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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下面的土地

艾達坐在現在已經屬於她的房子的門廊上,膝頭搭著一張輕便寫字檯,她把鋼筆在墨水裡蘸了一下,寫道:

你必須知道:儘管你走了很久,我們之間的一切仍然是美好的,我永遠不會對你隱瞞任何想法。不要為類似的擔心而煩惱。要知道,我認為以最坦率和真誠的態度進行溝通,是我們雙方共同的責任。讓我們的心永遠對彼此敞開。

她把紙吹乾,用挑剔的目光重新瀏覽一遍剛才寫下的內容。她對自己的書法很不滿,不論如何努力,她從來都寫不出行雲流水般的漂亮字體。相反,她的手打定主義要把字寫得粗壯密實,彷彿如尼文。比書法更讓她不滿的,是行文的腔調。她把信紙揉成一團,丟到黃楊樹籬裡。

她自言自語地說:不過是些套話罷了,完全言不及義。

她向院子那邊的菜園望去,儘管生長期已經很足,豆子、南瓜、西紅柿的果實幾乎還趕不上她的拇指大。蔬菜的許多葉子都被蟲子吃到只剩筋脈。田壟裡雜草繁生,高出蔬菜一頭,艾達既說不出它們的名字,也沒有精力和心思去剷除。荒蕪的菜園旁邊從前是一片玉米地,現在卻被肩膀高的有毒的商陸和漆樹所侵佔。晨霧方散,在農田和草場盡頭聳立的山脈剛剛露出蒼白的輪廓,與其說它們是山,還不如說是大山的鬼魂。

艾達坐著不動,等待它們現出清晰的面目。對她來說,能看到什麼東西一如既往,是一種安慰。不然,她就會因眼前其它的一切都蕭條窳敗而心生沮喪。父親的葬禮以來,艾達對農場幾乎不聞不問。不過,她畢竟擠了牛奶,還餵了馬。馬叫拉爾夫,奶牛則被門羅命名為瓦爾多,也不管她是不是公牛(美國哲學家愛默生全名為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譯注)。但是她沒有再做更多,也不知如何去做。至於雞,她就任它們自生自滅了。它們一個個變得精瘦,見人就躲。艾達對母雞非常惱火,因為它們放棄了原來的小雞窩,飛到樹上藏身,蛋想下就下,不管在哪兒。為了找雞蛋她得搜遍院子的每一個犄角旮旯。最近,她覺得雞蛋的味道有些異樣,因為母雞的食譜已經從殘羹剩飯變成了蟲子。

解決烹調問題成了艾達的當務之急。一夏天,她沒有不餓的時候,除了一點牛奶、煎蛋、色拉,外加幾盤從沒人伺弄而枝蔓繁生的秧上摘的微型西紅柿,她基本上沒吃到別的東西。甚至黃油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寶貝,經她手攪拌的牛奶從來不會凝到足夠的濃度,最多弄出些稀溜溜的凝乳。她真想喝一碗熱騰騰的雞肉麵團湯,吃一隻黃桃派,但始終無計可施。

艾達再看一眼遠方的山巒,依舊是朦朧而迷茫。她站起來去找雞蛋,先沿著小路查看籬笆邊生長的一溜雜草,再到側院,分開桃樹根那兒的一大蓬野草細看,接著在後院堆放的雜物中一陣翻弄,又在工具室落滿灰塵的架子上摸索了一番。她什麼也沒找到。

她想起有一隻紅母雞,最近經常在門前台階兩側的黃楊樹叢中出沒。艾達走到剛才扔信進去的那片樹叢前,盡力拔開濃密的枝葉向內窺視,但裡面一片昏暗,什麼也看不見。她把裙子緊緊裹在腿上,四肢著地向裡硬擠進去,枝條在小臂、臉和脖子上擦來刮去。手掌下面的土地非常乾燥,散落著雞毛、干雞屎還有枯敗的樹葉。爬到裡面,中間是一片空地。外面密密匝匝的樹葉恰似一重帷幕,圍出了一個封閉的空間,像一間小屋。

艾達坐起來,環顧地面和周圍的樹枝,只看到一隻邊緣呈鋸齒形的破蛋殼,裡面裝著紅褐色的干蛋黃。她在兩根樹枝間找了個空擋,背靠一棵樹幹坐著休息。黃楊樹的陰涼裡充斥著塵土味和雞身上刺鼻的味道。光線暗淡,讓她想起小時候把桌布鋪在桌子上或把地毯搭在曬衣繩上,假裝下面是洞穴,在裡頭玩。最好玩的是在舅舅的農場上,她和表姐露西在乾草堆裡掏出深深的洞穴。下雨天,整個下午她們都貓在裡面,說著悄悄話,又乾爽又舒服,像躲在窩裡的小狐狸。

隨著熟悉的快感流遍全身,艾達的呼吸一陣緊促,她意識到自己又和從前一樣藏了起來。任何人從大門走到門廊,都決不會發現她躲在這兒。如果某位虔誠的女士出於義務前來探問,她就可以一動不動地坐在此處,不管她們怎麼敲門、呼喚她的名字,一直等到院門的門閂啪地一聲劃上很久以後再出來。不過估計沒有誰會來了,由於她的冷淡,客人已經逐日稀少,漸趨於無。

艾達仰起頭,透過樹葉班駁的縫隙看著略顯蒼白的藍天。她有些失望,要是下雨就好了,雨水打著頭上的樹葉發出沙沙聲,會讓她更有安全感。偶爾一兩滴穿過空隙灑落下來,在灰塵中打出一個小坑,只會使對比更加強烈——外面雖然下著瓢潑大雨,她這裡卻乾爽怡人。艾達希望永遠都不用離開這個可愛的避風港,回想最近的遭際,她想不出還有誰受的教養,比她更不切合拋頭露面的艱苦生活。

艾達在查爾斯敦長大,由於父親門羅的主張,她所受的教育已經超出公認的對女性來說明智的程度。她既是他博學的夥伴,又是一個活潑而乖巧的女兒。滿腦子對藝術、政治和文學的見解,並且從不吝於表明自己的觀念。但是,她能說得上有什麼真正的才能和天賦嗎?熟知法文和拉丁文;掌握一點希臘語;差強人意的刺繡;彈得一手純熟的鋼琴,但並不突出;能用鉛筆或水彩精確地描繪風景和靜物;她還博覽群書。

這都是些對她沒有好處的能力,有還不如沒有。似乎沒一樣有助於應對她當前面臨的嚴峻現實:擁有將近三百英畝的坡地和谷地、一棟房子和外屋、一個牲口棚,卻兩眼一抹黑,不知拿它們怎麼辦好。彈鋼琴可以帶來快樂,但無補於她最近陷入的窘境——給一壟豆苗除草,卻連帶著拔出一半的秧苗。

在這個時刻,一點糧食生產和加工方面的實用知識在她而言,比對繪畫透視法原則的任何精妙理解都更為有用,每當想到這一點她心頭就恨恨不已。父親向來對她嬌生慣養,不讓她干一點累活。從她能記事起,父親一直僱傭足夠的幫工,有時是解放的黑人,有時是人品端正但沒有土地的白人,也有奴隸,如果是這樣工資就直接付給奴隸主。在山區傳教的六年,門羅雇了一個白人和他有切諾基血統的老婆來料理家務。艾達除了設計一下每週的食譜,不用做任何事情,所以她能和從前一樣,把時間都花在閱讀、刺繡、繪畫和音樂上。

現在這位雇工已經走掉。他對脫離聯邦一直就不熱心,戰爭開頭幾年,他慶幸自己上了歲數,不必自願參軍。但是今年春天,隨著弗吉尼亞軍隊嚴重缺員,他開始擔心徵兵很快也要落到自己頭上。這樣,在門羅死後不久,他和老婆就不辭而別,越過山區邊界,逃到北方控制區,把艾達丟下自謀生路。

自從農場上只剩她孤家寡人一個,艾達才發覺自己謀生的技能少得可怕。從她父親經營農場的方式來看,與其說為了生計,還不如說是為了實現心中的某些想法來得貼切。門羅對農業枯燥無聊的一面從來沒培養出什麼興趣。他的觀點是,如果買得起飼料和糧食,何必種太多的玉米,只要夠烤著吃的就行了;如果可以買鹹肉和豬排,何必還要和骯髒的生豬打交道!有一次艾達聽到他指派幫工去買十幾隻綿羊,放到院子前面的坡地上與奶牛混養。幫工不同意,說奶牛和綿羊不適合在一起放牧。他問門羅,你要綿羊做什麼?是為了羊毛,還是羊肉?

門羅回答說,他要的是一種氛圍。

但人不能靠氛圍活著,而這黃楊林在可以預見的時間內似乎是唯一能給她安全感的所在。她決定就在這裡呆著不動,除非能想出至少三條有說服力的理由讓她離開。但琢磨了幾分鐘,只想出一條理由來:死在黃楊林裡可不是一件特別稱心的事。

正想之間,紅母雞穿過枝葉衝了進來,翅膀沒有完全展開,耷拉著拖在塵土中。她躥到靠近艾達頭部的一根樹枝上,興奮地咯咯直叫。緊隨其後的是那只生著黑金兩色羽毛的大公雞,它凶悍的樣子經常把艾達嚇一跳。公雞正一門心思追著母雞交配,在這個地方猛然瞧見艾達,吃了一驚,驟然停住。它豎起頭,一隻烏黑發亮的眼睛盯住艾達,向後退了一步,爪子在地面上來回扒著。公雞離艾達非常近,可以看清黃色雞足上角質鱗片之間積累的污垢,長長的雞足刺像手指頭一樣伸出來,頭上和脖子上覆蓋的金色羽毛蓬鬆漲起,光澤閃閃,似擦了頭油。它抖動脖子讓羽毛回復原位,黃色的尖嘴巴張開又合上。

如果這傢伙有一百五十磅的體重,它肯定會就地把我幹掉,艾達想。

她挪動身子,膝蓋跪地,揮著雙手,口中噓噓做聲,想把它轟開。不想公雞迎面躥過來,凌空一擰身,雞足刺伸在前面,同時翅膀還不停地撲騰著。艾達抬起一隻手想把它擋開,手腕卻給它的足刺劃了一下子。她一巴掌把公雞打到地上,但它旋即又拍打著翅膀再次撲來。艾達像只螃蟹一樣趴在地上往外爬,公雞趕上來用足刺戳她,結果給裙褶鉤住縮不回來了。艾達翻翻滾滾地從樹叢裡跌出來,起身便逃,公雞的一隻腳仍然在她裙子靠近腿彎的地方吊著。它用嘴叨她的小腿,並用另外一隻腳上的足刺反覆蹬她,翅膀也不閒著,狠命地拍打。艾達揮掌一通亂拍,終於把公雞打脫,然後一溜煙跑上門廊衝進屋去。

她靠進扶手椅裡檢查自己受的傷。手腕上有一道血跡,她把血擦乾,鬆了口氣,只不過是擦破了點皮。裙子破了三個洞,髒兮兮的,還沾著雞糞。她掀起裙子瞧瞧自己的兩條腿,到處是各式各樣的擦傷和啄痕,但沒有一處深到要流血。臉和脖子也在往外爬的時候被樹枝刮傷,陣陣刺痛。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滿腦袋亂糟糟的一團。看看我落到了什麼地步,她想,這可真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連找雞蛋都有這樣的下場。

她從椅子裡起身爬上樓梯,來到自己的房間,脫去衣服,把水罐中的水倒進大理石台上的臉盆,用熏衣草香皂和毛巾清潔自己。她叉開手指,穿過頭髮,篦出裡面的黃楊樹葉,然後就讓頭髮披散在肩膀上。當時流行的兩種髮式她都放棄了——不管是全部攏起來,梳成兩個發卷,像狗耳朵一樣垂在腦袋兩邊,還是緊貼著頭皮梳到腦後,打成一個髮髻,像尾巴給紮起來的馬。她既沒有必要也沒有耐心打理這樣的髮髻了,即便像藏書票裡畫的披頭散髮的瘋女人一樣倒處走,也沒關係,因為有時候她十天半月都看不見一個人影。

她去衣櫃裡找乾淨內衣,但是一件也沒有,衣服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人洗了。她從髒衣服堆底下抽出幾件亞麻內衣穿在身上,設想著或許時間能使它們變得比剛剛脫下來的衣服乾淨些。她在外面套上一條稍微乾淨點的裙子,琢磨著怎樣挨到上床睡覺。世道從什麼時候起發生了改變,使她不再考慮如何讓時間過得愉快而充實,卻只想著怎樣把時間打發掉。

她行動的慾望幾乎消失殆盡。門羅去世幾個月來,她所做的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是整理了他的遺物。即使這件事,也是場艱難的考驗,因為她對父親的房間有一種奇異的畏懼感,直到葬禮過後多日才敢進去。但在此前的那些天,她經常站在門口向屋裡看,就像一個被吸引到懸崖邊緣向下張望的人。父親盥洗台上的大水杯裡裝的水,一直沒人動,最後自己蒸發乾淨了事。終於,她鼓足勇氣,走進父親的房間,坐在床上,把他做工精細的白襯衣、黑色的西裝和褲子疊起來放好,一邊收拾一邊哭泣。她把門羅的文件,他的布道詞、植物學筆記和普通的日記整理分類,裝進箱子。每一件微小的工作都帶來新一輪的哀悼和一連串空虛的日子,現在,這樣的日子已經匯成一片。如果有人問,你今天做了什麼?唯一的答案就是:什麼都沒有。這就是她目前所處的境地。

艾達從她的床頭桌上拿起一本書,來到旁邊的門廳,坐進她從父親的臥室搬來的單人沙發椅裡,正對著亮堂的窗戶。在過去多雨的三個月裡,她經常坐在這兒看書,即便是在7月,身上也要裹一條被子,來抵擋屋內的寒氣。這個夏天她讀的書,都是從門羅的書架上隨手抽下來的,五花八門,小說讀得不多,主要是新出的,許多諸如勞倫斯的《劍與袍》一類無聊的作品。這樣的書,往往讀過就忘,第二天就不知道講的是什麼了。而較為不凡的小說中那些注定遭受不幸的女主人公的淒慘命運,則只會使她更加憂愁。有一陣子,接連從書架上取出的幾本書,每本都讓她心驚膽戰。內容大抵相近,講某位滿頭烏髮的女人因鑄成大錯,從而受懲罰、遭排斥、被孤立,落得一個可悲的下場。看完《弗羅斯河上的磨坊》,她緊跟著開始閱讀霍桑所寫的一本薄薄的小書。它的主題與前書基本相同,又是一個讓人不安的故事。門羅顯然沒有讀完,因為第三章之後的書頁尚未裁開。艾達尋思,估計是他覺得內容太過陰鬱了吧。但對於艾達來說,讀這樣的書似乎是一次很好的演練,使自己對未來的生活更有準備。不過,無論是什麼書,裡面人物的生活似乎都比她豐富多彩。

最初,她喜歡在這裡看書只是因為椅子舒適,光線又明亮,但幾個月來,她越來越喜歡窗外的景色,可以讓她從陰鬱的故事中解脫出來,放鬆心神。經常,她從書上抬起眼睛,視線掃過田野,越過連綿而迷濛的群山,望向遠方冷山那高高隆起的藍色山巒。坐在椅子裡向外看,可以找到與她當前心境一一對應的所有主要色調與圖案。一夏天,放眼窗外,通常給人昏暗和沉鬱之感。從窗子飄進來的潮濕空氣,滿含著腐敗和生長的氣息,在眼前迷茫朦朧而又琢磨不定,那感覺好似用望遠鏡遙望遠方。濕氣對視覺的影響有如劣質的鏡片,使距離和高度增大或縮小,空間感隨時變換。透過這扇窗,艾達領略了濕氣各種肉眼可見的形態——輕薄的陰霾、山谷中的濃霧、碎布片一般懸在冷山山腰上的朵朵雲霧、還有整日不停地傾瀉而下的灰色雨水,像是天上掛滿了一股股的破麻繩。

她發現,要喜歡上這片雲攏霧繞的隆起的土地,遠比學會欣賞查爾斯敦傍晚安詳的聲音——漫步在貝特利街頭,遠處是薩姆特要塞,背後矗立著一棟棟白色的房屋,海風徐來,吹動蒲葵的葉子簌簌作響——更為微妙和困難。比較而言,這片傾斜的土地上的聲音少些溫和,多些粗礪。那些山坳、山脊和峰巒似乎是個錯雜的封閉世界,一個藏身的好地方。

艾達今天拿在手裡的是父親的另一本書,一個邊疆探險的故事,作者西蒙斯是查爾斯敦人,門羅的朋友。有幾次,當他離開在艾迪斯脫島上的農莊返回城裡的時候,曾與艾達見過面。她想起西蒙斯,是因為剛收到查爾斯敦一位熟人的來信,裡面提到西蒙斯因妻子不久前過世而痛不欲生,只有靠服用鴉片才免於瘋狂。最後這半句話一直盤旋在艾達的心頭,揮之不去。

她開始看書,儘管故事的情節跌宕生動,她心裡卻總是冒出吃點東西的念頭。自打尋找雞蛋出師不利,她還一口早飯沒吃上呢,眼看著上午都快過去一半了。只翻了幾頁,她就把書揣進口袋,下到廚房,在碗櫃裡踅摸,看看有什麼東西能弄出一頓飯。忙了將近兩個鐘頭,給爐子生火,試著用她能找到的唯一的酵母——蘇打粉給小麥面發酵,等把那條東西從烤爐裡取出來一看,模樣就像一大塊沒烤好的麵餅,外皮乾裂,裡面卻黏糊糊的,味道和生麵團差不多。艾達咬下一小口嘗了嘗,實在沒法吃,就扔到院子裡任雞啄食了。晚餐她只吃了一盤小西紅柿和黃瓜,用刀切好,上面灑了些醋和鹽。吃完的感覺,也不比喝西北風強多少。

艾達把髒盤子和叉子留在桌上。她從沙發上拿起揉成一團的圍巾,抖開披在肩膀上,走到門廊上站著向外看。天上無雲,但迷濛的霧氣使藍色的天空透著蒼白和單薄。她瞧見那隻大公雞在下面的牲口棚旁邊,它的爪子在地上扒幾下,伸頭啄一啄,然後耀武揚威地踱來踱去,分明不可一世。艾達離開房子,走到大門外的小路上。近來門前冷落,兩趟車道溝當間已經長出一溜高高的紫菀和狗尾草。路兩側的籬笆上星星點點地開著黃色和桔色的小花,艾達走過去用手輕輕一碰,看著它啪地裂開,種子彈了出來。

——蹦蹦草,她出聲地說道,很高興總算有一樣東西她說得出名字,哪怕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她沿路向前走了一英里,出了布萊克溝,轉向通往河邊的小路。她沿途採了一束野花——飛蓬、白芷、金雞菊、萬靈草,只要覺得好看就摘,不管是什麼花。來到河邊,她向上游的教堂走去。這條路是社區的幹道,車轍深陷,已經沉降到水平面以下。低窪處被過往的牲口踩出一個個沒膝深的大泥坑,遇到這樣的地方,為免靴子陷進泥裡,行人就從旁繞過去,走得多了,又在路邊踩出一條條的毛毛道。路旁的樹木壓滿了沉甸甸的綠葉,似乎經過一個漫長的夏季,它們已經厭倦了生長,一棵棵垂頭喪氣。但並不是由於乾旱,這一夏雨水充足,路邊河水深沉,悠悠流淌。

十五分鐘後,艾達來到過去由門羅主持的小禮拜堂。和查爾斯敦那些漂亮的石頭教堂比起來,它建築之簡陋還趕不上一隻捕鳥器講究,但它各部分的格局——那斜斜挑起的人字形屋頂、長寬高的比例、簡單的尖塔——都明顯地透出大方和雅致。門羅對小教堂生出了深厚的感情,它簡潔而一絲不苟的造型正好迎合了他晚年淳樸的心境。許多次,當父女二人從河邊走向這裡時,門羅會說:這正符合神在本地的獨特表達方式。

艾達爬到小山上教堂背面的墓地,站在門羅的墓前。黑色的泥土上剛長出稀疏的野草。還沒有墓碑,艾達沒有按照當地的風俗,在墳前安置一塊平滑的卵石,或豎起一根櫟木牌,上面淺淺地鐫刻著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她從縣城訂購了一塊刻好銘文的大理石墓碑,但尚未運到。她把野花放在墳頭,撿起先前放置的一束。它已枯萎,被雨水浸得濕漉漉的。

門羅去世的那天,是在5月。艾達帶著一盒水彩和一張畫紙,準備去小溪下游臨摹剛剛開放的杜鵑花。她走出房門,看見門羅正靠在梨樹下的一把條紋帆布涼椅裡讀書,就停步隨便聊了幾句。門羅似乎有點兒疲倦,他說可能連堅持看完這一頁的精神頭都沒有了,很快就得睡著。他讓艾達回來時把自己叫醒,他可不想一直睡到傍晚潮氣起來,還說恐怕他已經到了得有人攙扶才能從這麼矮的椅子裡起來的年齡。

艾達離開不到一小時,走回院子的時候,她瞧見門羅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裡,嘴巴張著。許是打呼嚕呢,她想,吃晚飯時可以打趣他,竟然青天白日的讓自己露出這麼不雅的姿態。她走上前想叫醒他,這才看見他的眼睛睜著,書也掉到了草地上。她跑上最後幾步去推他,但手剛一接觸到他的肩膀,她就知道父親已經死了,因為他的肌膚沒有絲毫生氣。

她出去求助,跑幾步走幾步,盡力快趕,抄近道跨過山脊,沿坡而下來到河邊的大路,不遠就是斯萬哲家。在這條路上,他們家是最近的鄰居。斯萬哲一家人是她父親教堂的會眾,艾達剛搬到山裡來不久就和他們認識了。趕到門口,艾達已經氣喘噓噓,泣不成聲。沒等艾斯科·斯萬哲把馬車套好,雨就從西邊過來了。當他和艾達一起趕著馬車繞道返回山坳時,天色已晚,門羅全身精濕,臉上落著幾片山茱萸的花瓣。艾達丟在梨樹下面的水彩畫,被雨水淋得綠一團粉一團,成了看不清眉目的大雜燴。

當天,艾達在斯萬哲家過夜。她沒有一點睏意,躺在床上,欲哭無淚,久久地想著要是自己能死在門羅前面就好了。不過,她心中明白,受自然青睞的是另外一種次序:父母先去,然後才輪到子女。但這是一個殘酷的安排,並不能使痛苦減輕,讓人安慰,因為遵照這一規律,就意味著倖存者將成為孤兒。

兩天後,艾達把門羅葬在鴿子河的支流小東岔河近旁的小山包上。上午天清氣朗,從冷山吹下陣陣和風,整個世界都為之舒展起來。空氣也臨時轉性,濕度極低,所有物體的色彩和輪廓都異乎尋常地鮮亮真切。四十個身穿黑衣的人幾乎把禮拜堂坐滿了。布道壇前,打開蓋子的棺材放在一張鋸木台上。門羅的面孔在死後整個萎縮了,鬆弛的皮膚受不住重力牽扯,面頰和眼窩都陷了進去,鼻子顯得比活著的時候更窄更長。一隻眼睛沒有完全闔上,縫隙中透出慘淡的眼白。

艾達把一隻手攏在嘴上,扭身隔著過道對旁邊的一個男人輕聲說了幾句話。他站起來,伸手到口袋裡摸零錢,叮噹幾聲脆響後,掏出兩枚銅幣。他走上前,在門羅的兩隻眼睛上各放一枚,因為,如果單放在睜開的那隻眼睛上,就會顯得不倫不類,讓人想起獨眼海盜。

追思悼詞都是即興而做的,因為附近再沒有別的和他們同一信仰的正式牧師,而當地各浸禮教派的牧師都拒絕主持葬禮,只因門羅未能和他們一樣,信仰一個耐心和仁慈都極其有限的上帝。門羅宣講的教義實際上是,神不可能有和人一樣的弱點,決不會因性情殘暴而肆意地踐踏人類,直至我們鮮血噴湧,浸透他的白袍。相反,神以同樣疲憊而無奈的目光憐憫地注視著所有人,不論是最好的還是最壞的人。

所以,葬禮只能由會眾中的幾位男士致悼詞,應付過去。他們一個接一個忸怩地走上布道壇,下巴幾乎抵到胸口上,省得直接面對會眾,尤其是坐在女士席第一排的艾達。她的衣裙,是頭一天才染的,顏色墨綠,像公鴨頭上的羽毛,染料的香味還沒散盡呢。艾達面容沉痛,臉色煞白,像被抽出來的筋。

布道壇上,大家笨嘴拙舌地讚揚門羅的博學多識和其它的優點,說自從他離開查爾斯敦來到這裡,就像一盞明燈一樣照亮了社區;他們講起他做過的許多瑣碎的善事,他為人提供的通達的建議。艾斯科·斯萬哲也站起來發言,與其他人相比,他更健談一些,但緊張則是一樣的。他提到痛失親人的艾達,說等她返回查爾斯敦,大家都會非常思念她。

之後,會眾中的六位扶靈人將棺櫬扛到墓地,並用繩子把它放到墓穴中。棺木放妥後,大家站在墓穴旁,另由一人致最後的悼詞。他回顧起門羅超凡的精力,他如何為教堂和會眾不知疲倦地服務,以及他突如其來的衰老,並最終投入死亡永恆的睡眠。發言者似乎從這些簡單的變故中看出了生命的無常本質,神的意旨是使其成為對所有人的一個啟示。

向墓穴中填土的時候,大家都默立在一旁,但中途艾達不得不轉過頭去望向山谷,才能忍住悲痛。墓土填實並壘起墳丘後,大家才轉身走開。莎莉·斯萬哲抓著艾達的胳膊肘,拉著她一起下山。

——你就先住我們家吧,直到準備好回查爾斯敦,她說。

艾達停下腳看著她。我不會馬上回查爾斯敦的,她說。

——天!斯萬哲太太說,那你要去哪兒啊?

——布萊克溝,艾達說,我會留在這裡,至少呆一段時間。

斯萬哲太太眼睛乾瞪了半天,把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那你打算怎麼生活呢,她問。

——我也不是特別有數。

——今天可不許你一個人回到那棟黑乎乎的大房子裡。到我們家吃晚飯,住到你準備好了再走。

——真要多謝你,艾達說。

她在斯萬哲家住了三天,然後一個人滿懷恐懼地回到空蕩蕩的家。三個月之後,恐懼感多少淡了一些,但艾達並不覺得好過多少,因為現在的新生活似乎只是悲慘未來的一個序幕,她從中可以預見到,有朝一日自己將成為一個精力日衰的老婦人,被孤獨的浪潮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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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達離開墳地,一路下山,回到大路上後,她決定繼續朝河上遊方向走,抄近道返回布萊克溝。這樣除了能快一些,還可以經過郵局,而且,順道路過斯萬哲家時,也許他們會請她吃點晚飯。

路上艾達碰見一位老太太,她趕著一口紅豬和兩隻火雞,要是它們亂跑,就拿手裡的柳條抽打;隨後,又有一個人從後面趕上來,他佝僂著腰,端著一鍬燒得冒煙的木炭,從她身旁快速走過時,腳步不停,扭頭咧嘴朝艾達一笑說,他家的火熄了,這是跟別人借的火種。緊跟著,艾達又在路邊看見一個人,把一個沉甸甸的黃麻袋吊在一根栗樹枝上。樹上高高地停著三隻烏鴉,它們靜觀下面發生的事情,一致緘默不語。那人身材粗壯,手持一根斷掉的鋤頭柄,對著麻袋又錘又擂一陣猛打,弄得煙塵四起。他嘴裡還唸唸有詞,對麻袋不停咒罵,看光景似乎他沒過上舒心日子,罪魁禍首就是這麻袋。沉悶的擊打聲、他喘氣和數叨的聲音,以及為每一下痛擊尋找立足點而在泥土中移動腳步的聲音響成一片。艾達迷惑不解地看著他,本來已經走過去了,又掉頭回來,問他究竟是在做什麼。打豆子脫殼,那人說。他明白告訴艾達,在他看來,袋子裡的每一顆豆莢都可恨。他懷著仇恨耕地、播種,帶著仇恨架秧、鋤草,帶著仇恨看豆子開花、結實、長大。摘豆莢的時候,入手的每一個都要被他咒罵,然後像甩掉髒東西一樣丟進柳條筐。整個過程中,連最後的吃也算上,他唯一喜歡的,就打豆子這一環。

艾達趕到磨坊的時候,天上的霧氣還沒散盡,但圍巾戴在身上已經感覺太熱了。她摘下圍巾,捲起來夾在胳膊底下。水車輪轉動著,不停地把水傾入水槽內,水花飛濺,嘩嘩作響。艾達把手放在門框上,感覺到整棟房子都隨著水輪、齒輪、機軸和磨盤的轉動而震顫。她把頭探進門內,在一片機械運轉的吱吱咯咯聲中提高音量叫道:皮克先生?

昏暗的房間裡混合著干玉米、朽木頭、長著青苔的引水槽和流水落下散發的各種氣味。從房門和兩扇小窗透進的微光穿過空氣中濃密的玉米粉塵,形成幾道昏黃的光柱。磨坊主從磨盤後面走出來,兩隻手互相搓了搓,揚起更多的灰塵。他來到門口,迎著外面的光亮,艾達這時瞧見他的頭髮、眼眉、睫毛以及胳膊的汗毛上都掛著一層灰白色的玉米粉。

——來取信?他說。

——如果有的話。

磨坊主走進郵局。所謂郵局,不過是一間靠著磨坊搭建起來的小小棚屋。他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封信,翻過來掉過去地端詳了一番。艾達接過信,插進口袋中西蒙斯寫的那本書裡,然後繼續沿路朝斯萬哲家走去。

艾達看見艾斯科在牲口棚旁邊,他正彎身用錘子往車轱轆裡打一根自己用洋槐樹枝削成的銷釘。看見艾達從路上過來,他放下錘子,直起身,兩手支在車轅板上,一雙手的顏色和粗糙程度幾乎看不出和車板有什麼差別。他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濕透,艾達走到近處,聞到他身上散發出濕陶土般的味道。艾斯科瘦高個子,一頭乾草般亂蓬蓬的灰髮向上支楞著,好像山雀頭頂的羽冠。

他很高興有個借口可以歇口氣,陪著艾達穿過柵欄門回屋。艾斯科一直把木柵當成拴馬樁,柵欄的尖頭已經被百無聊賴的馬匹咬得參差不齊。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裝飾性的樹木和花草,只有五、六棵高大的櫟樹和一口帶蓋的水井,這在一個處處流水的地方可是個少見的東西,不過,誰叫他們家住在「無河溝」呢?房子很大,曾刷過白漆,但巴掌大的油漆已經一塊一塊地脫落,所以說它現在看著像一匹花馬也不為過,不過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全部變成灰色的。

莎莉坐在門廊上串豆莢預備做干豆角,頭頂的椽子上已經曬起了長長的五大串。莎莉渾身上下珠圓玉潤,皮膚晶瑩光潔,像打了一層蠟,已經花白的頭髮被散沫花染色劑染得跟騾子背上的毛似的。艾斯科給艾達推過一把靠背椅,又進屋給自己搬出一把,坐下來剝豆殼。誰也沒提到吃飯的事兒,艾達仰頭看看灰白的天空,亮處太陽所在的位置表明下午已經過去了一半。她略有些失望,斯萬哲兩口子肯定早就吃過飯了。

三個人默默地坐了一小會,耳中只聽捏開豆殼的辟啵聲、莎莉的針線穿過豆莢的哧哧聲,以及屋內壁爐上的鍾發出的好似用指關節敲打盒子一樣的滴答聲。艾斯科和莎莉舒坦地幹著活,有時不約而同去筐裡抓豆子,兩人的手就碰到一起。他們的動作都慢悠悠的,不急不忙,互相之間溫情款款,每拿起一顆豆莢,也像是帶著無限憐惜。雖說有孩子,他們的婚姻卻保持了通常無子女家庭才有的那種浪漫情調,兩人之間的熱戀期似乎一直沒有徹底結束。艾達知道斯萬哲兩口子是溫馨的一對兒,但並不覺得他們的融洽關係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從小就與一位鰥夫一起生活,艾達心裡對婚姻該是個什麼樣子並沒有真正的概念,也不清楚日復一日的共同生活是多麼不易。

他們的話頭從戰爭開始。前景似乎不妙,聯邦軍已經開到了山的北邊,如果報紙上彼得斯堡塹壕戰的報道可信,弗吉尼亞的局勢也日益危急。艾斯科和莎莉對這場戰爭究竟是怎麼回事可說是一無所知,他們只清楚兩件事:其一,總體來說他們反對打仗;其二,艾斯科已經上了歲數,農場上需要有人幫手了。再加上其它許多原因,他們將很高興看到戰爭結束、看見兒子們從大路上走來。斯萬哲的兩個兒子都去參戰了,艾達問有沒有他們的消息。但夫婦倆已經連續幾個月沒收到他們的隻言片語了,甚至連他們在哪個州都說不上來。

斯萬哲夫婦從最初就反對戰爭,並且和許多山裡人一樣,直到最近還大體上對聯邦軍抱有同情。但到如今艾斯科已經對雙方都心懷怨恨,而且幾乎是同樣地懼怕。聯邦軍步步推進,現在和他們只隔著北面的高山,艾斯科擔心他們很快就會來搶糧,想拿什麼就拿什麼,把人洗劫一空。他剛去過縣城,一個消息傳得滿城風雨,柯克和他率領的北軍已經在州邊境附近發動襲擊。他們在天濛濛亮的時候突襲了一戶人家,洗劫了農場,凡是可以吃的東西,不管是糧食還是活物,能帶走的統統帶走,末了還一把火燒了玉米倉。

——這就是所謂的解放者,艾斯科說。而我們自己那一幫人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更壞。提格和他的民團張牙舞爪地到處叫囂,像一夥子強盜,橫行霸道,怎麼對他們有利就怎麼來,其實就是一幫想方設法逃避兵役的渣滓。

他聽說艾倫德夫附近有一家姓歐文斯的,在吃晚飯的時候被民團的人趕到院子裡,提格說他們是親聯邦分子,而且有紅繩會成員的嫌疑,因此所有錢財一律得沒收。他們先是把房子拆得七零八落,之後又用馬刀在院子裡插來插去,看哪兒有剛挖過的新土。他們抽了歐文斯一頓耳刮子,接著又打他的老婆,然後把他家的兩條獵狗並排吊死。看到歐文斯對這些都沒當回事,他們就把他老婆雙手反扭到背後,用一根繩子綁住兩根拇指,吊到樹杈上,直到腳尖剛好著地。但歐文斯仍是一個字不說。所以他們又把她放下來,用圍欄拐角的木樁子壓她的拇指,可那男人照舊不為所動。

孩子們在一旁嚎啕大哭,歐文斯太太趴在地上,拇指給木樁壓著,哀號著說家裡經過戰爭的苦日子還剩下一些銀餐具和金幣,她知道丈夫把它們藏了起來,埋在什麼地方,但她不清楚是埋在哪兒。她一開始央求他說出來,然後又求民兵放過她,最後,見丈夫還是一言不發,她就哀求他們先把他殺了,至少可以讓她瞧著解解恨。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民兵中一個長著白頭髮名叫柏奇的少年人說,他覺得也許他們應該就此罷手走人。但提格用一把短槍指著他說,用不著別人告訴我該怎麼對待歐文斯這類人和他們的老婆孩子。如果不讓我給這些人應得的懲罰,還不如叫我向聯邦軍投降。

艾斯科說,最終,他們一個人也沒殺,也沒找到銀器,只是等得不耐煩就拍馬上路了。歐文斯的老婆當場就帶著孩子離開了丈夫,到城裡和自己的兄弟住在一起,只要有人願意聽,就把這事講上一遍。

艾斯科坐在椅子裡,身體前傾,兩隻小臂搭在膝蓋上,雙手自然下垂。看那神態似乎在打量門廊的地板或是在估算皮靴的磨損程度。他就這樣呆了半晌。艾達憑經驗知道,如果是在外面,他這時就會朝兩腳當間吐一口唾沫,然後非常入迷地盯著它瞧。

——這場戰爭是另一碼事,過了一會兒他開腔說,沒有誰的汗水是一文不值的。平原上棉花種植園的那些闊佬,每天都在竊取別人的勞動,但我想,有朝一日,他們可能悔不當初沒有自己動手去割那該死的棉花。我只想我的兒子回家,去開墾那片窪地,而我自己坐在門廊上,鍾每半小時敲響時,就喊一嗓子:幹得不錯!

莎莉點點頭,「唔」了一聲,似乎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了。

他們說起其它的事情,艾達津津有味地聽艾斯科和莎莉逐一列出他們看到的表明嚴冬即將來臨的各種古老預兆:灰松鼠在山胡桃樹上奔忙,拚命要儲藏更多的堅果;野海棠結著厚厚的蠟皮;毛蟲背上長著寬寬的黑色條紋;蓍草用雙手一搓,發出霜雪般冷洌的氣味;山楂果鮮艷奪目,紅得像血。

——還有其它的預兆,艾斯科說,不好的預兆。

全縣發生的種種異像和徵兆都裝在他肚子裡。據說卡塔魯奇附近有頭騾子生了仔,巴薩姆的一頭母豬生下長著人手的小豬;卡芙溪的一個人說他殺了只綿羊,羊肚子裡卻怎麼也找不到心臟;大羅瑞的幾個獵人說他們聽見貓頭鷹口吐人語,雖然講的是什麼眾說紛紜,但大家一致同意的是,當貓頭鷹講話的時候,天上似乎出現了兩個月亮;連續三年,冬天居然聽得到狼嚎,夏天歉收。所有這些,都預示著厄運將臨。艾斯科的想法是,雖然迄今為止他們未受到戰爭的直接侵害,但它帶來的災難即將漫過山口,把他們全部吞沒。

片刻的沉默後,莎莉問道:你想好以後怎麼辦了嗎?

——還沒有,艾達說。

——你不打算回家?莎莉問。

——家?艾達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因為整個夏天她都覺得自己沒有家。

——查爾斯敦,莎莉說。

——不,還不想,艾達說。

——有查爾斯敦的消息嗎?

——還沒有,艾達說,不過我剛從皮克先生那兒拿到一封信,似乎是我父親的律師寫的,可能會對財產狀況有個交代。

——拿出來看看寫了什麼,艾斯科說。

——我沒有心思看。其實,就算看了,也不過知道我有沒有錢維持生活。它不會告訴我一年後我會在哪裡,在做什麼,這些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艾斯科揉搓雙手,咧開嘴笑了。他說,這個問題,在本縣可能只有我能幫上你的忙了,據說拿一面鏡子,反過來看井水,就能看到自己的未來。

這樣,片刻之後,艾達就身子後傾,靠在長滿青苔的井沿上,腰向前撅著,背向後仰,兩腳叉開保持平衡,擺出一個無論從文雅還是舒適的角度都毫無可取之處的姿勢。她手拿一面鏡子,舉在眼前,調整它的角度以便映出下面的井水。

艾達同意來看井,一是想嘗試一下當地的風俗,再者,也想借此沖淡自己鬱悶的心情。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悶悶不樂,沉湎於回憶之中,故此她很高興能有機會扭過勁兒來,向前看一看,想想未來,儘管她並不指望真的能從井底看到任何東西,除了井水。

她挪動兩腳,在堅實的地面上踏穩,然後盡力向鏡子裡面看去。頭上的天空覆著一層透亮的霧靄,白瑩瑩不亞於珍珠,本身就像一面銀鏡。四周櫟樹的葉子給天空鑲了一圈深色的邊,和她手裡拿著的鏡子的木頭鏡框並無二致。艾達審視著背後的深井投在鏡中的影像,試圖從中找出未來的蛛絲馬跡。黑暗的豎井下那汪閃亮的井水是又一面鏡子,它反射著天光,井壁的石頭縫隙中生出的幾叢小小的蕨類植物點綴在它的周邊。

艾達努力把視線凝注在鏡子上,但頭上明亮的天空總是把她的目光引開。明與暗的強烈對比,相似的影像和輪廓的反覆重疊,都使她頭暈目眩。隨著水波搖動,各種圖案紛至沓來,互相碰撞,讓人目不暇接。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她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大頭朝下栽到井裡溺死,天空異常遙遠,她最後一眼看到的將是一片黑暗,只有頭頂的一小片亮光,大小彷彿一輪圓月。

她覺得一切都在旋轉,伸出空著的手抓牢井沿,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鏡中晃動的影像穩定下來,似乎確實出現了一幅畫面,但是細節很模糊,對比不鮮明,佈滿了顆粒狀的斑點,像一幅劣質的銀板照片。艾達看見的是一輪亮光,邊緣是一圈葉飾,可能像征著一條林中路,一條坡路。在亮光中間有一個黑色的人影,似乎在走路,但形象太模糊,看不出是向前走來,還是離開。不管是走向哪裡,它的姿態中都流露出堅定的決心。我是該跟隨,還是等著它到來?艾達想。

不可抗拒的眩暈感再度襲來,艾達膝蓋一軟,癱倒在地。一剎時,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聖歌《徒步旅行的陌生人》中的詩行鼓脹著耳膜,塞滿整個心胸。她以為自己會暈倒,但旋轉的世界突然剎住腳步,靜止不動。她抬眼看看是否有人瞧見自己跌倒了,但莎莉和艾斯科都一心一意只顧著手中的活計,根本沒注意。她站起身,朝門廊走去。

——看見什麼了嗎?艾斯科問。

——算不上,艾達應道。

莎莉緊盯著她看了一眼,剛要接茬繼續串豆莢,又臨時改了主意說:你臉色不對,好像受了驚嚇,有沒有不舒服?

艾達無法定下心去聽莎莉在講什麼。她腦海中仍然盤旋著那個黑色的人影,雄壯的聖歌依舊在耳中鳴響:走過這下面的世界。在我要去的美好土地上,沒有艱辛,沒有疾病,沒有危險。她確信這個人影至關重要,儘管辨不清它的面孔。

——你是不是在那口井裡看見什麼了?莎莉問。

——我也說不清,艾達道。

——她臉色不太好,莎莉對艾斯科說。

——這只是民間的一種說法,我自己看過好幾次,啥都沒看見過。

——是的,艾達說,什麼都沒有。

但她怎麼也不能把那幅畫面從心頭撇開。一個樹林,林中的一條小路,一片空地,一個人,在前行。還有那種受到催動,卻不知是該追隨還是等待的感覺。

鍾敲四響,聲音平淡呆板,好似用錘子擊打鎬頭。

艾達站起來要走,但莎莉又讓她坐回去。她伸手用掌跟碰了碰艾達的面頰。

——沒發燒。你今天吃飯了沒有?她問。

——吃了點兒,艾達說。

——我敢肯定你沒吃多少,莎莉說,你跟我來,我給你帶點東西回去。

艾達跟她進到裡面。房間裡瀰漫著乾燥香料和辣椒的氣味。正屋裡掛著一串串的辣椒,預備用來給莎莉拿手的各種小吃、沙司、泡菜和酸辣醬調味。壁爐架、門框和鏡子周圍都裝飾著紅稠帶扎的花。樓梯端柱刷成紅白色的條紋,像理髮店門口的轉筒。

在廚房裡,莎莉從碗櫃中拿出一瓦罐黑莓制的蜜餞,罐口用蜂蠟封著。她把瓦罐遞給艾達說,拿回去與剩下的麵餅一起吃,味道應該很好。艾達說聲謝謝,沒提自己做餅失敗的事。回到門廊上,她請艾斯科和莎莉以後乘馬車經過布萊克溝時,順便到家裡坐坐,然後就懷抱著圍巾和那罐蜜餞告辭離開了。

從斯萬哲家的農場再沿路前行不到五百碼,就到了那條越過山脊通向布萊克溝的小徑。它從河邊斜飛入山,先穿過一片櫟樹、山胡桃和白楊構成的開闊次生林,快到頂部的時候,轉為未經砍伐的參天巨木,主要是雲杉和鐵杉,間或還有幾棵黑色的樅樹,地面上則橫陳著腐爛程度不一的樹幹。艾達一口氣不歇地悶頭向上爬著,《徒步旅行的陌生人》的旋律仍在心頭隱約迴響,她發現自己走路的節奏很快就與它合上了拍。儘管有雄壯激越的歌詞幫助壯膽,她還是不太敢抬頭朝前看,怕突然打哪兒冒出一個黑影。

爬上嶺頂,她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坐下來休息,正好俯瞰剛才走過的河谷,她可以看見下方的河水與河邊的道路,右方茫茫綠樹中的一小片白色,是那座禮拜堂。

她轉頭向前面看,目光由遠方灰濛濛的冷山回掠而下,凝注在布萊克溝上。從這麼遠的地方望去,她的房子和田地井井有條,四周環繞著她的樹林、她的山嶺、她的小溪,看不出絲毫破敗荒涼的跡象。但她知道,如果不走,就必須僱傭幫手。不然,照本地植物叢林般瘋長的勢頭,她的農田和庭院很快就會被雜草、灌木所覆蓋,直至房子徹底消失在鬱鬱蔥蔥的綠色之中,如同睡美人被荊棘環繞的宮殿。可是,她懷疑能否找到合意的幫工,因為所有身強力壯能幹活的人都去打仗了。

艾達坐在那裡,視線沿自己農場大概的邊界逡巡一周。被目光圈住的土地顯得異常遼闊,自己竟然成了它的主人,對她來說仍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儘管整個過程的來龍去脈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

六年前,她和父親搬到山裡,指望父親的肺病能由此好轉。癆病一直在緩慢地侵蝕著門羅的肺,最後他每天要咳紅半打手帕。他在查爾斯敦的醫生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涼爽清新的空氣和運動上,給他推薦了一處著名的高原療養勝地,那裡有一家很不錯的餐廳,還有溫泉浴場。但門羅可不想去一個病殃殃的有錢人扎堆的地方靜養。相反,他在山區覓到一間和自己同一教派的教堂,那裡正缺少一位牧師,門羅尋思著,有用的工作會比烏煙瘴氣的硫磺水更有療效。

他們立即登程,乘火車去南卡羅萊納北部的鐵路終點站斯帕坦堡。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粗獷的城鎮,他們在此耽擱了幾天,住在一家勉強可稱之為賓館的地方,直至門羅雇到騾夫,把他們裝進柳條箱的行李運過藍嶺,送到冷山村。在此期間,門羅還買了一輛四輪馬車和一匹駕車的馬。門羅向來買東西總是能交上好運道,他恰好碰上一位馬車匠,正在給一輛嶄新漂亮、上著黑漆的輕便雙輪馬車最後進行打光,此外,那人還有一匹膘肥體壯的花斑騸馬,與馬車正好相配。門羅沒還價就把它們都要了下來,馬上從錢包裡數出錢來交到車主長滿黃色老繭的手裡。沒用多少時間,一切都辦妥了,門羅就此擁有了一輛對於鄉村傳教士來說著實華麗的坐駕。

這樣裝備停當後,他們趕在行李前頭就上路了,第一站到達小鎮布萊瓦,這裡沒有旅店,只有一間寄宿舍。他們不等黎明,就在幽藍的晨曦中啟程趕路。這是春日一個怡人的清晨,馬車從小鎮穿過時,門羅說他已經打聽到,晚餐時就可抵達冷山。

那匹騸馬似乎遊興高漲,它甩開四蹄,拉著輕便馬車撒歡疾馳,兩隻高高的車輪旋轉若飛,閃亮的輪輻迎風嗡嗡做響。

上午天氣晴朗,他們一直在向上行駛。車道束縛在兩側濃密的枝葉和灌木之間,在一個狹窄的山谷中,山路呈之字形往復迂迴攀升,似乎沒有盡頭。頭頂的藍天被兩邊黑黝黝的山壁遮住,只露出一線。他們兩次跨越弗倫奇布羅德河,還曾緊貼著一個瀑布駛過,冰涼的水花都濺到了他們臉上。

艾達此前只見過岩石嶙峋的阿爾卑斯山,這個植被茂密的山區對她而言新奇又陌生。到處生長著在林木稀疏的沙質低地上看不到的枝繁葉茂的樹木。櫟樹、栗樹、鵝掌楸高大的樹冠互相糾結,遮天蔽日。靠近地面處,映山紅和杜鵑花連成一片,密不透風。

這裡糟糕透頂的道路也讓艾達心頭忐忑,路面崎嶇,車轍深深,與低地寬闊的沙土幹道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簡直不像人修的,而是牲口踩出來的。每轉一次彎,路的寬度都變得更窄。艾達相信,用不了多久,道路就會徹底消失,他們將迷失在一片叢莽之中,沒有路徑,深沉無際,跟當初上帝第一次說出「樹木」一詞,然後憑空而起的森林一樣。

門羅卻是興高采烈,完全不像一個最近還在咳血的人。他片刻不停地左顧右盼,似乎是奉命要記住每一點地形變化、每一片綠色,不然就得受死;時而還突然高聲背誦幾行華茲華斯的詩句,把馬兒嚇一大跳。當轉過一個彎,停車遠眺已經被拋在身後的灰茫茫的曠野,他放開喉嚨吟道:「世上沒別的能比這更加美麗:要是誰竟能忽略這動人美景,那麼,這人真有個遲鈍的性靈。

下午,東風吹動,天空積滿了翻捲的烏雲。他們來到車道山口,在一片黑樅樹林前將馬勒住,由此向前,山路追隨著鴿子河一條湍急咆哮的支流,陡然下跌,讓人驚心動魄。前方,六千多英尺高的冷山巍然聳立,頂峰籠罩在團團烏雲和白霧之中。腳下的山口與冷山之間,峭壁峽谷交錯縱橫。在這樣一個寂寥的地方,門羅再次請出他最喜愛的詩人,大呼道:山溪湍急,凝視片刻,即令人頭暈目眩;放蕩不羈的雲朵和雲上的天宇則變換著騷動與平靜、黑暗與光明——峽谷中所有這一切都像同一心靈的作品,同一臉龐的容貌,同一棵樹上的花朵;是那偉大《啟示錄》中的文字,是永恆來世的象徵與符號,屬於最初、最後、中間、永遠。

艾達笑了起來,她親了親門羅的面頰,心想,就算這個老頭要我跟他去利比裡亞,我也願意。

門羅抬眼看看天上翻湧的烏雲,動手拉上馬車頂篷,嶄新的車篷發出咯啪啪的脆響聲。刷著黑漆的塗蠟帆布,支在裝有鉸鏈的活動框架上,兩翼尖尖,像蝙蝠的翅膀。

門羅韁繩一抖,渾身冒汗的騸馬向前便奔,很高興終於有了一個下坡,但很快路就陡得太厲害,門羅只得剎著閘,不然車子就要撞到馬腚上了。

下雨了,黑夜也隨之降臨。既沒有月光,也沒有一絲燈光可以指引他們前往某個好客的人家。冷山村就在前面,但不知還有多遠。他們在黑暗中繼續趕路,全指望馬不會一頭撞下某個懸崖。附近連個孤零零的棚屋都看不見,這表明村子還有很遠。很明顯,距離估計錯了。

雨水傾斜而下,打在他們的臉上,車篷基本不頂什麼用。馬低頭拉著車。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轉彎,哪裡都沒有路標。在每一個岔口,門羅都是只憑猜測決定往哪個方向走。

午夜過後很久,他們終於在路旁的山上發現了一座黑洞洞的小教堂,山腳處還有一條小河。他們冒雨走進去,挺身倒在長椅上,穿著精濕的衣服就睡著了。

早晨有霧,但從透亮的色澤看,很快就會散掉。門羅四肢僵硬地站起身,走了出去。艾達聽見他大笑起來,說:掌握權柄的主啊,我再次感謝您!

艾達跟了過去,只見門羅立在教堂前,咧開大嘴,用手指著門楣。艾達轉過身,見門上寫道:冷山禮拜堂。

——我們排除萬難,終於到家啦,門羅說。

當時,艾達對門羅的這種歸屬感是抱著深深的疑問的。查爾斯敦的朋友沒一個不說,山區是未經教化的蒙昧之地,方方面面與文雅的情調格格不入。那裡荒涼、抑鬱、陰雨連綿,男人、女人和孩子都長得骨瘦如柴,他們稟性凶殘,嗜好暴力,沒有一星半點的自律意識;只有有身份的男子才穿內褲,各階層的婦女都自己給孩子餵奶,乳母這一文明社會的產物根本不為人所知。艾達的情報員們說,山裡人的生活方式只比四處遊蕩的部落野人先進一步。

到達後的頭幾個星期,她和門羅去拜訪教堂現有的和潛在的會眾。艾達發現當地人確實有些古怪,儘管並不完全像查爾斯敦人預言的那樣。在走訪的過程中,他們發覺這些人脾氣暴躁,待人冷漠,並且在很大程度上讓人無法理解。他們經常表現得好像受了侮辱,儘管門羅和艾達都不得要領。許多人的家宅田園措置得好像隨時準備應敵作戰一般。父女倆來訪時,只有男主人會到門廊上接待,有時候他們被請進屋內,有時候則不會。但經常,艾達寧願尷尬地站在院子裡,也不願進屋,因為那裡面實在太可怕了。

即使在大晴天,房子裡依然黑洞洞,百葉窗或窗簾永遠都是拉上的。屋裡儘管不髒,卻混合著一股飯菜、動物和幹活的人身上特有的古怪氣味。長槍立在牆角,或者掛在壁爐架或門上方的釘子上。門羅往往會長篇大論地說上一通,先做自我介紹,然後闡釋教堂的使命,講解神學,敦促他們參加祈禱會和其它教會活動。那些男人則一直呆坐在椅子裡,兩眼不瞬地盯著壁爐裡的火。許多人打著赤腳,腳丫子朝前一伸,絲毫不知羞澀。從舉止神態來看,就好像他們是一個人呆著,根本沒有客人。他們看著火,一字不吐,臉上神情木然,肌肉紋絲不動,根本看不出對門羅的話有任何反應。如果用一個直接的問題迫他們回答,他們會坐著想上半晌,有時支吾答上兩句,但通常他們乾脆把眼一瞪,緊盯著門羅看,似乎這樣就表明了他們樂意傳達的所有信息。房子裡還有人藏著,可能是家裡的女人、孩子、和老人,艾達可以聽見他們在其它房間裡走動的聲音,但他們是不會出來的。似乎,在他們看來,自己山溝以外的世界無比可怕,任何與外來人的接觸都是污穢不潔的,而且,除了親戚鄰里,其他人最好都當成敵人。

每次這樣的拜訪之後,艾達和門羅總是惶惶然離開,駕車飛奔上路。門羅會談起人們的無知,並為此謀劃相應的戰略戰術。而艾達則只感覺到車輪在旋轉,他們在急匆匆地逃遁,並且對這些人產生了一絲莫名的嫉妒,他們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和門羅知道的那些東西。顯然,他們對人生另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並完全按照自己的主張生活。

後來,在當年夏天,門羅遭遇了自己傳道生涯最慘痛的敗衄。這事還與愛斯科和莎莉有關,會眾中一個叫密斯的德國人告訴門羅,斯萬哲一家對教義無知到極點。據密斯說,愛斯科基本不識字,事實上,他的歷史知識從來就沒超出過神在《創世紀》中最初的作為,光的創造大概是他完全掌握的最後一件事。而莎莉·斯萬哲的無知程度,則有過之無不及。他們都把《聖經》當成一本魔法書,像吉普賽人看手相一樣,拿它來占卜凶吉。他們把《聖經》高高舉起,再撒手讓它落到地上,用手指頭在打開的那頁上隨便戳中一個詞,然後煞費苦心地琢磨出它的意思。他們將其當成神諭,是直接來自上帝的旨意,因此遵行不悖,不敢有絲毫差池。上帝說走,他們抬腳就出門;上帝說停,他們就雷打不動;上帝說殺,愛斯科拿起斧子就去找母雞。這一家儘管無知,卻是想不富裕都不成,他們的農場佔據著好大一片山溝谷地,全是肥沃的黑土,甘薯長得跟人的胳膊似的,而且不必費力伺弄,只需除除雜草就萬事大吉。只要門羅能讓他們換換老腦筋,他們就會成為教堂極有價值的信徒。

門羅遂由艾達陪著登門造訪。主客一道坐在門廊上,門羅想方設法地引導愛斯科與自己討論信仰問題,愛斯科卻一直佝僂著身子,對本人的情況和信仰都很少吐露。門羅發現,在愛斯科身上,除了對動物、樹木、山石和天氣的崇拜,沒有任何其它宗教信念存在的跡象。門羅因此判定,愛斯科是位古老凱爾特人的孑遺,他僅有的那些觀念,非常可能是蓋爾人的遺俗。

良機不容錯過,門羅開始講解真正宗教之高妙,當說到聖三位一體時,愛斯科精神一振,接過話茬說:三而為一,像火雞的爪子。

再過一會兒,門羅拿準愛斯科確實還未曾耳聞他自己文化的核心敘事,就講起基督的故事,從他榮耀的降生到血泊中的受難。他講到了所有著名的細節,在保持簡潔的同時,極盡所能,發揮自己的雄辯之才,說完後,往椅子上一靠,靜待其變。

愛斯科道:你說這些都是一段時間以前發生的事?

門羅道:兩千年了,如果你覺得這算是一段時間以前的話。

——哦,那確實得說是有年頭了,愛斯科說。他目光挑剔地看著自己向下耷拉著的雙手,手指屈伸,那勁頭似乎在檢測一件新工具是否合度好用。他想了一會兒說:這位老兄下到人間,就是為了拯救我們?

——是的,門羅答道。

——拯救我們脫離自己的邪惡本性等等?

——是的。

——而他們仍對他幹了那些事?拿釘子釘他,用刀子刺他,那一套事?

——正是,門羅說。

——而你說這故事已經到處傳了兩千來年了?愛斯科問。

——差不多。

——這麼說,是很久了。

——非常久了。

愛斯科咧嘴笑了起來,似乎解開了一個謎團,他站起來,拍了拍門羅的肩膀說:既然這樣,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大約就是希望事實並非如此。

當晚,門羅在家設計各種方案,考慮怎樣才能最好地向愛斯科傳授正確的教義,使他免於淪為異教徒。門羅壓根沒想到,自己已經成了別人幽默的對象,而且,他一進門就明顯表露出的拯救無知者的態度,已經造成嚴重的冒犯。當然,他同樣不會料到,愛斯科不給他吃閉門羹,也沒兜頭揚他一盆髒兮兮的洗腳水,或是像其他受到類似蔑視的人可能做的那樣,拿獵槍指著他的鼻子,相反,性子溫和的愛斯科,只是欣欣然地將大把的「無知」雙手奉上,既然他來找的就是這個。

愛斯科沒對任何人宣揚過自己做的事。實際上,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門羅到底會不會知曉事實真相:他和莎莉早都是浸禮派教徒了。是門羅自己,在向人打聽還有誰和愛斯科一樣愚昧的時候,把故事傳出去的。讓他詫異的是,大家竟會認為這故事很幽默,而且經常在店舖或路上拉住他,請他來講。他們會像大多數人在聽一個耳熟能詳的成功笑話那樣,等著他重複愛斯科的最後一句話。如果門羅自己不說,有些人就替他把那句話重複一遍,顯然是覺得這樣故事才完整。直到莎莉最後過意不去,告訴門羅他已成笑柄及其原委,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被整個定居地的人擺了一道,讓門羅情緒低落多日,他懷疑自己終究能否在此立足,直至艾達提議:既然人家在禮節方面給我們上了一課,那我們也得相應行事才對。

此後一切雲破日出。他們去斯萬哲家致歉,和他們成了朋友,並經常一起吃飯。明顯是為了對愛斯科的惡作劇有所彌補,斯萬哲一家很快就退出浸禮派,加入了門羅的教堂。

來後第一年,門羅一直保留著自己在查爾斯敦的住宅。他們暫住在河邊狹小的牧師堂裡,裡面陰冷潮濕,一到7、8月間霉味熏鼻。之後,鑒於新的氣候似乎讓門羅的肺病有所起色,而當地居民的敵意也終於消退,並且有望接納他成為一員,門羅才下定決心,永遠在此安家。他賣掉查爾斯敦的房子,買下布萊克家的山溝農場,這家人突發奇想,決定遷往德克薩斯。門羅喜歡它優美的環境,位於山溝谷地,地勢平整開闊,中間是20多英畝籬笆圍起來的田地和草場;他喜愛那些草木蔥蘢的青山,弧形的山坡向後延展上升,跨高崖躍深谷,直接冷山;還喜愛那夏天也涼得讓人牙齒發疼的泉水,它發自岩石,清冽純淨,沒有任何異味。

尤其讓他滿意的是自己新建的房子,主要是因為它代表了一種對未來的信念,這個未來,至少在幾年內,是不會把他排除在外的。房子由門羅按照流行樣式親手設計並監督建造,建成後讓人眼前一亮。牆外緊鑲著一層白色護牆板,屋內的壁板則選用暗色調,門廊深廣,把房前正面全部佔滿,屋後則是伸出去的外設廚房;客廳中的壁爐寬大氣派,臥室中則設有鐵爐,這在山區還是個新鮮玩意。朝冷山方向,距新房一兩千米,是布萊克家原來建在山上的木板房,現在成了幫工的住處。

山溝剛被門羅買下時,還是一個全面運作的農場,但到了他手裡沒多久,許多方面就荒廢蕭條了,因為他從來沒打算讓農場自給自足,而且,如果能像他預計的,他在查爾斯敦對稻米、靛藍和棉花生意的投資能保證收入源源不斷的話,也根本沒這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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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收入顯然已經中斷。當艾達坐在山脊上,對自己的產業環視已畢,把夾在書中的信從口袋裡抽出來一讀,就明白了這一點。葬禮過後不久,艾達給門羅在查爾斯敦的朋友兼法律顧問去信,通知他門羅去世的消息,並詢問自己的財政狀況,等待很久才收到這封回函。信的措詞冷淡謹慎,以疏遠的口吻談起戰爭、禁運以及艱難時世的其它種種病症,受它們影響,艾達的收入將會減少,實質上是幾近於無。這一情況至少要持續到戰爭勝利結束,如不能獲勝,艾達只好面對現實,不要再存有任何指望。他在信末提議,表示願意做門羅地產的管理人,因為艾達本人可能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難當此任,並含蓄地暗示,這一職責所需的智慧和知識,的確不是艾達力所能及的。

她站起身,把信塞進口袋,沿路下山返回布萊克溝。現狀已經如此可怕,誰也不知道前頭還有什麼更恐怖的事情在等著,想到這裡,艾達真不知哪裡還有勇氣去尋覓希望。走出高大的樹林,她發現陰霾已散,或是被風吹開,空中一碧如洗,冷山突然顯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時間悄然流逝,太陽已經西斜,再過兩個小時就會跌入山後,開始高原地區漫長的黃昏。從一棵山胡桃樹下走過時,高踞在枝椏間的一隻紅松鼠突然朝她尖叫,幾片堅果的碎殼在她身邊灑落。

走到草地上坡頂端的舊石牆,她再次停住腳步。這是一個很可愛的地方,是農場上她最喜歡的角落之一。石頭上長滿了青苔,所以看起來年代久遠,實則並非如此。顯而易見,布萊克家的某位長輩在清除地裡的石頭時,順便壘起了這道石牆,但在僅僅20英尺之後就罷手改由橫木圍欄接替。牆南北走向,西側被下午充足的陽光曬得暖哄哄的。近旁生著一棵金冠蘋果樹,幾隻早熟的蘋果掉到長草裡,已經快要腐爛,散發出的甜香引來蜜蜂,在陽光中嗡嗡飛舞。石牆處的視野並不開闊,只是安詳地守著樹林的一角,還有一蓬黑莓和兩株高大的栗子樹,艾達覺得這裡是自己見過的最為恬靜的所在。她把圍巾捲成個枕頭,在牆根處的草叢裡躺下,掏出口袋中的書,開始讀其中題為「怎樣捕捉烏鶇及烏鶇如何飛翔」的一章。她不停地讀著,在戰爭和違法犯禁的故事中忘記了自己,直至最終在西斜的陽光和蜜蜂的歌聲中酣然睡去。

艾達在一場大夢中睡了很久。她夢見自己在一個火車站,和許多乘客一起侯車。屋子中間有一個玻璃櫃,當中立著一具人體骨骼,很像她曾經在一個博物館見過的解剖標本。正等車的工夫,櫃子裡突然亮起藍色的輝光,由暗及明,如同剛被點燃的燈籠。艾達驚恐地發現,那具白骨重新生發出皮肉,軀體逐漸成型,分明就是她的父親正在復活!

其他乘客一哄而散,全都嚇得躲到牆邊。艾達忍住恐懼,走到近前,把手放在玻璃門上等著。但門羅並未完全回復原形,最終也不過是一具活的乾屍,皮膚薄如羊皮紙,緊緊貼在骨頭上,動作緩慢卻狂亂,像在水中掙扎。他把嘴湊到玻璃上,急切地對艾達講著,好像有什麼最要緊的話定要交代。儘管耳朵已經緊貼住玻璃,艾達還是只聽到一陣模糊的聲音,根本辯不出任何含義。這時,風聲響起,似乎暴雨將臨。玻璃櫃突然空了。一位列車員走了過來,召喚旅客上車。艾達清楚,列車的終點站是查爾斯敦,過去的查爾斯敦。如果上車,時鐘將回轉20年,帶她回到童年。所有的旅客都上了車,他們非常快活,從車窗向外揮手微笑。不知從哪節車廂中飄出一陣歌聲。艾達獨自站在鐵軌旁,看著列車緩緩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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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頭上已是一片夜空。暗紅色的火星在西邊的林梢若隱若現,艾達知道,肯定已經過了午夜,因為她最近一直在筆記本上記錄著前半夜火星的位置。半個月亮高掛中天,夜間空氣乾爽,只有些許涼意。艾達展開圍巾,披在身上。自然,艾達此前從未曾一個人在林中過夜,但她發現其實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可怕,儘管她還做了一個嚇人的夢。月光如藍色的輕紗,籠在樹林和田地上,冷山只是天際影影綽綽的一抹黑色。萬籟俱寂,只有遠處的一隻山齒鶉,發出幾聲鳴叫。艾達覺得完全沒必要立即趕回家中。

她打開陶罐的封蠟,伸進兩根手指頭,剜出黑莓蜜餞放入口中。蜜餞放糖不多,吃起來新鮮爽口。艾達一連坐了幾個小時,看著月亮走過天空,把一小罐黑莓吃了個底朝天。她想起夢中的父親,和在井裡見到的黑色人影。艾達意識到,夢中的幻影對自己產生了奇怪的影響,她既不想父親來找她,也不願馬上隨他而去,儘管她深愛著門羅。

她一直坐到天明。隨著灰色的晨曦初現,天光越來越亮,山巒逐漸現出清晰的面目,但仍保留著夜晚的暗色。纏綿於山頭的霧氣向上升起,失去了山的形狀,在清晨的溫暖中散盡。草地上可見片片暗影,那是樹下的露水為它們畫出的影子。她站起來,向下面的房子走去,經過那兩株栗子樹的時候,仍可聞到夜晚的氣息。

回到家,艾達取出輕便寫字檯,在走廊的讀書椅中坐下。這裡還很黑暗,一片金黃的陽光從窗外射入,正好落在她膝頭的寫字檯上。窗欞將陽光分割成若干小塊,光束中儘是懸浮的塵埃。艾達把信紙在一片陽光中鋪好,給律師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她謝絕了他的提議,因為她認為,管理這份幾乎是一窮二白的產業,她的資格還是綽綽有餘的。

夜裡坐著的幾小時中,艾達翻來覆去地想過擺在面前的各種可能性。她可以做的選擇不多。如果設法變賣家產,回到查爾斯敦,在這個買主難覓的困難時期,靠賣農場得到的那幾個錢是不會撐持很長時間的。用不了多久,就得做個寄生蟲,以家庭教師或音樂老師的身份為遮掩,托庇於門羅的某位朋友。

要麼就是結婚。作為一個飢不擇食的老處女回到查爾斯敦,這念頭讓艾達毛骨悚然。不用想也知道,那會是怎樣一個局面:把手中的錢大部分花在購置衣裝上,然後與查爾斯敦社會某個階層中——總之距頂端還隔著數層——沒人要的糟老頭子們談婚論嫁,因為所有年歲與她相當的男人都當兵打仗去了。她所能預見的唯一結局,是自己對某個人說愛他,而其實他只不過是適逢其會罷了。但是,即便在當下一籌莫展的窘境之中,她也不能迫使自己想像與這樣一個人結婚的具體場面,而只是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壓抑與窒息。

如果在顏面掃地的情況下回到查爾斯敦,她不會得到多少同情,刻薄的奚落卻一定不少。因為,在許多人的眼中,她愚蠢地虛擲了適於婚配的光陰。在那轉瞬既逝的短短幾年中,適齡的年輕小姐們被奉為偶像,置於文化的極頂,受到男士們的頂禮膜拜,而全社會都肅立在側,目送他們走向婚姻的殿堂,似乎那是宇宙道德原動力所指的唯一方向。艾達在這方面相對的冷淡超脫,在當時就令門羅的友朋故舊感到頗為費解。

而她的言行不但無助於改善局面,卻只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晚宴之後,當太太小姐們退入單獨的客廳,在這個已婚的和即將成婚的女士們相互間評頭品足的場合,艾達卻常常大放厥詞,說自己對求婚者們厭煩到了極點——他們的興趣似乎都局限在生意、騎馬和打獵之內——她覺得應該找人做塊「男士禁入」的牌子懸在門廊上。她算定這番話會引來老一套道貌岸然的回應。也許是某位年長的太太,或者哪個初出茅廬少女,急於要迎合那些把順應情理地服從男人的意志作為已婚婦女的最高尚情操的人,這時就會說:女性的終點站是婚姻。艾達馬上答道:確實如此,我們的看法一致,只要不去深究你方纔那句話中倒數第三個詞的含義。所有人都開始在心裡計算究竟是哪一個詞,而艾達則在一片沉默之中得意非凡。

這種行為的結果是,認識他們的人普遍認為門羅把女兒培養成了一個不太適合男女兩性社會生活的怪物。所以,她19歲時兩次拒絕求婚的做法,並未引起人們太多的詫異,卻導致相當嚴重的義憤:艾達想都沒想就將對方拒之門外,過後她解釋說他們的不足在於淺薄——無論思想、感情,還是為人;此外,兩個人都抹著珵亮的頭油,似乎想以此從表面上彌補他們所欠缺的智慧之光。

對艾達的許多朋友來說,拒絕任何沒有明顯缺陷的富裕男士的求婚,即便並非不可理解,至少是不可饒恕的行為。故此,在他們搬到山裡的前一年,很多朋友都和她疏遠了,覺得她渾身是刺兒,過分乖戾。

即便到如今,返回查爾斯敦仍是個痛苦的想法,不能為她的自尊心所接受。同時,也沒有任何東西吸引她回去。那裡當然沒有她的家人,最近的親戚就是表姐露西,沒有慈祥的姨媽或溺愛的祖父母張開雙臂歡迎她。想到自己孤苦伶仃,舉目無親,一番苦澀的滋味湧上心頭,尤其是眼看著周圍的山裡人,全為廣泛而牢固的家族紐帶聯結在一起,他們沿著河邊路走上一英里,就準保會碰到一個親戚。

然而,儘管是個異鄉人,這個地方,那些藍色的山嶺,卻似乎在挽留她不要離開。不管從哪個角度考慮,眼前的一切就是她的全部依靠,只有這麼想,她才能看到幸福的一線希望。對群山的眷戀,以及想看看自己能否憑借這裡的尋常條件過上滿意生活的慾望——兩相結合,它們似乎指出了一個讓人心曠神怡的生活前景,雖然它究竟會是怎樣一個未來,她現在連最簡略的輪廓都想像不出。門羅經常說,獲得滿足的方法是聽從自己的本性,沿著它指引的道路前進,她相信這絕對是正確的。但說起來容易,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本性都摸不著頭腦,那麼不要說上路,就算是跨出第一步,腳下也是暗礁處處。

一早上,艾達就這樣坐在窗前,為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百思不得其解。正躊躇間,她瞧見路上走過來一個人,待到靠近房子,艾達才確定來者應該是個姑娘。這人個頭不高,渾身上下瘦得像一根雞脖子,只有突出的髖骨處非常寬闊。艾達走到門廊上等著,看她來做什麼。

姑娘走上門廊,不待邀請,便一屁股坐進艾達旁邊的搖椅裡,兩腳的後跟在椅子的橫檔上一搭,搖了起來。從身體結構來說,她就像一架馬拉爬犁那麼穩當,重心很低,四肢輕巧,卻長滿了虯結的筋肉;身上穿著一條方領口的家紡粗布裙子,那種灰禿禿的藍色,一看便知是用豚草癭製成的染料染的。

——斯萬哲老太太說你需要幫手,她說。

艾達又仔細把姑娘端詳了一番。她生得黑不溜秋,脖子和胳膊上肌肉紮實。胸脯平平。黑色的頭髮和馬尾巴一樣粗糙。鼻樑很寬,眼睛又大又黑,幾乎看不到瞳孔,眼白清亮得讓人心悸。她沒穿鞋子,但腳丫很乾淨,趾甲透出魚鱗也似的銀亮色澤。

——斯萬哲太太說的對,我確實需要幫手,艾達說,但我需要的是能幹耕田、播種、收割、伐木一類重活的人。農場必須要自己能養活自己才成,我相信這工作得一個男勞力才能勝任。

——首先,姑娘說道,如果你有一匹馬,我可以一天不歇氣地犁地;其次,斯萬哲老太太也跟我說了你的困難。你要知道,所有適合僱傭的男人都去打仗了。事實很殘酷,但世道往往就是這麼回事,即使在好時候也不例外。

艾達很快得知,姑娘的名字叫魯比。儘管從外表來看並非特別有說服力,她卻成功地把自己描繪成一個能勝任農場上所有活計的人。同樣重要的是,隨著兩人的交談,艾達發現自己受到魯比的感染,情緒變得非常開朗。深深打動艾達的,是她有一顆熱情的心。儘管魯比從未踏進過學校的大門,隻字不識,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艾達卻認為自己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種閃光的東西,有如鋼鐵擊打燧石發出的火花一般閃亮耀目。還有,和艾達一樣,魯比從出生那天起,就失去了母親。這讓她們覺得彼此有了某些共通之處,雖說除開這一點,可能再也找不出兩個比她們差異更大的人。很快,兩人就將達成協議,連艾達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魯比說,我從來沒受雇做過傭工或僕人,而且幹這種工作,我也沒聽說會有什麼好事。但是莎莉說你需要幫手,她說的也不差。我要說的是,咱們得先講好條件。

這是在談錢了,艾達想。儘管門羅從來沒和她商量過僱傭幫工的事,但是在艾達的印象中,幫工通常不會和僱主講什麼條件的。她說,眼下,而且很可能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裡,錢都比較緊張。

——不是錢的問題,我說了,我並不是專門想給人打工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留下來幫你,咱們倆都得清楚一點,自己的夜壺可得自己倒。

艾達剛想笑,但馬上意識到這並非一句玩笑。魯比要求的,是某種平等。從艾達的角度看,這個要求有些荒謬。但轉念一想,既然找不到別人幫忙,而且這一夏天夜壺本來就是她自己倒的,這個要求也就顯得滿公平了。

正在談其餘的細節的時候,那只長著黃黑兩色羽毛的大公雞走了過來,停在門廊前盯著她們看。它不時的搖頭晃腦,雞冠在頭頂來回擺動。

——我恨這隻雞,艾達說,它用翅膀撲我。

魯比說,我可不會養一隻撲人的公雞。

——那我們怎麼才能把它趕走呢?艾達問。

魯比目瞪口呆地看著艾達,然後站起身走出門廊,一伸手就把公雞抓了起來,用左臂夾住,右手一拽,雞頭就和身子分了家。公雞在她的胳膊底下掙扎了片刻,然後不動了。魯比把雞頭隨手扔進籬笆旁邊的伏牛花裡。

——它的肉挺老,咱們得多燉一會兒,魯比說。

到吃飯時,雞肉已經燉到脫骨,金黃色的肉湯裡還煮著好幾塊貓腦袋大小的發麵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