的驅動下堅持下來的吧。日復一日扎扎實實地創作,總有一天神明會看到的。

但耕平對自己的未來已經不抱什麼期望了。這十年,他不是沒有過夢想,只是當他一次又一次地被關在夢想的門外,所謂夢想本身都已經疲憊不堪了。他懷著一種半放棄半期待的微妙心情,開始進行新書的修改。

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二,耕平收到了一個厚厚的信封,信封的一角印著「文化秋冬」四個古體字。耕平想,應該是哪個作家的贈書吧,反正不可能是自己的加印版。打開信封,一片湛藍得幾乎要把人也吸進去的天空上飄蕩著幾朵潔白得耀眼的飛機雲的封面呈現在耕平眼前,這是磯貝在《all秋冬》上連載的小說《藍天深處》的單行本。把書拿上手的那一瞬間,三十餘年書齡的愛書者的敏銳直覺告訴他,這一定是本好書。加上這本書,已紅透半邊天的磯貝一定更加氣勢如虹吧,將來這個學生氣未脫的作家會紅到什麼程度呢?

「老爸,今晚吃什麼呀?」小馳做完作業,從房間走出來問道。

耕平把這本簇新簇新的書放在餐桌上,開始準備晚餐。

把豬裡脊肉用帶有豆瓣醬辛辣口味的甜味噌醃好後,再燒熱芝麻油慢慢煎透。與這個中式豬排搭配的,是一盤由白蘿蔔、胡蘿蔔、捲心菜、皮紅肉厚的大辣椒混合而成的醋溜青菜。還有一道用切剩的裡脊碎肉熬成的湯,撒上一點鹽和醬油,放上幾片蔥葉和老薑。這三年來,耕平的廚藝的確精進了不少。

「老爸,這豬排好好吃喔!」

小馳十歲,正是長身體的黃金時段,食量大得驚人,幾乎跟年近四十的耕平差不多。由此可見,隨著孩子的成長,父母與孩子的食慾似乎是明顯呈反比的。

(自己反正也沒得長了,但小馳不一樣嘛。)

耕平看著小馳津津有味地嚼著油滋滋的豬排,不知怎的,心裡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憂傷。

晚飯後,耕平斜躺在沙發上,饒有興趣地讀起磯貝的新書來。陷入了時間倒流困境的主人公在即將返回正常時空時,卻再一次遭遇時間倒流問題——妻子死了。這本書與磯貝以往的風格不同,感情熾烈而又哀傷,細節方面也無可挑剔。這位被冠以「奇才」稱號的年輕作家,以往寫文章常常漫不經心,在驚心動魄的描寫之後措辭卻出奇平靜。但這一次,完全挑不出這種問題。

「老爸,我先去洗澡啦!」

游思被打斷,耕平抬頭望了望牆上的掛鐘。已經九點多了。這時他才猛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坐起身來了!剛開始看的時候明明是斜躺著,什麼時候坐起身來的呢。他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磯貝的新書,一邊回道:「這本書實在寫得太好啦,我等下再去洗。話說你書包收拾好了沒?」

小馳對這個愛小說如命的父親早已習以為常,他逕自打開冰箱,直接對著嘴「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整盒牛奶,然後回話道:「收拾好啦!你還是早點兒洗澡吧,別看著看著就看到天亮啦!」

這語氣,跟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樣。家人之間,為什麼竟會如此相像呢?

「我知道啦!你早點去睡吧。」

「好吧好吧,晚安啦。」於是他穿上睡衣,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回房睡覺了。耕平又被牽回了書中。

常有記者問耕平:您自己寫小說,也會去讀其他作家的小說嗎?耕平常這樣回答:當然,因為其他作家寫的小說也很有趣嘛。對於把寫小說當作職業這一點,耕平自己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但對他來說,世上沒什麼比小說更有趣了。

寫作是一個重體力活兒,需要腦力和體力兩面開工,正是因為深知寫作所花費的腦力和體力,讀其他作家的小說才更加有趣。寫得好,會激動得禁不住拍手讚歎;寫得不好,也莫名同情一番,告訴自己將來說不定也會犯同樣的錯誤。創作是一次次沒有安全網的高空走鋼絲,一個專業作家看同行的作品時,不會像業餘讀者一樣因一詞一句就一棒子打死一部作品甚至否定作者的人格,他審視作品的目光更為溫和公道。耕平不禁想到自己,且不說書寫得如何,至少作為一個讀者的確成熟了不少。

開始看《藍天深處》時斜躺著的耕平,看完時卻已不自覺地端坐在沙發上,這就是這本書的魔力所在。此時時針即將指向凌晨一點。

其實剛讀到一半,耕平就意識到,這本書設定的背景幾乎跟自己家的情況一模一樣:在不同的事故中多次喪生的妻子與失去妻子、母親的父子。雖然細節上稍有改動,但總體情況並無二致。

磯貝給這個父子相依為命的故事設置了一個的結局:要擺脫時間倒流的困境救出妻子,就必須讓孩子在未來消失,即使超越了時間的魔咒,生命的總數始終恆定。要妻子,還是要孩子,主人公必須在藍天深處的時間管理室裡作出選擇。而磯貝所作出的選擇,是讓主人公犧牲自我,永遠孤獨地在時間管理室當一個管理員,以保全妻子和孩子。

看完這個故事,耕平感動不已,那是讀完一本好書後豁然開朗的感動。但同時,他的內心也被擾得紛亂不已,其實他也可以構思出這樣的情節,因為無論怎麼理解,這個故事都跟青田家的一模一樣。然而在耕平目前為止的作品裡,沒有一部能與磯貝的這部相比。

耕平端坐在客廳沙發上,茫然若失地望著前方,他努力想抑制內心對這位年輕作家愈燒愈旺的嫉妒,但這一切都是徒勞。與磯貝相比,無論是個人才能、審美品味,還是書籍銷量,他都自愧不如。強忍著滿腔嫉妒之火的燎心之痛,耕平一步一步向浴室走去。

08

第二天,當青田耕平翻開《空椅子》準備再次投入修改時卻無奈地發現,自己的注意力竟全部集中在文章的不妥不當不貼不切之處,沒辦法往下讀,更沒辦法修改。諸如「書桌」「喜悅」之類一個個極簡單的詞語都讓他莫名火大,「鉛筆」出現的場景合適嗎?為什麼不是鋼筆、圓珠筆或是自動鉛筆而必須是鉛筆?像這樣對所有的遣詞用句都心生懷疑的話,如何才能把小說讀下去修改下去!雖然他心裡明白,要是一直擱置,出版將會遙遙無期,但他沒法不把剛修改了一半的長篇小說暫時擱置起來。

以前耕平心情低落的時候,跟青友會的作家朋友們閒聊一番心情便放晴了,但這次跌入谷底卻是源於對磯貝新作的嫉妒而無法靜心工作,即使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絕不會把這事透露半點。要不跟《空椅子》的責編岡本靜江發發牢騷抱怨抱怨吧,但初版數量從八千削減到七千的打擊至今還未消解,況且岡本編輯未曾主動聯繫,想必她很忙吧。文藝編輯一般都要負責二三十個作家,花費金子般寶貴的時間跟自己這樣不賣座的作家聊電話,對她來說不是浪費麼,這次必須獨自承受這份煎熬。耕平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告訴自己這或許只是一種被害妄想症而已。對作家來說,想像力這種東西,可以在創作的時候讓人文思泉湧,也可以在自信喪失的時候讓人備受煎熬。

二月中旬的整整一周,耕平每天悶悶不樂地消磨著時光,不但讀不下最愛的小說,新書的修改也在原處踏步,除了去神樂阪的超市買些生活必需品,他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早晚做做飯,上午打掃打掃衛生,晚上洗洗衣服,如機器人般一絲不苟地履行著父親的職責,其他時間都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無所事事。冬日的寒意沒有絲毫減退,春天的蹤跡更無處可尋,或許自己的心早已冰封,再也寫不出任何小說了吧。這偶然的想法讓他陷入了作家的終極恐慌中不能自拔。一轉念,他想到十歲的兒子和每月要還的房貸,已奔四十的他也不知能找個除作家之外的什麼工作。既轉不了工作,也無回頭路可走,處於這種進退兩難境地的耕平,只能獨自承受著難以向他人明說的煩悶。

新的一周又開始了,可耕平的心情沒有半點好轉。編輯約他見面,他只好不情不願地蹭下了樓。約見地點在新宿三丁目的咖啡店。

「好久不見!」這是曾經負責出版過耕平十四本小說其中之一的橋爪浩一郎,偏愛外國悲劇小說,他在獨步企劃工作,這家公司雖不是大出版社,但偶爾能誕生一兩本熱門文藝書,也算得上是中堅出版社。

「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吧?」去年文學獎晚會結束之後,耕平曾和他一起喝過酒,還一起討論了新作的構思。因此,耕平心想他這次找上門應該是來邀稿吧。

橋爪有苦難言似的說道:「話說下個月我們文藝編輯部人事大調動……」

熟識的編輯都一個個地被疏散到其他工作崗位,這雖然對已供職於公司的人來說無關痛癢,但對公司外的人來說卻是相當淒涼。

「哦,是嗎,那你調到了哪裡呢?」

「營業部。可能需要接觸一下實踐工作,多學點銷售技巧之類的吧,畢竟現在書籍銷售也不好做嘛。」

耕平從橋爪的語氣裡聽得出,人事調動並非出自他的本意。緊閉的窗戶外,眾多路人行色匆匆地走過,為正值肅殺嚴冬的新宿增添了一道色彩繽紛的風景線。

「這樣的話,就是說我們之前討論的新書就要交給另外一個編輯來做了?」

「呃,不,實在是有點難以啟齒……」橋爪突然沉默不語垂下眼來。耕平預感到危險正在逼近,他深深吸了口氣暗暗做好精神準備,說道:「沒事啦,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你剛剛想說什麼來著?」

故交深厚的編輯定定地看著耕平,說道:「對不起,我們出版社暫時還沒有安排您的責編,雖然我非常反對,但這是上面的決定,我也無能為力。我真的覺得那本書的構思很不錯,可現在還出版不了,我覺得非常抱歉,所以想當面跟你道歉……」

經過好一段時間,這輪衝擊波才終於到達耕平心底。還記得剛出道的時候,曾有十多家出版社向他發出熱情的邀請,而這十年間一家家減少,現在又被一個出版社拒之門外,終於只剩最後三家。

「好的。」耕平僵硬地微笑著,總算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幾個字。後來是否還說了些什麼,耕平完全不記得了,他暈乎乎地從咖啡店出來,走著走著便來到了黃金街,本想一個人去喝口小酒解解愁,卻發現是時候回家給小馳做晚餐了。於是他弓著背,無精打采地朝地鐵走去。

「耕平先生?」

一個週末的深夜,電話鈴突然響了。

此時耕平像個死人一樣躺在沙發上,呆呆看著完全沒有笑點的綜藝節目,權當對自己的懲罰。小馳早就睡了。聽到耕平沒有作聲,電話那頭的女聲又響了起來:「耕平先生,還沒睡吧?」

終於聽出來了,打來電話的是銀座文藝酒吧索芭蕾的女招待椿。他說道:「嗯,還沒呢。」

灰暗低落的心情,耕平以為已經淋漓盡致地融透在這句話裡,可椿似乎沒有發覺,她那活潑而有張力的聲音再次在耕平耳旁響起:「太好啦!我跟小馳約好了明天出去走走呢,你也一起去吧。」

耕平仔細回想了一下,是的,小馳的確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而且自己正處於自信全失狀態,根本無心出門。在不存在絕對客觀評價的創作世界裡,一旦對自己失去信心,那麼等待自己的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正當耕平猶豫著要如何回復的時候,椿說道:「小馳給我發短信說,你每天都窩在家裡無所事事。」

耕平苦笑道:「還有這事?我一個父親,居然還讓小孩子擔心,真是太失敗了。」

「哪有,寫小說很費腦筋嘛,累了吧,這種時候就該出去散散心。」

耕平心想,反正週六在家也做不了什麼事,出去散散心也不錯,但他不知如何說是好,於是只有沉默。

椿繼續說道:「明天我做點便當帶過去,你也好久沒陪小馳出去玩了吧,他還跟我抱怨說老爸連週末都整天窩在家裡呢。」

耕平回想了一下今年冬天的所有週末,確實沒有帶小馳出去玩過幾次。雖然自由職業者可以自由安排時間,卻總不如上班族那樣有張有弛。於是他回應道:「嗯,那就加上我吧,不過我得先給你打個預防針,我現在工作完全不在狀態,心情也不是很好。」

電話中,隱約可以聽得到繁華街市的喧鬧。耕平看了看手錶,凌晨一點多,椿大概也是剛下班吧。

椿說道:「沒事啦,我知道你是作家裡難得一見的顧慮他人感受型的人,就算自己心情不好,也不會遷怒到別人頭上。在我們店裡,甚至比我們還在意氣氛,哈哈。那明天早上八點我去接你們。」

說完椿微妙地頓了頓,然後悄聲說道:「耕平先生,加油!」然後快速地把電話掛了。

耕平拿著聽筒,出神地看著被掛斷的電話發呆。

09

週六清晨的天空,從黎明前開始已是一片晴朗。

耕平站在客廳的落地窗邊,興味索然地看著遠處漸漸明亮的天空。昨晚他徹夜未眠,接連看完了三張沒有CG或動作場面的歐美、亞洲電影DVD,雖然小有趣味,但完全喚不起共鳴,看完後唯一的感想就是,導演、編劇都太有才了,有才到令自己誠惶誠恐。可見自信喪失的魔鬼已把他的靈魂折磨得何等淒慘。

給兒子做好早餐,耕平迷迷糊糊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似睡非睡。聽到門鈴響起,他如驚弓之鳥一般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小馳趕忙走到餐廳,對著牆上的液晶屏和椿打招呼道:「早,椿小姐!我和老爸馬上就下樓啦!」

耕平揉了揉腫脹的雙眼,只見小馳丟了件大衣過來。這件深藍色的帶帽呢大衣小馳也有一件,是兩父子的親子裝。

小馳滿臉無奈地說道:「老爸,你說你不修邊幅倒也算了,鬍子還是要刮一刮吧。」

「啊,忘了刮了,要不你先下去吧,老爸刮完鬍子洗完臉馬上就下去,三分鐘搞定!」

「好吧,老爸,那我先下去啦。」小馳把大挎包往肩上一掛,向玄關走去。耕平看著他微勾著背走出門去的身影,似乎從中找到了那個自信全失的自己的影子。

耕平走出公寓的自動門,一陣微風迎面吹來。二月的徐徐微風,宛如春風般輕柔暖和。椿搖下車窗向他招手。只見她紮著紅艷艷的發巾,帶著茶色斜紋鏡架的太陽鏡,酷似五十年代的電影女明星。椿之所以戴太陽鏡漂亮,大概是因為鼻子與下巴比例勻稱吧,耕平想。

「早,耕平先生。小馳說想把車頂打開,您說呢?」

椿開的是一輛紅色標緻,只要按下按鈕,車頂就會自動折疊,變成全敞篷式汽車。小馳興奮得大聲叫了起來:「喔!開吧開吧,你看,一點都不冷。」

「行,今天你才是主角嘛。椿小姐,那就打開吧,不好意思。」

耕平呆望著車頂慢慢打開,直至完全落下。他對車並不追崇,所以自己沒有買車。神樂阪的交通出行很方便,約摸兩千日元就能打的去到東京的任何地方。對經濟並不寬裕的耕平來說,擁有一輛私家車可以用上「奢侈」二字。

車頂打開後,椿從裡面打開車門,小馳興高采烈地坐到了車後座上,副駕駛位空著。恍惚間,耕平覺得久榮的影子似乎和眼前的椿重疊起來,如夢幻一般。若久榮還在世,一家三口一定也會像今天這樣駕車出遊吧。

小馳坐在象牙色的皮座上衝他喊道:「老爸,快點啦,不然路上要堵車啦!」

耕平這才回過神來,收拾好剛才的恍惚,坐上了車。

汽車飛馳過一條又一條高速公路,兩個多小時後終於到達了南房總。一路上,椿和小馳聊得熱火朝天,耕平卻一直沉默地看著車前的路,每條路都看不到盡頭,也似乎沒有盡頭,真是不可思議。

椿一手掌著方向盤,另一隻手解開外套的衣扣,說道:「原來房總半島的南部已是春天啦,這麼暖和。」

太陽從敞篷的車頂照了進來,曬得人熱烘烘的,耕平和小馳乾脆把外套都脫了下來。遠處,白色的洲崎燈塔在太陽下熠熠生輝。目的地——房總花場到了!

雙車道的公路兩旁,性急的油菜花已迫不及待地給田圃鋪上了鮮黃的地毯。平時和父親單獨相處時都表現得很大人的小馳看到這滿眼的油菜花也禁不住探出身子,歡呼道:「太棒啦!這些花每年都會開的吧,它們又看不到自己開得有多漂亮,為什麼還要這麼拚命地開呢?哇!多鮮艷的黃色呀!」

耕平已年近不惑,人生差不多走完了一半。這一半人生裡,成功失敗各佔一半,成功的是可以寫自己喜歡的小說,有一個好兒子;失敗的是中年喪妻,工作也不盡如人意。每年長一歲,他就痛感一次自己的無力。每年花兒們都鮮艷地綻放,每年春天都如約地來臨,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椿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她把車停在油菜花的停車場上,然後說道:「雖然還有點早,要不我們就在這裡吃午餐吧。」

「老爸,你工作辛苦,還是我跟椿小姐來準備吧,你先坐在車上等等。」

耕平看著小馳和椿在停車場和油菜花地相接的小土堤上鋪好餐布,打開籐籃,把便當和紙質碗碟拿出來擺在餐布上。土堤上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有一家人圍坐著吃午餐。

「老爸,下來啦!椿小姐做的午餐喲!」

耕平疲憊地笑著脫下皮鞋,坐在餐布上。花椰菜和甘藍做成的沙拉、炸雞塊、煎雞蛋、那不勒斯式意大利面,還有飯團,每一樣都是小馳愛吃的。醬油炒臘腸作餡兒的飯團,是久榮最為拿手的料理。白白的飯團上稍撒了點豬油和醬油,看上去很是誘人。果不其然,小馳最先伸手拿起的,就是飯團。

耕平看著面前豐富多彩的料理,輕輕地低下頭說道:「椿小姐,每次總是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在南房總明媚的陽光下,椿沒有半點銀座女招待的風塵作派。她客氣地笑著說道:「沒有啦,小馳拜託我嘛,所以才稍微……」

耕平拿起一個飯團,塞進了嘴裡,多熟悉多懷念的味道啊。眼前,一大片油菜花在風中搖擺起舞,遠處,暗藍色的大海悠閒自在地拍打著海岸。

「耕平先生,偶爾離開東京出來走走,心情好些了吧。」

耕平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想暫時忘卻工作的事情。

「老爸……」小馳吃完正餐,一邊嚼著滿口的水果沙拉,一邊說道。

「嗯,怎麼了?」

「最近你一直在煩著什麼,對吧。雖然我不知道你在煩什麼,也幫不上什麼忙,你看看這個。」說著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硬塞似的遞給耕平,飛快地穿上運動鞋跑進菜花地裡去了。

「小馳還害羞著呢。」椿笑著說道。

「說不清他到底是個大人,還是個孩子。男孩子一上十歲,就讓人捉摸不透了。」

或許所有父親都並不瞭解兒子吧。因為性別相同,所以有的事情很瞭解,但也正因為性別相同,有的事情卻並不瞭解,父親與兒子就是這樣。耕平打開信封,只見三條紅、藍、黃的小龍躍然紙上,下面用蠟筆寫著幾行孩子氣的字:

>老爸,加油!

>我會一直給你加油的!

>永遠支持你!

耕平雙眼飽含著淚水把信遞給椿。椿感歎了句「啊」,便再也沒說出第二個字。

這段時間,自己一直沒心情工作,整天悶悶不樂,原來他都看在眼裡,關切在心裡呢。這次駕車出遊,一定也是這孩子的主意吧。連孩子都知道關心父母了,而身為父親的自己卻只顧著自己的煩心事,這樣的父親,真是做得太失敗了。

「我過去看一下!」耕平猛地站起身穿上鞋,也跑進油菜花地裡去了。

10

眼前是一片鮮黃的花海。每一朵小小的油菜花都沐浴在南國溫柔的陽光裡,閃耀著鮮嫩的色彩,在潮腥海風的吹拂下,花浪滾滾,一會兒向著大地鞠躬致敬,一會兒又對著太陽昂首挺胸。

青田耕平跑下土堤,穿過油菜花地裡細長的田埂,追上了兒子。小馳站在田埂盡頭,被油菜花簇擁著,彷彿要飛上天一般。耕平在離他半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馳突然說道:「老爸,你在椿小姐的店裡喝過酒,對吧。」

他到底想問什麼呢?難道跟椿是銀座文藝酒吧的女招待有什麼關係麼?

「嗯,是啊。」耕平答道。

小馳倏地回過頭來,本和久榮一樣白淨的小臉通紅通紅的,說道:「那喝醉了,大概就是像我現在這樣吧,大人喝醉了,心情會變好是嗎,老爸?」

每天都要畫那麼多張畫的小傢伙,對視覺的感受一定很敏銳吧。面對著這一大片油菜花,他的身體、心靈一定都陶醉其中了,說不定他真有畫畫的天分呢,哈哈。這瞬間閃現的念頭,就是父母的癡愛啊。耕平笑了,更重要的話還沒說呢。

「小馳,老爸這十多天來怪怪的吧。」

小馳看了耕平一眼,說道:「嗯,是啊,完全沒笑過,跟我說話的時候也是,吃飯的時候也是,看娛樂節目也是,一絲笑容也沒有。」

若不是小馳這樣說,耕平壓根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看來當作家的孩子也不容易啊。

「是麼。老爸是不是經常這樣怪怪的呀?」

小馳微微皺起眉頭,在他潤澤的黑髮後面,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翩翩起舞。

「嗯,寫小說的時候的確經常是這樣,但是好像都沒有這次這麼痛苦,老爸,你沒感覺麼,你最近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

「是麼?說了些什麼?」

「說什麼不行,不行,真的不行之類的。」

耕平無言以對。一般人的話,每天聽著家人說些這樣奇奇怪怪的話,一定也很崩潰吧,何況他還只是個小學生。

一陣海風吹來,吹彎了油菜花,也吹亂了小馳的頭髮。

耕平說道:「對不起,小馳。」

小馳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宛如大人般說道:「沒事啦。寫小說很辛苦嘛,所以老師們,還有班上同學的爸爸媽媽都說老爸很厲害呢。」

真的麼?自己真有什麼地方很厲害麼?難道不是因為做不來其他工作,才緊緊抱住作家這個飯碗不放麼?耕平愣愣地想著,然後說道:「前不久,一個作家朋友送給我一本書,寫的是一個父親和兒子相依為命的故事,就跟我們一樣。」

小馳面朝著盛開的油菜花問道:「青友會的朋友?」

「嗯,是啊,比老爸年輕,又有才華,寫的書又受歡迎,還非常有錢。」

或許是頭一次從自己的父親嘴裡聽到這樣的話吧,小馳嘶啞著聲音附和道:「哦,是麼……」

「是的,所以老爸很嫉妒他。這樣的書我覺得自己也能寫出來,但我知道,真正下筆的時候一定寫不了他這麼好。老爸寫了十年書,接下來要出版的已經是第十五本了,現在卻發現自己沒有寫小說的天分,你說老爸能不痛苦麼?同時,我也瞧不起我自己,憎恨我自己,居然去嫉妒自己的朋友,所以根本沒心情工作。」

這才是真正的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值得人家羨慕或稱讚的地方。

「老爸,你也真是太狹隘了。不過你下一本書不出的話,我們倆可就生活不下去啦。」

小馳的最後一句話讓耕平慚愧到無地自容,他笑了笑,只是笑裡摻雜著幾分自嘲。小馳慢慢轉過身來,看著耕平。父子倆面對面站在油菜花叢中,隔著半步。小馳激動得雙手握著拳,說道:「可老爸還是老爸,就算不寫小說,就算有點狹隘,老爸還是老爸啊。要是你不能工作了,我也可以工作的嘛,只要不丟下我一個人就行了!」他一邊動情地說著,一邊竭力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可以工作?一個十歲的小屁孩可以做什麼工作?小馳歇斯底里地喊道:「做服務員也好,打下手也好,去飯田橋的書店求大家買老爸的書也好,我都願意做。老媽死了,要是老爸也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那誰來保護我呢?我一個人也活不下去啊……」

他說完,便再也忍不下去,放聲大哭了起來。耕平用力咬住嘴唇,強忍著淚水,一把緊緊地抱住雙拳緊握哭泣不已的兒子。

寫小說不是自己願意終身為之奮鬥的理想職業麼?為了兒子,也為了自己,就算沒有絲毫寫作才華,無論如何也必須堅持下去。如果連小說也失去了,那自己還剩下什麼?有時間去嫉妒自己的同行,去哀歎自己的悲慘,還不如拿起手中的筆多寫一句一行。一個沒有才華沒有靈感的人有資格輕言放棄麼?被抱在懷裡的那個小小的身體,雖然弱小,卻驚人地火熱。

「小馳,對不起,老爸錯了,今天回去就馬上開始工作,以後再也不說不行不行了,也絕不輕言放棄。」

「嗯,嗯。」小馳慢慢地鬆開拳頭,緊緊地抱住耕平,「老爸,我擔心死你了,我看你這段時間跟老媽去世之前一模一樣,還想你是不是也要死了呢,真的擔心死我了。」

久榮從出事之前半年開始,行為就有點古古怪怪,這一點耕平比誰都清楚。可那場事故,究竟是不可避免的宿命還是久榮的自殺,耕平心裡也不甚清楚。

「好啦,老爸不會死,也不會古古怪怪了,工作也會好好加油。椿小姐還在等著我們呢,擦擦眼淚,我們回去吧。」他說完話,抽出幾張紙巾遞給小馳。小馳接過紙巾破涕為笑,使勁擤了擤鼻涕。

父子倆走在油菜花叢中,看到椿正站在土堤上向他們揮手。田埂上星星點點盛開著蒲公英可愛的毛茸茸花朵,有的卻被踩踏得沾滿了泥土。

「老爸,花田里的花不能摘,田壟上的蒲公英總可以的吧?」

「摘來幹什麼呢?」

「當作送給椿小姐的禮物呀!」

耕平突然覺得,小馳似乎比自己更懂得女人心。他蹲在田埂上,看著小馳起勁地採摘著一朵又一朵蒲公英。這是長大後第一次湊這麼近地看蒲公英的花朵,嫩綠的莖稈上,昂揚著一朵驕傲自得的小黃花。在這個油菜花群生的田圃裡,誰會注意到腳下這默默無聞的蒲公英呢?和高大的油菜花相比,這匍匐於地的蒲公英或許得不到多少太陽的眷顧吧。可即便如此,它們還是努力地驕傲地開放著,它的美,其他任何花都不可企及。

伸手欲摘一朵在手,耕平突然想到,這朵蒲公英不就是自己麼?即使無人欣賞,也可以驕傲地綻放。如果說,所有的花都有各自的美麗,那作家不也是一樣麼?自己的創作之花已經無法改變了,就像蒲公英想變成油菜花,那最多也只能是像而已,到最後反而失去了蒲公英原有的美麗。耕平一朵一朵地數著蒲公英的花球,堅定著自己的決心,然後懷著無盡虔誠摘下了一朵。

11

「椿小姐,這個給你!」

小馳把一束比他頭還大的蒲公英遞到椿面前,參差不齊的莖稈用土堤上的枯草胡亂地綁著。看到這束花,椿驚訝得目瞪口呆,說道:「我收到花這麼高興,恐怕這還是第一次!」

耕平大吃了一驚,他分明地看見椿用小指尖輕輕地抹去眼角滑落的淚水。她在銀座工作,對高貴的玫瑰、蘭花大概都習以為常了吧,而現在卻被一束沾著泥土的蒲公英感動成這樣。

小馳興奮地說道:「老爸說,今天出來了一趟心情好多啦。椿小姐,真是多虧了你幫忙啦!」

「哈?也就是說這個計劃是小馳拜託椿小姐……」

椿紮著一條鮮紅的頭巾,胸前抱著那一大束蒲公英,宛如一個清純的少女,散發著與夜晚在銀座時完全不同的氣質。她說道:「是啊,小馳跟我說,老爸可能要死了,你快幫幫我。所以我就推了山王企劃社長的邀請,讓店裡的女孩們都去了他的葉山遊艇會呢。」

山王企劃娛樂事務所可是索芭蕾一等一的貴賓,每個月幾乎都為索芭蕾貢獻好幾百萬日元呢。

「椿小姐,好像你就是負責那位社長的吧,其他人都去了,你這個負責人反倒不去,沒關係麼?」

銀座的所有俱樂部都實行終生點名制。成為負責人,雖有一定提成,但不僅要為顧客賒下的賬單承擔責任,還要把顧客的心牢牢拴在店裡。椿笑著說道:「但是小馳跟我說您可能要死了,我不能坐視不管呀,哈哈!沒問題的啦。再說,那個社長更喜歡年輕的女孩子,回頭我好好跟進一下就好啦。」

不知何時,小馳已坐上了餐布,從還沒吃完的水果沙拉裡挑出幾顆草莓吃了起來。

「小馳,你看你吃得滿手都是草莓汁,趕緊用手帕擦擦。」

小馳抬起頭,嘴邊紅紅的全是草莓汁:「好啦好啦,老爸,我看你確實心情好多了,連生氣都精神百倍啦,哈哈!」

耕平假裝生氣地瞪了小馳一眼,卻並不理會他,而是向椿低下了頭。

椿急忙擺手,誠懇地說道:「您不要這樣,耕平先生,您沒什麼需要道歉的,真的……」

「不,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竟如此不自信,我膽怯了,覺得自己再也寫不下去了。但是,這些全被南房總的春風吹得煙消雲散了,特別是看到蒲公英之後。」

「蒲公英?」椿看著懷裡那一束野趣盎然的蒲公英,一臉疑惑。

「是的,蒲公英,即使無人欣賞,它也驕傲地綻放。十年來,雖然沒有人正視我,但我相信蒲公英也有蒲公英的價值,所以我決定了,從今往後就做一個像蒲公英一樣的作家。」

椿兩手抱緊花束,說道:「我就喜歡蒲公英。」

耕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於是附和道:「啊,是嗎?謝謝。」

椿稍露慍色地說道:「耕平先生,您總那樣畏縮不前怎麼行呢?雖然我只是區區一個陪酒女郎,但是我相信您有不凡的才華。您之前不是疑惑麼,為什麼自己不賣座但編輯們還是來邀稿,那是因為他們相信您的才華,相信您的未來。我想一定是這樣,因為編輯們不可能幹賠錢買賣。」她轉而輕聲說道,「您大可以昂首挺胸的嘛。」

耕平「撲哧」一聲樂壞了:「哈哈,因為是個作家就可以昂首挺胸,就有資本跟俱樂部的女孩子打情罵俏?我都覺得雞皮疙瘩要掉滿一地呢,再說了,椿小姐一定也討厭那樣的我吧。」腦海裡,幾個當紅作家的臉孔翻湧了上來。

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說道:「我覺得沒關係呀,反正您也是單身。」

這時,小馳輕輕地扯了扯耕平的袖口,抬頭看著他,用一副什麼都盡收眼底的表情說道:「哎,你們大人之間的話題待會兒再慢慢聊吧,老爸,趕緊嘗嘗,這甜點好好吃喔!」

下午,三人又圍著房總半島轉了半圈,回到神樂阪已將近日落時分。

耕平解開安全帶,扭過頭看了看車後座,小馳正睡得香,大概是高速公路堵車時太無聊而睡著的吧。

「要不叫醒他吧。」

「等等,耕平先生。」椿小聲說道。

車窗外,潔白的大理石拱門如美術館般流光溢彩,這是耕平入住的公寓樓唯一的豪華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