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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之誓約

英曼順著道路穿過山村,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什麼人。他以日為單位計算著路程。一整天的路程,半天的,不到半天的。任何少於這個時間的距離就只是一小段路程了。英里和小時已經成為他不屑使用的單位了,因為這兩者他都無從衡量。

在他遇到一個伏在籬笆上為她死去的孩子哭泣的小個子女人後,他的行程被耽擱了。煙囪帽遮住了她的臉,所以除了她的鼻尖,英曼只能看到一片黑色。然而,當她抬起頭來轉向英曼時,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滴落下來,在晨曦中閃閃發亮。她的嘴巴極為痛苦地張開了一道縫,致使英曼想到了劍鞘的開口。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而她將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卷在一床舊被中埋掉,因為她不知道怎樣去做棺材。

英曼主動幫忙,一天都在她的後院忙活,將從古舊的燻肉桶上拆下來的木板釘成一個小棺材。他們聞到了豬油和胡桃煙的味道,木板的內側因多年熏制火腿而變得漆黑光滑。那個女人時不時地來到後門處查看他的進度,而每一次,她都會說:我女兒死去前兩周大便稀得像爐灰一樣。

英曼完成他的木匠活後,便在棺材的底部鋪上了一些松針。他走進房中去抱那個躺在樓下床上、包在被子裡的女孩。他舉起了她,而她堅硬、緊繃得如同一片豆莢或一塊木頭。他將她從後門抱了出去,而那位母親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用失神的眼鏡望著他。他打開被子,將女孩放在棺材蓋上,盡量不使自己的思緒停留在她那皺縮的灰色面頰和尖鼻子上。他用自己的刀把被子劃開並將它填補在小棺材裡作為襯裡,然後她抱起了女孩,將她安置在棺材裡面,之後便拿起了錘子向門裡走去。

——我最好把它釘上。他說道。

那個女人走出來親吻女孩凹陷的雙頰和額頭,然後坐在門廊邊上看著英曼將蓋子釘緊。

他們將她埋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在那裡,還有四座分別用鑿平的河底頁岩做成墓碑的舊墳。前三個都是嬰兒,他們的出生日期分別相距十一個月。死亡日期與出生日期只相差幾天。第四座墓是一位母親,英曼注意到她是在最後一個嬰兒的降生日死去的。他在腦子裡迅速地計算了一下,知道她只活到二十歲。英曼在這一小排石碑的後面為新墳挖坑,挖完之後,他說:你想說點什麼嗎?

——不,這個女人說道,我說出的每句話都只會使人痛苦。

當英曼重新填好那個坑時,夜幕即將降臨。他和那個女人走了回去。

她說,我應該請你吃飯,但我根本沒有心情生火,更不用說做飯了。

她進房取出一些糧食。兩個小布袋,一個裝著玉米粉,一個裝著麵粉。一厚塊豬油包在一張被油浸透的紙中,一塊棕色的豬頸骨燻肉,一些烤玉米粒,裝在方紙捲成的螺旋紙杯中的湯豆,一個蔥頭,一個蘿蔔和三個胡蘿蔔,一塊鹼皂。英曼接過它們,向這個女人道了謝,然後轉身離去。但在他到達籬笆門之前,那個女人叫住了他。

——如果讓你沒吃飯就走,那當我回想起這一天時就不會心安理得。她說道。

英曼升起了妒火,那個女人坐在一個心形的凳子上給他炸了一塊極棒的牛排,這塊牛排來自鄰居一頭陷入泥沼、並在人們發現之前已經溺死的小母牛。這個女人將黃色的玉米粥倒進一個棕色的陶瓷盤子裡,玉米粥非常稀,以致漫到了盤子的邊緣。那塊牛排被炸成了杯狀,就像一隻伸出來要零錢的手,她把這塊杯狀牛排倒扣在玉米粥上,然後又將一對兒煎雞蛋加在了穹隆狀的牛排上。作為最後一道裝飾,她又挖了一勺松鼠頭大小的黃油放在了雞蛋的上面。

當她將這些東西端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時,他低頭看著盤子,著到融化了的黃油淌過蛋黃和蛋白、棕色的牛肉、黃色的玉米粥使整個盤子在燭光裡閃閃發光,幾乎叫了出來。他攥著刀叉坐在那裡,但他無法下口。這些食物似乎需要某種特別的感謝作為回報,而他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外面的黑暗中,一隻北美鶉叫了一聲並等待著回應,然後又叫了一聲,一陣輕風驟起,下了一陣使樹葉沙沙作響、屋頂微微顫動的小雨,之後,雨停了。

——這頓飯需要感恩祈禱。英曼說。

——那就祈禱吧。女人說。

英曼想了一會兒說:我一句都想不起來。

——『我為我即將得到的一切表示感謝』就可以。她說道。

英曼重複著她的話,斟酌著,看是否妥當。然後他說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久沒吃過這樣一頓飯了。在他吃的時候,這個女人從一個架子上拿起了一張照片端詳著。

——我們曾經照過相,她說道,我的男人帶著他全部的照相設備乘著四輪馬車旅行。而我現在是惟一的倖存者了。

她用衣袖將上面的灰塵拂去,然後將這個鑲了邊框的小藝術品遞給英曼觀賞。

英曼接過它並將它靠近一根蠟燭。這是一張蓋爾銀版照片。上面有父親,幾年前的這個女人,一個老奶奶,六個孩子,大的是可以戴寬邊帽的男孩,小的是還戴著童帽的嬰兒。所有人都是一襲黑衣,縮著肩膀坐在那裡,看上去不是心存疑慮,就是驚恐不安,就像剛剛接到了死亡判決書。

——我很難過。英曼說道。

他吃完後,這個女人送他上了路。他在黑暗中跋涉,直到繁星轉換了新的圖案,然後,他在一條小河邊露營。沒有篝火的露營。他在高高的衰草中踩出一個睡覺的空間後就滾到他的毯子上沉沉睡去。

之後,在連續的幾個雨天中,他盡可能地趕路,在鳥兒出沒的地方宿營。一天夜裡,他發現自己睡在一群野鴿當中,鳥兒們沒有留意到他,只有當他翻身時它們才全部驚飛起來並發出微弱的咕咕聲,然後又重新落了回去。接下來的一夜,他睡在一塊乾爽的地面上,上面有一個尖塔狀的鴿捨,這是一個使人想起供奉某個小神的廟宇。他必須蜷起身子睡覺,因為如果他伸直身體的話,不是頭部就是雙腳,將會被那傾斜的尖頂滾下來的水滴淋著。還有一個夜晚他是睡在一個廢棄的養雞房中,他將自己的防潮布鋪在那滿是厚厚的白堊色陳年雞屎的地上,當他轉身時,下面的雞屎發出咯吱聲,並散發出一種古老木樁那腐朽的氣息。當在夜色尚濃的某刻醒來且無法重新入睡時,他將手伸進自己的背包找到了一截蠟燭並將它點亮。他展開巴特拉姆的那本《旅行筆記》,將它舉到黃色的燭光下快速地翻閱著,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的段落上。上面寫道:

我近來穿越的崇山峻嶺就像暴風雨後的大海一樣均勻地起伏。這波狀外觀逐漸變得和緩,然而極為規則,就像魚兒的鱗片,或是屋頂青瓦的排列。離我最近的地面呈現出飽滿的綠色。然後就是略帶淡灰的藍綠色。而最後,當視野最遠處的曲線似乎摻進了乙醚時,它便幾乎成為了藍色。因此,我的想像力全部關注在這片廣大而壯麗的山水上面。這山水之景變化萬千,沒有止境。相形之下,我幾乎對近在眼前的那些迷人事物視而不見、毫無所感了。

巴特拉姆詳細描繪的生動畫面躍入他的腦海。山川峽谷連綿不絕。人們將滄桑、畸形、暗樁處處的地貌暫擱腦後。英曼曾多次極目遠眺過巴特拉姆所描述的景象。這裡是挨近冷山山坡、東西方向無限延展的邊界地帶。他曾踏足它的每一角落,歷經它的所有季節,記得它的每種色彩,嗅過它的所有氣息。巴特拉姆只是一個過客,只瞭解他曾見到過的那個季節及只維持數日不變的天氣。擺在英曼心中呈現出來的不是他一生所見、所知的那個自然景觀,而是巴特拉姆所作的總結。此時,山峰顯得更加高聳,峽谷顯得更加幽深。英曼在心中描畫著那層層高低起伏的山脊,如雲堤般淺淡高遠,他為它們建立了等高線,填上了顏色,一層比一層淡,一層比一層藍,當他最終達到了融入天際的假想脊線時,他已昏然睡去。

第二天,英曼向西南走,沿著一條穿過群山的古道跋涉。這是藻葉滿地、清新宜人的一天。他甚至都沒認出他所處的是哪個鄉村。也許是布拉迪麥迪遜吧。他來到一個路標旁,看到這個牌子一邊寫著 「距X65英里」,而另一邊寫著 「距Y65英里」。他所能得出的全部結論就是,到任何一個城鎮都有不近的一段路程。

他轉過一個彎,來到一個水池邊,它周圍的石頭長滿了苔蘚,變成了綠色。池底佈滿了腐爛的櫟樹枝和楊樹葉,泉水呈琥珀色,像是這些枝葉浸泡而成,宛若淡淡的一池茶水。他彎下身去往自己的水壺裡灌水。山風驟起,他聽到了一種奇怪的「喀嚓——喀嗒」 聲,就像試圖只用干樹枝作為樂器來奏出音樂時所發出來的聲音。他循聲朝泉邊的樹林望去並看到了一幅古怪的圖景。他發現自己面對著的是三副懸掛著的骷髏,它們在風中搖曳,相互碰撞。

水壺灌滿了。英曼站了起來,將壺嘴塞住,然後向那些骸骨走去。它們並排拴在一株大鐵杉較低的枝幹上。吊著它們的甚至都不是繩子,而是用小胡桃樹的樹皮編結成的繩鞭。其中一具骸骨的髖骨和腿骨已經墜落到地上堆成了一堆,一隻腳上的趾骨豎了起來。一具完整骷髏上的繩鞭已經拉得很鬆,致使這個人的腳趾觸到了地面。英曼將樹葉撥開,想在塵土中找到這個人死前掙扎時所夯實的小塊地面。他的頭髮已經從頭骨上脫落下來並散佈在樹葉中。頭髮是金色的。所有的骨頭都很白,鬆弛的下巴上的牙齒是黃色的。英曼用手摸著這個人半脫落的臂骨,上面還有紋路。落下來的腿骨和腳骨堆成一堆,像是架起引火的柴。他無法自己砍斷繩索下來,英曼想,不過,要是他有足夠的耐心,總有一天他會下來的。

幾天後,有一天英曼爬了整整一個上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霧氣像林中的牡鹿一樣在他面前移動。午後,他走上了一條山脊小路,小路在離地與一小段空曠的峽谷之間延伸;峽谷中有小片的山毛櫸樹林,還有一些闊葉樹,它們已到達了它的能夠存活的最高處。在他走著的時候,他開始懷疑自己大概認識這個地方。這是一條古道,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他經過了一個切諾基人很久以前堆砌的石塚,至於它是作為路標、紀念碑還是神聖之地就不得而知了。英曼在經過時撿起一塊新的石頭扔在了石塚上面,以祭奠某種古老情懷。

這天較晚時,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山石嶙峋的懸崖上,周圍是石楠叢生的荒地,密集的杜鵲、月桂和香桃木直接長在了山脊的裸石上,高及腰部。道路在這裡消失了,就像遊客習慣於在此駐足以欣賞這裡的景致似的。然後,小路經由杜鵲花叢中一條不明顯的小徑,重又轉回了林中,離英曼鑽出樹林時的那段路僅約四十英尺。

太陽正在西沉,英曼想著自己又要來個沒火、沒水的露宿了。

在懸崖的邊緣,他收集了一些腐葉,以便能有一個柔軟的睡處。他用手掌托著吃了烤玉米粒,然後便伸展開來躺到他的「舖位」上睡覺,他希望天空中會有一輪更大的月亮來照亮他面前的景物。

天上剛剛露出第一道灰暗的曙光時,他被石楠叢中的一陣腳步聲驚醒。他坐了起來,把勒馬特手槍瞄準了聲音的來源處。過了一會兒,就在離英曼不足二十英尺的地方,一隻黑母熊從草叢中伸出頭來。它直立著,仰著褐色的口鼻,脖子伸得很長,在微風中吸嗅著並眨著小眼睛。

它不喜歡它所嗅到的氣味。它拖著腳步向前挪動著,喉嚨裡咕嚕作響,身後一株弗雷澤冷杉的樹幹上,有一隻比人的頭都大不了多少的熊崽在往上爬。英曼知道,單憑它那微弱的視力,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中,它看不到他,只能聞到他。它實際已經離他如此之近,以至於連他那人類的鼻子都能聞到它的氣息。是濕狗的味道,或味道更濃重的東西。

母熊口鼻排氣的速度加快了一倍並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英景翻身站起,熊豎起了自己的耳朵。它眨著眼睛,再次伸長了脖子,用力吸嗅著又向前邁了一步。

英曼將他的手槍放在了地上,因為他曾經對自己發誓,永遠不再獵殺熊,儘管他以前殺死並吃掉過許多只熊,並且知道自己仍舊非常喜歡熊脂的味道。這個決定來自於他在彼得斯堡泥濘的戰壕中一周之內所做過的一系列夢。在第一個夢中,他是一個男人,正生著病,在用熊莓的葉子喝茶作為滋補,但逐漸地,他變成了黑熊。在夜裡,變為熊的英曼獨自在綠色的夢中山巒裡遊蕩,四肢著地,躲避著自己的同類以及任何其他種類的動物。他掘地覓食白色幼蟲,搗爛蜜蜂巢偷蜜,大把地吃著越橘果,快樂而強壯。

他想,那種生活方式也許蘊含著某種教諭,教導他們如何尋求和平,如何療治戰爭的創傷,使之逐漸癒合。

然而,在最後一個夢中,他被獵人在長時間的追捕之後射殺。

他脖子上套著繩索被吊在樹上剝皮,而他從上面看著這個過程。他那滴血的屍體同他所知道的、被剝過皮的真熊一樣:也就是說,像是人形,比人們想像的要薄,皮毛下的熊掌狹長,狀如人掌。隨著熊的被殺,夢境發展到了盡頭,而當他在最後那個早晨醒來時,覺得熊是一種對他有著特殊意義的動物,一種他應該觀察和學習的動物,對他而言,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殺死一隻熊都屬於犯罪,因為在熊身上,他看到了希望。

然而,他並不喜歡當前的處境,背靠著亂石山脊的懸崖,面前是叢生的石楠,一頭母熊為它在這個季節剛降生的幼崽的安全而緊張不安。對他有利的是:他知道熊很可能會逃跑,而不是進攻,它最多是做出佯攻的姿態,向前衝十五英尺左右,伸著前爪撲過來並向空中噴鼻。其目的只是將他嚇走,並不是要傷害他。但他無處可逃。他想讓它知道他的處境,於是,他對它說,我不想打擾你,我會從這兒走開並永遠不再回來。我只需要一條通道。他說得平靜而直接,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帶有誠意。

這頭熊又聞了一會兒,它的重心在兩條腿上轉換著,身子左右搖晃。英曼慢慢地捲起他的鋪蓋並將行囊背到了肩上。

——我要走了。他說道。

他移動了兩步,而那頭熊發起了佯攻。

他在心裡盤算著對策,但哪一招都不管用,就像在木匠活中所遇到的任何尺寸都對不上號的時刻。他只有三英尺的餘地可後退。而熊全力撲來,勢頭極大,它距面前的懸崖邊緣只有十英尺。

英曼向旁跨了一步,熊從他身邊掠過並躍下了那高高的、昏暗中它根本沒有看到的懸崖。在它經過時,他能夠聞到它身上濃重的氣味。像濕狗,像糞便。

他向下望去,看到它在下面很深的岩石上爆裂開來,在晨曦的曙光中像朵盛開的紅花。黑色的毛皮凌亂地散落在岩石上面。

見鬼!他想道,我的一番善意還是枉然,希望本身只不過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而已。

冷杉上的那只熊崽痛苦地咆哮著。它甚至還沒斷奶,沒有了母親,它將會死。它會哀嚎數日,直到餓死,或是被豺狼、黑豹吃掉。

英曼走到樹旁,端詳著小熊的面孔。它衝他眨著黑色的眼鏡,張開了嘴巴,像人類嬰兒一樣哭泣。

英曼想要伸出手去抓住熊崽的後頸,對它說:我們是親戚。然後把自己的背包拿下來將熊崽塞進去,只露出它的頭。接著就背上背包上路,而那只獲得新環境的小熊將會像印第安小孩那樣眼睛閃閃發光地四處觀望。把它作為寵物送給艾達。如果被她拒絕的話,他或許可以把它作為半馴化的熊養大。成年之後,它或許可以時不時地造訪他在冷山隱居的小屋並陪伴他。把它的妻子和孩子也都帶來,這樣一來,幾年之後,英曼至少可以有一個動物家庭。那將是對這次不幸事件的一種補償。

然而,英曼做了他惟一能做的事——他撿起了自己的左輪手槍,向熊崽的頭部開了一槍,看著它僵滯了一下,然後,扒在樹上的爪子無力地鬆開,它墜落在地。

於是,為了不浪費熊肉,英曼生起了一堆篝火,將熊崽剝皮、切塊並放在火上燒烤。他把黑色的熊皮展開放在一塊石頭上,它的大小同浣熊的皮不相上下。在燒烤熊肉的同時,他坐在懸崖上等待天明。薄霧散開,他能夠看到山巒河流延伸至地球那遙遠的邊緣。陰影順著近處山脊的斜坡滑了下去,落入山谷,如同匯入地下一個巨大的黑暗池塘之中一般。雲的碎片懸浮在英曼腳下的山谷之中,但縱觀整個遠景,竟沒有一個屋頂、一柱炊煙或是一塊開墾了的土地來標識人類居住的跡象。你可以極目遠眺這交疊在一起的山川,而你得到的全部感覺就只是:這是世界的全部。

掃蕩群山的山風將烤熊肉的味道捲走,只留下潮濕石頭的氣息。英曼朝西可以望出去幾十英里。山峰、懸崖和峭壁堆疊著呈現出灰色,一直延伸至地平線。卡塔魯奇,切諾基語,意思是「連綿不絕的出巒」 。而今天,很難將山巒從陰冷的冬季天空中分離出來。兩者都被深淺相同的灰色加上了條紋和陰冷色調,所以,高高低低延展著的圖景就像是一大塊帶著條紋的肉。若要隱沒在這個世界中,英曼的穿著再合適不過了,因為他的全部裝束就只是灰色、黑色和弄髒了的白色。

然而,儘管景色如此淒涼,英曼心中卻漸增喜悅之情。他離家越來越近了;他能夠在微風對皮膚的輕拂中、在自己對人們房上飄渺的炊煙的渴望中感覺到這一點,那些他所熟悉的人們——那些他不會被教唆去憎恨或懼怕的人們。他站了起來,在岩石上找了一個開闊的立足處,他佇立在那裡,瞇起了眼睛,將眼前廣闊的視野縮小為一座遠山。它同天空分離開來,只像一支墨水不足的鋼筆畫出的筆跡,纖細、潦草而隨意。但它的形狀逐漸變得清晰明確起來。他眺望的正是冷山。他已經望見了自己的家園。

他仔細端詳,辨認出了遠方每一山脊的線條,對於這些他絕非只是記得而已。似乎在很久之前,一把鋒利的工具便已將它們銘刻在他的角膜上,無法磨滅。他從這個高原極目展望,知道了每一景物的名字。他大聲地將它們報了出來:小熊尾脊、車道山口、瑞普辛、飢餓溪、鎯頭嶺和多石嶺。沒有一座山、一條河欠缺名號;沒有一種鳥、一叢灌木藉藉無名。這是他的地盤。

他左右扭動頭,感覺它在脖頸上重新獲得了平衡。他愉快地想著自己從前很少站在這個高度俯瞰世界。有一會兒,他覺得自己似乎還是有可能不會永遠感到空虛的。地形複雜的山區的確可以供人隱遁其中。當他走過時,山風會捲起枯黃的葉子覆蓋他的足跡,他可以隱藏起來以避開這個世界那狼魚一般的眼睛,自在而逍遙。

英曼坐下來欣賞著山地景色,直到熊肉烤熟。他將麵粉撒在上面,並用那個女人幾天前送給他的最後那塊卷在紙裡的豬油煎了一下。他坐在山巔吃著。他以前從未吃過這麼幼小的熊。儘管幼熊的肉沒有老熊的那麼黑那麼多油,可吃到嘴裡還是有些罪惡的味道。他把七宗罪歷數了一遍,想給這一罪惡立個名目,可哪一條都不合適。最後他決定給七宗罪補上第八宗,叫做「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