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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在執著地仰望太陽

文/周宏翔

Z像往常一樣凝視著太陽,刺眼的光像是戳穿水泡的銀針,然後Z說,其實我們在太陽上。

我們在四月的時候穿上病服,病服上藍白相間的條紋像是壓制精神出軌的牢籠,但所有人並沒有因此而急躁,反像是溫順接受馴養的寵物,在規定的作息時間中安然地面對生活。房間呈現出的靜謐恰好與內心躁狂的世界形成反差,一點點消耗著每個人的精神狂熱,在來往行走的人群中,找到一刻足夠凝視的焦點,以確保自己並沒有漸漸消失於週遭的關懷與憐憫之中。

患病的人,沒有自我決定的權利。若有自我決定的權利,那只能說明你處於無人照料的孤獨之中。久而久之,病房裡的每一個人成為了饑來則食、困來則眠的芸芸眾生,不管你患有什麼樣的疾病,大家不再出現差異化與互相排斥。好在彼此身患的都不是絕症,但麻煩的是,又確實不是容易治好的病,醫生給它下的二十三個字的定義,最終沒能解釋清楚我們會何去何從。

病房的電視裡永遠播放著《人與自然》這樣的科普節目,看著那些生機勃勃的昆蟲在花蕊中舔舐與親近,被放大無數倍的形體,讓我們感覺到困頓,我們的談資一點點在改變,從生活中的細碎瑣事慢慢變成了蜜蜂腿上的絨毛顏色,最終我們會理所當然地告訴前來探病的親朋,前一天學習到的知識,在對方看來簡直無趣透頂,但我們卻樂此不疲,好像知道了了不得的秘密,以三號病床的小孩為首,總是接二連三地拋出他父母應接不暇的問題,然後像是天才神童一樣為他們揭曉答案,父母的臉上多半是幸福的,但是我知道答不上問題來的剎那,他們也略顯尷尬。

可比起適應《人與自然》,更可怕的是我們適應了單調循環的生活。

一號病床的Z在進醫院之前打碎了八隻玻璃瓶,瓶中的鮮花散落一地,浸泡過維生素C的自來水流淌在破敗的地板上,他在叫囂中被捆綁入院,最後告訴醫生他只是恐懼複寫紙一般的生活。六號病床的K,只做一件事,那便是每一天都要躲避前一天發生過的事,他會翔實地記錄每一天的生活,在睡覺前仔細品讀日記,在翌日清晨花上十分鐘回憶,才開始新的一天,他很明確,一定是「新的」一天。而九號病床的M,據說在生病前是一個作曲家,作為創作者的他,突破陳舊是他的使命,如若與陳詞濫調相逢,他便會嚼上一個星期的酸檸檬,敏感的酸度讓他的表情抽像得超越畢加索真跡。

但,我們適應了食堂的飯菜,紫菜蛋花湯與始終沒有煮爛的土豆牛肉,連飯量也是規定好的,每個人一模一樣,不會因為你的性別體格或者特殊要求而增減份量,最糟糕的是素食主義者,每天都要與廚師爭論半個小時,說著同樣的理由,聽著同樣的借口,在時間抵達午休的時刻,飢腸轆轆地被趕走。

好在晚上會有人來看我,可是,雀斑小子也只會做西紅柿炒蛋,到最後,我只能慶幸炒蛋的大小塊會稍有不同,西紅柿的甜酸度會略微偏差,而我並不能責怪他什麼。

不僅如此,我們還適應了可怕的查房,下午兩點與夜間七點,長得有些像南瓜的護士會沒有禮貌地闖進病房,我們一直很擔心她幼年時期曾這樣無理地闖進過父母的房間,看到過一些不該看的畫面。她假裝很客氣地給我們測量各種指標,實際上粗魯無比,她會在你叫嚷疼痛的下一刻掄你一耳光,然後在我們目瞪口呆的情況下,為下一個人繼續測量。牆上的鍾是在上個星期壞掉的,然而我們早已擺脫了時間的束縛,護士進出門的時刻非常固定,我們覺得她這樣的滴水不漏一定是當初誤闖父母房間後留下的心理陰影。

封閉的壞境會考察你的大腦儲備,總有一天話題會變得無趣而繁複,只是這個時限對於有些人來說是三天,有些人是五天,多出來的日子,儲備強大的人會成為群眾的領袖,所有人都由喧囂降為沉默,心悅誠服地聽從領袖的話語。

當我們已經研究完蜜蜂蝴蝶七星瓢蟲之後,電視機莫名其妙地壞掉了。從那一天開始,我們在考慮新的娛樂方式,可我們能夠使用的道具並不多,於是我們彼此成了彼此的道具。

M可以簡單地唱一小段歌,K可以用筆畫幾個大頭像,唯獨Z,找不到合適自己的遊戲,就只能趴在窗戶上看太陽。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康復?」

「一周,兩周,或許更久。」

「多久?」

「超過三周,四周,或許更久。」

「那還能出去嗎?」

「總有康復的一天,我們不會那麼簡單地死掉的。」

後來,我們學會了失蹤。

我們的「缺席」讓南瓜護士在查房的時刻變得跟「闖空門」的小偷一樣尷尬,她端著儀器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空蕩蕩的六張床上只有我們的餘溫,那是我們反抗無聊唯一的方式。小孩的頑皮表現在他肆無忌憚地在被窩上撒尿,我們可以原諒未滿七歲的孩子,畢竟他最能直白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

我們(包括那個小孩)一排排坐在天台的護欄上,藍白條紋的病服被風鼓動成了強健的肌肉,豐腴的身段,挺立的胸,還有碩大的四肢。

Z像往常一樣凝視著太陽,刺眼的光像是戳穿水泡的銀針,然後Z說,其實我們在太陽上。小孩最先學著Z的姿勢仰望太陽,然後問Z哪裡可以看見。接著K也抬起了頭,刺眼的光像是扎破皮膚的麥芒,然後 K低吟道,噢,我在澡堂裡洗澡,水有點燙,皮膚很快就要脹開了花。M沒有簡單地抬頭,而是閉上眼回想起一些我們看不見的記憶,他說,太陽不在他的記憶中,記憶中的太陽沒有顏色。我攬著M的肩膀,笑呵呵地說,我們都在裡面,但他們都在外面,我們都適應了曾經最恐懼的昨天,但他們還在擔驚受怕又小心翼翼地過著生活。

這時南瓜護士衝上了天台,我們扭頭對她笑,南瓜護士看著我們說,為什麼你們要執迷不悟?

陽光灑在我們五個人臉上,對,五個人,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六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