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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麻煩

爐膛中跳動的爐火使小屋溫暖而明亮,由於門關著,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是白天還是夜晚。魯比煮了咖啡,艾達和英曼坐在那裡喝著,他們離爐火太近,衣服上融化的雪水在他們周圍蒸發成了一部水汽。誰都沒有說太多的話,對於四個人來說,這個地方顯得有些窄小。魯比給英曼盛了一碗玉米粥,放在英曼旁邊的地上,幾乎不能相信這就是他。

斯特布羅德恢復了部分知覺,左右移動著他的腦袋。他睜開眼睛,臉上露出困惑和痛苦的表情。然後,他又靜靜地躺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艾達說道。

——他怎麼可能知道!魯比說道。

閉著眼睛的斯特布羅德暗暗地說:那時有那麼多的音樂。

他垂著頭再次昏睡過去。魯比走到他的身邊,挽起衣袖將手腕貼在他的額上。

——又濕又涼,她說道,這或許更好,也許更槽。

英曼看著那碗玉米粥,猶豫著是拿起它還是不拿。他將咖啡杯放在碗邊,努力想著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因為過於疲憊,加上爐火帶來的溫暖,他幾乎無法睜開自己的眼睛。他的頭低垂下來後又揚了起來,努力地聚攏自己的眼神。他有太多的需要了,但他首先需要的是睡眠。

——那個人像是很疲憊。魯比說道。

艾達用毯子在地上給他弄了一個鋪,她想幫他解開鞋帶和衣扣,但他兩樣東西都沒有。他伸直身體和衣而睡。

艾達和魯比將火燒旺後便離開了,讓兩個男人在這兒睡覺。當英曼和斯特布羅德熟睡時,雪仍在下個不停。接下來的一小時,兩個女人在寒冷中無言地收集木柴,清理出另一木屋,砍下冷杉樹幹來修補樹皮屋。這間木屋的地板上滿是死去的甲蟲,已經乾癟,在腳底下發出嘎吱聲和噗噗聲。它們是居住在木屋中的古老主人。艾達用一條雪松枝將它們掃去。

在地板上的雜物中,她發現了一個舊的木製大口杯。它更像是一隻碗,形狀多少有些不規則。它裂開了一個縫隙,而縫隙又被蜂蠟修補過,修補處又硬又脆。她看著它的紋路想:這是山茱萸木。她在頭腦中想像著它被製作、使用、修補的過程,然後想到它或許可以作為紀念品以憑弔失去的一切。

木屋的牆上有一個小壁龕,那是一個嵌進木牆的隔板。她將木碗放在上面,就像人們放置聖像或動物圖騰小木雕一樣。

當屋裡打掃乾淨、屋頂也修補完畢時,她們便把門靠在了原來的地方,在爐膛中用她們在雪地裡找到的樹枝生起一堆火取暖。當火燃燒起來時,她們便用鐵杉的樹幹搭起了一張大床,在上面鋪了一個床單。然後她們便去清理火雞,撥除雞毛,將內臟堆在從伐倒的栗子樹幹上剝下來的一大卷樹皮上。艾達將樹皮及上面的所有東西扔在溪邊一棵大樹的後面,它們在雪地上形成難看的一堆。

後來,爐火燒成了一堆木炭,她們添上了沒干的胡桃枝,將收拾好的火雞用削尖的木技穿好,用慢火烤到傍晚,直到火雞皮逐漸變成了紅褐色。木屋溫暖而昏暗,充滿了胡桃木的煙味和烤火雞的香味。風刮起來,雪花從屋頂漏下來,落在她們身上。很長一段時間,她們一起挨著火坐著,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魯比偶爾走出去,往男人們的爐火中添柴,用手探探斯特布羅德的額頭。

當夜晚降臨時,魯比挺直腰板坐在火邊,她雙膝分開,兩手支在膝蓋上,身上披著一條毯子,毯子在她的大腿上像床單一樣平整。她用刀砍削著一根胡桃枝,把它削尖。她急躁地用這根木棍戳著火雞,直到汁水從疙疙瘩瘩的皮膚下面滴落下來,在炭上發出絲絲的聲音。

——怎麼了?艾達問。

——我今天早晨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就一直在想這件事。魯比說。

——關於他?

——是你。

——我怎麼了?

——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但我想不出來,所以我就照直說我是怎麼想的。沒有他我們也能行。你或許認為我們不行,但我們可以。我們才剛剛開始。我已經設想好了我們的家園應該是什麼樣子,我知道應該怎麼做才能建成它。莊稼和禽畜,土地和建築,這些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經營,但我知道如何才能做好。無論戰爭還是和平,沒有我們實現不了的事。你不需要他。

艾達望著火焰,她輕拍著魯比的手背,然後把魯比的手拉過來,使勁地用拇指揉搓著她的掌心,直到能夠感覺到她皮膚下面的筋脈。她取下自己的戒指戴在魯比的手上,並將它歪向爐火觀賞著。一顆大號的綠寶石鑲嵌在白金底座上,周圍還飾有一圈較小的紅寶石。艾達示意將戒指留在那裡,但魯比將它摘了下來,粗暴地將它又套回艾達的手指上。

——你不需要他。魯比說道。

——我知道我不需要他,艾達說,但我認為我想要他。

——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艾達停頓了一下,不知道應該如何進一步說明,她使勁地思索著。在她從前的生活中無法想像的事情突然成為可能,而且似乎成為了必然。她想到,英曼已孤獨得太久,一個逃兵,沒有人類的愛撫,沒有一隻充滿愛的手輕柔而溫暖地放在他的肩膀、後背和腿上。而她自己也同樣如此。

——我肯定自己不想要的是,她最後大聲地說道,在新世紀的某一天,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正在回首往事的痛苦的老太婆,後悔自己當初沒有足夠的勇氣。

當英曼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下來。火焰跳動著,給小屋照著微弱的光。沒有辦法確定夜有多深。有一會兒,他甚至記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很久以來他都沒有在一個地方睡過兩次覺了,所以,他不得不靜靜地躺在那裡,盡力回憶幾天來到底睡在哪裡。他坐了起來,折斷幾根樹枝扔進火中並對著它們吹氣,直到火苗躥起來,在牆上投下影子。直到這時,他才能夠確定自己所在的地理位置。

英曼聽到了一個吸氣聲,帶著潮濕的喉音。他扭過頭,看到斯特布羅德躺在他的舖位上,睜著的眼睛在火光中烏黑發亮。英曼努力回想這個男人是誰。他曾被告知但是想不起來。

斯特布羅德蠕動著嘴巴,發出了吧嗒聲。他望著英曼問:有水嗎?

英曼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任何水桶或水壺。他站起來,用手自下而上地抹了一把臉,捋平了頭髮。

——我去給你弄點喝的。他說道。

他走向自己的背包,拿出水罐晃了晃,發現裡面空了。他把手槍放在帆布包中,將包的背帶挎在肩上。

——我馬上就回來。他說道。

他把門移開,外面漆黑一片,雪花被吹了進來。英曼轉回身問道:她們去哪兒了?

斯特布羅德閉著眼睛躺著,他沒有費神回答,露在毯子外面的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輕微地抽搐了兩下。

他邁步出去,將門支回到原來的地方,站在那裡等著眼睛適應外面的黑暗。空中飄著寒冷和雪花的味道,就像被切成碎屑的金屬味,其中還摻雜著木柴的煙味和溪中石頭的潮氣。當他能夠看清道路時,他便向水流走去。積雪已經沒過小腿。小屋看上去一片漆黑,深不見底,很可能一直流向地心。他蹲下來將罐子放進溪中灌滿水,水漾過他的手和手腕,感覺比空氣溫暖。

他開始往回走,看見火光從他睡覺的那間木屋的縫隙中透過來,也從小溪下游一間較遠的木屋中滲透出來。他聞到烤肉的香味,一陣強烈的飢餓感向他襲來。

英曼回到木屋,扶起斯特布羅德,將水一點一點地餵進他的口中。斯特布羅德用胳膊肘支起身體,在英曼舉著的罐子中咕嘟咕嘟地喝著,直到嗆了一口並咳嗽起來。咳完之後他又繼續喝,仰著頭,嘴巴張開,脖子伸著,喉嚨費力地吞嚥著。這種姿勢以及他蓬亂的頭髮、豎立的胡茬和眼中茫然的神色,使英曼想到了剛剛出殼的小鳥那樣的、有些駭人的生存渴望。

他以前曾見過這種神態,那是對死的渴求。人們受傷的方式多種多樣,最近幾年,英曼見過如此之多的人被槍射中,簡直成了世界上的一種自然現象。他見過槍射中人體的各個部位,他見過被槍射中後人的各種反應,從立即死亡到痛苦的號叫到馬加文山上一個被打碎了右手的人滿手滴血地站在那裡狂笑——他知道自己不會死,而是從此再也不能扣動扳機了。

英曼不知道斯特布羅德的命運將會怎樣,既無法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也無法根據他傷口的狀況判斷——據他觀察,那個傷口已經被擦乾並用蜘蜂網和草藥包紮起來了。斯特布羅德摸上去很燙,但英曼早就不再試圖推測中槍的人是否會活下來。依他的經驗,重傷有時會痊癒,而小傷有時卻會潰爛。任何傷都可能只在皮服層面痊癒,而實際上卻深埋在人們的心中,直到把這個人吞噬。就像生活中的大部分情況那樣,它是毫無邏輯性可言的。

英曼把火燒旺,小屋變得明亮溫暖起來。他任由斯特布羅德在那裡睡覺,自己走了出去。他沿著自己的腳印再次來到溪邊,用手捧起水潑在臉上。他從山毛櫸樹幹折下一根細枝,用指甲將它的末端搗爛後刷自己的牙齒。然後,他走向另一間有光的木屋。他站在外面聽著,但沒聽到任何聲音。空氣中瀰漫著烤火雞的香味。

英曼問道:有人嗎?

他等待著,沒有反應,他又說了一遍。然後,他敲了敲門。魯比把門打開一指寬的縫隙朝外看著。

——哦!她說。就像她一直在等著別的什麼人。

——我醒了,他說道,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小木屋的那個人想要喝水,我給他弄了一些。

——你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或更久。魯比說道。她把門移開,讓他進來。

艾達盤腿坐在火邊的地上,當英曼進來時,她抬頭看著他。黃色的光照在她的臉上,黑色的頭髮披在肩上。英曼一直認為她是男人們所能見到的最美的女人,他立刻就被她的美貌震懾住了。對他來說,她過於美麗了,以至於感到面頰發燒。他把一個指節壓在自己眼睛的下面,有些手足無措。他脫下帽子,除此幾乎沒有什麼禮節適用於暴風雪中的印第安小屋,至少沒有他知道的。他想他最好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但在他還未完全打定主意並將背包放在角落之前,她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面前,做了一個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忘懷的動作。她將一隻手伸到他的背後,把掌心放在他的腰部,而將另一隻手按在他的肚子上。

——你在我兩手之間顯得這麼瘦。她說道。

英曼想不出該做什麼能使自己日後不至於後悔的反應。

艾達撤回手問道:你最後一次吃東西是在什麼時候?

英曼計算著。三天,他說道,或是四天,是四天,我想。

——嗯,那麼,你一定餓得不會去在乎烹飪了。

魯比已經把一隻火雞身上的肉從骨頭上撕了下來,將骨架放在火上的一個大罐子裡,為斯特布羅德熬湯。艾達讓英曼坐在火爐旁,遞給他一盤撕下來的火雞塊,讓他先慢慢地啃著。魯比跪在那裡聚精會神地照料著湯罐。她用一根攪粥木捧將湯上灰色的泡沫撇去,木棒是她下午用一根白楊樹枝削成的,因為沒有適用的山茱萸。她將泡沫甩在火上,發出了絲絲的聲音。

當英曼吃火雞塊時,艾達在做一頓真正的晚餐。她把曬乾的蘋果圈放在水中,當它們在浸泡時,她用從一條肥肉上弄出來的油脂將剩下的玉米粉炸成楔形的小餅。玉米粉被炸脆了,邊源呈現棕色,她把它們取下來,將蘋果圈放在平底鍋中顛著。她盤著腿,身子前傾,專心地烹製食物。英曼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他還未習慣她穿褲子的樣子,但他發現褲子可以使她自由地做出各種姿勢。

艾達做出來的飯油膩且泛著紅褐色,散發出柴煙和豬油的味道,這正是臨近冬至時常吃的那種食物,那種為日短夜長的季節提供慰藉的食物。英曼馬上狼吞虎嚥起來,就像他這種飢餓的人該有的樣子,但之後他停了下來,說道:你們不吃嗎?

——我們吃過晚飯了。艾達說道。

英曼不再說話,繼續吃了起來。在他吃完前,魯比判斷,雞骨架裡的所有營養已經進到湯裡了。她用一個較小一些的罐子盛了半罐子湯。湯裡含有野生動物的生命力,油膩而渾濁,顏色就像在干鍋裡烤過的果仁。

——我去看看他能否喝點湯。她說道。

她提著罐子向門口走去。在她出門前,她停了下來說道:該給那個傷口換藥了。我要在那兒陪他一會兒,也就是說,我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魯比走後,木屋顯得更小了,它的四壁擠壓過來。他們兩人誰都想不出太多的話來。一時間,年輕男女單獨相處的所有古老的束縛紛至沓來,使他們感到頗為尷尬。艾達在心裡對自己說,總有一群老太太在旁陪伴監督、使你不得不循規蹈矩的查爾斯頓或許只是一個虛構的地方,與她所在的世界毫不相干,就像是世外桃源或普洛斯彼羅(莎士比亞劇作《暴風雨》中的人物——譯注)的島嶼一樣。

為了打破沉默,英曼開始稱讚起這些食物來,就像他是在星期天的晚宴上一樣。但他甚至還未讚揚到火雞就感覺有些愚蠢,於是便停了下來。然後,頃刻間,渴望湧上他的心頭,以至於若不閉上嘴巴並將思維引向他更好的方向的話,恐怕就會全部化成驚人的語言噴湧而出。

他站起來走向他的背包,抽出巴特拉姆的那本書拿給艾達看,就好像它是某種證明。它捲成一卷,用一根打著蝴蝶結的髒繩捆著,幾個月來,它濕了干、干了濕好幾回了,現在看上去污穢古舊得足以包含一個逝去的文明的所有知識。他告訴她它如何支持他走完這段旅程,他如何在無數個夜晚、在孤獨地露營時在月光下讀它。艾達不熟悉這本書,英曼便向她描述這本書,稱這是一本關注這個世界的每個部分以及其中一切重要東西的書。他對她講述了自己對這本書的看法,即它近乎神聖,非常充實,以至於人們只需隨意翻看且只讀一個句子,就能從中獲得啟發和喜悅。

為了證明他的觀點,他拉了一下蝴蝶結的一端,展開這本軟塌塌的無皮書。他用手指點著——同往常一樣——從描述爬山開始,然後便洋洋灑灑將大半頁的句子大聲念起來,在他讀著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盼著它的句號,因為它所描繪的似乎全都讓人聯想到性,而這使他的聲音變得嘶啞且幾乎使他的臉漲紅起來。

到達頂峰之後,我們欣賞到最迷人的景色:廣闊的綠色牧場和草莓田野,蜿蜒的河流悄然穿過,在它每個轉彎處親吻著那鼓脹的、綠色的、鋪著草皮的圓丘,圓丘上裝點著花壇和碩果纍纍的草莓植被;結隊的火鳥在上面徜徉;成群的麋鹿或是在草坪上昂首闊步,或是在山上騰躍;三五成群的切諾基姑娘青春年少,天真爛漫,她們有的採摘著醇香的水果,那些已將背簍裝滿的少女斜倚在由木蘭、杜鵑花、山梅花、香氣襲人的杯狀黃茉莉和天藍色甘油脂灌木所構成的天然涼亭和花影之下,她們向陣陣微風展示自己的美麗,在涼的急流中洗浴自己的身體;與此同時,那些更為活躍和任性的夥伴們仍在採集著草莓,或是淘氣地追逐著同伴,挑逗著她們,用豐潤的果實玷污她們的嘴唇和臉蛋。

他讀完後,靜靜地坐著。

艾達說:都是這樣的描寫嗎?

——絕對不是。英曼說道。

他想要做的是和艾達一起斜倚在冷杉床上,緊緊地擁著她,就像巴特拉姆明顯渴望同姑娘們一同躺在她們的涼亭之下那樣。但英曼做的卻是將書卷了起來,把它放在了牆上壁龕上那個木碗的旁邊。他開始收拾用過的炊具。他站在那裡,懷抱著一堆不停地相互碰撞的炊具。

——我出去洗洗這些東西。他說道。

他走向門口並回頭望了一眼。艾達坐在那裡沒動,眼睛盯著火炭。英曼順著山坡走到水邊,蹲下來用沙子擦洗每個碗盤。降雪的速度絲毫沒有減緩。大雪直直地落下來,就連溪流中的石塊都像戴上了高高的髻。英曼噴出的一團團白氣漫過雪花,他努力思考著該做些什麼。超過十二個小時的睡眠和一頓豐盛的晚餐還不足以使他復原,但至少他現在能夠理清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最迫切的需要是擺脫孤獨。他已變得不再為踽踽獨行、孤獨寂寥感到自豪了。

他的肚子和後背仍能感受到艾達手掌的按壓。當他蹲在冷山的黑暗中時,那深情的觸摸似乎就是生活的關鍵。無論他說些什麼,與放在他身上的那雙手比起來,都微不足道。

他重新回到屋中,下定決心要走向艾達,一隻手放在她的脖頸上,一隻手放在她的腰部,將她拉向自己並將自己全部的願望清楚地表達出來。但當他將門放回原處時,爐火釋放的暖意衝擊著他,他的手指粘在了一起。它們被沙子擦得生疼,被冷水凍僵,僵硬的樣子就像他在海岸巡邏時所看到的藍蟹鰲鉗。那些鬼魅一樣的東西衝著整個世界胡亂地揮舞著它們的武器,就連它們的同類也不例外。他低頭看著那些餐具,看著罐子和平底煎鍋,看到上面仍有一層白色的油脂。所以,他的努力都白費了,他最好還是待在屋裡,將炊具口朝下放在爐火上烤一烤。

艾達抬頭看著他,他看到她深吸了兩口氣,然後就瞧向了別處。她臉上的神情使他能夠猜到,她已鼓足自己所有的勇氣過來撫摸他,將他夾在兩掌之間。她以前是不會做出如此親暱的動作的。他知道這一點,她已經盡了努力。把那些話語禁錮在八月的是他,而現在他背負著將必須說的話一吐為快的重任。

英曼走向她,在她後面坐下。

——我在醫院時你給我寫過信嗎?他問道。

——寫過幾封,她說道,夏天時寫了兩封,秋天時是一封。但當我知道你在那兒的時候,你已經走了。所以,前兩封信寄到了弗吉尼亞。

——他們在那兒沒找到我,他說道,告訴我上面寫的是什麼。

艾達簡述了一下那封信,儘管同原來的內容並不完全一樣。她根據目前的看法對它們進行了調整。生活很少會提供這樣的機會讓你去重寫過去——哪怕是過去的一個碎片,所以她充分地利用著這個機會。經過修正,這些信比原來的版本更令他們滿足。它們更詳細地展示了她生活的細節,情感更如充沛,表達更明確直接,內容更為豐富。然而,她沒有提到最後那封。

——我真希望自己收到了它們。當她說完後英曼說道。他說那會使他更容易熬過那些艱難時刻,但他此刻不想談到那個醫院。

他把手伸向溫暖的火爐,想著它被棄置於黑暗,寒冷中度過了多少個冬季。他說:二十六年前,這個爐子裡也生過火。

這給了他們一個話題。有一段時間,他們輕鬆地聊著天,就像劫後餘生中的人們那樣,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一種韶華已逝、來日無多的感慨。他們想像這個爐子上一次燃著火焰時的情景,他們給想像中圍坐在爐前的人物分派角色。一個切諾基家庭,媽媽,爸爸,孩子,還有一個老祖母。他們給這些角色設計了不同的個性,是悲是喜全憑故事的性質而定。英曼杜撰出的一個男孩頗像「游泳者」,古怪而神秘。給虛構中的家庭設計出他們自己拚命努力也未必能夠達到的完美生活令他們十分滿足。在他們的故事中,這個家庭預感到了他們的末日。儘管每個時代的人們都認為世界處於危險之中,就在黑暗的邊緣,但艾達和英曼懷疑,在歷史上的任何時期,末日之感是否如此有道理。那些人的恐懼完全被證實了,即使他們躲在這裡,那個更廣闊的世界還是發現了他們,並將全部重量壓在他們的身上。

當他們講完後,他們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因佔據了這個其他生活曾經在此展開並消失的空間而感到不安。

過了一會兒,英曼告訴她自己如何在整個歸途中滿腦子想的就是希望她能接納他、能夠嫁給他。這佔據了他整個頭腦,並出現在他的夢中。但現在,他說道,他無法要求她對自己作出這樣的承諾,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一個身心如此混亂的人。

——我已經無可救藥了,那就是我的擔心,他說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總有一天,我們都會不幸而痛苦。

艾達回過頭來看著他。他已經熱得解開了領口的扣子,在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白色的傷疤。其他的傷痛是在他的表情和眼神中,與她的不盡相同。

她又將頭轉了回去。她的想法是自然界存在著各種療法,它的每個角落和罅隙都滿是藥劑和補品來治癒所有的外部創傷,連最隱蔽的草根和蛛網都能派上用場。還有內在的精神可以撫平傷口。然而,無論哪種,你都必須努力地去尋找,如果對它們存在過多的懷疑,你就注定會失敢。至少,魯比使她得出了這個結論。

最後,沒去瞧他,她說道:我知道人們能夠痊癒。不是所有人,但有些人比別人更快地痊癒。但有些人不能,我看不出你為什麼不能。

——我為什麼不能?英曼說道,似乎在思考這個想法。

他把伸向火取暖的手縮了回來並用指尖觸摸自己的臉,看它們是否還像冰錐那麼冰冷。他發現它們異常地溫暖,根本不像武器的一個部分。他把手伸向艾達那鬆散地披在背後的黑髮,用手將它攏成粗粗的一束。他用一隻手將它們舉了起來,而用另一隻手的手指輕拂她兩綹延伸至肩膀的鬈發。他身子前傾,用嘴唇輕觸她脖子上的淺窩。他放開她的頭髮,讓它們落回原處並親吻她的頭,將她頭髮的氣息留在記憶中。他重新坐直,將她拉向自己,她的腰靠在他的腹部,她的肩膀埋在他的胸前。

她將頭偎在他的下巴旁,他能夠感到她的重量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緊緊地擁著她,話語無須事先組織就從他口中滔滔湧出。這一回,他沒有努力閉上嘴,把它們堵回去。他對她說起自己第一次坐在教堂的長凳上望著她後頸時的感覺,那種感覺從此難以忘懷。他說起那時與現在之間歲月的巨大浪費。大段的時光逝去了。認為那些歲月本可以更好地度過是毫無異議的,他說道。因為他過得再糟不過了,現在無法挽回它們了。你可以無休止地為失去的年華以及遭到的損失悲歎,憑弔死者和失落的自我。但歲月累積下來的智慧說,我們最好不要沒完沒了地哀悼下去。那些老年人更通世事並可以告訴我們一些真理,英曼說道,因為即使你痛心疾首、肝腸寸斷,你已然如此。你的悲慟改變不了任何現狀,失去的一切不會回來,它們將永遠地失去。你只剩下傷疤來標示自己的失落和悵惘。你所能選擇的是是否繼續前行。如果你選擇了繼續,你要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帶著所有的傷疤前行。此外,在所有這些浪費的歲月中,他一直抱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親吻她脖頸的淺窩,而現在他實現了。他認為,那是某種補償,如此圓滿地實現了他被延遲這麼久的願望。

艾達並未特別記得那個星期天——許多星期天中的一個。她無法對他的記憶加以補充以使它成為一段共同的記憶。但她知道英曼這樣說是為了以他自己的方式來回報他剛進木屋時她對他的觸摸。她把手伸到腦後,將自己的頭髮從脖子上攏起,用手腕將它們撩起抵在後腦上。她的腦袋略微前傾。

——再來一次!她說道。

但在英曼準備動作之前,門響了,魯比將門從門框挪開並探進頭來。艾達己經坐直,她的頭髮披在了肩膀上。魯比打量著他們,看到了他們的困窘和他坐在她後面的古怪樣子。

——你們想要我再出去咳嗽一聲嗎?她說道。

沒人答話。魯比關上門,將罐子放在了地上。她撣落衣服上的雪,將帽子在腿上磕打著。

——他現在有點退燒了,她說道,但那也不說明多少問題,總是退了又燒,燒了又退的。

魯比瞧著英曼。她說:我砍了一些樹幹,搭了一個比只用毯子鋪成的地鋪更好的床。她頓了一下後補充道:我估計,有人可能會需要它。

艾達撿起了一根樹枝戳著火,然後便將它放進火中,讓它燃燒。你去吧,她對英曼說道,我知道你累了。

然而,儘管疲憊,英曼還是難以入睡。斯特布羅德打著鼾,同時還按照一種愚蠢的小提琴曲調嘟囔著斷斷續續的歌詞,那只不過是這樣的一句:猴子爬得越高,就會露出它越多的呀——嗒——嗒嗒——啦——嗒——嘀——噠。英曼曾聽過人在受重傷陷入昏迷時說過的各種各樣的囈語,從祈禱到咒罵,而這個可獲得愚蠢獎。

在偶然安靜的間隙,英曼努力確定這個晚上的哪個部分可以被他評為最愉快的時刻。是艾達的手掌放在他的腹部,還是魯比開門前她提出的那個要求。在他還未得出答案之前,他已經漸漸睡去。

艾達也躺在那裡久久無法入睡,思緒起伏。英曼看上去要比四年所添加的歲月老了許多,如此瘦削、陰沉和內斂。而她馬上想到應該擔心自己會失去美貌,會變黑,變得多筋而粗糙。然後,她想到,你一天天地生活下去,總有一天,你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以前的自己只會像是一個近親,一個姐妹或兄弟,陪你共同分享過去。但那是一個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她和英曼當然已不再是他們最後那次在一起時的他倆了。她認為,她現在更喜歡那時的他們。

魯比在她的床上折騰著,翻個身,安靜一會兒,然後又翻了一個身。她頗為受挫坐了起來,喘著粗氣。我睡不著,她說道,我知道你也醒著,滿腦子愛情。

——我醒著。艾達說道。

——我睡不著是因為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活下來,我該和他怎麼相處。魯比說道。

——和英曼?艾達困惑地說道。

——和我爸爸。那樣的傷會慢慢地痊癒。據我對他的瞭解,他會在床上賴很長一段時間的。我想不出該把他怎麼辦。

——我們把他帶回家並照料他就是了,艾達說道,既然他受了傷,沒有人再會來找他。最近不會有人來,而這場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的。

——我欠你的情。魯比說道。

——你以前從未欠過什麼人的情,艾達說道,我倒不介意是第一個。只說聲謝謝就可以了。

——謝謝。魯比說道。

她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小的時候,獨自一人在那間小房子裡時,有很多夜晚都希望我能把他那把小提琴拿到山頂扔掉,看著風把它吹走。在我的想像中,我看著它遠去,直到變成一個小點,然後,我會想像它掉落在河流的岩石上摔成碎片時所發出的可愛的聲音。

第二天仍是灰暗寒冷。雪下得不再那麼大了,從天上落下的不再是大片的雪花,它們柔和而細膩,就像從石磨中滲漏下來的玉米粉。他們起來得都很晚,英曼在女人們的小屋中吃了早餐,是帶有火雞碎肉的火雞湯。

然後,在上午稍晚的時候,艾達和英曼餵了馬以後便一同出去打獵。他們希望能夠獵到更多的鳥,或者,如果幸運的話,能夠打到一隻鹿。他們走上山去,樹林中沒有任何動靜,甚至沒有動物的足跡留在厚厚的雪上。他們穿過栗子林進入鐵杉林,到了山脊。他們沿著彎曲的脊線前進著。仍舊沒有獵物,只有幾隻松鼠在高高的鐵杉上吱吱地叫個不停。即使你能夠打中它,也只能得到一口灰色的肉,所以他們便不去浪費子彈了。

他們最後來到一個露出巖脊的平坦岩石旁,英曼將上面的雪拂掉,他們盤腿坐在上面,臉對臉,膝對膝,用英曼背包中的防潮布蓋著頭。從這塊布的纖維透過來的光昏暗而呈棕色。英曼將背包中的胡桃拿了出來,用拳頭大的一塊石頭將它們砸碎,他們摳出果肉吃了起來。吃完後,他將手放在艾達的肩膀上,身子前傾,將自己的額頭抵在艾達的前額上。有一段時間,只有雪花落在布上的聲音打破寂靜,但過了一會兒,艾達開始講起話來

她想告訴他自己是怎樣變成今天的樣子的。她同以前已經判若兩人了,他應該知道。她講述了門羅的去世,他雨中的面容和濕濕的山茱萸花瓣。她給英曼講述了自己決定不再回到查爾斯頓去,講述了那個夏天,還有魯比的一切。關於天氣、動物、植物和所有她開始瞭解的東西。生活的一切形態。你可以通過觀察它們來確立自己的生活。她對父親的思念仍舊無以言表,她對英曼講了他許多輝煌的業績。但也有一件糟糕的事:那就是父親一直把她當做一個孩子,不讓她長大,由於沒有受到她的抗拒,他很大程度上是成功了。

——還有一些關於魯比的事情你應該知道,艾達說道,無論我們之間以後會怎樣,我想讓她待在布萊克谷,只要她願意,多久都可以。如果她永不離去,那我將非常高興,如果她離開了,我會為失去她而悲傷。

——她是否能夠學會容忍我的存在還不得而知。英曼說道。

——我想她會的,艾達說道,只要你明白她既不是傭人,也不是雇工就行了。她是我的朋友。她不會被人使喚,她不給別人倒夜壺,只有她自己的除外。

他們離開那塊岩石繼續打獵,順山而下,進入到一片潮濕、充滿了加萊克斯草味道的沼澤,然後向下穿過分散叢生的月桂灌木,來到了一條細細的溪流邊。他們走到一棵被吹倒後橫亙在林地上的鐵杉樹旁。樹根的底部像房子的山牆一樣支在半空,根基莖緊緊抓在空中大過威士忌酒桶的石頭。在那個樹坑中,艾達發現了一叢白毛茛,上面那些鴨蹼狀的葉子已經枯萎,但仍可分辨出來,它們從一棵大白楊背陰一側的較薄積雪中伸出來。白楊如此巨大,它的主幹需要五個人手拉手才能環繞過來。

——魯比需要白毛茛給她父親療傷。艾達說道。

她跪在樹旁用手挖掘著這種植物。英曼站在那裡看著。這是一幅非常淳樸的畫面,一個跪在地上挖掘的女人,一個高個男人站在旁邊觀望著,等待著。要不是他們的服裝,這可能是任何時期的畫面,上面幾乎沒有什麼特徵可以標誌時代。艾達將白毛茛莖上的泥土敲掉後裝進自己的口袋。

她在站起來時發現了白楊上的那支箭。艾達開始以為它是一根折斷的細枝,因為露在外面的部分不是箭羽,而是一截箭桿。箭桿的木頭幾乎已經腐爛,但仍連接在箭頭上。灰色的燧石箭頭,被砍削成了鏟形,其完美的對稱形狀只有手工才能打造出來。箭頭埋入樹幹有一英吋多深,部分是由於之後樹木生長從而在箭頭周圍形成傷疤狀褶邊突起所致。但露在外面的部分足以看出這個箭頭又寬又長,不是那種射鳥的小箭。艾達用手指著它以引起英曼的注意。

——射鹿用的,英曼說道,或是射人的。

他把一個手指尖舔濕並在箭頭鋒利邊緣露在外面的部位刮了一下,就像人們用試刀石檢查折刀一樣。

——它還能切肉。他說道。

在夏末耕作時,艾達和魯比曾挖出無數的射鳥箭頭和刮刀,但這個對她而言似乎有些特別,它的所在位置使它顯得仍有生命力。艾達退後一些以看得更清楚。總的來說,它仍是一個小東西。一支一百年前射失的箭。或是更多年之前,很久以前。但如果人們換一種角度來看待它的話,也許就不會顯得那麼久遠。艾達走到樹前,用手在箭桿末端搖撼它。非常牢固。

可以把這支箭劃入歷史遺跡的框架之內,另一個世界的遺物,而艾達做了類似的事情。她把它看做是一個將逐漸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物件之一。

但英曼的推測,與此不盡相同。他說,是某個人餓了。然後,他開始猜測:把箭射失是因為技術欠佳?出於絕望?風力使然?光線不足?

——你記住這個地方。他對艾達說。

於是英曼提議他們以後重訪這個地方,查看箭桿腐爛的程度,綠色的白楊樹在燧石箭頭周圍的生長情況。他描繪了一幅未來的圖景,彎腰駝背、頭髮灰白的他和艾達在某個光輝燦爛的未來世界中——該世界的主要特色連他都想像不出——把孩子們帶到這棵樹前。到那時,箭桿已經不見了,消失了。這棵白楊將會更加粗壯,又長粗了一圈以至於將整個箭頭封存了起來。除了樹皮上一條傷疤的裂縫,什麼都看不出。

英曼想像不出他們將會是誰的孩子,但這些孩子將會站在那裡入迷地看著兩個老人將刀插入柔軟的白楊並挖出一小塊木頭,而之後,突然地,孩子們將會看到這個石刃,就像它是自己冒出來的一樣。英曼將它描繪成一件用途明確的小藝術品。儘管艾達無法充分預見那麼遙遠的未來,但她還是能夠想像得出那些小臉上的驚異表情。

——印第安人的箭,被英曼的故事深深吸引的艾達說道,是印第安人的。

那個下午她們沒有打到任何獵物便回去了,所能展示的全部收穫就是白毛茛和木柴。他們將木柴拖在身後,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條帶狀的痕跡。大的樹幹來自於一棵栗子樹,而較小的樹枝得自一棵雪松。他們發現魯比正坐在斯特布羅德的身邊。他有些清醒了,似乎認識魯比和艾達,但對英曼充滿了恐懼。

——那個黑大個是誰?他說道。

英曼走過去蹲在斯特布羅德的旁邊,這樣就不會高踞在上面而產生壓迫感。他說道:我給你喝過水。我不是來抓你的。

斯特布羅德說道:啊!

魯比將一塊布弄濕給他擦臉,而他像小孩一樣抗拒著。她搗碎幾根白毛茛敷在他的傷口上,又用另外的幾根就茶讓斯特布羅德喝了下去。當她做完這些時,他又馬上睡去。

艾達看著英曼,他的臉上帶著疲倦的神色。她說:我認為你也應該睡一會兒。

——不要讓我一直睡到夜裡。英曼說道。他走了出去,當門被打開時,艾達和魯比能夠看到外面的雪,它們下落時劃出一條條線。她們聽到他在外面折斷樹枝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門再次打開。他將一捆栗木柴送進來後離開了。她們將火燒旺,背靠著木屋的牆壁在一起坐了很長時間,一條毯子披在她們的身上。

艾達說: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麼辦,當暖季來臨時,怎樣才能使這個地方井然有序?

魯比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圖,布萊克谷。她畫上了道路、房屋和穀倉,圈出一些區域代表是現在的田野、林地和果園。然後,她開始講了起來,描繪出一幅繁榮的圖景並說明了如何來實現它。購進一批騾子,將那片長滿籐草和漆樹的荒地開墾出來。建起新的菜園,新開墾一些農田,種植足夠做麵包的玉米和小麥。擴大果園,建起真正的貯藏室和蘋果屋。年復一年地勞作,但終有一天她們會看到夏季的田野裡長滿了高高的農作物。雞在院子中啄食,牛在牧場上吃草,豬在山邊覓食橡實。豬多得可以分成兩類:做燻肉的豬,腿瘦身長;做火腿的豬,腿肉肥厚而身材粗壯,肚皮垂至地面。火腿和燻肉掛滿了燻肉房。油膩而精良的長柄鍋一直都放在火爐上面。蘋果堆積在蘋果屋中,一罈罈蔬菜排列在貯藏室的架子上。極為富足。

——那一定大為可觀。艾達說道。

魯比用手掌將她的圖畫抹去。她們靜靜地坐著,過了一會兒,魯比歪向一邊,肩膀靠在艾達的肩上打起了瞌睡,想像耗費了她的體力,使她頗為疲倦。艾達坐在那裡望著爐火,聽著它發出劈啪聲和嘶嘶聲,稍後,它的餘燼便轟然塌落。她聞著柴火甜美的味道,想到,如果人們能夠通過柴火的煙味來識別樹木,那將是衡量是否成功地留意到這個世界上的細節的尺度,那將是人們或許渴望掌握的一項技能。這總比去瞭解世界上存在的許多更槽的事情要好——那些損害別人、從而最終損害到自己的事情。

魯比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了,天色幾乎暗了下來。她坐直了身子,眨了眨眼睛,抹了一把臉,打了一個哈欠,然後走過去查看斯特布羅德的情況。她摸著他的臉頰和前額,掀開被子檢查他的傷口。

——他又發燒了,她說道,我相信,今夜將是一個難關。他或是活下來,或是離去,但今晚將是決定性的時刻。我最好不要離開她。

艾達過來將手放在斯特布羅德的額頭。她沒有感覺這次同前幾次有什麼不同。她看著魯比,但魯比沒有看她。

——我覺得今晚不應該離開他。魯比說道。

當艾達沿著小溪向另一個木屋走去時,天已經黑了。落下來的雪花非常細小。地上的積雪已經厚得難以行走,即使是踏在已有的腳印上,她仍舊需要抬高膝蓋。雪反射著從雲層後透過來的所有光線,從而使地球看上去像是被從內部均勻地照亮,亮堂堂地就像一個雲母燈籠。她輕輕地打開門進到屋中。英曼睡在那裡,沒有被驚動。火焰已經燒得低落下來。在火的前面,艾達看到英曼的物品被擺開烘乾,就像展覽館中的陳列品,似乎每一件都需要周圍留有一定空間以顯示它的真正價值並被正確評估。他的衣服,他的靴子,他的帽子、背包、乾糧袋、餐具、帶鞘短刀,還有那把醜陋的手槍以及它的零部件:推彈桿、錫彈、撞針和子彈筒,還有彈塞、火藥,還有用於霰彈槍的粗鉛彈。要使這一展覽完整,只需將巴特拉姆的那本書從壁龕上拿下來放在手槍的旁邊,再加上一個白色的標籤,上面寫著:逃兵,全套裝備。

艾達脫下衣服,將三根雪松樹枝放在火中並吹旺爐火。然後,她走向英曼並跪在他的身邊。他面朝牆躺著,鐵杉搭成的床發出一般刺鼻卻清新的味道,上面的針葉被他壓在身下。她撫摸著她的額頭,拂平他的頭髮,指尖沿著他的眼皮、顴骨、鼻子、嘴唇和滿是胡茬的下巴滑動。她掀開他的毯子,發現他已脫去了襯衫,她將手掌按在他脖子的側面,那個緊繃的新傷疤。她將手移至他的肩頭,緊緊地握著。

他慢慢醒來。他在床上移動著,轉過身,看著她,似乎明白她的意圖,但之後,顯然是情非所願地合上了眼睛再次睡去。

這個世界是一個如此孤獨的地方,似乎只有肌膚貼著肌膚地躺在他的身邊才是惟一的療法。這個願望掠過艾達的大腦。然後,就像風中搖動的樹葉,一種類似於恐慌的感覺在她的心裡悸動。但她將它趕走並站起身來開始解開腰衣的紐扣以及褲子上那一長排古怪的扣子。

她發現這條褲子並不是能夠優雅脫去的衣物。第一條腿抽出得順利,但之後在把體重轉移到另一隻腳上時,她失去了平衡並不得不跳了兩下以重新找到平衡。她朝英曼望去,發現他的眼睛睜開著,正瞧著她。她感到自己很愚蠢,真希望自己不是站在那些冒著煙的雪松柴枝所燃起的黃色火焰前,而是在黑暗中。或者她穿的是一件能夠像瀑布一樣順利地滑落在她周圍的睡袍,在她腳邊形成一個使她能夠邁步離開的池塘。但此時,她站在這裡,門羅的褲子仍緊緊地纏繞在她的一條腿上。

——轉過身去。她說道。

——就是把聯邦金庫的所有金幣都給我,我也不轉。英曼說道。

她轉過了身,背朝英曼,緊張而尷尬。然後,她脫下了衣服,將它們抱在了胸前,朝英曼半轉過身來。

英曼用毯子圍在腰間,坐了起來。一直以來,他像一個死人般活著,而此時生活展開在他的面前,觸手可及。他探身上前,將衣服從她手中拖開並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他將掌心放在她大腿的側面,然後把手向上滑向她的腰間,前臂停留在她的髖骨上,用指尖觸摸著她後腰的淺窩。他的指尖向上移去,一節一節地輕觸著她的脊椎骨節。他撫摸著她的胳膊內側,將手沿著她的身側向下滑去,直到她平滑的臀部。他將一隻手放在她柔軟的腹部。然後,他親吻著那裡,她聞起來就像栗子木的煙味。他把她拉向自己,擁著她,摟著她。她將一隻手放在他的後頸使他更緊地貼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她用自己白色的手臂環抱住他,似乎直到永遠。

外面的雪不斷堆積,這個溫暖乾燥的木屋躲戴在大山的懷抱中,確實像是一個安全的港灣,儘管對於那些曾居住在這兒的人來說,事情並非如此。士兵們發現了這個小屋,使它成為了一條通向流亡、損失和死亡之路的起點。但在那個晚上,它一度成為了一個圍牆之內毫無痛苦,甚至沒有絲毫痛苦的記憶的地方。

稍後,艾達和英曼相擁在一起躺在他們的鐵杉床上。這座古老的木屋幾乎黑了下來,雪松樹枝在爐膛中冒著煙,滾燙的樹脂聞起來就像是什麼人晃動著香爐走過。火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雪在飄落的時候發出嘶嘶的歎息聲。未來就像世界誕生之日的正午那樣光輝燦爛,無限延展在面前,他們做了所有情侶常做的事情:不停談論著過去,似乎必須瞭解對方以前的行為,他們才能夠結伴前行。

他們幾乎聊了一夜,就好像法律規定了必須詳細敘述他們的童年、青年時期的大量細節。而他們兩個都把它們描繪成了田園詩。在艾達的敘述中,就連查爾斯頓夏季的酷熱都呈現出一種戲劇特色。然而,當英曼敘述戰爭歲月時,他敘述之粗略如同報章上的報導——指揮過他的將軍的名字,軍隊的大型軍事行動,戰略上的失敗和成功,決定哪一方勝利的那盲目而反覆無常的運氣。他想要艾達知道的是,儘管你可以不停地講述這些東西,但你對戰爭真相的瞭解並不會比通過穿過樹林的足跡來瞭解一隻老母熊的生活更充分。蜜蜂樹上的一個爪印和一堆滿是黃色果籽、濕乎乎的大便只能透露出兩個關於大黑熊本身神秘行蹤的信息,不過這些信息既過於簡單又很可能將人引入歧途。沒有人——哪怕是李將軍本人——能夠更準確地描述一隻熊,除了它那粗鈍的前掌——黑色的鉤形爪,鼓起的瓣狀肉墊,爪尖上倒長著的蓬亂而閃亮的黑毛。英曼估計自己只知道像它呼吸的氣味這種轉瞬即逝的東西。沒有人能夠瞭解全局,就像我們無法瞭解動物的生活那樣,因為它們所棲息的世界只屬於它們,不屬於我們。

英曼講到一八六二年冬季露營時,他那個小木屋的用泥巴和樹枝做成的煙囪起火,滿是苔蘚的樹皮屋頂塌落下來,砸在了他和同屋睡覺的夥伴身上。只有這樣的小故事才能顯露出他的一些個性,他當時只穿著內褲連叫帶笑地跑出來,在寒冷中看著木屋倒塌並相互擲著雪球,然後,當火勢漸小時,他們把籬笆板條扔進火中取暖來度過這個夜晚。

艾達問他是否曾經見過那些著名的人物:被奉若神明的李將軍,堅韌不拔的傑克遜,華而不實的斯圖爾特,遲鈍的朗斯特裡特。或是一些較為次要的人物:悲劇性的佩勒姆,令人同情的皮克特。

除了佩勒姆,英曼都見過,但他告訴艾達,關於他們,他沒有什麼可說的,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他也沒有興趣去評價邦聯領導人,儘管他曾從遠處見到過一些,並通過其軍事行動對另一些有所瞭解。他希望過一種不會對任何一幫對別人發動戰爭的好戰分子產生興趣的生活。他也不想進一步列舉他曾參加過的戰鬥,因為他希望有一天——那時人們不會有如此慘重的死傷——能以另一種尺度來評判自己。

——那就給我講講你漫長的回家之路吧!艾達說道。

英曼考慮了一下,但之後認為自己終於脫離了困境並不願回顧它,於是,他就只講述了他如何一路數著夜晚的月亮,每到二十八便重頭數起,他如何看著獵戶星座一晚比一晚爬得更高,以及他如何希望自己既不抱希望、也不帶恐懼地趕路,結果遭到慘敗,因為兩者都未避免。他告訴她在途中一段最好的時光中,自己是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使之適應天氣變化無論陰晴寒暑——這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功,這樣,他就可以與那個喜怒無常的上帝相協調了——無論喜怒哀樂。

然後,他補充道,我在途中遇到過幾個人。其中有一個養羊的女人,據她說,上帝不讓我們記住痛苦中最難熬的細節是他慈悲的象徵。他知道我們無法忍受的那些部分,便不讓我們的頭腦再現它們。由於不再回顧,總有一天,它們會被淡忘。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上帝把無法承受的痛苦施加給你,然後再收回一些。

艾達懇求他將養羊女人的看法的一部分加以修改。她說:我認為你必須在忘卻方面幫上帝一把。你必須盡力不去喚回這些記憶,因為如果你極力地召喚,它們就會回來。

當暫時聊盡了往事時,他們便開始轉向未來。他們談論著各種未來的事物。在弗吉尼亞,英曼曾見過一台鋸木機,它攜帶方便,用水力驅動。甚至在大山中,板房都在敢代木屋,所以,他認為擁有這樣一台鋸木機將是一件不錯的事。他可以把它拖到某人的地盤,將它裝配起來並用此人自己的木材鋸出造房材料。這將會有不錯的經濟效益,而對方也可以從中獲得滿足,因為他可以坐在建好的房中,而房子的各個部分都來自於自己的土地。英曼可以收取現金作為報酬,如果沒有現金,也可以用木材充當,他可以把這些木材鋸成木板出售。他可以跟自己的親屬借錢購買設備。這是一個不錯的計劃,很多人都是白手起家致富的。

還有其他的計劃。他們將購買各類書籍:關於農業、藝術、植物學、旅遊。他們將開始學習使用各種樂器:小提琴、吉他或是曼陀林。要是斯特布羅德活下來,他就可以教他們。而英曼渴望學會克裡克語,那可是一件大事。學會它,他就可以繼續巴裡斯未完的工作。他給她講述了醫院裡那個人的故事,他失去的腿以及在他悲慘地死去後留下來的成捆的紙張。他們把它稱之為「死亡了的語言」不是沒有道理。英曼總結道。

他們繼續聊著,而時光成為了他們的話題。他的詳細描述著想像中的婚禮,幸福而平靜的時光。依照魯比的計劃對布萊克谷加以整修。艾達詳細描述了這些方案,而英曼要求添加的只有山羊,因為他想養上幾隻。他們在並不在乎常規的婚禮應該如何舉行方面取得了一致。他們將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根據季節的輪替來安排生活。秋天,當蘋果樹上掛滿色澤鮮艷的沉甸甸的蘋果時,他們將一同出去打獵,既然艾達已被證明在狩獵火雞方面如此成功。他們不會去用門羅那些華而不實的意大利槍支,而是用他們從英國定購的簡單精良的鳥槍。夏天,他們將去捕捉鮭魚,還是使用來自這個熱愛運動的國家的工具。他們將一起變老,根據斑點獵鳥犬的生命週期來計算時間。到了一定時期,當他們人過中年,他們便開始學習繪畫,弄來一些裝在小錫管中的水彩,同樣也從英國購買。在鄉村漫步時,若他們看到喜歡的景色,便停下來,從小溪中取來幾杯水,在紙上畫上一些線條和色彩以供未來參考。他們將相互競賽,看誰能夠更成功地再現這一景色。他們可以畫出在變幻莫測的北大西洋航行數十年、給他們帶來各種精良的娛樂用具的輪船。哦,他們有那麼多的事情可做。

他們兩個正處於一個轉折的年紀。他們的一部分頭腦認為他們的全部生命在他們面前延伸,沒有邊界,沒有盡頭。與此同時,另一部分頭腦認為他們的年輕時代即將過去,展開在他們面前的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其中,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一點一點地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