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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夏天

文/杜昆陽

如今,我終於肯承認,其實世界從來不曾為我們而改變。

一股皮革的味道在屋子裡瀰漫著,分不清是皮鞋還是沙發被烤熟了。

頂著炎熱的天氣和焦躁的睏意,頭腦昏昏沉沉,不知道當下這個乏善可陳的聚會還要延續到幾時。眼前,某位知名的作家仍在高談闊論,指指點點。從上一個小時就開始維持著這樣的狀態,彷彿不知疲倦,無論是他的還是其他人的。但很多人喜歡讓自己看上去很樂意傾聽。

本能上,我清楚自己是不適應這樣的場合的,況且也坐不住。就只好索性跑出去透口氣。

這很必要。

「重見天日」的那一刻,我感覺空氣從未如此好聞。與其再回去進行所謂的「有用社交」還不如隨處走走暢快。我很迅速地這樣決定著。

烈日當空,但藏在密佈的烏雲裡。所以,有些悶熱。實際上,最近一直都是這樣的天氣,連像模像樣的雨也只下過兩場而已。但很奇怪,在這樣的夏天裡,柳絮竟仍然野蠻生長,在風裡簇擁著,抱成團。

我雖然不怕熱,但有鼻炎。

估摸著,走了不到一站地,大潘從後面趕了上來。顯然,他也是溜之大吉的同道者,跟我前後腳。

我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倆倒是一類人。性格直來直去,不怎麼會遮掩,所以,很容易讓人不悅。對於我倆來說,閉口不言,逃之夭夭,似乎是僅存的不讓自己在這種環境下顯得太魯莽的社交技能。

所以,他根本不用跟我多說什麼。我們一路同行,就像是掉了隊的行人又歸隊了一樣自然。

說起來,大潘是個比我有意思的地道的北京人。他常跟我聊一些好玩的事。

比如,「潘」是他的名字,他不姓這個,但大部分和他認識的人都會潛意識裡覺得他就姓潘,所以才有的大潘這個稱呼。這個問題,讓他困擾至今。

整一季,他都穿著一雙白面藍標的老式回力鞋,儘管看上去像是黃面藍標的。我勸他刷刷,但他卻操著一口老北京才有的那種優越感的語氣說:「你丫還真不懂,帆布鞋,就是要穿得髒才有味兒。」

我笑笑,心想:「脫了更是。」

他喜歡一支黑人的HIP-HOP組合WU-TANG CLAN,還把他們的隊標印在自己帽衫的前胸上,成了大街上的「獨一份」,每每提及,好像有一肚子說不完的故事。據說,大學的時候,他還寫過不少這樣躁的歌,想想應該挺拉風的。

其實剛來北京,我們就認識,但綜上關於他的一切,直到現在我仍覺得新奇而有趣。

不過我最欽佩的,還是他徒步走了川藏線。這件事,他自己也十分得意。

總之,和他聊天的時候,我總能收穫一些平日裡視野接觸不到的事物和理論,饒有趣味。

可我猜我倆很投脾氣,可能就是因為我作為一個年齡相仿的東北人,也許,我對他來講也近乎同理。

我們一路走一路聊,好像是朝著北邊。

我問他過些天出差去印度的一些打算。他表現得不耐煩,顯然不願意再聊工作的事。加上出差的事也嚴重打亂了他正在寫的一部劇本的計劃。

我只好不再提。

又走了半個小時,我感到腿有些沉,就在一個長椅上坐了下來,歇歇腳,閉會眼。他則點了一根紅塔山,在一旁望風。

後面,不知是從哪句話開始的,他和我聊起了以前他小時候的一些事。我倒是挺愛聽,因為,一說到北京人小時候,腦子裡就會不自覺地出現什麼胡同、部隊、古跡之類的這些場景。繪聲繪色。

當然,有一些還和我的經歷有相似之處,比如我倆都是從小就好動、從小就貪玩。

沒一會兒,我睜開眼睛,卻不見大潘。轉身看去,他正單腿蹲著,用打火機去燒路根下面成片的柳絮。

柳絮幾乎同時完成了燃燒和消失的過程。讓我一度誤以為是自己眨了眼。

我嘲笑:「你幼不幼稚啊?」

他說:「我們小的時候,最愛找這種地方點柳絮玩,那時特有癮,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說:「哦,我反正沒玩過。」

他說:「丫真是沒童年,那東北人小時候得多沒勁啊!」

順著他的話,我試著開始回想著自己久未謀面的小時候。全然不理他又說了些什麼。

天氣還是那麼熱,像是盡職盡責地在做好一個夏天的本分。

我不得不再次閉上眼睛,好像這樣才能冷靜地思考一些問題。

印象裡,我的少年時代就是生長在若干個這樣的夏天裡。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會如此讓人火大。

大人們也無從解釋,只好循規蹈矩地說著一條在北方約定俗成的規律:「真是七歲八歲討狗嫌。」

而事實上,我倒是挺想養一條小狗來陪我,哪怕它真的對我很嫌棄。這樣,我就不至於在家裡上躥下跳,百無聊賴了。

夏天的陽光,總是格外充足,把爺爺的床曬得柔軟非常。惹了一些埋怨後,我經常躺在上面「養精蓄銳」,有時半夢半醒間會聽見爺爺奶奶說「這孩子啊手腳不識閒,這一天就睡覺的時候最招人喜歡」。這話裡明顯的諷刺,我還是聽得出來的,不過我也無力辯解,畢竟這話事出有因,倒也不假。

我閉上雙眼,全然不理,繼續著我的春秋大夢。

的確,一時抽風徒手拍碎臥室的雙層玻璃、飛簷走壁將沙發裡的棉花和彈簧踩得四散而出、天女散花把水灑到樓下以致行人找來興師問罪啊,這些事都是我漫長履歷中的九牛一毛。

可我實在不明白,爺爺奶奶把我的這些事跡和別人侃侃而談,對他們有什麼好處。而且逢到爸爸回來時,肯定是要數罪並罰的,再加上奶奶添油加醋,我就知道,當下非得要吃點苦頭不可了。

一時間,我真的有些鬱悶,我總覺得雖然自己犯了不少錯,可說到底那都是無心之失,正如小孩子都喜歡拆東西或扔東西那般平常。這是不為過的。

帶著些許不甘,我轉移陣地至廚房裡那個寬敞的陽台上。那裡有三十多盆奶奶種的花,我一賭氣便埋身其中,渾然一種深藏功名、退隱深山的感覺。

不過好在即便是夏天,陽台上的白色瓷磚依然涼爽,坐在上面倒也悠然自得。我並非不長記性,既然總會犯錯,那坐著不動總可以了吧。我望向窗外,仔細地尋找每一處事物的角落,聽著不知哪裡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歌聲,以此打發時間。

有時,我也在花草間找些樂子。比如,我曾發現有一種花,每天都會分泌出像蜜一樣甜的汁液。我總是在夏日的午後,趴在窗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舔舐著這只屬於我的楊枝甘露。

其實,那種發現了新物種般的神秘感,遠遠超越了它本身的味道,顯得格外香甜。

我自認心胸寬廣。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這個秘密不計前嫌地分享給奶奶,卻沒承想,炫耀不成反而挨了一頓臭罵。原來,那個花甚有毒性,據說曾毒死過人。我差點因此被取消進廚房的資格,至於已經喝下去的那些汁液,我倒沒心思多想。不過,我也因此在心裡狠狠地記下了一筆不知道該跟誰算的賬,仇人的名字叫「一品紅」。

很快,我又有了新出路。

我摸清了去配件廠大院的路,爺爺就在那兒工作。

這事,奶奶倒也沒有阻撓。一來我們住的就是配件廠的家屬樓,奶奶在家就能把整個廠子大院盡收眼底,比較容易管控我而且也相對放心;二來我這一走,奶奶的確如釋重負,清靜了不少。

也正是因此,我便有了堂而皇之出門的理由。

開始的時候,我還有些拘謹和怕生,後來卻發現,廠子大院裡的人幾乎都認識我,準確地說是都知道杜廠長家有個淘小子。

「呦,活猴子又來了!」我以為起外號這種把戲只有我們小孩子們才會在無趣時用來解悶,原來大人們也一樣,但在他們口中則顯得更無禮。

好在沒幾天,我就和他們熟絡了起來,對他們的勸告和管束全然不理。當然,人家都有活計,也沒時間天天看著我在幹嗎。

幾經調研,就有了這麼幾件我最愛幹的事。

第一是,溜進鑄造車間,「憑借多年的功夫底子」躲在鐵梁子上,偷看爺爺領著五六個工人將岩漿一樣的東西澆在模子裡,火星脫韁般濺出,然後瞬間凝固升起白煙。我聚精會神,像是在觀賞一種古老的神秘儀式那樣嚴肅,我確信,這場面不是誰都有機會能看到的,就算是我,也要碰運氣才趕得上。

後來才知道,這是在往模子裡澆鐵水。

此後,我膽子越來越大,竟然看上了癮,直到一次意外事故的發生。

爺爺不慎讓鐵水濺到了腳上,鞋面都燒出了幾個窟窿,爺爺的整個腳面都被燙傷。我這才意識到了它的危險性,更因爺爺的傷勢而與其勢不兩立。

男子漢說到做到,打那以後,我就再沒去看過工人們澆鐵水。

其實,是被爺爺發現後,勒令禁止我再進車間。如此,我便只得在大院裡閒晃悠,在草叢裡抓抓螞蚱、騎在攪拌機上面聽自己的回音,這些玩意,我不知溫習了多少次。

幸運的話,我還能在土裡刨出點廢鐵,然後拿到大院後面的廢品收購站賣掉,換個幾毛糖果錢。不過,次數一多,那個收購站的老闆就不開心了,還曾鄭重其事地跟我聊了一次。

「淘小子,以後別來賣廢鐵了。」

「為什麼啊?」

「哪來的為什麼?你那都是鐵粑粑不是鐵,再來,我可告訴你爺爺了。」

成長是坎坷的,對於一個少年來講,每一次成長,都伴隨著一個「鐵」一樣的教訓。那時我就這樣想。

可是,根本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阻擋一個少年對世界的好奇心的。

一次,痛快地解手之後,我鬼使神差地對廠子裡的茅廁產生了興趣。我一時好奇便順著磚牆爬了上去。磚牆外是一排瓦房的房頂,站在上面,視野瞬間開闊了不少。

我怕踩空,匍匐著前進,卻意外地拾到了一些書本、筆筒、籃球之類的東西。在沒有零用錢的年紀,白撿的都是寶。

我找了一塊比較穩固的地方,把戰利品暫且擱置,這才放心地坐下。我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才發現目及之處就是我在家裡陽台上看到的地方,一個偌大的操場,和一個四層的教學樓,周圍都是一些矮房和看不清的招牌。

我看著看著入了神,突然,一個球迎面飛來,正落在我腳下,幾個學生仰著頭朝我喊道:

「小孩,把球給我們踢下來唄。」

「好勒,你等著!」

我滿口答應,一記飛腳把球踢了出去,差點把鞋也踢飛。然後我坐回原位,看著天色漸暗。

也不知怎麼,就那麼開心。

後來,在廠子大院,我又認識了年齡相仿的大鵬、小峰那一幫人,他們就住在廠子裡,父母也都在廠子上班。

小孩子的交情總是來得很快,沒多久,我們就變得形影不離。

大鵬喜歡穿著他爸爸當兵時留下的大頭皮靴,小峰總是能從家裡帶出些新鮮玩意,而我則能從爺爺的車間裡拿出些鐵片銅棍分給大家當兵器。顯然,我們彼此都有能吸引對方的地方。

幾次闖禍後,廠子裡的人對我們大加指責,不過,我們也一次次地變得更聰明,遵循著毛主席的偉大教導:「從戰爭中學習戰爭。」

我們成群結隊,玩玩鬧鬧,能感覺到在廠子的眾人心中,我們更像是孫猴子和七十二路妖王聚首一般,除了無法無天還是無法無天,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捅個婁子。

可我們仍舊雄赳赳氣昂昂,誰管他們怎麼想?

我們的隊伍逐漸壯大,連大院裡賣冰棍人家的傻兒子也加入了我們。他凹陷的黑眼窩,瘦骨嶙峋的身材,都成了大家玩笑的對象。

但不得不說,他媽媽對我們挺好,還時常給我們汽水喝,看在這點上,我們倒也沒有過分地太排斥傻子。至少敢理直氣壯地說,雖然經常欺負,但從未嘲笑。

我一直認為,是我們給了他的人生不一樣的天空。

遠處教學樓裡的音樂聲,毫無阻礙地傳遍了廠子大院,我們每人一輛自行車,在歌聲中飛馳,我騎著爺爺的那輛藍色的「二八」衝在最前面,因為我總覺得最爽的風只會吹到離它最近的人。

可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也正是這陣風,帶著我們向著歲月的方向狂奔,而我們卻忘了回頭。

我從沒想過,那個白色的教學樓,竟在之後承載了我的中學時代,而那曲早就聽過的音樂,竟成了每天束縛我自由的無形之鎖。

後來,大鵬成了我同校不同班的同學,可沒多久就轉去了其他地方,失去了聯繫,小峰不知去向也再沒見到過,而傻子則因為犯了一場病死了。

回想起來,那段時間過得太快了,太快了,快到甚至讓我覺得死的不是傻子,而是我們的年少輕狂。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廚房裡的陽台我再也無法全身而入,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把鐵水、螞蚱、廢鐵和傻子忘得一乾二淨。

臨中考前,因為班主任大發慈悲,班裡的同學得以在操場上踢了次球。大家像久旱逢雨般地玩命奔跑,你追我趕。

我使足氣力,一腳把球踢得老高,眼看著它飛過了球門,落到了一排磚瓦房上。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見了,瓦房頂上好像正坐著一個少年。他笑著起身,然後一記飛腳把球踢了過來。

是那麼開心。

而沒有人知道,他身後藏著的正是我的整個少年時光。那個考好了就100分,沒複習就99分的年齡,好像總是握著大把可以揮霍又不會被追究的時間。

那時的時間花不完,也用不盡,而我們卻終究還是沒能跑在它的前頭。

如今,我終於肯承認,其實世界從來不曾為我們而改變。

可我卻依然記得,在那些個自在如風的夏天裡,頭頂的那片陽光是那麼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