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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伯吉斯

哈囉?

——哦,讚美萬能的耶-耶,你總算醒了。這是咱第三次打電話給咱姐妹。

我的妹妹金米。話才說兩句,就已經在演貧民窟了。我不知道天有沒有亮。我不知道今天早晨我醒來是為了天亮還是她。

——我非常累。

——昨晚派對玩得太嗨了。聽見我說嗎?我說你昨晚派對玩得太嗨了。你不問我你必須付出什麼代價嗎?

——我已經知道了。

——你已經知道你必須付出什麼代價了?

——不,我已經知道你要對我說什麼了。

——哦。我說姐妹,你今天早晨真叫一個直來直去。不習慣你的嘴巴這麼利索,肯定是因為早晨空氣好。

金米不打電話給我是有道理的,她和拉斯·特倫特勾搭上以後,他叫她盡可能少和還困在巴比倫狗屎制度內的凡人來往。他逃避這種來往的方式是每六個星期左右飛一趟紐約。金米還在等簽證,好和他一起去。你以為拉斯·特倫特,國際事務部部長的兒子,會為他的皇后安排簽證。他甚至沒提要幫她一把,你以為這位皇后會從中讀出些什麼。但牙買加的一切都是明碼標價的,美國簽證也不例外,再說我今天還有事情要做。

——有什麼事情嗎,金米?

——那天我在想啊,你瞭解加維主義嗎?

——你打電話給我,一早——

——八點三刻。上午八點三刻,妮娜。都快九點了。

——九點。媽的,我得上班去了。

——你又沒有工作。

——但還是要洗澡的。

——你對加維主義有什麼瞭解?

——這是什麼電台問答節目嗎?我上直播了嗎?

——別把所有事情都當玩笑。

——否則還能是什麼?你這麼早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給我上民權課?

——我想說的就是這個。你不認為這種事情有多重要。因此白人就可以肆意下迫你了,我提到加維的時候,你就該像狗似的豎起耳朵。

——你今天和老媽聊過嗎?

——她挺好。

——她這麼說的?

——老媽需要活身於革命鬥爭。只有這樣,她才能以人的身份逃離下迫。

這是金米從拉斯·特倫特那兒學來的:將英國人作為壓迫工具教她的語言啐回他們臉上。拉斯塔信徒擯棄負面情緒,因此「壓迫」成了「下迫」,雖說原詞裡本來就沒有「上」。「獻身」成了「活身」,我的好老天,誰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像是某人想自封三位一體,但忘記了第三個角色的名字。要我說,這一套全都是狗屁,而且要背下來也太費功夫。但金米最喜歡的莫過於得到一些需要大費功夫的事情去做。尤其是拉斯·特倫特去找其他女人的時候,這些女人當然不是她這樣的女王,只是一個肯舔他雞巴甚至他屁眼的女人,於是他的「不,不,不」就會變成「噢,噢,噢」,總之就是他不必尊重的某個娘們兒。金米想要什麼東西,但她從來不會直接說,而是更喜歡慢慢釣魚。今天早上?誰知道呢。也許只是想找點優越感,我的號碼是她能想起的八位數字之一。

——他是國民英雄,我說。

——總算你知道這個。

——他希望黑人最終能重返非洲。

——嗯,以某種方式。不過你說得好,不錯。

——他是個賊,買了一艘哪兒也去不了的船,不過既是賊又是國民英雄的人應該不止他一個。

——眼見為實,誰告訴你他是賊了?這就是黑人無法進步的原因,他們居然說自己的同胞是賊。

——究竟馬庫斯·加維的真名是伯吉斯,還是咱們的真名是加維?

——這正是小特說的。這正是他說你這種人會說的。

——我這種人。

——未必特指你這樣的人,總之就是在黑暗中的人。姐妹,從黑暗中出來,走向光明吧。

我可以試著讓她閉嘴,但金米和拉斯·特倫特一樣,她其實並不是在與你交談。她需要的只是見證者,而非聽眾。

——所以為什麼打電話給我,因為我肯定不是你認識的唯一一個處在黑暗中的人。為什麼打給你的高中同學什麼的?

——姐妹,假如真的要掀起革命,那就必須——你聽清楚了——就必須從家裡開始。

——特倫特家已經革命了嗎?

——並不是一切都和小特有關,妮娜,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

——當然。一切都和馬庫斯·加維有關。

——你以為你的生活在往哪兒去?黑人都像沒頭小雞似的亂跑亂撞,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失去方向。讀過《堅冰上的靈魂》嗎?我敢拿身家性命打賭,你從沒讀過《索達德兄弟》。還有《歐洲如何使得非洲不發達》。

——咱們姐妹裡愛讀書的始終是你。

——書是給智者準備的,也是給愚者準備的。

——書的問題在於,你永遠猜不到它打算怎麼對付你,等你知道的時候,你已經讀得太深入了。我真的要去洗澡了。

——為什麼?你反正也沒地方可去。

你為什麼不去操你自己,小姐?我沒法睡切·格瓦拉,給他生孩子,所以我就願意加入我的陰道能給我爭取到的任何革命?這話已經湧到我的嘴邊,卻像一粒小糖丸似的消融了。我對自己說,我之所以願意忍受金米,是因為要是我用她和我說話的語氣和她說話,哪怕只是一次,她恐怕也活不下來。我最討厭這種事,你不得不保護的人卻不停傷害你。內心深處,她依然是一個最希望人們喜歡她的小女孩,她只想回去投胎到窮人家,從小艱苦奮鬥,這樣她就會覺得自己有資格憎恨生活在諾布魯克的所有人了。但總有一天她會把我推得太遠或者不夠遠。我不停告訴自己,我沒時間理她,但還是跟她去過一個十二支派的拉斯塔聚會——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大概是我們去歌手家參加派對的同一周。

去聚會的一路上,她都在高談闊論,嗓門蓋過大眾車的引擎聲,說我應該怎麼做不應該怎麼做,我最好別說什麼巴比倫屁話,害得她丟面子。她嚷嚷說什麼等我到了那兒,就會被正能量吞沒,活身於黑人解放、非洲解放和國王陛下【111】的運動之中。也可能我早就被罪惡捆綁,任何正面的東西都沒法吞沒我,因為拉斯塔法裡首先要從一把火開始,這把火在你內心深處燃燒,你不能用一杯水澆滅它,你不能等它像汗液似的滲出毛孔,你必須撕開你的思想,讓它咆哮而出。

——那是燒心吧,我說,當晚的最後一個玩笑。她用從老媽那兒繼承來或者學來的「我對你的期待要稍微高一點」的眼神瞪我。

——還好你總算穿得像個正經女人,她對著我能找到的最沒勁的一身打扮說,拖到腳踝的紫色長裙,下擺可以塞進裙子裡的白色襯衫。腳上是拖鞋,因為我無法想像拉斯塔法裡教徒會喜歡他們的女人穿高跟鞋。我甚至不記得我為什麼會答應去,據我所知我根本沒答應過,但金米表現得像是她有個定額需要填滿,就像大學校園裡的傳教小子,要是每天不讓多少個人皈依就會挨鞭子抽。但是啊,小伙子,人心是多麼難測。我們來到聚會地點,那是希望路上的一幢屋子,樣子像是奴隸每天挨鞭抽的那種地方,兩層樓,木結構,落地窗,帶涼台,金米變得很安靜。

來這兒的一路上她說個不停,但到了地方卻變成一個守沉默誓的修女。拉斯·特倫特來得更早,正在和一個女人——不好意思,妹子——交談,微笑的時候比開口的時候多,他捋著鬍鬚,向左擺擺頭又向右擺擺頭,那女孩(白人,但戴著拉斯塔帽子)緊扣雙手,像是在用百分之百的美國風格說「能來這兒我真是太高興了」。我?能看著金米琢磨眼前這一切我真是太高興了,我看著她煩躁不安,把重心壓在一條腿上,然後換另一條腿,然後又換回原來那條腿,就好像不知道她是應該走過去、離開還是等他注意到自己。自始至終她一言不發。所有女人都一言不發,只有正在和特倫特交談的白種女人除外。要不是她們身穿紅色、綠色和金色的衣服,要不是大多數裙子是牛仔布做的,我會以為我被穆斯林女人包圍了。

遠處角落裡的篝火照亮了三個女人,她們正在做某種伊塔食物。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兒,活像一個燈塔,只有腦袋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掃來掃去。我實在忍不住,我已經在尋找我那所高中的男孩和女孩了(尤其是女孩),他們在拉斯塔中找到了真正的光明,但來這兒主要是為了讓上城區的父母難受。跟不用除臭劑的男人或不刮腿毛與腋窩的女人交歡的次數畢竟有限。想成為真正的拉斯塔教徒,你必須喜歡味如麋鹿的男人和味如臭魚的女人。在場的女人為數不少,但都在走來走去。我花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們都在拿東西給男人:食物、凳子、水、點大麻的火柴、更多的食物、大冰箱裡的果汁。活身和解放個屁,要是我想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裡,我至少希望男人們知道怎麼理個像樣的髮型。

金米還在我身旁,還在焦躁不安,完全不是一路上侃侃而談得好像比我優越的那個女人了。這會兒在電話上她又是這個樣子,不過我有七分鐘沒聽她在說什麼了。我知道時間,因為我看了一眼掛在門上的鐘。

——將情緒能量疏導至有建設性的種族利益。大眾犧牲性工作。通過教育科學、工業和個性塑造,增強大眾教育,還有,還有,我剛才那些話你聽進去一個字了嗎?

——啥?什麼?對不起,我在拍蒼蠅。

——蒼蠅?你的床上到底髒成什麼樣了?

——我不在床上,金米。我現在還能叫你金米嗎?拉斯·特倫特應該給你換了個名字,總不能還叫以前的奴隸名字吧?

——他,他叫我瑪利亞瑪。但這個名字僅限於他、我和所有自由人之間。

——哦。

——也就是說在你選擇解放自我之前是不包括你的,姐妹。

——既然你已經自由了,所以你可以回非洲了嗎?

——不出所料。小特也猜到了。重返非洲根本不是加維哲學的主要論點。

金米本來永遠不會用「主要論點」這種詞語。說起來,拉斯·特倫敦也不會,他多半會把daughter拼成dawta,這樣就可以少用幾個字母了。真是有趣,金米居然能勾起我這麼嘴賤的一面,但這些話頂多只會到我皮膚上或者嘴巴裡,絕對不會真的說出來。金米越是繞著一件事打轉,那件事就越是讓她心煩意亂。

——金米,你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給我上歷史課嗎?

——你胡扯什麼?我說過了,革命必須從家裡開始。

——不是床上?

——一碼事。

我想說我受夠了被她這麼居高臨下地數落。真的受夠了。這時她說:

——你這個骯髒的假正經。

總算。

——你說什麼?

——你,你睡他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以為誰也不會看見你?像個骨肉皮似的在他家附近晃悠?

——我還是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雪莉·穆-揚說她百分之百肯定她開車經過了一個怎麼看都是你的女人,昨天下午她去接孩子的時候,這個女人就在他家門外閒逛。

——上城區的棕色皮膚的姑娘。是啊,沒有誰和我一樣。

——她帶著孩子回來的路上又看見你了。

——你給你母親打過電話嗎?

——咱知道你睡他了。

——睡誰?

——他。

——不關你——

——所以是真的了。然後你像妓女似的站在門口等他。

——金米,你就沒別的事情可做了嗎?比方說你母親,狗屎制度揍了她男人,強姦了她?

——沒有人強姦老媽。

——拉斯塔·特倫特這麼跟你說的?還是他說是巴比倫強姦了她?來啊,跟我說啊。跟我說他是怎麼說的,因為你他媽自己肯定沒有任何觀點。

——什、什麼?什麼?什麼?沒有人強姦老媽。沒有人強姦……

——考慮到我確定拉斯·特倫特肯定按下消息不跟你說實話,你他媽又怎麼可能知道?

——他、他、他只是在考驗你,你知道的。

——考驗我。

——考驗你,因為我還是忘不了我。

——天哪金米,絕大多數人見過你幾分鐘後就會忘了你。

——真可惜老媽老爸不知道你是這麼一個賤貨。

——對,但他們肯定知道你已經不再洗逼,因為你要皈依拉斯塔。我得工作去了。

——你他媽沒工作。

——但你有啊,你怎麼還不回去工作?拉斯·特倫特拉完屎,需要擦屁股了。

——你是個惡毒的婊子。你是個惡毒的婊子。

通常來說,我會任憑她指責我,直到她喘不上氣為止,但這次我走得太遠了。我之所以閉上嘴,是因為我知道我還想繼續往前走。她沒有看見我抿緊嘴唇。

——還有,還有,還有他之所以肯睡你,只是想看看我們家是不是有慧根。

——所以接下來他要追老媽了?

——小特跟我說過你。

——什麼不是小特跟你說的?你這兩年就沒有過任何一個屬於自己的念頭。你聽見自己怎麼說的嗎?打電話跟我說血逼的馬庫斯·加維,就好像你是歷史老師。拉斯·特倫特哄你就像哄個四歲小孩,他給你講點狗屁歷史,然後你想嗯,有誰能讓我教訓一下,讓我覺得我比任何人都牛逼呢?你和平時一樣拿起電話打給我。但我不在乎你的歷史課,我不在乎加維,不在乎你的拉斯塔男朋友,他這會兒多半在紐約舔逼呢。還有一點,假如你以為那個紅皮混球會幫你拿到簽證,讓你搞清楚他究竟在紐約幹什麼,那你就比你每天穿的那件大麻學院T恤還要蠢了。

我想說下去。我有事情要做,但我還是想說下去。我有一對父母坐以待斃,他們每天都在等待再次被襲,同一群混球會回來拿上次用摩托車沒裝走的東西。我完全準備好了說下去,我不在乎我是不是在過河前就點火燒橋,哪怕電話另一頭是我該死的妹妹。我想回希望路站在門口,尖叫啊尖叫啊尖叫直到他要麼開門要麼報警。假如他報警,我會在監獄過夜,然後回來繼續尖叫。他必須幫助我,媽的,因為假如我能幫助自己,我他媽哪裡會在乎他和那首《午夜狂歡》。他必須給我錢,足夠讓我閉嘴的錢,足夠讓我從後門溜進美國使館搞到三份簽證的錢,因為金米不會想要,去她媽的。去她媽的。去她媽的。去她媽的。至少有十年時光堵在我嗓子眼裡,今天我終於要一吐為快,我他媽根本不在乎了。我想朝她那張該死的臉吐口水,我想炸得她的血逼尿布耳朵聽不見別的東西。但她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