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碎片 > 櫸樹的房間 >

櫸樹的房間

第一次見到小麥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上有一道細小的傷痕。

在一家小居酒屋的單間裡,她坐在我的正對面。她旁邊坐著的女人伸出修剪得尖尖的、鑲了圈白花邊的美甲,戳了戳那道疤痕,問:「這是怎麼弄的?」小麥答道:「碰的。」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臉瞧,就像在窺視一支胡亂配放了烏七八糟東西的試管似的。那女子移開目光,呵呵乾笑了兩聲,又加入她右邊的男人們的聊天中去了。

被丟下的小麥臉又朝我轉了回來,從她那緊身背心裡伸出來的手腕很粗,不用摸也看得出骨頭架子夠大的。大概是個頭高的關係,她的頭部和胸部都比並排坐在餐桌前的其他女孩子高出一截。她捏花生米吃的手指甲剪得禿禿的,看著都覺得疼。和她旁邊那個女子的修剪得很美的指甲比起來,簡直就看不出是一個人體的零部件。

我忽然瞎琢磨起來,萬一自己對坐在面前的這個女孩產生了好感,會怎麼樣呢?啤酒上來了,大家乾了杯後,坐在桌子最邊上的傢伙,自行開始自我介紹起來。我是第四個,小麥是倒數第二個。

臉曬得黑不溜秋,也沒正經化妝的小麥,只報了自己的名字:「我是三宅小麥。」我旁邊的一個男的不失時機地奉承道:「好可愛的名字啊。」小麥「啊」了一聲,毫不打算掩飾厭倦的神情。我瞧著她的臉,想像著被瓷瓷實實裝在厚布袋裡的小麥粉,從綻開的小窟窿裡嘩地一下子湧出來,沒完沒了地往外流的情景。為什麼會突發這樣的奇想,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只覺得喉嚨突然間焦渴起來,我把手按在喉嚨上,咕嚕嚥下了一口唾沫,而不是啤酒。

小麥睜著圓圓的小眼睛,百無聊賴地瞅著我的左肩那塊兒。

我當天就打聽出了她的手機號,一個星期後成功地約她出去吃了飯。第三次吃飯之後,我們成了戀人。

兩年之後,我們分手的時候,小麥仍然瞅著同一個地方——我的左肩頭。

我時常想,和小麥度過的兩個年頭,該不會是徹頭徹尾的浪費時間吧。兩年中間,雖說也發生過不少事情,然而,在我的記憶中,與小麥的交往全都是由羞恥和失望混合在一起的東西凝結起來的表層,而自己當時的情感卻冰冷地沉澱在這一表層下面。因此,我雖然也想起小麥,卻像是在觀看玻璃櫃裡陳列的古籍一樣,那裡面應有的意義或真實感都已不復存在。

四年前,和小麥分手的時候,我把她給我的少得可憐的信(其實就是寫在從大學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條,或廣告紙背面的實用性的留言之類)全部扔掉了。就連我過生日時,她送給我的名片夾和袖扣也給扔了。我想,小麥一定也把我送給她的東西都扔掉了。

無比奇妙的是,不論小麥還是我,都依然繼續住在同一個公寓的不同房間裡。

我自有我的理由,而小麥多半也有她的理由,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麼理由。

我馬上就要結婚了。未婚妻叫華子。和她相識的經過與小麥如出一轍。一年多前,在前輩的介紹下,也可以說,是在酒桌上認識的。前輩要和同一寫字樓的女孩子們去喝一杯,叫我也一起去。不過,我去赴宴並沒有什麼企圖。當然,有女孩子參加是再好不過了。而且,當時為了正在研發的項目,整天反覆進行的枯燥試驗作業剛剛告一段落,我也想偶爾喝喝酒放鬆一下。自我介紹時,華子說她在不動產公司做接待員,就在我工作的公司下面兩層。

我們已經見過了雙方的父母,我也送了她訂婚戒指,得到了回贈的歐米茄手錶。明年春天華子遷入戶籍,舉辦結婚典禮。其他瑣碎的事情都是華子幫我打點的。

選定婚禮會場的忙碌的週日晚上,吃完晚飯,華子說:

「真的要結婚了嗎?」

「誰呀?」

「我們哪。」

「是啊。現在正在一點點結婚呢。」

「現在?」

「對。就是現在,正在結婚啊。」

「現在?什麼現在?」

「現在。現在,現在,現在,現在。」

我仰靠在沙發上,一遍遍重複著。我的現在正在這樣進行著。

然後我想,小麥的現在呢?

最近,我的思考模式似乎就是以這樣複雜的程序組成的,如果不回想一下小麥,哪怕是一瞬間,都難以順利地進入下一個思考步驟。

其實,我有一陣子沒有想起小麥了。

剛分手的時候,為了避免與小麥不期而遇而開了頭的做法,如今已成了我的日常習慣。譬如,走樓梯而不使用電梯。還有,一樓的信箱一周只打開兩回,而且還是選在人少的大清早搞定。

最近,突然增加了回憶小麥的次數,大概是因為下個月,我就要從這座住慣了的公寓裡搬出去的緣故。

前幾天剛剛訂了婚,所以華子提議,乾脆咱們住在一起好了。我這邊沒有什麼可反對的。於是決定這個月裡尋找新居,快的話,下個月中旬就可以入住了。華子的想像力因新居一事得以飛速膨脹起來。她說,在她和我的公寓所在車站的連線上的正中間一帶,有著相當不錯的公寓。

華子在牽牛花封面的小記事本上畫了好幾個四方形,在四方形裡又畫了一些長方形和圓形的傢俱,不停畫來畫去的,調整著房間裡的佈局。

「這樣放,怎麼樣?床靠左邊放,右邊是電視。隔壁的房間是工作室,放書架和電腦。你說怎麼樣?」

「工作室?誰工作呀?」

「諒助也可以,我也可以。」

「我可不想在家裡工作啊。」

「那我用。」

「幹什麼用?」

「打算寫點什麼。」

「寫什麼?」

「劇本什麼的。」

「劇本?」

「對呀。劇本。電視劇的劇本。」

「這麼說,我要當劇作家的丈夫嘍?」

「是啊。諒助是劇作家的先生啊。我的簽名怎麼寫好看呢?」

華子在記事本的四個邊角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寫熟練了之後,就寫成草體字,瀟灑地刷刷一筆寫下來。

「筆名用我的娘家姓比較好吧。我娘家的姓看上去漂亮些吧?」

她一邊說,一邊像彈鋼琴那樣,在桌子上輕輕敲擊著左手指。我的心情驟然愉快起來。我成了劇作家的丈夫,華子成了工程師的妻子。

四年前和小麥分手之後,我的生活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我剛入公司時的那種朦朧的不安和單純已然不見了,雖說偶爾也會快沒有車了才回家,卻身型依舊,沒有胖多少也沒有瘦多少,就連對食物的喜好或髮型也沒有什麼改變。雖然不再像以前那樣對自己的前途常常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了,但也沒有特別感到絕望。只有不安至今仍然殘存著。和過去相比,這不安變成了那種現實性的、狹隘的東西。

早上,我和華子在離公司最近的地鐵站會合,然後一起肩並著肩地走到公司,儘管只有短短五分鐘的路程。我們經過的地下通道角落裡還殘留著夜晚的氣息,低矮的天花板上有鴿子在飛。除了從飯店方向朝車站走過來的外國觀光客外,所有的人都是從車站朝著高樓大廈方向走著。我們倆絕對不會手拉手,卻挨得很近,幾乎是皮包碰皮包。我們倆就像在附近散步似的款款走著,人們不斷地從我們身邊超過去。男人們穿著千篇一律的西服,女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各種款式的裙裝,有的寬鬆飄逸,有的曲線盡顯。無數雙鞋底發出猶如響板一般的聲音,迴響在灰色的通道裡。

華子個頭不怎麼高,卻絲毫不想方設法使自己加高一點,總是穿著那種學生穿的平底鞋上班。據她說,一穿高跟鞋就磨破腳,疼得慌。雖然我很想看到她偶爾穿穿腳脖子上纏一條細帶的涼鞋,或者讓腿肚顯出優美弧度的時髦鞋子,不過,她那雙穿著平底鞋的纖細美腳,在地下通道裡無論多麼著急趕路的時候,都顯得很輕鬆愉快似的走在我的身邊。

小麥走路很快,當她身體前傾、從對面走過來的時候,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以為自己是不是幹了什麼壞事。由於小麥那健康的體格和自我克制般的表情之故,她穿著很一般的衣服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個訓練中的長跑運動員。不過,小麥之所以總給人不協調的感覺,恐怕還是因為她總愛穿高跟鞋的關係吧。

小麥本來就擁有高挑的身材,卻喜好穿那一類比較潮的鞋。像那種腳面上交叉著細帶子的皮鞋,或者閃閃發亮的紅漆皮鞋,以及滑稽演員穿的那種鞋頭尖尖的、繫帶子的鞋等等,總之,她的鞋款式繁多。一穿上這樣的鞋,小麥就變得更加高不可攀了。我以她的個頭高於我而深感自豪。說起來也許有些不可思議,和個子高大的女人交友,我就會陷入自己更成熟了的錯覺之中。

我這人有個毛病,對於身邊發生的種種事情,常常喜歡以是否感覺自己變得成熟了來衡量其價值。早上,和訂了婚的女人一起走地下通道去公司上班,在我內心裡,也可以劃入相當「成熟」的類別裡。

那時候,我和小麥經常去神社散步。

大學的同學們都喜歡去街上消磨到很晚才回家,而我們喜歡去與之方向相反的,像神社啦、住宅街那樣的地方散步。冬天我們倆挨得緊緊的,夏天則中間空出一個人的空隙,因為小麥特別怕熱。散步途中,一感覺口渴,她就擰開神社後面的水龍頭喝水。那是除了小麥和神官之外,永遠不會有人去擰開的、被遺棄了般的水龍頭。

而小麥對我的愛情,也和這神社後面的水龍頭相似。

水龍頭被擰開的時候,小麥近在我的身邊,近得令我畏縮。它被擰開的時間最長的一次,是開始交往之後大約過了三個月到半年的時候。那個期間,除了去上課之外,她整天泡在我的房間裡,以至於最後她退掉了位於大學相反方向的租房,搬到了我所在的公寓來。我住四○五室,她住三○三室。

只是,不知什麼緣故,至今我也沒弄清楚到底有沒有什麼緣故,一旦關上了水龍頭,小麥就絕不再主動接近我了。我多次試圖再次擰開水龍頭,在自己不至於太辛苦的前提下,可以說使盡了所有的招數。譬如說,給她的門裡頭塞書啦,邀請她去看電影啦,給她買挺貴的烤點心啦,等等。

她在對我繼續冷淡的時候,我還曾經在走廊一角的樓梯口等了整整半天。我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去,手掌來回摩挲著樓梯的鍍銀扶手。

我從午飯之前開始等,終於熬到了傍晚時分,小麥開門出來了,大概是打算去還書吧,她拎著每次去圖書館都會背的天藍色手提包,看見我,問道:

「你在這兒幹嗎呢?」

「等你呢。估計能等到你。」

「你不是也有一把鑰匙嗎?怎麼不用?」

「我不喜歡隨便進人家的房間。」

「為什麼?讓你隨便進,才給你的呀。」

小麥不停地摘著粘在長裙上的線頭。

「我覺得這方面還是分清楚點的好。」

「這方面,是什麼呀?」

「就是說,不想隨便地、只考慮自己方便地進入小麥的私人空間唄。」

小麥彷彿在用瞳孔呼吸似的,緩慢地睜大了眼睛。她的黑眼珠裡,反射著走廊上那盞剛剛點亮的螢光燈的燈光,看上去猶如生疏的暗綠色。

「我的意思就是,雖然我有你的房間鑰匙,但是,我不想利用它。」

「利用……」

「對。就是不想走捷徑的意思。明白?」

「當然明白。諒助,這麼難的詞兒你都知道啊。」

小麥的眼睛回歸了平時的圓圓的小眼睛。鑲嵌著又短又粗的睫毛的、素樸的生物的眼睛。

「走吧。」

小麥拉起我的手,走下樓梯,在公寓周邊兜了一圈。我幫她提著沉重的天藍色手提包,兩個人就這麼去了圖書館。小麥似乎沒有注意到,從扶手上沾到我手心裡的塵土,也轉移到了她的手上。

最近,僅僅看見樓梯扶手,我就會想起這樣一些往事。

只要想起一件來,就會像扣動了扳機一樣,別的回憶也接踵而來。覆蓋在這些回憶上的羞恥感,隨著回憶的次數增加而程度不同。

第一次想起某件事情的時候,最使我感到羞愧。

隨著回憶次數的增加,羞恥感漸漸減弱,但是,不知是因為回憶的距離太近了還是太遠了,焦點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最後很可能會變成朦朧的磨砂照片一般。

我幾乎很少機會能夠在通道裡遇見小麥。她工作還順利嗎?她和那個傢伙——為了跟他好,不惜拋棄我——的關係還好吧?

我總覺得他們倆的情況不那麼順利似的。

小麥的個性是不需要的東西就很乾脆地扔掉,所以,即便她提出跟我分手的第二天就從這個公寓搬出去,也一點都不新鮮。我是這麼認定的,所以根本沒有去尋找新的住處。一方面我也有些賭氣,憑什麼被甩的人搬走啊。再說本來也是我先住在這兒的呀。

不知是什麼緣故,一想到一個人住在那個煞風景的房間裡的小麥,我的心就感到隱隱作痛。小麥房間裡的東西少得出奇。那時候我所認識的那些當了大學生後,開始租房子單過的女孩子們,沒有一個不是雜七雜八地擺了滿屋子又容易摔壞、又招灰的小擺設,只有小麥與這種小情趣無緣。除了鍋碗瓢盆略微多點外,房間裡只有床鋪、小書架、電視機和吃飯用的餐桌等等。

我並非對她還有什麼留戀。一想到那個房間裡住著小麥時的痛,就如同想到靈巧地擺脫了脖子上的環套、自己走失的寵物狗挨雨淋的情景時的痛是一個性質的。

若是想像成它在藍天下搖晃著尾巴,自由自在地嬉戲的話,反倒會感到氣惱的。

我和華子交往了還不到一年便決定結婚了。在華子三十歲生日的一個星期前的一天,我一個人去買訂婚禮物。

我打算去百貨商場的廚房用品櫃檯,買華子曾經看著某雜誌時說「真可愛呀」的那個水壺。乘電梯到八層,一出電梯,就是正在展銷中的德國廠家的啤酒速冷器櫃檯,我接過店員遞給我的像過家家玩具那麼小的一塑料杯啤酒,一口喝乾了。這時,我想起了和華子第一次見面時的聚餐上,手裡拿著足有人臉大小的扎啤杯的華子,說了一句「我要三十之前生孩子」,惹得大家一片哄笑的往事來。

三十之前,她這句話裡到底包括還是不包括三十歲在內呢?

我想到這兒,開始尋找起要買的那個禮物來。很容易就找到了。

我拎著紅色的水壺去了收銀台,胸前別著閃閃發亮的名牌的年輕收銀員問道:「是家庭用的嗎?」

我從商店出來直奔華子住的公寓,向她求婚。華子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水壺作為訂婚的紀念品,當天送給了她。一周後的華子生日那天,兩個人一起又去了一次那個櫃檯,買了冰激凌機。華子很高興。

華子的笑容很美麗。給我介紹她之前大家都這麼說。她總是樂顛顛地咧開嘴,撲哧地笑出來,就像什麼花兒在眼前一朵接一朵地綻放一般。雖說有點大大咧咧的,倒也別有一種優美。她就像被人用柔軟的巴掌拍打著兩個臉蛋鬧著玩兒似的,笑得讓人特舒服。瞧著她的笑臉,我甚至想過,這個將會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笑容,已然到達了風流之境了。

和小麥好的時候,我曾經得意地想,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的美。

要論小麥外表上的可取之處,就和她的名字一樣,即渾身上下那非常均勻美麗的小麥色(因為就連臀部和發旋兒以及兩條胳膊的內側都是同樣的顏色),和猶如筆直向上伸展的樹幹般高挑的身材。從遠處看小麥時,會令人想起高中校園一角的高大的櫸樹。正如第一次見到小麥時給我的印象那樣,她的胳膊和腿都足夠粗,如同裸露著抗過嚴冬的櫸樹那樣強壯有力。

在飯堂或圖書館和她對面坐著的時候,她喜歡很隨意將胳膊伸到桌子上。坐在校園的長椅子上等我時,她老是無所事事地晃動著兩條腿。每當看見她這副樣子時,我就產生想要摟抱她的衝動。

小麥原本就不愛說話,兩個人待在房間裡時,她也總是在看書。不過,我去打工的時候,她經常會給我準備些飯糰子。到了盂蘭盆和正月,我回家時,她會把我送到長途汽車站。我不想看到剩下小麥一個人,像街樹那樣戳在地上時的樣子,所以我上車後,總是坐在和她所待的候車室相反方向的座位上。也許我是不願意從她的臉上看出,我走了以後,她到底是陷入寂寞呢,還是得到解放了呢?

我很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和小麥的事。包括一天到晚一起瘋玩的大學同學,打工地方的一起輪班的人,擦肩而過的素不相識的人。同時,我又想把小麥藏到那些傢伙看不到的地方。我幾乎沒有對別人提起過小麥。

聚餐時,即便那些喜歡八卦搞笑的傢伙們問我:「你和小麥小姐都玩些什麼花樣啊?」「她愛穿什麼樣的內褲啊?」「她喜歡怎麼做愛呀?」我也不搭理他們。在他們看來,小麥既不漂亮也不溫柔,只是一個有著突出的身高和黝黑膚色的女人而已。他們說,實在無法理解,像我這樣一個雖說算不上喜歡交際、也不算特別孤僻的、所謂的「一般」人,居然和這樣的女人交朋友。

我覺得如果一跟他們解釋的話,和小麥之間的聯繫就會失去一些似的。所以,我一向是三緘其口。

對於小麥的變心,我是一丁點都沒有意識到。

在我就職的軟件開發公司,新人培訓結束了。終於開始投入現場的OJT[1]的時候,由於一天到晚,總有人在我的身邊,給我講解著什麼,所以,即便上了電車,或看著電視,只要是有人的聲音的地方,經常會感覺還處於工作狀態中。小麥進了大學附近的一家很小的印刷公司,分配到總務科。她本來就話少,所以從來沒有對工作發過牢騷。我曾經問過她具體都幹什麼,她告訴我,是給客人沏茶倒水、接電話,可我還是無法想像小麥工作時是個什麼樣子。

那是七月第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摁響了小麥房間的門鈴。我幫著在廚房做晚飯的小麥,把電視機前的矮腳桌收拾乾淨。那天晚上,餐桌上擺的是,週末凍在冰箱裡的重新加熱的白米飯,小麥喜歡喝的牌子的速溶醬湯、生薑煎肉片、醋拌黃瓜裙帶菜。

吃完了餐後甜點葡萄果凍後,小麥說道:

「諒助,跟你說點事。」

「什麼事?」我瞧著電視新聞問道。畫面剛好切換成了天氣預報,日本地圖上的太陽圖標齊刷刷地輕輕晃動著。

我聽見小麥輕輕吸了一口氣。吸進去的氣息在她的喉嚨那兒轉了一圈,又立刻返了回來,毫不猶豫地變成了一句話。

「我想跟你分手。」

「什麼?」

雖然聽得很清楚,我還是又問了一遍。小麥重複了一遍同樣的話。第二次說的時候,比第一次稍微慢了一些,而第三次說的時候,就像吃了個燙山芋似的,說得飛快。

「分手?」

「是的。」

「這又是哪一出?」

小麥沒有看我的眼睛。和初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她那無力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左肩頭。那是一種已經放棄了某種東西樣的眼神。

我望著默默地微微低著頭的小麥,彷彿看見了曾經在小麥心中的我的分身被命令退出,可它無處可去,就坐在小麥那薄薄的眼瞼和鼻頭之間,責問我「現在,你怎麼辦」似的。

「為什麼?什麼理由呢?」

見小麥一味地沉默,我輕輕抓著她的肩膀晃悠了她一下,小麥好像才意識到似的,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是這樣的,我喜歡上了別人。不過,我想在和諒助的事了結之後,再正式開始。」

她所說的「了結」,聽起來像是「當做不曾有過」的意思。我心想,這人怎麼這麼不明事理啊。此時我的心情本來要變成憤怒或者悲傷的,卻哪個也沒變成。我只感到了自己的徒勞無力。小麥的決心很堅定。不管什麼事,她向來是說到做到的。她說出想要做什麼的時候,總是先一遍遍地在心裡問自己,是否真的想要這麼做,只有在經過嚴格的審查之後,覺得真的是這麼想的時候,才會說出口來。已經和她交往了兩年,所以,這一點連我都清楚得很。

「你說的,當真?」

儘管知道是真的,我還是問了。我覺得盡量延長說話時間,說不定能夠打聽出什麼真實情況來呢。

「那個人,是誰呀?我認識的人?你們公司的人?」

「那不能告訴你。」

「不能告訴我,莫非是我認識的人了?」

「也可能,不過,不要再問了。」

「告訴我吧。是誰呀?」

「不告訴。」

「小麥有義務告訴我的。因為是你提出分手的。」

「什麼義務呀?誰規定的?」

「沒有人規定,可是,不告訴我的話,我想不通啊。快說呀。」

「抱歉。我不想說。」

「肯定是我認識的傢伙吧。說吧。」

也許我的口氣強硬過了頭,小麥有些懼怕了。就像不會說話的動物那樣,只是眼睛裡浮現出抗議的神色,不吭聲了。

後來沉默了幾分鐘,我記不清了。

在沉默的時候,我將目光從小麥的臉上移開,一邊瞧著窗簾旁邊的紙簍裡頭(那裡面有我昨天扔掉的新牙刷的包裝盒和西服口袋裡積存了一個星期的收據),一邊竭力回想著和小麥之間的往事。

認識之後的第一次吃飯。短暫的接吻。晚上的散步。早晨的做愛。暑假一起在市立圖書館打工。一起泡澡。她喝水時蹲著的背影。

小麥的手機響了,我吃驚地瞧著她的臉。小麥沒有接電話,瞧著我。

「知道了。」

說完我就走出了房間。我的腿麻木了。門裡頭,電話鈴聲還在響著。

從那天以後,我就沒怎麼見過小麥了。

和小麥的事,尤其是她還和我住在同一座公寓裡的事,是不是該和即將成為我妻子的華子說呢?我一直在猶豫。

因為已經結束了,因為已經什麼關係都沒有了,所以沒有說的必要了吧。再說,自己馬上就要搬出去了。不過,作為未婚夫,我總覺得這麼做有點不太誠實。當然這完全是我自己所認為的不太誠實。

自己曾經無時無刻都在真心愛戀著的女人,就住在同一個公寓裡,對於經歷這件事的我來說,這算不了什麼,但是對於沒有這個經歷的華子來說,恐怕就不一樣了。

我常常發覺華子特別像小麥。這是在交往半年後才發覺的。並不是說話或性格,而是長得很像。特別是摘掉隱形眼鏡後、戴上眼鏡時的面孔,或者在床上、離得特別近的時候看著她閉著眼睛的側臉,以及吃飯時咀嚼的樣子等等。

當我意識到的時候,確實感覺不那麼舒服。因為無意之中,自己選擇了同樣的女性。真是可悲呀。況且還是交往起來之後才發覺的。

有時候,夜裡半夢半醒之間忽然睜眼一看,身邊躺著華子,一瞬間,我竟然誤以為是小麥呢。我拚命地把華子的五官從那張臉裡揪出來,把小麥的模樣摁進那張臉的最裡面去。

不知是受了哪本書的影響,小麥相信有一個假想的世界。就是說,我們生存的世界其實是夢境,而在真正的世界裡,所有的人都整天在睡覺。每當我倆談不攏的時候,她就說什麼「這不是在做夢嗎,無所謂啦」或者「反正一直在睡覺呢」,然後閉上嘴,不再跟我爭辯了。既沒有道歉,也沒有通過視線或者動作費心思表達什麼和好之意。

只是,我覺得萬一真的有這麼個小麥相信的世界的話,她那結實的身體整天光是睡覺的話,可就太浪費了。小麥的身體並非是為了躺在潮濕的床上或者坐在壓癟的墊子上的,而是為了爬樹啦,踢球啦,光著腳板無情地踩踏著草地走路才生出來的。

夜晚,小麥騎在我的身上時,我體味到了躺倒在草叢中、被那柔軟而結實的腳板蹂躪般的快感。這種時候,小麥一向是閉著眼睛的。

分手之後的四年間,我並非一直對小麥念念不忘。

當然,痛苦是難免的,但我並沒有沉浸在過去的傷痛裡悲傷度日。我享受了半年沒有戀人的自由生活,倒也樂在其中。即使加班到末班車時間,也不用給任何人打電話。而且不用考慮營養平衡與否,想吃什麼就去站前的便利店買來吃。有人約我的話,也去聯誼會。還可以不用顧忌誰,和感興趣的女孩子吃吃飯、發短信聊聊天。我還和這麼認識的兩三個女孩子交過朋友。兩個人星期日一起去買買東西,連休一起去泡泡溫泉。和這些指甲上鑲著熠熠發光的小石頭、穿著雪白外套的女孩子們,山南海北地胡聊一通。一般都是一年不到,就和她們拜拜了。

最開始,我還胡思亂想,要是小麥知道了會作何感想?每當這麼一想,我就不由得傷感起來。可是同時,我又特別想被小麥看到週末來公寓找我的經常變換的女孩子和我單獨在一起時的情景。我想以此作為對她小小的報復,儘管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像個男子漢。我雖然沒有走到她的房間門口,但上下樓梯的時候,經常偷偷往三樓的走廊瞅一眼。從車站回來的路上,拐過彎後,一看見公寓,就用眼睛的餘光確認三○三室的窗戶是否還亮著燈。

不過,在這漫長的四年裡,我和小麥碰面只有區區五次。其中四次還只是我單方面看見小麥的。這是因為不光我盡量避免再次相遇,小麥恐怕也跟我一樣。剩下的一次,我們倆正面遭遇,並且交談了幾句,是在某個早上的垃圾間外面。剛好是和華子開始交往的時候。

上班前,我拎著一袋垃圾下樓來,一打開通向公寓垃圾間的門,正看見小麥往垃圾箱裡放垃圾呢。我攥著門把手,猶豫著是這麼和小麥相見呢,還是關上門等小麥走了再進去呢?可是,在我得出答案之前,小麥就發現了我。小麥「啊」地張了一下嘴,稍稍後退了兩步。

「早上好。」

我盡力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朝她走過去。在呆呆地站著的小麥身邊,我保持著微笑,抓住箱把手,把垃圾袋扔進了最裡面,並順勢扭頭向她問道:

「你好嗎?」

「嗯。好。」

小麥回答。還是那熟悉的囔囔的聲音。

小麥胖了一點。灰色的舊派克風衣裡面,穿著一條牛仔裙。腳上是中筒的黑靴子。因為鞋跟很高,所以她還是比我要高。頭髮比上次看見她時短了些,染成了亮茶色。我覺得和她的膚色相當協調。和她臉上浮現出來的僵硬表情相反,小麥的皮膚呈現出極其陽光的顏色,由不得人不去聯想南洋諸島。

「諒助好嗎?」

「嗯,還好。」

「工作,還是那兒?」

「嗯,還在那兒。小麥呢?」

「我後來很快就辭職了。」

「啊?為什麼?」

「種種原因……」

「現在在那兒?」

「現在在咖啡店幹活。」

「在哪兒?附近嗎?」

「怎麼說呢……」

「小麥,你不是不喜歡喝咖啡嗎?」

「現在能喝了。」

小麥顯得有些不高興,簡短地回答道。派克風衣的領口上,不知怎麼粘上了條透明膠帶,我不知該不該告訴她。不過,這次非常快地得出了答案,還是不告訴她比較明智。

而且,我還意識到不應該再追問下去了。她為什麼喝起了那麼不喜歡喝的咖啡呢?在哪個咖啡店裡打工呢?為什麼到現在還住在這個公寓裡呢?

因為是情侶,問問沒有關係,這話是說得通的,然而,因為曾經是情侶,問問沒有關係的道理是絕對沒有的。

我看了看手錶,對她說:「我走了。」「啊,好的。」小麥回答。我朝著車站方向走去,聽見背後傳來關上垃圾間的門的聲音。

小麥為什麼不搬走呢?

每當我看到她那從不更換顏色的窗簾時,就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憋氣。她是因為嫌麻煩不搬走嗎?還是因為沒有富餘錢搬家呢?說不定,說不定有可能——因為這一想像實在有點太自作多情了,所以我好幾次想要打消它——說不定是因為她還在等待機會和我恢復交往吧?

在垃圾間和小麥交談以來,我根據她說的有限的這幾句話,編織出了一些可能的情節來。

「我後來很快就辭職了。」這個「後來」大概是指和我分手以後吧?和我分手後,很快由於「種種原因」而辭職了,這句話的意思,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公司裡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可能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戀愛的事。因為小麥的男友是公司裡什麼人的緣故吧?因為那傢伙有妻室,要不就是因為那個人在公司另有女友,腳踩兩隻船之類,反正對於小麥來說都是令她難堪的事情被大家知道了,在公司裡待不下去,而辭了職。連搬家的錢和力氣都沒有,所以才一直住在這兒的。這些是我所想像的小麥的那句「後來」之中最為可能的情況了。

「現在能喝咖啡了」,估計也和那個男的有關係吧。

訂婚的事,我只用短信告訴了最要好的朋友和大學關心過我的老師。回復是千篇一律的「有空喝一杯」,就好像他們用的都是同一個模板。

我從中選了近來一直沒有音訊的黑川去喝一杯,他是我大學時代在錄像帶租賃店打工時認識的。畢業以後,我們只是通過短信聯繫,聽說他和我從一個大學畢業後,進了某大牌廣告策劃公司做企劃工作。拉我去參加那個遇到小麥的聚會的,也是這個黑川。而且他也是那幫起哄架秧子,想瞧我和小麥熱鬧的傢伙們中的一個。

約好八點在公司附近的居酒屋見面。好久沒見的黑川,頭髮剪短了,吹了個瀟灑的髮型。雖說他從領帶到袖扣都很講究,但學生時代的浪蕩勁兒卻不見了,作為他的一部分銷聲匿跡了。

剛一看到他,我不禁百感交集。我感覺過自己成熟了,卻從未感覺過別人成熟了。

黑川要了啤酒後立刻問道:

「怎麼著,小麥,懷孕了?」

「什麼?」

「是未婚先孕?」

「不是。沒有懷孕,再說,也不是跟小麥結婚。」

「你說什麼?」

「我是說,既沒有懷孕,結婚對象也不是小麥,是別的人呀。」

「騙我的吧?到底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不是小麥啊?」

「為什麼是小麥啊?我和小麥老早就分手了。四年前的事了。差不多進公司不久吧。」

「啊?」

「有什麼可奇怪的。」

「我還以為,你是和小麥結婚呢,所以才來的。怎麼搞的呀?說呀。」

也難怪,我和小麥分手的事情,沒有對我倆共同的朋友說過。我覺得沒有必要主動去告訴別人。況且我們倆共同的朋友包括黑川在內,也只有在最初認識小麥的聚會上的兩三個人。

「不結婚啊,和小麥。沒有成唄。」

「因為什麼?」

「這個嘛,種種原因。」

「你被她甩了吧?」

「怎麼說呢……」

「果不其然。我一直就認為被甩的肯定是你。」

「你早知道我們成不了?」

「也不是那個意思……怎麼說呢,說不好,不過,我以為你們會結婚的。如果不成,被甩的,一定是你。」

「真的嗎?」

「其實,結了婚也有可能被甩的呀。」

啤酒上來了。我們乾了杯。我一邊慢慢啜著啤酒沫,一邊回味著黑川剛才的話。

今後的日子裡,突然有一天,華子甩了我,或者我甩了華子。無論將兩個人想像成什麼樣狀況,也只是覺得那不過是像拉洋片似的,是單薄的人造世界裡發生的事情。跟小麥好的時候就是這樣。然而,分手卻真的發生了。就彷彿是事先預備好的似的,不由分說地跑進我的生活裡來,處處留下了影子,而走的時候,卻不像來的時候那樣張揚,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了。

「這回應該是不會的了。結婚的前提就是,兩個人事先說好,絕對不會拋棄對方的呀。」

「你這傢伙,居然還是個幻想家呢。」

「不過吧,最近這段日子,我動不動就會想起小麥。到了決定結婚的時候,突然變成這樣了。老是回憶和她剛認識的時候她怎麼怎麼樣,一起散步或者一起做飯的時候怎麼怎麼樣等等。」

「哦,還有呢?」

「還有一起去神社啦,埋伏在樓道裡嚇唬她什麼的,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可也是啊。這就和搬家的時候一樣啊。搬家之前不是得收拾以前的舊東西嗎?即使是想要扔掉的東西,在扔掉之前也想最後再看一眼吧。這就和搬家一樣,你現在是想要把小麥扔掉吧。只不過,不忍心就這麼扔掉,才會這樣最後一次溫情脈脈地回憶起小麥來的。」

「也許是吧。」

「對了,就像流水作業似的。以後也不會再想起來了,然後往垃圾袋裡一塞,扔掉完事。對了,新夫人怎麼樣啊?叫什麼名字?」

「什麼新夫人呀。跟別人一樣,是第一個夫人。」

我把和華子相識的經過,華子的性格和外貌特徵,直到婚約為止的過程講述了一遍。這些過程都不過是一年前才開始的。

雖然第一次見面是在六年前,但至今我對小麥的記憶跟當時一樣的鮮明。就連曾經躺在我身邊的小麥那曲線複雜的耳朵輪廓,以及那裡面的曲裡拐彎的黑洞洞都特別清晰。

回家之後直到睡覺之前,我對自己念叨了好幾遍黑川說的話。為了忘卻小麥,你現在才頻繁地想起她。那麼,不再想起她的話,難道就說明已經把小麥給忘掉了嗎?

事到如今,那個即使不這樣回憶,自己也已經把小麥忘得差不多了的念頭,以及不這樣回憶的話,自己就忘不掉小麥的念頭,從仰面躺在床上的我的身體兩頭湧上來,還沒來得及融合便又被一點一點地拉回身體兩頭去了。

我琢磨著該如何面對從下周將要開始的和華子的新生活,還有,為準備搬家而裝箱打包的排序,以及該怎樣加快已經有些拖誤了的編程工作。我寧願就一直這麼想到天亮。我不想夢見小麥。

星期日,我和華子去買打算放在新居的傢俱。

在百貨店的七層,從北歐進口的價格不菲的傢俱足足擺了一層樓。華子一下扶梯,就在離扶梯最近的窗簾賣場流連忘返,翻來覆去地用手指撫摸著她喜歡的窗簾布料。我只對她說了句「窗簾的顏色要素一點的」,便去了旁邊的餐具賣場。

我瞧著鋪著白布的桌面上擺放的大大小小的各式餐刀和叉子時,發現最邊上有個像飯勺似的特大勺子,不由得拿了起來。一想到可以用它來往嘴裡扒拉像豬排蓋飯啦、咖喱飯等等,突然覺得肚子餓起來。它旁邊放著的照片上,一大盤子稠糊糊的燉菜配著這把大勺子,大勺子下面是一排並非英語的羅馬字拼寫。我抬起頭,正好看見了還在窗簾賣場轉悠的華子。

華子不像小麥。大概不像吧,你說呢?

我對著手裡攥著的勺子上的我的倒影問道。那邊的那個女子名叫華子,雖說身材窈窕,臉龐清秀,性格開朗,可是她不說話的時候,總是擺出那麼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情。她頭髮黑黢黢的,個頭比我矮半個腦袋,從不穿有跟的鞋,領口上也不會粘上條透明膠帶什麼的。所以說,跟小麥一點兒也不像。

我就要跟那位幽靈般遊走在五顏六色的花布之間的女性結婚了。我敢肯定,由於撫摸那些窗簾的時間過長,這會兒她食指的皮脂已擦掉一些了。

華子正叫住一個店員,一個勁地詢問著什麼。只見她扭動著腦袋,四處看了一圈,發現了正在餐具賣場的我,使勁招手叫我過去。我把勺子放回原處,也同樣朝她招手。

我拿過的勺把兒蒙上了朦朧的白霧,不一會兒又恢復了原來的銀色。

當天晚上,華子就住在了我的公寓裡。華子盛了一盤子她做的拿手菜回鍋肉,盤子裡插著我買的那把特大號勺子。曲線優美的勺把兒,一大半伸在盤子外面,很不相稱。

「我說,你幹嗎買這麼大的勺子呀?」

「這樣的多好啊。」

「哪兒好啊?這是和那種大餐盤配套使用的勺子呀。比方說宴會上給客人夾菜的時候用的。」

「也許吧。」

「買了也沒地方用呀。」

「當然用啊。每天都用。」

「吃什麼用?」

「盛飯什麼的。」

「哦。」

華子說著,抽出大勺往自己的碟子裡舀了一大勺圓白菜。然後,又盛了一碟子明顯肉比較多的遞給我。

華子很會做菜,幹活也很麻利。我並不是因為她做得一手好菜才決定跟她結婚的,只是想要結婚的女性碰巧會做菜,這使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吃飯的時候,我說了好幾遍「很好吃」。考慮到才開始交往,如果誇讚過頭了的話,怕人家聽著以為我在恭維,所以一直比較慎重,不過,吃到確實好吃的東西,我還是禁不住讚美起來。

「很好吃啊,回鍋肉。」

「剛才你盯著這個勺子看來著吧。」

「啊?」

「這個勺子。」

「沒有啊。」

「肯定看了。諒助,我發現你經常這樣直盯盯地看什麼東西。」

「是嗎?」

「不知道是在想什麼,還是什麼也沒想,不過,請你也偶爾這樣看看我好嗎?」

「嗨,我能想什麼呀……」

「跟你說幾句話,行嗎?」

從華子嘴裡說出了跟四年前小麥一樣的話來。現在我倆坐的坐墊是我的,餐桌上擺的食物和屋子角落的紙簍也不是小麥房間裡的,但對我問話的華子的臉突然和小麥的臉重疊了。

我霎時間想到,該不會是我倆的關係已然結束了?就像當年小麥突如其來的那樣。

華子並沒有注意到我失魂落魄的表情,把靠牆壁放的花提包拉過來,從裡面拿出了一沓旅行指南。

「這些是我拿來的,你回頭看看吧。我覺得馬爾代夫啦,或者巴厘島、蘇梅島都不錯。你提交休假申請了嗎?」

我呆呆地看著這堆花裡胡哨的厚厚的小冊子。只聽華子失望地說著「又是這種眼神」,把它們往我腹部一捶。

「我會看的。」

我想要通過她這一下給自己腹部帶來的壓迫感來確認我和華子還沒有結束。華子說:「不一定馬上看,可是一定要認真看看。」然後鬆開手,繼續吃她的飯了。

現在電視屏幕上出現的不是天氣預報,是一部我不知道的演員出演的打鬥片。正演到飛速追車的驚險場面。華子嘴裡一邊嚼著,一邊指著畫面裡正在開車的中年男人說:「這個人吧,這回雖然死裡逃生了,最後還是舊病復發,死掉了耶。」

「是嗎……」

我還是覺得小麥的事可以不告訴華子。

四年前和住在樓下的人分了手的事,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現在做什麼等等。這些往事,就如同追車鏡頭裡的那個滿臉是血、為逃命而開得飛快的、最終死於舊病復發的主人公一樣,離自己彷彿很遙遠。

我似乎正在通過和以前不同的方式,把小麥漸漸忘掉。

睡覺的時候,在關了燈的房間裡,華子問我:

「真的結婚嗎?」

「真的。」我回答。

「絕對結婚啊。」

「絕對結婚。」我說。我看著華子的臉。

眼睛沒有習慣黑暗,看不清她的五官。我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手指肚觸到了她濕潤的嘴唇。華子一動不動地躺著。

搬家的那天天氣晴朗。房間裡的傢俱和行李全都搬空了之後,我用抹布把地面擦乾淨,最後環顧了一遍空蕩蕩的房間。雖說是從上大學開始住了八年半的房間,被搬家公司派來的兩個渾身肌肉的搬運工搬走了傢俱後,眨眼之間變得空空如也了。

不知道離華子到這兒來還有多長時間,我習慣地回頭朝牆上看,可是牆上已經沒有鍾了。我從口袋裡取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離約定的兩點,還有十幾分鐘。

我慢慢在房間中央坐下來,向後躺倒。纖細的塵埃在沒有窗簾遮擋的窗外射進來的光線中飛舞著。我用手支撐著腰部,將腿伸向空中,無聊地瞧著忽而張開忽而收攏起來的腳趾頭。禿禿的小趾甲黯淡無光,說不清是什麼顏色。

記得那是和小麥分手不久前的事了。我們都已經進入了社會。難得小麥跑到我房間來玩的時候,我想要站起來,膝蓋卻猛地撞到了桌角上。因為太疼了,我躺倒在床上,站不起來。平時不太愛笑的小麥,看著我的樣子哧哧笑了。

「哎喲,疼死了。」

「沒事吧?」

「你瞧瞧,都紫了。」

我挽起被我自己剪得不長不短的牛仔褲,讓小麥看。剛才碰著的地方淤了血,變成了淡紫色。

「真的紫了。我去拿點東西來吧。」

「什麼東西?」

「冰塊什麼的。」

「不用了。很快就好。再說冰塊什麼的,我這兒也沒有。」

「哦。」小麥說著,打開了桌上放著的我剛開始看的書。大概是我覺得有點不過癮,還想逗小麥發笑的關係吧,一邊觀察著自己的膝蓋一邊誇張地說道:

「這麼大一塊兒青啊。真嚇人哪。人的身體真是不可思議啊。一摁就特別疼,你瞧。」

我摁了摁,裝出疼得要命的樣子,小麥從書上抬起眼睛,又看了看我那塊青紫。我這麼摁來摁去的,那個地方越來越紫了。

我偶然抬頭一看,見小麥並沒有露出我所期待的笑容,而是一臉抱歉的表情。她一點責任也沒有,卻像個失敗得很慘的孩子似的,長長的身體縮成了一團。她不再看書,身體一動不動,自言自語地說道:

「那兒,說不定會落疤瘌呢。」

「疤瘌?」

小麥稍稍皺了皺眉頭,緊緊閉上了嘴。我突然間意識到,她沒準會哭出來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嘴角的傷痕變成了淺茶色,在她緊閉著的嘴角左邊留下了一個印記。

「落了疤瘌也無所謂呀。我是男的。其實,也不會落疤瘌的。只不過碰了一下。」

這麼說著,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其實這個小傷痕一個星期就會消失不見的。我為自己的幼稚而後悔不已,在這麼個小事上把小麥那少有的溫柔給糟蹋了,這感覺和疼痛合為一體,使我再也坐不住了。

於是,我莫名其妙地去洗手了。我只感到心痛。覺得心情舒暢了,我才回到小麥身邊坐下來,打開了那本書。這是小麥那時候看的小說的上卷。裡面的用詞都很古雅,其實無論哪一頁,我都只是看了半頁。

我現在穿著和那天一樣的牛仔褲。這條白線頭亂七八糟地纏繞著的、自己剪成七分長褲腿的牛仔褲,那時候是我的最愛,經常穿著它。可是四年之後的現在,它已經淪落到了只配在房間裡穿的家居服了。為了給小麥看膝蓋時挽起的兩條褲腿,如今因地球引力,都耷拉著。

現在終於都結束了,我心裡想。我以為自己會落淚,卻沒有。我已經很久沒有哭泣了。

褲子的屁股兜裡,有小麥房間的鑰匙。分手以後我一直把它放在裝改錐啦、鉗子之類的很少打開的工具箱裡。今天早晨,為了摘燈罩,想要拿改錐,才發現了它。我好像知道它在這裡,又好像早就把它扔掉了。我覺得應該把它處理一下,就隨手塞進了屁股兜裡。可是,既不能當垃圾扔掉——因為那個房間裡現在還住著人,而工具箱裡又沒有可以把它砸壞的錘子。

我把手伸進屁股兜裡,掏出了那把鑰匙。這是在大學附近的五金店裡做的暗銀色的鑰匙。如果拿著這把鑰匙,去敲三○三的門,告訴她我要結婚了,會怎麼樣呢?然後,瞧著小麥那吃驚的表情,或憤怒的表情,或祝福的表情,或輕蔑的表情。和小麥見面,現在肯定是最後的機會了。

門鈴響了,華子走進房間裡來。華子會比我晚一個星期搬進新居。我一下子鬆懈了,將舉得老高的腿咚地一聲放回了地上。

「屋子都搬空了啊。原來有這麼大呀。你剛才睡覺呢?」

我坐了起來,把鑰匙塞進了屁股兜裡。

「打掃完了?」

「嗯。」

「我本來想幫你打掃的。」

「不用。」

「那咱們去新房那邊看看吧。搬家公司的人,多半已經到了吧?」

「嗯。」

華子把我拉起來,拍了拍我背上的灰塵。我拎著最後一袋垃圾,讓華子鎖上了房門,走出了公寓。

朝著車站走去之前,我在馬路對面抬頭朝住了八年半的那個房間的窗戶望去。空空如也的房間的窗戶,在其他掛著窗簾的窗戶包圍之中,猶如缺了一顆牙齒。

「真傻。」

「你說什麼?」

華子從不遠處問道。

我朝四○五室左下方的三○三室望去。幾秒?還是幾十秒?說不上到底看了多長時間。我感覺那個窗戶的窗簾好像和以前看到的窗簾顏色不大一樣了。

回頭一瞧,華子已經轉過身,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朝著車站慢慢走去了。她右手裡拎著的我曾經住的房間的那串鑰匙,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那串鑰匙的影子和她的影子一起在小路上躍動著。

在跟華子說話之前,我再一次抬頭看了那個窗戶一眼。殘留在我眼睛裡的小路上那個影子重疊在那條沒有見過的窗簾上面了。兩點過後的陽光非常晃眼。


[1] On the Job Training,在職培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