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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曲曲折折轉出的和善社會

台灣是個相對和善的社會,相對於大陸而言。半個多世紀裡,在社會組構上,兩岸走了完全相反的兩條路——大陸是個內在同構型很高的社會,卻在政治上不斷強調、凸顯差異與對立;台灣實質上是個雜錯多樣的社會,人群間有著深刻的隔閡,卻無論如何要求表面上的一致。

1949年,國民黨撤退到台灣,台灣一片混亂與恐慌。此前四年前,日本人剛剛結束在台灣長達五十年的殖民統治,給台灣留下了高度日本化的風貌。日治時期,台灣就已經充滿了內在緊張。有一部分人真心誠意覺得自己是日本的一部分,日語是他們的第一語言,連本地話都不會講。另外有一部分人保留了中國傳統社會的習慣,尤其是在農業生產、家族制度以及婚喪儀式上,有很多日本文化滲透不到的地方。還有一部分人,雖然受日式教育,講日語讀日文,但他們自覺地不滿於殖民統治,因而懷抱著對於祖國的熱切期待,在戰爭中暗自傾向於希望中國能夠戰勝日本。

1945年戰爭結束,兩年後卻隨即出現了因「接收」衝突釀成的「二二八事變」。國民黨軍隊大舉登台,先是屠殺了許多無辜群眾,之後又進行有意識的「清鄉運動」,逮捕大批本地精英,讓情況變得更複雜。原本的「祖國派」目睹「祖國」凶殘的面貌,大感幻滅失望;原本親日的民眾,也就被刺激得更加懷念日本統治時期,進而美化了日本殖民主義的五十年記憶。

1949年,國民黨帶領了超過一百萬的軍民,逃到台灣。那是國民黨的最後基地,退無可退之處了。一百多萬來自不同省份的人,一下子要融入六百萬人口的台灣社會,談何容易!

國民黨採取的策略,是不顧事實,建構一個「中國主權」的神話,要求所有人活在這個神話情境裡,不准質疑、不准異議。神話的第一部分,是主張國民黨仍然擁有全中國的主權,拒絕承認中國共產黨在大陸的統治;神話的第二部分,主張國民黨所在的台灣,是中國的正統,相對於信奉馬列主義的中國大陸,自己是最純粹的中國。

為了維繫這樣的神話,國民黨建構了綿密得近乎荒謬的情治系統,嚴密監管任何不接受、不相信台灣是中國正統的言論。為了維繫這樣的神話,國民黨大力推行「國語」,並積極從教育體制上想辦法消弭社會上的差異,要求小孩遺忘掉自己的家庭父兄抱持的日本時代或大陸時代記憶,轉而統一在一套固定的「中國人」、「中國文化」的標準答案下。

1960年代,大陸發生「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立四新」如火如荼展開。蔣介石立刻在台灣提出「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作為對抗,更加強化台灣和中國傳統的聯結,並且要進一步以中國傳統壓抑、甚至取消台灣本土及受到日本影響的基層文化。當年徐復觀先生就曾經敏銳地評論:這是20世紀對中國開的一個悲涼的大玩笑。一邊擁有根深蒂固、淪肌浹髓的中國文化,卻致力於取消中國文化;另一邊原本是非常晚才開發的邊陲,沒有太深厚的中國文化基礎,又受過日本人長達五十年的統治,卻要拚命強調保存、發揚、「復興」中華文化!

其實內中還有比徐復觀先生所見更矛盾的地方——這個口口聲聲「復興中華文化」的台灣,其政權卻必須依附在美國的保護下,才有辦法維持。美國願意保護台灣,是基於和蘇聯冷戰對峙的考慮,台灣被納入以美國為首的「民主陣營」,來防堵蘇聯為首的「共產主義陣營」。

因而,以「復興中華文化」為中心國策的同時,美國文化的力量不斷湧入台灣,並且在美國的壓力下,台灣不得不進行民主改革。原本封閉的國民黨權力結構,開始承受一次又一次,而且層級愈來愈高的選舉衝擊。

20世紀80年代,民主運動潮流高漲,對於國民黨的批判也就愈來愈露骨了。批判的焦點之一,正是「大中國神話」。在很多方面,「大中國」是個明顯的謊言。國際社會上承認「中華民國」的國家愈來愈少,直接拒絕了國民黨可以代表全中國的主張。對內,台灣本土生活也有許多現象明明就不符合「大中國」說法的。於是在「大中國」的對立面,升起了「本土派」,強烈要求回歸現實,尊重現實。

對國民黨的另一個批判焦點,是其「鎖國」的做法。嚴格控制人民出入境的自由,離開台灣成為一種由政府掌握的特權,不讓大家看到外面世界的真相,聽到不受篩選改造的信息。

20世紀80年代後期,尤其是蔣經國在1988年去世後,國民黨對台灣的控制,日薄西山,搖搖欲墜。前一種批判,引發了大型的群眾街頭示威,被壓抑的幾十年的各種權利,都化身成為一個個示威活動,對國民黨抗議。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有街頭示威,而且群眾和憲警之間的衝突層出不窮。後一種批判,則終於逼出了開放觀光旅遊和開放大陸探親的政策。台灣人像長期被關在籠中的鳥兒般,爭先恐後利用開放機會,到外面去呼吸自由空氣。

在那段時間,沒有人會覺得台灣是個和善的社會。台灣充滿了喧囂與憤怒,內部族群分化嚴重,「本省人」與「外省人」互相用最難聽的語言互罵,「中國人」和「台灣人」的身份認同變得勢不兩立。政府夾在中間首鼠兩端,一下子要堅持中國立場,一下子又要走本土路線,搖搖擺擺、自我矛盾。這種分裂的局面,造成了2000年陳水扁的崛起,延續為八年民進黨執政的局面。陳水扁在分裂中獲利。八年中他也就習慣性地反覆操弄分裂狀況,視之為他自己最主要的政治資本。

長達八年的對立和騷動,讓台灣人累了、厭了,也窮盡了所有社會分化情緒與言詞的可能性,這是讓台灣社會變得和善的第一個原因。

陳水扁不是順利光榮下台,而是在貪瀆弊案纏身的情況下,卸任不久就鋃鐺入獄。他的權威一夕瓦解,連帶地也就使得他那種衝突性的政治風格,在台灣快速破產。這是讓台灣社會變得和善的第二個原因。

還有第三個關鍵的原因,是民主制度確立,社會上有了基本的言論自由,集體性的不滿有了日常宣洩的管道,不再會有過去那種鬱結累積的困境。每年大大小小的選舉,也就在釋放不同層級大大小小的不滿。十幾年下來,該衝撞的、該訾罵的,都發洩得差不多了,社會氣氛自然會跟著和諧了。再加上這十幾年,又是台灣對外開放,高比例的台灣人紛紛去到世界各地旅行、遊覽,看到感受到了別人的社會氣氛,當然就會回頭比較自己所在的環境得失。打開眼界的一種影響,是羨慕別人好的地方。去到日本搭過永遠准點的火車,走在總是乾淨整潔的街道,當然會羨慕。去到歐洲感受街頭咖啡館的輕鬆閒散,進到博物館親近文明結晶,當然會羨慕。帶著羨慕心情回來,就會希望自己的社會也變好一點。不只如此,打開眼界還有另一種影響,是在比較中發現自己身上的美好。回來之後,會格外注意強調該珍惜的美好部分,以這別人別地沒有的美好,作為自己的標記。這是使得台灣社會變和善的第四個原因。

第五個原因——我們也不能輕忽,國民黨長期宣傳的神話,產生的效果。雖然國民黨提出的那個社會圖像,不符合現實,也因為其中的和現實間的落差,引發後來強烈的反彈,讓國民黨付出了極高的代價;但我們不能否認,三四十年的執政中,國民黨被自己所創造的神話拘束了,在政策上不得不盡量促進社會和諧,也必須盡量對台灣民眾一視同仁對待。

民間長期存在著隱藏的歧視對立,可是在表面上並沒有依照身份區隔的差別性政策,所有人理論上在法律與政策之前,一律平等。幾十年執行下來,台灣的新生代之間的融合,其實已經有了很好的成效,只是年長者沒有那麼容易放下記憶芥蒂,彼此接受。

而且國民黨也小心翼翼地掌控著所得分配的差距。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貧富差距並沒有因而失控飛增。一直到蔣經國在世的最後一年,台灣人均年收入突破八千美元,最富有的五分之一人口的收入,只比最貧窮的五分之一多4.48倍而已。此外,國民黨,特別是蔣經國格外厭惡誇富的風格,會不斷以政策宣傳來提倡簡樸,更以政治影響力壓制、懲罰誇富行為。再加上重視教育,鼓勵透過追求教育成就來提升家庭地位與收入,開放了貧富上下流動的渠道,大大降低了因為所得分配不均可能帶來的社會衝突。

國民黨神話中的另一個環節——強調中國文化傳統,長遠看仍然是有和諧和善效果的。關於人與人彼此對待的種種美德,被統納在「中國文化」之下,不只保存下來,而且還經過反覆教育宣說,進入台灣社會的價值體系裡。活在人群中,必須遵守一定的行為規矩,不能只是自私自利,不能只是功利算計,這樣的基本原則,普遍進入台灣民眾的心中,是他們日常行為不言而喻的準繩。

和善、親切、體貼,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甚至不是有意識的追求得來的;是在台灣歷史中,經過諸多曲折才變化產生的。重點是,現在有愈來愈多的台灣民眾,自覺感到和善、親切、體貼的難能可貴,也就自覺地努力維繫這樣的正面社會價值。如此一來,誤打誤撞得來的社會資產,應該就不會誤打誤撞消失了,而會強化、深化為台灣的重要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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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台灣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