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溫柔的歎息 > 溫柔的歎息 >

溫柔的歎息

早上去公司上班,在電車裡遇見了四年沒見的弟弟。

我坐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剛開始打盹,一雙髒兮兮的旅遊鞋進入了我的視野。霍,真夠髒的。我剛要閉眼睛,電車晃蕩了一下,那個人也跟著一踉蹌,藏青底小白點的襪邊從旅遊鞋和牛仔褲的一點點縫隙間露了出來。「嘿,小水珠。」我這麼想著抬頭一瞧,竟然是弟弟。

「喲,你呀。」

就跟昨天才分手似的,弟弟滿不在乎地跟我打了個招呼。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喲」了一聲。

他脖子上戴的銀項鏈上吊著一個香水瓶似的奇形怪狀的東西,這東西正好在我眼前,反射著朝陽,亮得晃眼。

「這怪怪的玩意兒,什麼呀……」

你怎麼在這兒?這幾年怎麼過的?想問的該有一大堆,卻問出了這麼一句。

「這叫時尚。」

「什麼?」

「不好看?」

弟弟得意地晃動著那個吊墜,給早上安靜的電車裡注入了奇妙的空氣。

「這是我前兩天買的。」

他興奮地介紹了起來。旁邊正在看文庫本的女人抬起頭瞧他,坐在女人旁邊的男人也瞧過來。幾秒鐘後,我也用和他們一樣的目光瞧著弟弟。

「這東西能打開的。」他說著把項鏈從脖子上摘下來,在我眼前晃悠著,好讓我看得更清楚點。

「行了。」

我繃起臉,衝他噓了一聲,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好熟悉的笑容。

「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我冷淡地說。

「好,好。」他答應著,百無聊賴地擺弄著那個吊墜,又拽又彈的。

「我去了好多地方呢。」

「是嗎。」

我喝著咖啡,無所顧忌地打量著好久不見的弟弟。

現在坐在我面前的風太,理應是比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長大了四歲,可是看上去邋裡邋遢、髒了吧唧的。鬍子沒刮,頭髮好像也有日子沒理了,卡其色上衣也很單薄,看著挺冷的。髒兮兮的臉上,一對清楚的雙眼皮眼睛正對著這邊。別看他的相貌像是歷經風霜,看上去不無仙風道骨的味道,可總感覺身上散發著頑固的幼稚氣息。也許因為我是他姐姐,才有這種感覺吧。送咖啡過來的女服務生也偷偷地瞅了他幾眼,說不定也是因為感覺到了他身上的這種與外表不相稱的幼稚吧。

「圓,你現在幹嗎呢?」

「工作啊。」

「在哪兒?」

「離這兒不遠。還是原來那兒。」

「原來那兒?」

「你不記得了?我在那家中介公司做事務員。就在前邊那棟樓裡。」

「哦,那兒啊。」

弟弟瞇起眼睛,沒說什麼,也搞不清他到底記得還是不記得。

「你呢?」

「我?你猜猜我都幹什麼了?」

差點忘了,這傢伙素來喜歡這樣自鳴得意地岔開人家的問話,我最煩他這毛病了。

這幾年,我連他的去向都忘了擔心了。

只不過偶爾會想起有他這麼個人來。比如到了盂蘭盆節的時候,就像懷念故人那樣,念叨念叨他:「記得那時候,風太呀……」過年時,面對著滿桌的美味佳餚,會說起「風太最喜歡吃黑豆了」,等等。

「這個嘛,想都沒想過。誰老惦記你呀。反正你這傢伙去哪兒都餓不著。」

弟弟以前就喜歡一個人出遠門。他的模樣長得比我這個女孩要可愛多了,又能說會道,總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所以他一直是我們全家人的開心果。可不知他是幾時學會的,他知道利用只要表現得天真爛漫就不會挨罵這一點,逮著機會就拿家裡人耍著玩。加上父母都是好脾氣,不知該怎麼管教這麼個弟弟,經常是束手無策的。

有一次全家出去旅行,弟弟突然沒了影,一家人急得到處找他,可他卻拿著帶來的觀察鳥類用的望遠鏡在觀察我們。終於被我們找到後,他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嚷著「剛才我肚子疼得要死」。他哭得那叫逼真,看著都讓人心疼。所以,儘管我們也猜到他在裝相,不,知道他多半是裝哭,最終還是原諒了他。瞧著無可奈何地互相對視的父母,我只能乾著急。

因此,四年前聽到母親在電話裡擔心地說這一個月都沒聯繫上風太了的時候,我真想說「那不是挺好嗎」。不行,不能這麼說,我心裡這麼想著,可還是憋不住說了出來。「你說什麼哪。」母親反駁道,但她的語氣裡卻透著安心感。然後我又和父親交談了幾句。最後我們全家達成了一個共識:無論我們擔心也好,不擔心也罷,反正弟弟去哪兒都混得下去的。再者說,我們要是擔心他,反倒中了他的圈套,那才氣人呢。父母怎麼想我不管,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不上他的套了。這麼一想,漸漸地就很少想起他來了。事實上,見不到人影,聽不到聲音,似乎自然而然就能淡忘。

「沒錯,當然混得下去嘍,就在你起早貪黑幹活的時候。」

他往咖啡杯裡放了塊方糖,匡啷匡啷攪動著,笑嘻嘻地答道。從他那長頭髮遮擋的兩隻眼睛裡,也分明流露出希望我追問下去的神情。

不能上他的鉤,我故意換了個話題,談起了父母的事,什麼上個月他們去越南旅行了,又開始養狗了,等等。弟弟饒有興致地瞇著眼睛聽著。我很不習慣他這種眼神,總感覺倒像自己在編著拙劣的瞎話似的,便不想再往下說了。在能說會道的人面前講話,一向感覺如此。就連稀鬆平常的聊天,也覺得別人在給自己打分似的。

看了看表,差十分鐘就到點上班了。咖啡快要喝完了,隱約看得見杯底的玫瑰花圖案了。

「我該走了。」

「啊,去哪兒?」

「公司啊。給你,回頭付一下賬。」

我在賬單上放了五百日元硬幣。風太捏住了我拿硬幣的手指。

「再坐會兒吧。我還什麼都沒說哪。」

「誰讓你不回答呢?」

「說來話長啊。」

「有工夫再說吧。」

「圓,求你個事。」

「半天嗎?」

「不用,就幾句。」

「什麼事?」

「今天,我可以去你家住嗎?」

弟弟一眼不眨地盯著我,我帶著做姐姐的威嚴冷靜地回視他的眼睛,心想,趁早給他嚇回去得了。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像捏著根香腸似的捏著我的手指頭,就等著我回答。

「憑什麼呀?」

「沒地兒住啊。」

「回爸媽家住唄。」

「不回。」

「為什麼呀?」

「住他們那兒不合適了。」

「住我家也不合適呀。」

「我等你下班。」

「沒準什麼時候呢,特忙。」

「沒事,反正我沒什麼事可幹。嗨,你帶沒帶什麼可看的?」

「帶了一本。」

「借我看看。」

我從包裡拿出一本文庫本遞給他。這是一本都改編成了電影的外國暢銷小說。

「嘿,你也看這種東西呀。」

「不行嗎?」

「好了,你去忙吧。」

風太仰靠在沙發上,翻開小說看起來。他真的打算在這兒等我嗎?我有些懷疑。這個風太,四年都沒音訊了,一見面就讓人家帶他回家住,還理直氣壯的。

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他第一次離家出走,就因為和我吵了場無聊的架。結果鬧得母親哭哭啼啼的,正在大阪出差的父親趕了回來,我被嚇得臉色發青,充滿了罪惡感。父母半夜三更請街道播放尋人啟事,最後在鄰街的遊戲廳裡找到了他,當時他也是這副樣子。剛找到他的時候,確實老實了一會兒,回到家才過了一個小時,他就完全放鬆了下來,一個勁嚷嚷「我要吃披薩」,並最終美滋滋地吃上了叫外賣送來的還冒著熱氣的披薩。我們全家人連被夜裡的小雨打濕的衣服都顧不得換,望著平安無事找回來的風太,無緣無故地感動得不得了。當時,在我們的眼裡,沐浴著晨暉、狼吞虎嚥地吃著最喜歡吃的東西的風太,簡直寶貴得無以復加。由於疲勞和驚嚇,我發起了高燒,最後病情加重,轉成肺炎住了院。弟弟到醫院來看我,憑著他那天真可愛勁,贏得了護士們的疼愛,還從人家送給我的果籃裡,得了一根香蕉帶回家。

此刻正坐在離那家醫院很遠的、新宿某咖啡屋的沙發上看文庫本的弟弟,除了個頭長高了之外,和小時候沒什麼兩樣。

我一言不發,默默地離開了桌旁。

「江籐小姐,剛才那個人,是你男朋友?」我剛在辦公桌前坐下,斜對面的小峰姐就問道。

「剛才那個?」

「就是在地下通道和你並肩走的那個。我看見了,你們進了咖啡屋。」

「啊,他不是。」

「什麼?真的?你們倆走路的時候挨得多近哪。一般關係可沒那麼近乎吧。」

我含糊地笑笑,說了個「不是」,結束了這番對話。耳邊傳來進公司第一年的幾個女孩子圍著咖啡壺嘰嘰喳喳嚷嚷「沒有咖啡豆啦、沒有過濾紙啦」的聲音。可能沒有人知道,每天早上都是我比她們先到公司,提前煮好咖啡的。「真是的,一大早就這麼鬧騰。」小峰姐嗔怪地嘟囔著,朝那邊走去。

辦公桌周圍只剩下我和一直盯著電腦屏幕的科長,非常安靜。我彎下身,接通了桌子下面的電腦電源,黃綠色的小燈亮了。

「是我弟弟。」這句話我說不出來,也沒有必要說吧。不過,沒想到小峰姐今天這麼早就來了,可能是昨天有活沒幹完吧。

吃完午飯,看看時間還有點富餘,我就去了趟銀行。回來的時候,路過風太等著的咖啡屋,隔著門往裡瞧了瞧。他坐的桌子特別靠裡,所以只能看見跟早上一樣忙活著的女服務生和穿西服的上班族。

正要回辦公室的時候,剛好碰見小峰姐她們吃完午飯回來。她們叫我一塊去喝杯咖啡,這種事不常有。我瞧了一眼就在旁邊的那家咖啡屋的箱型招牌。還是白天,電燈沒亮,在地下街幽藍的照明下,那就像是被人遺忘了的一隻箱子。

「江籐小姐,去不去?」

「啊,不了,我不去了。」

「哦。」

小峰姐她們進了那家咖啡屋。我要是和她們一起進去的話,風太會怎麼看我呢?我這麼想像了一下,但沒打算付諸行動。

「下班啦?」八點多,我去接風太,他就像一條搖頭擺尾的狗似的,衝我咧著嘴笑。「想喝點什麼?」

「咖啡。」我簡短地說。風太叫來女服務生,要了兩杯咖啡。還是早上那個女孩。見我在包裡摸索東西,風太從鄰桌拿來煙灰缸,輕輕放在我的面前。

「幹嗎?」

「怎麼了?」

「我不抽煙。」

「哦,不抽啊。」風太邊說邊骨碌碌地轉動眼珠子。這是他感到尷尬時的習慣動作。

「你一整天都待在這兒嗎?」

「嗯。」

「不無聊嗎?」

「巨無聊。這書,沒勁透了。」

「是嗎?」

「我說,圓,難道你覺得這種書有意思?看書的時候,我老覺得有個戴著紅領結的男人在旁邊沒完沒了地解說似的,什麼『這兒你該哭了』,什麼『這兒你要感覺緊張』啦,煩死人了。」

「風太,我可不像你腦袋瓜那麼聰明,所以需要一個戴領結的給我解說。這是這麼回事,那是那麼回事。要是不被人家當傻冒,就覺著累得慌。」

「哦,我明白了。」

女服務生送來了兩杯咖啡,風太溫柔地道了聲「謝謝」,女服務生眼睛裡露出了笑意,好像在說「我明白」。那笑容親密得讓人都不好意思看了。從早上到現在,風太到底跟這個女孩要了多少杯咖啡呢?

風太馬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燙死了」,他叫著把嘴巴張得老大,還伸出了舌頭。他從小就這樣,明知道燙,卻緊著往嘴裡送,每次都做出這副怪相,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不過,我現在不再笑了。大概是見我沒什麼反應,風太喝了一杯水後,問道:「工作還順利?」

「還行吧。」

「圓,你當頭頭了吧?可以呀。不得了啊。」

「開什麼玩笑!我自己就是部下。」

「今天你後邊不是跟著一幫人嗎?」

「你說什麼?中午?你看見我了?我怎麼一點都看不見你呀?」

「從這兒能看見你。」

風太指了指我背後的玻璃說道。果然,臉貼近玻璃的話,就能從與隔壁店之間的一條細小縫隙裡看到一小部分地下街的情況。這使我高興起來,因為看起來像是我後面跟著部下呢。

「從這麼一條縫裡,你居然能看見。」

「能看見吧。太無聊了唄。」

「你真要去我那兒?」

「不願意?」

「晚上你睡覺的時候,我會襲擊你的,拿菜刀或者赤手空拳,可嚇人呢。你還敢來嗎?」

「真的假的?」

「以前跟我交往過的那個人說的。」

「哈,我早就猜到了。」

「什麼呀?」

「今天早上一見到你,我就想,圓一定是和男人住在一起。而且總感覺你和那個男的很可能處得不太好。」

「哼。」

「不騙你。我這個人,立馬就能嗅到別人的不幸。」

「其實也不是最近才分手的。老早了,一開始就合不來,直到最後還是合不來,僅此而已。」

交往了很長時間的男友,的確是剛剛於三個月前離我而去。我這才想起,風太從小就是這樣,直覺特別靈。

風太將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合十,就像叩拜那樣朝我低下頭去。厚襯衫裹著的胳膊肘,浸在裝了水的玻璃杯下面的一小攤水裡。

「姐,求你了。就住幾天。打掃衛生、做飯我全包了。」

說實在的,既然來了,也只能這樣了,開頭幾天估計還能相處愉快吧。儘管過不了多久,他可能會惹我生氣,不過也不讓人討厭就是。再說,在我面前低下頭求我的這個男孩子畢竟是我一奶同胞的親弟弟,我也覺得自己偶爾也該像個當姐姐的樣。

我和弟弟一起走出了咖啡屋。從早上我走之後到現在,風太在這一天裡一共要了五杯咖啡加一份鹹牛肉三明治。剛才那名女服務生看來一整天都在為他服務,這時她一邊擦著我們用過的桌子,一邊對他說了一句「謝謝光臨」。

風太一進屋,就嘟囔了一聲「真冷」。「沒有爐子。」聽我這麼一說,他聳聳肩說:「我就知道。」他這個動作就跟外國人似的,莫非他在國外待了很長時間?我心裡這麼琢磨著,但什麼也沒說。我不打算主動問他這四年裡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我站在放東西用的四腿圓凳上,打算從頂櫃裡拿一條沒用過的毛毯出來。風太也不幫忙,抱著胳膊仰臉瞧著我,光動動嘴,叫我「加油」。我使勁伸直了腰,好容易抓住了那個半透明塑料袋,整個揪出來扔到他腳邊,他彎下腰要去打開袋子。

「我可以吃飯嗎?只有麵條,吃嗎?」

「吃啊。我來做吧。」

「你做?你會做飯?」

「會做。做得好吃著呢。你別管啦,我來吧。」

「清湯麵就行。」

「什麼都不放嗎?」

「什麼都不想放。」

我對著鏡子摘去發卡和隱形眼鏡。風太停下拿毛毯的手,去廚房了。我打開熱水器燒洗澡水,然後靠在冰箱上喝著罐裝啤酒,瞧著在廚房裡麻利地忙活著的弟弟發愣。

「圓,你老是這樣一個人吃飯?」

桌子太小,面對面地吃東西覺著彆扭,兩個人便對著窗戶吃起來。

「差不多吧。」

「這樣啊。」

「不過,最近經常和同事們一起吃完了回來。就是那些白天和我在一起的人。」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嘴裡發苦。和同事吃飯,一年也沒有幾次,為什麼要扯這個無聊的謊呢?

「也喝酒?」

「當然。下班以後去喝,週末一直喝到趕末班車呢。有時候沒趕上末班車,就打車回來。要不就在誰家過夜。」

「真的?走上社會了嘛。」

「風太呢?」

「我基本上一個人吃。」

「你呢,現在幹什麼呢?」

既然聊到這兒了,我到底還是問了出來,沒想到他很老實地回答:「算是學生吧。」

「去學校嗎?」

「不怎麼去。」

「爸媽他們知道嗎?」

「他們以長遠的眼光看待我。可沉得住氣呢,他們倆。」

「那麼,你學習嗎?」

「嗯。」

「研究蜜蜂?」

「那是過去時嘍。」

風太曾經把研究蜜蜂作為暑假作業,還受到了市裡的表彰。

這天晚上,弟弟從他的大雙肩包裡拿出還算乾淨的衣服換上,睡在我的床鋪和壁櫥之間的過道裡。我也想過給父母打個電話,可轉念一想,沒準明天他又不見了,今天就算了吧。

高中畢業後,我就從家裡搬出來單過了,所以,我並不瞭解這幾年弟弟在家裡是怎麼個情況。如今,小孩子長成了大人,一家人都不住在一起了,更無從知曉了。

我頭朝窗戶躺著,從我的角度看,風太躺的位置是個死角,只能聽見鉛筆在紙上走過的輕微的沙沙聲。他好像正打著手電在不停地寫著什麼。

「風太,幹什麼哪?」

「寫東西呢。」

「寫什麼?」

「短歌。」

「短歌?噢,對了,你離開家之前好像說過要學短歌的。作一首給我聽聽吧。」

「圓,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啊。」

「你今天一天過得怎麼樣?」

「一般吧。不好也不壞。去公司上班,帶著風太回家。就是這樣的一天。」

「午飯吃的什麼?」

「意面。」

「和誰?」

「你不是看見了嗎,公司的同事。」

「吃午飯的時候,聊些什麼?」

「沒聊什麼。就是聊聊工作啦,週末怎麼過之類的。有的人已經有老公了,所以也聊那些事。」

「那些什麼事?」

「就是關於老公的事啊。比如老公為什麼事生氣啦、給老公買了什麼啦、老公把孩子弄哭啦、老公烤了蛋糕啦、全家一起去郊遊啦之類,特無聊的事。」

「你工作的時候,都想什麼呀?」

「當然是工作了。」

「別的什麼都不想?」

「那也不一定。」

「那你想什麼呀?」

「你有完沒完哪。老打聽這些幹嗎?」

「算了,不問了。那麼,你覺得明天會過得很愉快嗎?」

「不覺得。」

「好吧。」

手電的光滅了。我也沒跟他道晚安,睜著眼睛躺著。

四年前,在新宿的中央公園裡,他對我說想要學短歌。那時候我剛進現在這家公司才半年吧。那天是正午稍過,夏天的暑熱終於退去,陽光和煦。我一邊思考著下午必須要做的工作,一邊望著在綠葉還未落盡的櫻花樹下鋪上野餐墊,坐在上面吃午飯的公司職員們。他們吃著白色餐盒裡的午飯,面露柔和的笑容;打開的陽傘扔在野餐墊邊上。坐在我旁邊的弟弟,說話聲音像唸經似的,低沉而含糊,我有時想聽聽他在說什麼,可就是聽不清。櫻花樹下的那些人的說笑聲,卻要聽得真切得多。當時我想,要是能加入到那些人裡頭去聊聊天,該有多開心哪。

「圓,你累了?」

「嗯,大概。」

「就是這樣,我要跟你再見一段時間了。」

「什麼?」

「我決定出個遠門。」

「什麼?去哪兒?學呢,不上啦?」

他才上大學一年級,一隻手裡拿著一個裝筆記本的透明文件袋,看樣子是利用課間時間來找我的。

「我打算請一段時間的假。」

「你的意思是要休學?請假學短歌?怎麼,想要研究『百人一首』[1]了?」

「哪兒呀……」

「跟媽說了嗎?」

「說了跟沒說一樣。」

「爸呢?」

「說了跟沒說一樣……」

他在我旁邊來回拉著透明文件袋的拉鏈,瞧著我,等著我表態。

「早點說吧。我也不太清楚,至少,錢也是個問題啊。」

「嗯。反正先來跟你告別一聲。Adios[2]。Adieu[3]。再見。」

「好吧。拜拜。」

他並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公司職員們開始收拾餐盒、疊起野餐墊了。我看了看手錶。

「午休時間到了。」

「嗯。」

「那我走了。」

我沒有回頭。他也沒有朝我這邊看吧。他大概在看那些人疊起野餐墊走了之後,下面被壓倒的一片草坪吧。

恐怕要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了,我在公司的辦公桌前坐下來的時候,忽然這樣想道。恐怕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像剛才那樣坐在弟弟旁邊了。

然而,現在待在我房間裡的千真萬確是這個弟弟。沒有再也見不到面,而是重逢之後還在一起吃了清湯麵,而且正打算在同一間屋裡睡覺呢。這就叫做家人吧。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後,我坐了起來,看見床腳邊突起一塊立體形狀的毛毯。啊,這房間裡還有一個人哪。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之後,才躺下睡了。

早晨醒來一看,床邊的桌子上擺著早餐,風太靠著床在看電視。我拿了一杯水,躺在床上吃起了吐司,什麼也沒抹的吐司。

「你打算給我當保姆?」吃完,我對著他的後背說道,「不過,要是你每天給我做飯,還真是求之不得啊。」

弟弟正看得入迷吧,沒有答理我。我起了床,伸了個懶腰,看見昨天風太睡覺蓋的毛毯旁邊有一本大學筆記本,封皮上用粗記號筆豎著寫著「江籐圓」。我也沒打招呼,就翻開了本子,看見第一頁上寫了幾行字,結尾是「沒有希望」。從頭到尾再看,發現是昨天晚上我對風太說的那幾句話,被不加潤色地記錄了下來。

弟弟拿著一杯牛奶,坐在電視機前。我湊近一看,見他閉著眼睛,就用本子打了他腦袋一下。「幹什麼呀?」風太不樂意地說著揉了揉眼睛。

「這是什麼?」

「啊?」

「這個本子。」

「怎麼隨便看人家東西呀。」

「這些,寫的是我?什麼『沒有希望』,你說得著嗎?當然有了,多少的。多多少少的。」

「哦,是嗎?」

「這叫什麼?觀察日記嗎?」

「我的收藏呀。還有好多本呢。你想不想加入?」

「我可不想。什麼收藏?幹什麼用?」

「活在當下的人們的真實記錄啊。可寶貴了。」

「想搞什麼研究?」

「還給我好嗎?」

風太居然繃起了臉,真是少見。

「有什麼了不起的。反正別寫我了,拜託。」

我拿本子一角頂著他的肩膀還給他時,他意味深長地笑著說:「說不定能暢銷呢。」

中午和同事一起吃意面。吃飯的時候,聊的是工作的事和週末的事,還有老公的事。老公會生氣和做點心。工作的時候主要想工作的事,此外想不到別的。沒有希望。

這幾行草草的文字就是我的一天。前半部分還是我瞎編的,只有剩下的那部分是我的一天。我的每一天,就是這幾行字的複製、粘貼、複製、粘貼,如此延續下去的。

今天,在公司時發生了地震,震得挺厲害,女同事都嚇得尖叫起來。有的人鑽進了辦公桌底下。「江籐小姐,快點呀!」臉色煞白的小峰姐生氣地催促我道。沒辦法,我只好貓下腰鑽進辦公桌下面。等待搖晃消失的工夫,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今天死在這兒的話,風太的那本本子就到第一頁為止了。就白寫了吧。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只留下那麼幾行記錄,就要從這個世界消失,我真想一直躲在辦公桌底下不出來了。

搖晃消失後,我鑽出頭一看,小峰姐還縮在辦公桌底下,沒敢站起來。

「你沒覺得還在晃嗎?」

小峰姐磨磨蹭蹭地慢慢爬了出來,呼吸也有些紊亂。

「我這人,特別怕地震。我可不想死在這地方啊。怎麼能在公司落下人生的帷幕呢?!」

「沒事,大家都在一塊呢。大家在一塊的話,我就不害怕了。」

「喲呵。不過,江籐小姐,你那位男朋友可怎麼辦哪?活著的人多可憐呀。」

「我可不願意死在後頭。」

「哎呀,你男朋友也太可憐了。」

小峰姐笑了。她有丈夫和一個今年剛上小學的兒子。她辦公桌上擺著一張戴頭盔的男孩照片。要是記錄她的本子的話,恐怕複製和粘貼就行不通了吧。有老公和孩子的話,什麼吵架啦、和好啦、洗衣服啦、記賬本啦,各種各樣的單詞都會出現,口頭禪也會有很多,說不定能編成一個像樣的故事呢。

「喂,小圓嗎?」

在公司的電梯旁邊給家裡打電話時,除了像往常一樣的媽媽的聲音外,我還清楚地聽見他們養的那只柴犬在一個勁地瞎叫喚。

「媽媽,昨天風太來我這兒了。突然來的。我們在電車上碰見的。」

「風太嗎?他爸,小圓說風太回來了,在電車裡碰見的,去圓那兒了……」

媽媽沒跟我,而是跟待在同一房間裡的爸爸說了起來。

「媽媽,聽我說呀。風太挺好的,沒病沒災。等我下班回家,他應該還在,讓他給你們打電話?」

話筒口傳來一聲清咳,爸爸接過了電話。

「圓,你說風太去你那兒了?」

「是啊。昨天在電車裡偶然碰見的,後來就讓他住我那兒了。」

「還有呢?」

「他挺好的,沒病沒災。邋遢了點,可還算有人樣。讓他給你們打電話?」

「他在旁邊嗎?」

「沒在,我現在在公司呢。晚上回去他應該在。」

「讓他給家裡來個電話吧。不用了,我現在給他打過去。他在你家,對吧?」

「嗯,可能在。」

「好,我打個試試吧。」

「好的。我掛了。」

「啊,圓,風太個子長高了嗎?」

「什麼?個子?沒注意。不過好像瘦了點。個子嘛,嗯——個子吧……」

這大概是我們家的傳統吧,最該問的不問,淨問些稀奇古怪的項鏈啦個子之類無關緊要的事。

弟弟依然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而且真的做了晚飯等著我回來。晚飯做得還挺豐盛,除了白米飯之外,還做了幾樣蔬菜和魚。每隻圓形器皿都罩上一層保鮮膜,一盤盤擺在桌上,跟狗食似的。

「你會做菜?」

「喲,你不知道嗎?我其實挺喜歡做菜的。以前咱們在一起住的時候,我是覺得不合適才沒進廚房的。」

「什麼不合適?」

「還用說嗎?廚房是女孩子的地盤呀。」

「胡說,沒聽說過……」

我記憶中的風太,是個穿著運動西裝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胖乎乎的男孩子(現在已經瘦多了,但小的時候比我可要胖得多)。和我不一樣,他特別招人喜歡,總是表現得落落大方,所以,一向是只管飯來張口就行了。萬沒想到他居然還會做飯。

「爸爸來電話了嗎?」

「沒有啊。」

「他說要打給你的。」

「剛才我出去了一會兒,買東西去了。」

「呵!」

我說了一聲「我吃飯了」,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來。風太走到玄關那兒,給我剛剛脫下來的那雙皮鞋噴上護理劑,擦了起來。

「圓。」弟弟從玄關那兒叫我。

「幹嗎?」

「這雙鞋,還是拿去修理一下吧。後跟都露出釘子來了,得換個膠底了。」

「是嗎。」

「我明天拿去修修吧,順便也修修這雙?」

他舉起我夏天穿的褐色涼鞋晃著。自己的鞋被他說這說那,怪難為情的。

「嗨,風太,你過來。」

「幹嗎呀。」

「我現在給爸媽他們撥電話,你來接一下。」

「哦,好的。」

他居然爽快地答應了,我倒覺得沒什麼勁了。

「也是啊,有日子沒跟他們通話了。OK,打個電話。」

「好,嗯……」

往家裡撥了電話,先是媽媽接的。「讓風太跟你說吧。」說完這句,我頓時感覺一陣緊張,表情嚴肅地將話筒遞給了風太。儘管我們大家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可人家卻跟沒事人似的,模仿女孩子的嗓音尖聲尖氣地接了電話:「喂、喂——」「壞蛋。」我忍不住啪地拍了他腦袋一下。

「媽媽,你好嗎?」

大概是被我拍疼了,他衝我使勁齜牙咧嘴,不過說話的語調還挺平穩的。我覺得在人家旁邊默不作聲地聽電話不大合適,就三口兩口吃完吃了一半的飯,去廚房沏咖啡了。往過濾器裡倒開水的時候,聽見風太在隔壁屋裡開心地笑著。媽媽一定很高興吧。不在身邊的兒子,可能比在身邊的女兒更可愛些吧。

眼前浮現出小峰姐辦公桌上擺著的那張戴頭盔的小男孩照片。媽媽會不會也像她一樣把風太的照片擺在起居室裡呢?

「打完了。」風太把話筒交給我時,我剛剛把杯子裡的咖啡喝光。風太似乎沒打算跟我談談打電話的感受,一眼瞧見水槽台上放著的咖啡粉,說了句「我也喝」,就自己燒起開水來。

晚上睡覺前,風太問了我和昨天一樣的問題。今天過得怎麼樣?中午和誰一起吃了什麼?做了哪些工作?你覺得明天會是什麼樣的一天?我說了一些關於地震的事,然後又問了他一次寫這些幹什麼用,但還是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他只是用「感興趣」或者「為了研究」等來搪塞我,隨後就緊接著問起下一個問題來。

第二天早晨,我又看了筆記本,只不過增加了寥寥幾行而已。

圓中午和小峰姐一起去商場的烤鰻魚店吃飯。小峰姐說孩子學校的運動會臨近了,每天早上要早起陪孩子鍛煉,還給孩子做了舞蹈服。中午,發生了強地震,鑽進了辦公桌底下。今天來登記的幾乎都是老大爺模樣的人,向他們說明為他們介紹的工作比較費勁,但必須耐心接待。由於會議延長而加了班,大家一邊吃點心一邊開會。

本子上記錄的我,和前輩一起吃鰻魚飯,聊孩子運動會的事,對工作也抱有一定的責任感,加班又是如此的溫馨。其實,關於運動會的內容是我在廁所裡聽說的。我正刷牙的時候,小峰姐她們進來了。只有三個洗手池,我讓出來,自己站在角落裡的粉紅色垃圾箱旁邊一邊刷牙,一邊聽她們聊天。

「這東西,你打算每天都記?」

「你不願意?」

「那還用說。」

「圓,高中時代不都寫過日記嗎?我現在是代替你在寫日記啊。有人願意替你寫,多運氣啊。」

「沒覺得。」

我嘴上這麼說著,眼睛又看了一遍記錄,心想,這麼接著往下寫,似乎也不錯啊。上高中的時候,看著日記的頁數一天天增多,是我的一大樂趣。彷彿連續寫下去就會自動變成一個故事似的。比起寫日記來,回過頭去看日記的時候更讓我激動。現在,這種同樣令人懷念的興奮感覺,夾雜進嶄新筆記本的紙張的氣味,正隱隱地刺激著我的鼻孔深處。

第二天、第三天,弟弟都還住在我家。回過神來,已經一個星期過去了。

昨天回來的時候,看見他和房東站在公寓門前聊天,我吃了一大驚。他們就像祖母和孫子似的親親熱熱地說笑著,弟弟手裡還端著一小箱橘子。

「啊,姐姐,你回來啦。」

風太說著沖發愣的我親暱地擺了擺手,平時見我只是點點頭的房東太太,今天也說了句「您回來了」。

「這橘子,我就收下了,真不好意思。」

風太稍稍抬了抬那箱橘子,表示感謝。上年紀的房東太太聽了,眉開眼笑地說:「這東西上歲數的人吃不動了,得靠年輕人幫著吃才行啊。」我在這兒都住了四年了,從沒看見過她如此高興的表情。

「按說這屋子不能住兩個人,不過,有困難也沒有辦法呀。回頭有合適的地方,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吧。」

房東太太擺出一副通情達理的面孔對我說完,裝可愛地朝弟弟擺了擺手,回同一小區內的自住房子去了。

「真是邪了門了。你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一進屋就問道。

「沒有啊。我跟她打聽去郵局怎麼走,就熟悉了。」

就這麼簡單。

我簡直就像跟一條寵物狗生活在一起一樣。風太整天不是舒舒服服地躺臥在房間的一角,就是吃點這吃點那的。有時候他湊到我身邊來跟我說話,看我不想搭理他的話,就知趣地自己一邊老老實實待著,要麼就出門瞎轉悠去。我也不大介意他的存在,照舊看自己的書啦,熨衣服啦,和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差不了多少。

要是放任不管,說不定他就賴在這兒不走了。我剛開始萌生這個念頭,一天下班回到家,風太就不見了,桌上照常擺好了晚飯。我打開電視,慢悠悠地吃起飯來。風太后半夜才回來。

他換上了乾淨的條紋襯衣,裹上毛毯,躺在床與壁櫥之間的那條狹長過道裡。中飯吃了什麼?開了什麼會?來登記的是什麼樣的人?你給他介紹了什麼工作?喝了幾杯咖啡?和誰一起回家的?一路上聊了什麼?我的腦袋困得迷迷糊糊,問什麼答什麼。他的聲音就像用剪刀飛快地剪東西似的,清晰地鑽進我疲倦的腦子裡。

最後,回答完「你覺得明天會過得很愉快嗎」這個問題,我微微抬起了頭,只看得見風太從毛毯裡露出來的腳底板。無論我回答「是」或「不是」,弟弟這怪模怪樣的腳底板都只會露在那裡不動,就像跟死人說話似的,無論什麼樣的答案都不會從那裡滲進去。

我瞧著眼前的腳底板,等著下一個問題的工夫,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其實自己才像一條寵物狗呢,每天回到風太這兒來,向他報告自己一天的行蹤。我重新蓋好了被子,面朝牆準備睡覺了,聽見鉛筆的聲音還在持續著。

今天早上,在去公司的路上碰見了同期進公司的小林君,他請我喝了咖啡。小林君人不壞,就是給人感覺有些輕浮,對他一直沒什麼好感。今天忙於接待來登記的人,小峰姐好像也很忙,連聊天的工夫都沒有。

午休時間有富餘,就去獻血了。還看了漫畫,吃了麵包圈,然後回去工作。傍晚去郵局寄後付費郵件時,感覺到了些許秋意。七點多有登記面談。我最楚晚上來登記的客人,可也沒有辦法。為了散心,下班後和小峰姐一起吃了布丁後回家。

來修壞掉的打印機的外包公司員工不愛說話,長得也不大順眼,不過小峰姐說對他挺有好感的。談到對男人的感覺,圓和小峰姐喜歡的類型似乎大相逕庭。對於最近來公司打工的小伙子,小峰姐也老是誇讚。

最近幾天,有個人天天打電話來,挺煩人的。他曾經幹過幾十份工作,都被炒了魷魚,這倒成了他炫耀的資本,還以居高臨下的態度問我,有沒有本事給他這樣的人介紹工作。既然是客人,就不好怠慢。我客氣地耐心聽他講完了之後,卻感覺不到他想找工作的迫切願望,所以也不能把他轉給協調員。

重又看了一遍,實在讓人洩氣。自己每天過得真是要多平庸有多平庸啊。除了獻血、去郵局,就是打印機、煩人的顧客,連這樣生活過來的我這個當事人,也只能說「那又怎麼樣」。再說小峰姐怎麼怎麼那部分,還是徹頭徹尾的捏造呢。我真是無話可說。

風太在往本子上記錄著我說的話,看他的表情蠻認真的,可誰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呀。弟弟的直覺力這麼強,說不定早就把我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了。

「今天我回家晚。」星期五早晨,風太一邊穿鞋一邊對我說,「我下午出去,晚飯可能做不了了。去見一個大學同學。」

「我也回來晚,不用做了。」

「有事?」風太立刻問道。

「聯誼會,為臨時工舉辦的,大家去喝一杯。」

「去哪兒?」

「不知道。公司附近吧。正合適啊,今天咱倆都在外面吃吧。」

「知道了。」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聯誼會,我就是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了。不過,偶爾說說也沒什麼。自從風太來了之後,一直都是和他一起吃晚飯的。雖然我說過「週末要趕末班車回來」,可是上週一不小心,像平常一樣直接回了家。所以,今天不編個「和同事一起去喝酒」的瞎話,就總覺得悻悻的。

儘管我的悻悻純屬多餘,但一想到萬一他懷疑我撒謊,我還得自圓其說,就夠鬱悶的。即便我直接回家,他哪兒知道啊?不過,有可能的話,真的找個人一起在外面吃完了再回家,說不定也蠻不錯的。

剎那間,好似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開了個洞,一股風從洞裡吹了出來。坐在電車上,這個偶然的念頭一路上都在我腦子裡轉悠。對呀,我就趁這個勢邀請別人,或者接受別人的邀請怎麼樣,感覺就像別人那樣很隨意地說「去喝一杯」?

自打進公司到現在,不管是受邀參加什麼樣的聚餐,我幾乎都拒絕了。在那種場合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又不大會喝酒,只能在角落裡乾坐著玩弄擦手巾。與其受這份罪,還不如跟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兩人在家裡舒舒服服地吃飯呢。所以我總是編個理由給推掉,什麼「要在家裡等快遞」啦、「父母要來」啦之類的。一來二去,人家也就不怎麼叫我了。我的心倒是放下了,但也確實有種說不清的失落。就從今天開始,嘗試著改變一下自己也好。雖說以前自己一直是那樣,但沒有道理說以後也得這樣下去啊。

所以說,沒必要因為跟風太撒了這麼個謊,就覺得心虛。這點事沒什麼可犯難的。

在公司裡,我一整天差不多都在琢磨這事。如果說要約的話,首選應該是每天都跟我打招呼的小峰姐吧。我跟她說「今天晚上有空嗎」好呢,還是「可以的話,今天一起吃個飯再回家」好?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去喝一杯好不好」合適?不管我怎麼說,估計她都會特別驚訝的,或者感覺怪怪的吧。

「小峰姐。」小峰姐站起來準備去吃午飯,我叫了她一聲。

「有事?」小峰姐從抽屜裡拿出牙刷套盒,朝門口等她的人擺擺手說,「我馬上就去。」

「那個,今天……」

「什麼事呀?」

小峰姐挎上名牌坤包,一邊整理頭髮,一邊等我開口。在她那塗著濃濃眼影的眼睛裡射出的銳利目光的注視下,我突然間畏縮了。結果,自己造成的沉默愈加覺得沉重,原本準備好的話也跑得沒影了。

「對不起,我忘了想說什麼了。」

「怎麼啦,我說江籐小姐?」

「抱歉,最近特別愛忘事……」

「沒準是青年性[4]……那個詞怎麼說來著?想起來再告訴我好了。我去吃飯了。」

「好,好。」

小峰姐不行的話,該找誰呢?同期進公司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風太的筆記本上也寫著的營業部的小林君,還有一個是會計科的女同事。這位會計姬野小姐特別愛美,頭髮染成鮮亮的淺褐色,指甲修得特別漂亮,形象也總是非常華麗。除了歡迎新職員和進修結業典禮之外,我從沒和她一起去喝過酒。還是小林比較爽快,好說話一些,但他根本一次也沒像日記裡記錄的那樣,請我喝過咖啡什麼的。再說他經常跑外。而且,冷不丁和一個關係都不怎麼要好的男子一起去吃飯,合適嗎?

這麼胡思亂想著就到了傍晚,下班鈴響,小峰姐走了,會計女孩也走了,同科室的前輩也都回家了,只剩兩個沒怎麼說過話的後輩在忙著加班,別的科室的年輕人來叫他們,他倆也趕緊收了尾,轉眼間就沒影了。我終於下了決心,去營業部那邊一看,只見白板上寫著的「小林」名字旁邊,貼著「外出一天」的磁貼。

進站的站站停電車上,乘客稀稀拉拉的,數都數得清,沒等他們下來,人們就擁上了車。在座位上一坐下,我就掃視起車廂裡的人來。有公司職員、學生、中年人、老年人。這些人中有可能和我一起吃晚飯的,到底有幾人呢?

一個年輕母親推著一輛空嬰兒車上了電車,隨後,抱著嬰兒的父親和一個貌似他們朋友的、戴毛線帽的男人上了車,站到了我面前。三個人看上去都比我要年輕,穿戴得非常新潮且自然。做著滑稽相在哄孩子的父親手上有刺青,手指根部刺了一排漢字數字。旁邊那個朋友的耳垂上穿了個插得進一支鉛筆的窟窿眼,但他看嬰兒的眼神卻十分溫和,不含一絲惡意。

我不禁暗自祝福這幾個年輕人能夠幸福長久,儘管我和他們素不相識,只不過同坐了一趟車,儘管人家恐怕根本就沒朝我瞧一眼。

也許是因為嬰兒一直哭鬧個不停,三個年輕人在開車鈴響後車門即將關上的一瞬間下了車。電車啟動了,我從車窗看見三個人在站台上哄孩子。

我從包裡拿出文庫本,放鬆了姿勢看起書來。剛看了幾頁,發覺有個什麼東西出現在了我視野的角落裡。我稍稍移動了一下視線,捕捉到了那個東西。一雙眼熟的鞋子。一雙髒兮兮的藍色旅遊鞋,白色的鞋帶幾乎已成灰色,就位於我的斜對面。絕對是風太。意識到的一瞬間,我打定主意死活不抬頭。

風太肯定正瞧著我吧?知道我在裝蒜吧?那也無所謂。這樣最好。不然,我真不好解釋,這個時間應該正在開聯誼會的,怎麼會在這兒呢?

隨著車身的晃動,風太的鞋一點點往我這邊蹭了過來,我眼睛盯著它,腦子打算想別的事。

「圓。」

我定定地看著文庫本上的字,假裝沒聽見。旅遊鞋鞋尖碰了碰我的淺口鞋鞋尖,我只好抬起頭來,只見風太穿著早上走的時候穿的那件衛衣,雙手抓著吊環。

「幹嗎?」

「圓,難道說你早就發現我了?」

「嗯。」

「怎麼這樣啊?我還怕打擾你呢,可不理你又感覺怪怪的。萬一你一抬頭,冷不丁瞧見我,心情多不爽啊。嘿,原來你看見我啦,嗨。」

「看見你的鞋了。」

「聯誼會呢?」

「取消了。那個臨時工有事提前走了。」

「剛才那個小孩兒,真好玩啊。」

我面無表情地再次把視線落回到書本上,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到了站,我是不是非得跟風太一起回家呢?非得像一對夫婦似的相伴彎去超市,拎著塑料袋並肩走回家嗎?

好半天沒聽見風太說話,我抬起眼睛瞅了他一下,他趁機趕緊對我說:「我一會兒去見個朋友,你也一起去吧?」聲音大得只怕別人聽不見似的。

「不了。」

「怎麼了?」

「胃不舒服。」

「那就買點亂燉,一起在家吃?」

「我從來不吃半成品。」

「為什麼?」

「對身體不好。吃那種東西還不如光喝水呢。」

「唔……」

現在抬頭看風太的話,恐怕會被他全部看穿的,看穿那本本子上的記錄以及剛才我說的話,有一半是謊言。

「圓,指甲油脫落了哦。」

「我可以看書了嗎?」

我把目光落到書上,一直盯著自己的指甲。

剛一走出檢票口,就看見一個穿著粗呢短大衣、圍著紅格圍巾的高個子青年倚靠著售票處的牆壁站著。他留著邋遢鬍子,弄了個飛機頭造型,整個一過了時的時髦青年。高腰皮靴珵亮得出奇,目光犀利,感覺難以接近。我心想,該不會是這個人吧。偏偏他正是風太的朋友。

「嗨,風太。」

一看見風太,他滿臉不高興似的走了過來,於是,我也不甘示弱地沉下臉去面對他。

「好久不見。這是我姐姐,圓。」

「你好。」

我冷淡地問候了一聲看著他,他陰沉著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實在無法與之抗衡,便求助般地朝風太看。風太嘿嘿一笑,說道:「沒騙你,是我姐。」

「不太像啊。」

他嘟囔著,感覺上嘴角似乎擠出了一絲微笑,然後又含混不清地咕嚕了些什麼。這個人也許沒那麼可怕,我心裡琢磨著。

「弟弟承蒙關照了。」

我照例低了一下頭。他也說著「哪裡」低了一下頭。風太揪著我倆的圍巾,把我倆的頭揪起來。

「省省吧,又不是相親。這哥們,叫綠。名字像女的,其實是個男的。」

「是嗎?這名字少見哪……」

這個人就是跟我一起吃晚飯的人嗎?這個念頭即刻被我自己否定掉了。管他是誰呢,懶得去想這些。

「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嗎,老姐?」

我一口拒絕了。風太還是一個勁地勸我去。「去吧。」「不去。」「顧慮什麼呀?」「不想去……」我一邊推辭著,一邊朝弟弟的朋友瞧了一眼,他的臉又陰沉下來了。不過,從他低著頭的樣子和不時瞅瞅我們的眼神來看,似乎並沒有不高興,只是出於禮貌才一直不說話的。可能他生相如此吧。我也屬於那種一不說話就容易被人誤會是不高興的人,於是乎不禁對他產生了親近感。

儘管被弟弟說得有些心動,但我還是沒有去。從戴著圍巾的那個人背後昏暗的窗玻璃上,我彷彿看見了自己在玩弄擦手巾的影像。

回到家裡,我開了一聽啤酒,一個人吃著清湯麵。放洗澡水的時候,我坐在床上,弓著身子,胳膊肘支在膝蓋上。聽見熱水漸漸注入浴缸的聲音。這聲音那麼讓我心安。我彷彿看見水柱正穿過熱騰騰的水汽筆直落進浴缸。幾分鐘後,我泡在了清香四溢的暖融融的熱水中。我由衷地感到沒和風太他們一起去是對的。但同時,心裡卻也像硌著一塊什麼東西。

我吃起房東送的橘子來。橘子還有半箱。我試圖像剝橘子皮那樣把那個心結解開。反正也閒著沒事,就當作是不使用器械的純粹頭腦體操好了。

風太好像和那個年輕人喝了酒,回來時滿臉通紅,走路一搖一晃的,脫鞋的時候,把玄關擺著的花瓶給碰倒了。「麻煩大啦!」他叫了一聲,然後獨自誇張地大笑起來。

「你也愛喝酒啊。」

「對嘍。」

「這屋子,禁止嘔吐。」

「放心放心。哎哎,綠說他想來咱家玩。」

「綠?」

「剛才那傢伙呀。不至於給忘了吧。就是那個帥小伙,飛機頭。」

我正坐在床上看書,風太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滿嘴的酒味。他打了個大哈欠,心情似乎挺不錯。

「離我遠點,難聞死了。」

「他說想來咱家。」

「那個人是你什麼朋友?」

「大學裡的朋友。」

「怎麼看著凶巴巴的。」

「那傢伙嗎?他可不願意你這麼想噢。」

「他一直留那種髮型?」

「是啊。而且還愛戴紅圍巾。」

「是嗎……」

「怎麼,喜歡上了?」

「喜歡他?開什麼玩笑!」

「還是喜歡吧?這麼神速?那傢伙還提到你呢。說你挺迷人的,還說你長得像他一個朋友什麼的,夠逗的吧。怎麼樣?喜歡吧?」

「沒感覺。」

「不會吧。」

兩人都不說話了。風太一下子躺倒在床旁邊。我瞧著他那圓圓的腦袋,又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橘子剝了。

我躺在床上想。

那個戴紅圍巾的人說,他迷上了我。

這就叫特殊嗜好吧?

他吃飯的時候是什麼樣呢?

他喜歡喝咖啡嗎?

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還是裝出來的?

中午和兩個後輩女孩買來中餐盒飯去屋頂上吃。因為晚上有聯誼會,就把費時間的活推後了。聯誼會因主角新人身體不舒服,提前走了,而推遲到下周。其他人留下加班,我沒那份心情,就回家了。

在回家的電車上遇見了弟弟。在車站見到了弟弟的朋友,長得有點凶,但印象還可以。

儘管喝醉了,可弟弟還跟以往一樣,沒有耽誤記錄。第二天早晨,我看了一下,字寫得特別潦草,但內容還挺準確。我編出來的那一段也一字不差地寫在上面。

弟弟一邊看電視一邊喝牛奶,嘴角泛著白沫。他回頭對我說:「昨天記的內容,真有點愛情小說第一章的感覺哪。」

「什麼?」

「就是『第一章邂逅』的感覺。」

「是你想那麼編排吧?」

「是啊。」

「哪有那麼戲劇性啊。」

走著瞧吧。風太嘿嘿笑著,我有點後悔,或許說了不該說的話。我說那個人「長得有點凶,但印象還可以」的時候是什麼語氣呢?

傍晚,我在準備臨時增加的登記面談時,小峰姐問我:「江籐小姐,前幾天你想跟我說什麼呀?」

她指的是上週末我想約她那件事。真希望她給忘了,不過我早就想好了怎麼跟她解釋,以備萬一。

「啊,那天哪,是這麼回事——」

「怎麼回事啊?」

「就是那個,我本來要和朋友一起去吃晚飯的,結果朋友去不了了,可是我已經在餐廳訂好位子了,所以想問問你能不能去。」

「喲,是嗎?」

「不過也沒關係,我也正好有急事,反正是去不了,所以就……」

「真是稀罕哪,受到江籐小姐的邀請。」

「啊……」

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巴不得這番對話趕緊結束,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悶聲幹活。一看表,離五點半的面談只有幾分鐘了,就對小峰姐說:「剩下的我來吧。」「好吧。」小峰姐很乾脆,說完就離開了房間。我一個人又是擦桌子,又是擺資料、準備茶水,然後把來面談的男人引了進來。

來登記的人大都比我有經驗得多,而且派頭十足。對方一恭恭敬敬地向我問好,我倒覺得自己彷彿一下子變渺小了。在將一張張填寫得密密麻麻的就業履歷表歸檔時,我忍不住要問自己:難道說我的人生就是每天在這家公司裡給不認識的人們沏茶倒水、準備資料、干各種雜活嗎?風太的那本本子上記錄的那平淡無奇的每一天,將永遠持續下去嗎?

下班鈴聲一響,小峰姐就飛快地收拾辦公桌,用公司電話給丈夫打電話,說今天晚上有聚餐,回家晚,等等。

「阿峰,能去嗎?」

「嗯。能去。幾點開始?」

「七點。差不多該走了。」

跟小峰姐說話的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公司裡的媽媽朋友。我翻動著桌上的資料,嘴裡嘟嘟囔囔的,假裝在找什麼東西。忽然我意識到,也許自己這種姿態本身就不對頭。還是稍微抬起點頭來,表現出沒什麼事可幹的神情比較好?

我偷偷瞅了小峰姐一眼,看見她把東西塞進坤包,正準備站起來。我抬起頭,停下找資料的手,舒了口氣,輕輕伸了個懶腰。「我先走了。」小峰姐邊說邊穿上黑色外套,將紅色圍巾往脖子上一繞。

「辛苦了。」

我盡可能笑容可掬地、聲音格外爽朗地說道。小峰姐怔了一下,聽見有人喊「阿峰,快點啊」,她說一聲「我走了」,就小跑著出去了。她們在等電梯時發出的笑聲,我在辦公室裡都聽得見。

我幹完了今天可干可不幹的活,穿過地下通道,到了地上,站在停車場上的警衛背著手瞧著我。

昏暗的馬路深處,居酒屋街燈光閃爍、熙熙攘攘。在不遠的拐角處,有個高個子男人舉著標語牌站在那裡。那經過脫色的頭髮,籠罩在頭頂上方招牌的幽幽紅光裡。那體形有點像風太。

風太到底打算住到什麼時候呢?瞧他那樣子,即使現在突然消失了都不奇怪。他要是走了,我會感到寂寞嗎?我那本日記就不會迎來任何結局,也就再見不到那個起了個女人名字的叫綠的人了吧?像他那種類型的人,過尋常日子的人是根本無緣認識的。

其實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一直音訊皆無的弟弟,只不過是暫時性地來我這兒借住而已。是很短暫的暫時性,很快要走掉的。

話又說回來,非暫時性的生活又存在於哪裡呢?在風太來之前和走以後,我的生活就是自己真實的生活狀態,這話我實在說不出來。也許,我只是想把那些生活片段看做為了達到某種目標的演習吧。

我在居酒屋街上走著,從那些垂吊著燈籠的小酒館走到懸掛著金色大招牌的華麗店舖。街上到處都是穿西裝的男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時,其中一個男人粗暴地碰了我的胳膊一下,身後傳來「哎喲喲」一聲嚷,隨之響起一片哄笑聲。

我佯裝不知地疾步往前走。雖說已經疲憊不堪了,但還是不想停下腳步。彷彿這樣走下去,就會越來越遠離煩惱似的;就不會老是去想生活如何人生如何之類的問題,而是想那些令人心情愉快的快活事了似的。

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我還是像往常那樣吃了風太做的晚飯。由於走累了,覺得特別好吃。本想好好嚼一嚼再嚥下去,卻咬了腮幫子。我乾脆吮吸起滲出的血來,風太見了笑起來。

「我咬著腮幫子了。」

「瞧你那張臉,就跟上了岸的魚似的。」

「累了唄。我現在是看什麼都不順眼,甭管什麼。」

「我看你要的就是這股勁吧,現代人就這樣。」

「你不也是現代人嗎?」

「廢話,當然是現代人啦。對了,這個週末叫那傢伙來,行嗎?」

「叫誰呀?」

「綠。」

風太沒再往下說,像是在試探我的反應。

「來幹嗎?」

「來吃個飯。」

「在我這兒?」

「是啊。」

「哪有地方啊?不行。這個屋子,兩個人就滿員。」

「哦,是嗎?圓,你不樂意的話,我們去外面吃好了。你要不要一起來?不過是午飯。」

「你們兩個大男人有那麼多話可說嗎?」

「沒有啊。他大概是順便吧。」

「順便去哪兒啊?」

「不清楚。」

「我可不去。」

「好吧。」

何必裝模作樣呢,想去就去唄。又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可我說不出口。只要一說出來,肯定就不想去了。前幾天的小峰姐那件事也是這樣。我是一說出口,就立刻反悔的。即便自己主動邀請了別人,也總是想要逃避。

「圓,那天你休息不是嗎?而且也沒什麼約會吧?」

「有個約會。和朋友吃午飯。」

「怎麼這樣啊。你要出去啊。」

「差不多吧。不過我不喜歡我不在的時候有陌生人來家裡。」

「哦,是嗎?那就算了,我們去外面吃。」

睡覺之前的提問時間結束後,我想了想,告訴他說,這次特別破例,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可以帶綠君來。風太沒有懷疑什麼,滿心歡喜的樣子。他喜歡展示自己的廚藝,說綠君特別喜歡吃咕咾肉。

星期六,我在車站二樓的咖啡屋裡消磨了一天。我坐在角落裡靠窗的座位上,俯瞰著外面的街道。在綠約定來我家的一點前後,我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逐著每一個行人。

開始懷疑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待在這裡的時候,已經五點多了。這時,我看見風太和綠君並肩在街上走著。風太的身材在我這個姐姐看來也是相當不錯的。綠君雖然不如風太,但由於髮型的關係,也顯得十分修長。這樣兩個看上去很帥氣的年輕人,卻好像在進行什麼秘密交談似的,不時湊近了呵呵呵地笑著。真沒想到,綠君居然會有這樣一副笑容。他們倆就像一肚子鬼花招的小學生似的,只不過大了一圈。

我不太瞭解風太在外面是個什麼樣的孩子。上小學的時候,他就很招女孩子喜歡,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帶她們出去玩、逗她們笑、讓她們聽他擺佈的。他帶來的女孩類型隨著季節的變換而大有不同。他的男朋友也大抵如此。風太好像是同與自己當時的喜好相投合的朋友交往,並不固定與某一個朋友交往。

以前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我跟弟弟生過氣,可弟弟從來沒有跟我生過氣。只是他不像其他這個年齡段的男孩那樣悶聲不響,或老窩在房裡不出來,或踢牆來發洩,這讓我這個做姐姐的多少有點不滿,同時也為他感到擔憂。要說風太可以算做青春期的行為,充其量就是時常一連幾天不著家而已(當然,我們已經不再全家出動,滿大街地找他了)。我早已做好思想準備,認為即便是有朝一日,他來個驚人大爆發,也是不足為奇的。

所以,當我聽說他一上大學,就真的去向不明瞭的時候,反而安下心來,因為這才證明了我不瞭解的風太是真實存在著的。我至今沒有問他這些年在幹什麼,不過從這裡遠遠望去,弟弟還是以前的弟弟,現在,他就像地地道道的當代青年一樣,正瀟灑地走在寒風撲面的大街上。

他們在通向檢票口的台階前揮手告別,風太朝書店方向走去,綠君走下了樓梯。我趕緊買了單,進了檢票口,看見綠君就站在去新宿方向的站台上。

我仔細地盯著他看了半天,還是覺得他的神情讓人難以接近。我想要從他身上的那種氛圍裡尋找和自己相似的某種東西。他會像風太那樣給我沏咖啡嗎?他接過咖啡杯時的手和捏住杯把的手指會讓我覺得可愛嗎?

「也許會吧。」

我自言自語著。然後又重複了一遍,像是要說給他聽似的。儘管是怯生生的,可我卻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正泛著微笑。這恐怕就是那個意思吧?這恐怕就是想要讓這個人的手、臉、動作和聲音更貼近自己的兆頭吧?這一點點預感使我拿著月票的手指尖顫抖起來。

「綠君。」

我叫了他一聲,沒有反應,輕輕拍了一下他外套的後背,他才回過頭來。

「啊。」

「你好。」

這個人,他還記得我叫什麼嗎?離近了一看,他長得實在是不同凡響:兩眼間隔老遠,顴骨也高得離譜;反正可怕的印象還是拂不去。

「你是風太的姐姐吧?」

可怕的面孔在一瞬間裡變柔和了,變成了笑臉。看見這笑臉,我憋在嗓子眼裡的話也終於能夠說出口了。

「是我。多謝關照風太。」

「我們剛剛見過面。」

「是在我那屋子裡吧。地方太小,沒想到吧?」

「不小。比我住的房間大多了,也挺乾淨的。」

「是嗎……你現在,回家?」

「不回,現在去買龜食。」

「什麼?烏龜?」

「我養了一隻烏龜。就是餵它的吃食。一般地方賣的它不吃,就認風太告訴我的那家店的。」

「風太他養過龜?」

「他說以前養過。」

「真的呀……」

正聊著烏龜的時候,電車來了,我和他一起上了車。我想盡量跟他說點什麼,就試探性地說了句「我想看烏龜」,他就說「那就下次來看吧」。接著便是一陣沉默。我正琢磨著該怎麼結束這個局面的時候,新宿站到了。

「那個,綠君——」

「哎。」

「要是你沒吃過飯的話,我現在想去吃點東西,一起吃好不好?」

「現在嗎?」

「那個,可能你在我家裡已經吃過了……」

「啊,沒關係的,隨便吃點也行。」

「啊,好的……那家咖啡屋怎麼樣?」

我指了指和風太一起喝過咖啡的那家店,綠君說了句「好,走吧」,就快步朝咖啡屋走去,紅圍巾隨風飄動著。這合適嗎?剛剛才主動邀請了人家,此時卻已經開始膽怯了。

我們在靠裡面的座位上面對面坐了下來。離得這麼近,又是面對面,使我再次想到必須得找點話說才行,於是我又早早地後悔來這兒了。綠君看著菜單,默不作聲。看他這沉默的勁頭,我要是不主動跟他說話,沒準他連自己還長著嘴巴都忘了呢。

「這兒的鹹牛肉三明治挺好吃的。」

我壯了壯膽,對他說道。不出所料,人家只是「噢」了一聲。

「風太前幾天也吃過。」

「是嗎?」

「他看來挺愛吃的,還在家自己做著吃呢。」

「那傢伙做飯有兩下子啊。」

「沒錯。他住我那兒以後,每天都做我們兩個人的晚飯。」

「多好啊,這樣。」

他心不在焉似的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便目不轉睛地瞧著我的臉,等著我的反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假裝仔細端詳起面前裝著水的玻璃杯來。於是又安靜了下來。我實在忍受不了了,便繼續跟他談風太。

「那孩子,這幾年一直是杳無音訊。」

「你說風太?」

「過年和盂蘭盆節都沒有回家……」

「真的?」

「風太沒跟你提起過我們,就是我們家?」

「沒怎麼提過。也許說過,記不得了。」

「這樣啊。我弟弟是個好孩子,就是有時候讓人操心。」

「是嗎?」

「上次,你說我們倆不太像,真讓我鬆了口氣。」

鹹牛肉三明治上來了,還是那麼好吃。綠君只說了一句「好吃」,就一口氣吃光了。

我給風太買了西點帶回家。弟弟正躺在床旁邊看筆記。我跟他說「我回來了」,他只「哦」了一聲。

「我給你買西點了。」

「嗯。」

「那是我的記錄?」

我說著朝他手裡的本子抬了抬下巴,風太點點頭,應了聲「對」,便合上了本子。我打開裝西點的紙盒時,他把手枕到腦後,呆呆地瞧著天花板出神,又不時地像是突然想到一般,打開本子看看又立刻合上,擱到一邊。

「你寫的那些,特有意思?」

「也沒什麼意思。」

「賣什麼關子呀?」

「怎麼說呢,總覺得太沒有起伏了。」

「起伏?沒有必要。」

「這種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老是這麼日復一日的話,也挺痛苦的吧?」

「對於看這東西的人來說是吧。不過,除了風太,誰看哪?當事人可一點不覺得痛苦。誰閒得沒事淨琢磨這些呀。每天能吃飽飯,我就燒高香了。」

弟弟以觀察植物似的眼神凝視著我,目光專注得就像在數葉子上有多少鋸齒一樣。

「真心話?」

「是啊。快吃點心吧。」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按說每天的記錄都已經過我添油加醋了,沒想到他還說缺少起伏。難道說,別人本子上的內容更加跌宕起伏嗎?真想問問他,可還是忍住了。

風太好像還想說什麼。他是不是期待著我也像植物那樣生長變化,像植物那樣發芽、抽出兩片葉子、開花、生病以至枯萎?

「有事嗎?」開吃時,我發覺他還在偷偷看我,就瞪著他問道。

「沒什麼。」

弟弟把叉子插進蒙布朗栗子派裡說道。他用叉子掏出裡面的栗子泥,將奶油抹到小碟邊沿上,然後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是嗎?」

「綠今天坐在那兒,差不多跟你挨著。」風太冷不丁說道。我還以為他在老老實實地吃點心呢。

「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

剛才和綠君見過面的事,我現在不想說。我想獨自再好好回味一遍,睡覺前讓他記到那本本子上。

和大學同學共進午餐後,逛了商場。回家時,遇見了綠,兩人在咖啡屋喝了茶。請綠吃了鹹牛肉三明治。給弟弟買了蒙布朗栗子派回家。

儘管只是短短幾句,卻是迄今為止的記錄中最燦爛的一頁。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這是多麼有份量的事實啊,它足以碾碎前面那幾頁無聊之極的虛構。

白天在公司,只要一閒下來,我就會沉浸在回想之中。和綠君一起吃飯的事、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說我可以去看烏龜,都是真的嗎……

「江籐小姐。」

突然聽見有人叫我,嚇了一跳。一看,是小峰姐一手端著杯咖啡,一手抱著一堆文件站在我背後。

「回頭我有事拜託,一會兒來找你哦。現在大家有事離開一會兒,你給接一下電話吧。」

「好的。」

手機就放在面前的抽屜裡,可是,抽屜一次都沒有震動。我沒有告訴風太,星期六吃飯時我和綠君交換了郵箱地址。

已經三天過去了,他一直沒有跟我聯繫。這意味著什麼呢?是忘了?難道說是在猶豫?或者根本什麼都沒想?多半是什麼都沒想吧。我可沒那麼樂天。不過看他的態度也不至於讓人那麼悲觀。不過再怎麼說,他總該有個隻言片語發給我吧。問我要聯繫方式的是他;臨分手的時候,他還說「那我們下回見」。也許這句話並沒有多少意思在裡頭。不過,他到底是不是那種擅長社交辭令的人呢?

「江籐小姐。」

我正要繼續思考下一個「不過」時,背後傳來小峰姐的聲音,驚得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嚇著你了?抱歉。」

「沒有,沒有。沒事。」

「我想還是現在跟你說吧。是這麼回事,今年又到了該做賀年卡的時候了,我還是想請你來設計製作。可以的話,每種打印一張出來,不光給我看,也給部長看一看。十一月內必須定下來,最少做五種。必須包括屬相和舞獅圖案,因為部長喜歡舞獅的那種。」

「明年是什麼年?」

「什麼年?對不起,我也不清楚。你去問問科長吧。」

「好的。」

「那就拜託了。」

她一隻手端著的咖啡香味撲鼻而來。前幾天幸虧沒有邀請她去吃飯。還是感覺不自在。就算保持現在這樣的距離也完全沒問題。

小峰姐做事乾脆利落,和我這樣磨蹭的人在一起,她恐怕只會覺得特沒勁吧。再說她有她的交往圈子,而我也有了一個需要更多地考慮距離遠近的人。只要在夠得到那個人的範圍內,按照自己的喜好交友就行吧,大概。

我在電腦屏幕上畫出了多個製作賀年卡用的四方白框,然後往裡面填寫賀年用語。「恭賀新年!」「過去的一年承蒙厚愛,不勝感激。」「今年還望多多關照為盼。」……上次承蒙和我共進晚餐,非常感謝。可以的話,下次一起喝茶吧。不喜歡兩個人的話,就把風太叫上。如果嫌外面費錢,就在家裡吃吃火鍋,你說好不好……

本來應該是設計賀年卡的,可不知不覺滿腦子想的都是發什麼內容的短信好了。

怎麼寫都覺得不自然。

吃完風太做的晚飯後,我終於下決心跟風太說了。這是整個白天思考了幾十遍同樣內容的「不過」之後,最終得出的結論。

「喂,風太老弟。」

「有話就說。」

「我想了一下——」

「嗯。」

「請綠君再來咱家吃一次飯,你看怎麼樣?」

「你自己請唄。」

「我可請不了。」

「怎麼了?」

「不行不行,我哪行啊。」

「我又沒什麼事找他。」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聯繫方式啊。」

「你知道的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老是不停地看手機呀。還能不知道?」

「哼……你今天怎麼這麼冷淡呀。」

我這麼一說,風太飛快地說了句什麼糊弄了我一下,就打掃浴室去了。

「風太。」

風太穿著粉紅色的塑料拖鞋蹲在浴缸裡吭哧吭哧地刷著,轉個身都顯得費勁。叫他也不搭理我。

「風太先生。」

「幹什麼呀。」

「一輩子就求你這一次。你來邀請一下吧。」

「連著兩個週末都請人家,你不覺得太頻繁了?」

「不覺得。風太,你不是一直盼望你的記錄富有戲劇性嗎?你不是說沒有起伏,太無聊嗎?」

「好像是吧。」

「現在怎麼沒勁頭了?」

「圓,你自己去試試吧。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難。你就很隨意地發個短信就行了。就隨便邀請一下那種感覺。」

「可是……」

「我看著你發,現在,就在這兒發吧。」

「你想幹嗎呀……」

「不這樣逼你,我怕你永遠都發不了。你把手機拿來,在我刷完浴缸之前發掉。」

是啊。也許是這麼回事吧。現在不做的話,興許一輩子也鼓不起勇氣來邀請別人做什麼了。我坐在浴缸沿上,打出了短短幾句話,和白天想的那些完全不一樣。最後只剩下摁發送鍵了,我瞧了風太一眼,他正蹲在我腳邊,用牙刷刷著橡膠塞上的紅霉斑。

「嗨。」

「怎麼了?」

「我發了啊。我要發了。」

「好,發吧。」

「那我就——發了。」

我摁了發送鍵。在摁鍵的瞬間,我真希望電波能被這間狹小浴室的牆壁給彈回來。希望他不要看短信。要是打算拒絕的話,希望他乾脆不要回復了。

我泡在加入浴鹽後變成綠色的熱水裡,側耳傾聽著。難道是我的電話響不了了?變成一部只會在枕邊等著充電的長方形機器了?我不想看到它。

我泡得頭昏腦漲地從浴缸裡出來後,風太指了指我的枕邊,說:「剛才響過。」我盡可能裝作一臉平靜地打開了手機。是綠君的回復,只有短短一句「我會去」。

小峰姐讓我設計賀年卡,可腦子老是走神,結果做得不太理想。我真的很想專心做這件事,卻沒做到。下午來登記的人裡有個人很面熟,原來是中學同學。他說有空一起去喝一杯。晚上,邀請綠君來家吃飯。他這個星期六會來。

從前幾天開始,在那些可有可無的虛構裡,確確實實地摻進了一連串有關我和綠君見面、吃飯、約好下次吃飯等事實的記錄。儘管是毫無高潮可言的平鋪直敘,可只要讀一遍,就會感到儘管是一點點地,但事情似乎真的是在切切實實地進展著。

早晨喝牛奶時,我跟風太說了這個感覺,他回我說:「不像你想的那樣。」著實讓我洩氣。聽他這副腔調,我忽然想到:說不定風太並沒有我對這日記上心,和他比較起來,可能倒是我更執著些呢。這麼一想,我覺得挺難為情的,趕緊放下本子出去了。

週末的聚餐是在奇妙的氣氛中進行的。

風太呈獻的是干燒蝦仁。為了綠君,我才幫著收拾了蝦的背腸,其餘時間基本上一直在後悔,什麼也幹不到心上。我打定主意讓兩個年輕人去支配下面的時間,自己從頭到尾當個旁聽的。就是說,我只扮演風太姐姐的角色,一個不大愛說話的姐姐。

按照預先的設計,我一直沒怎麼說話。綠君好像也不愛說話,只有風太一個人輕鬆愉快地說個沒完,絲毫沒把我們倆的沉默當回事。上個週末,我看見他和風太在車站附近邊走邊聊的時候談笑風生的,今天怎麼這麼沉默呢?該不會是因為我在這兒感覺不自在吧?他是放不開,還是不愉快?我越吃越覺得心情暗淡了。也許是我多心,總覺得綠君看我的眼神似乎帶著歉意,又似乎有些躊躇不決。

再過一會兒,估計他就會像平常跟風太說話那樣談笑自如了,我剛這麼一想,晚餐就已經結束了。綠君說他明天要起早,得回家了。

按說我和風太把他送到大門外,說聲「再見」就完了,沒想到風太不容置疑地說道:「圓會送你到車站。」

「什麼?我去送?」

「這傢伙不知道去車站怎麼走。」

可是,他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話到了嗓子眼,又被我嚥了回去。看得出來,風太是有意在撮合我們呢。

「你姐姐?」

讓我吃驚的是,這個年輕人竟然沒有拒絕。這算怎麼回事啊。這麼說,他有那個意思?

「好了,拜託了。」

風太推了我後背一下,我們倆這才邁開了腳步。走到拐角回頭一看,風太已經進屋了。

往常獨自一人看的藏藍色天空和樹葉,此刻是兩個人一起看。小診所院子裡種的橡樹樹梢已經掛上了半月。平日裡只是一路瞪著走過去的風景,此刻就在我和另一個人的頭頂上。出來的時候,我只穿了件薄上衣,感覺有點涼,就縮起肩膀,加快了腳步。

一路上時斷時續地聊著今天的晚飯和風太,因為除了風太之外沒有其他共同話題。我們之間還互不瞭解,加上天氣寒冷,使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風太老是笑呵呵的,人緣也不錯,就是不知道他成天都在想什麼,你覺得呢?」

「這麼說,是有那麼點。」

「那孩子是我們家的一個謎。」

「我倒沒覺得,只覺得這小子心眼不壞。」

「嗯,心眼是不壞。跟誰都合得來。我可沒有他那個本事。」

「是嗎?」

「我告訴自己,就算哪天回家,他突然不見了,我也不能讓自己嚇著。」

「怎麼說?」

「每次他一失蹤就傷心的話,不就正中他下懷了嗎?」

「我倒覺得那傢伙沒那麼多心眼。」

「不過,那孩子從小就是這樣,老是故意把我們折騰得心煩意亂的,他自己瞧熱鬧玩。」

「噢,是嗎?」

綠君對風太的這種品格好像沒有一點興趣。我不想使聊天中斷,就說起了筆記本的事。

「你知道風太的筆記本嗎?」

「筆記本?」

「他在給別人寫日記呢。讓我把一天的經歷講給他聽,他記成日記給我看。可笑吧?」

「是夠可笑的。」

綠君對這個話題似乎也毫無興趣,就跟評價風太的干燒蝦仁「好吃」完全是一個口吻。

「真搞不懂他記錄這個幹什麼,莫名其妙吧……」

也不知自己是想得到他的贊同還是什麼意思,才說到一半,我的聲音就漸漸微弱下去,消失在了寒冷的空氣中。再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我把手插在兜裡,默默地走著。

走到看得見道口截路機的地方,綠君說道:「每個人都有不可思議的時候吧。」

「什麼?」

這話來得突然,幾秒鐘後,我才反應過來他是接著剛才的話題說的。

「啊,你是說剛才那個……」

「我也被他記錄過。」

「真的?」

「有一個月左右吧,他在我那兒住了。」

「是嗎?真不好意思。」

我不自覺地道起歉來。抬頭看綠君的側臉,大概是喝了不少啤酒的關係,在白色電燈光下,能清楚地看見他眼睛四周泛著紅。

「每天晚上都讓我告訴他,這一天是怎麼過的。我這才發覺,自己的每一天簡直毫無變化可言,特別吃驚。而自己居然一直都沒有發覺這是個問題。難道這傢伙是為了讓我意識到這一點才這麼做的?這麼一想,就覺得挺反感的。」

「可也是啊。」

「所以,我就不許他寫了,也不讓他在我那兒住了。」

「後來呢?」

「就這些。」

「那,你後來沒什麼變化嗎?」

「沒有啊。我對自己的生活沒什麼不滿意的。」

「這樣啊。」

「他這麼做也許有他自己的考慮,我沒資格說三道四的。」

「真不簡單哪。」

「什麼不簡單?」

「怎麼說呢,對別人的事沒興趣,可是一個優點啊。有這樣的心態,就不會老是覺得累、覺得寂寞了,是吧?」

「你這麼想?想看烏龜嗎?」

「烏龜?」

「上次跟你說過的。不想看就算了。」

「啊,烏龜呀,想看哪。」

「要是沒事的話,就今天晚上吧?」

「啊,好……」

綠君突然將揣在大衣兜裡的手拿出來,我以為他想要拉我的手,原來只是要買票。在電車上,我想思考一下綠君說的有關風太的事,可是老集中不了精神。求證和綠君一起坐電車去他的住處這一事實與自己有關就已經耗費了我的全副精力。到了站,連站名都沒看清楚,我就跟著他下了車。

他的公寓面朝公園。那是一棟四四方方的二層樓建築,很乾淨,樓梯比較窄,我跌了一跤。

我看到了趴在沒有水的玻璃缸裡的烏龜。問他這只烏龜叫什麼名字,也沒得到回答。我雖然眼睛在看烏龜,心裡卻一遍遍想著「無所謂、無所謂」,最後就跟他上了床。

完事之後,綠君很快就睡著了,我卻睡不著。看著不怎麼熟識的人睡覺似乎不大禮貌,我就看看天花板,或者掀開窗簾看外面的景色。

天亮了,天花板上的圖案清晰起來,那圖案很怪異,就像一道道的劃痕。我聽見了人們陸續起床的動靜和汽車的聲音。我伸不出手去觸摸身邊人的裸體,只一味地往床邊挪,彷彿在逃避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的疑問。

昨天他說的「每個人都有不可思議的時候吧」這句話,指的就是這樣的行為吧?

以後我該怎麼辦呢?該怎麼和這個人相處呢?他起來以後,第一句話我該跟他說什麼呢?什麼也不說行不行?

各種各樣的答案聚攏過來。然而,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在我頭腦裡不斷地重現,答案隨之再次散落開去。

早上回到家,風太正在看電視新聞。為了避免和風太說話,我馬上去沖了個淋浴,然後一聲不響地鑽進被子,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徹夜不歸呀。」

「嗯。」

「圓,其實到時候你也能行啊。」

「什麼能行?」

「能行,能行。今天晚上,我都給你記上吧。我太高興了,你能這樣。」

看風太心滿意足的樣子,就像他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似的。他看著我的目光中,居然莫名其妙地包含了敬意。弟弟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目光看過我,這讓我有點狼狽,也有點難為情。不過,瞧著風太的表情,我也不知不覺地興奮起來,就像小時候和弟弟一起成功地幹了件不得了的壞事後那樣,興奮得心頭突突直跳,不過我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