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七殺簡史 > 巴瑞·迪弗洛裡奧 >

巴瑞·迪弗洛裡奧

七點一刻。我們在一輛放著黑煙屁的福特福睿斯背後堵了十分鐘。這輛車哪兒都去不了,我最大的兒子蒂米在哼一首歌,我敢向上帝發誓,這首歌很像《萊拉》。他坐在前排座位上,一邊哼歌一邊沉浸在超人對蝙蝠俠的全面世界大戰之中,因為我妻子對他說,他可以一路玩到學校門口,但必須把玩具留在車裡。耶穌他媽的基督啊,第三世界的交通堵塞是最可怕的交通堵塞,那麼多天殺的車,根本不存在的路。爸爸,「天殺的」是什麼?我最小的兒子艾登在後排座位問,我這才意識到我又把想法說出了聲。讀你的書,小甜心,我說。哦,我是說哥們兒,還是說你更喜歡我叫你小男人?孩子被我弄迷糊了。確定男性身份對四歲兒童來說似乎沒那麼複雜吧。

我們在巴比坎,這個環形路口的存在理由似乎只是將車流引向一個不幸名叫大師傅的超市。路上擠滿了送孩子上學的有錢人,其中不少和我方向相同,也是去西裡爾學院。我左轉經過賣香蕉與芒果的女人(季節不對)和賣甘蔗的男人。要是你知道怎麼問,同樣能買到大麻。你必須比當地居民更理解這個國家的運作方式。然後你就走了。來上任之前,公司推薦我讀V.S.奈保爾的一本書,《重訪加勒比》。讓我大為驚歎的是他能夠來到一個國家,只待幾天就一眼看穿這個國家的問題出在哪兒。我去他書裡提到的那片海灘——法國人港灣,以為會看見懶洋洋的白種男女戴著墨鏡身穿百慕大短褲,被侍應生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但就連那片港灣也沒逃過民主社會主義大浪的襲擊。

我們右轉,車流變得稀少,我們開始上坡,經過兩三層樓的寬敞房屋,其中有好些封門閉戶的,不是今天有事外出、還開著幾扇窗戶的那種暫時離開,而是業主似乎收拾細軟躲風頭去了,多半是在什麼地方等選舉結果。西裡爾學院位於山腳下。我老婆遲早會問,我們為什麼要住在底下的新金斯敦,而孩子必須上山唸書?問得有道理,但她想正確還早著呢。車剛在門口停下,我最大的兒子就跳出車門。剛開始我心想,對,當然了,我的車不夠酷,但緊接著我忽然想到了。他幾乎跑進了大門。

——蒂莫西·迪弗洛裡奧,你給我站住。

被逮住了,他自己也知道。來了,他做出「什麼,你叫我?」的表情。

——咋了,老爸?

——蝙蝠俠。他在座位上挺孤獨的。超人去哪兒了?

——也許掉下去了。

——給我,小男人。否則我就親自送你進教室。一路上抓著你的手。

比死亡更可怕的厄運壓垮了他。蒂米望向弟弟,上帝保佑,他還覺得抓著老爸的手是全世界最棒的事情呢。蒂米把超人扔回車裡。

——巴比倫破事兒這是。

——喂!

——對不起,老爸。

——你老媽也在車裡。

——對不起,老媽,我能走了嗎?

我揮手放他走。

——聖誕派對玩得開心,小蜜糖!

光看蒂米的陰沉表情就值得我開這一路送他了。妻子在我背後冷哼一聲。迪弗洛裡奧夫人。我以為她會說些什麼,但她正陷在《服裝時尚》的什麼文章裡,她會帶著那些狗屁去她的針織圈,給她最喜歡的紅色禮服加個新領子。對不起,我的嘴巴太壞了。那是個讀書俱樂部,不是針織圈。只是我從沒見過她帶書去,也懶得坐前排的座位。她說:

——也許他們的聖誕老人會戴紅色紙板帽,拎著裝滿便宜糖果的枕頭套,他會說沒問題哥們兒,而不是呵呵呵地笑。

——哈,誰批評老爸的小偏見來著?

——少跟我說這種屁話,巴瑞,我的黑人朋友比你的多。

——要是奈莉·馬塔知道你在她背後叫她黑人,不知道她會怎麼想。

——你沒聽懂重點。按理說,去年聖誕應該是我——我們在國外過的最後一個聖誕。

——好老天啊,我以為我已經收好這張跳針唱片了呢。

——我答應過老媽,我們會在佛蒙特過聖誕。

——不,你沒有,克萊爾,別裝了。再說你忘了嗎?你老媽喜歡我遠遠超過喜歡你。

——狗娘養的,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你們女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從來都不知道,對吧?你根本沒想到過嗎?想要實現一件事情,抓住它嘮叨個沒完肯定不是最好的辦法。

——哦,對不起,你大概認錯人了吧?我可不是你的複製嬌妻【108】。要麼咱們再回家一趟去接上她?

——呃,我們正在往那個方向走。

——操你的,巴瑞。

我至少想到了十種回應方式,包括提到昨晚我們剛做過愛。也許能讓她消氣,也許她會指責我自以為了不起,或者改變話題。提醒你一句,她根本沒有他媽的話題。今天是12月3日,這會兒我有太多事情需要思考,實在不想聽一個女人沒完沒了攻擊我。我能想到的每種回應方式我都說過了至少十幾遍,所以這次我乾脆閉嘴。我已經猜到這種對話的前進方向了。我們在沉默中開到瑪斯格烈普夫人路和希望路的路口。她趁著紅燈下車,坐進前排乘客座。我駕車左轉。

——艾登呢?

——看《老雷斯的故事》睡著了。

——哦。

——然後?

——然後什麼?親愛的,我在開車呢。

——你知道的,巴瑞,你這種男人要求妻子付出很多,非常多。我們也願意付出。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們向我們保證,說這只是暫時的。我們甚至遷就你們的一個暫時就等於兩年,我們不得不結交新朋友,否則就會無聊到死。我們甚至遷就孩子的惡劣成長環境,他們剛建立起關係網,我們就要連根拔起——

——關係網?

——讓我說完。對,關係網,你小時候從未被打破過的關係網。

——你在胡說什麼?我老爸帶著全家滿世界跑。

——哈,難怪你不知道朋友是什麼概念。看來我應該高興了,這次至少還在一個講英語的國家。有段時間我都不明白我兒子在說什麼。

她可以這麼沒完沒了嘮叨婚姻、孩子、工作、厄瓜多爾和這個該死的國家,我反正不在乎。讓我生氣的是這種事情本身,讓我打心眼裡他媽的恨她。

——因為你答應過要結束的,你答應過我們,到最後會補償我們,甚至能得到更多的時間陪家人。但你知道你是什麼嗎,巴瑞?你是個撒謊精。你對你的妻子和孩子撒謊,就為了一份天曉得究竟在幹什麼的工作?你說不定根本不擅長這份工作,因為你似乎連一張像樣的辦公桌都沒有。你就是個他媽的撒謊精。

——求求你,夠了。

——夠了?

——歇口氣吧。克萊爾,我聽夠了。

——夠了什麼,巴瑞,否則你就怎麼樣?主動申請再多待幾年?這次去哪兒?安哥拉?要麼巴爾幹,摩洛哥?我向上帝發誓,要是我們去摩洛哥,我一定脫光上半身曬日光浴。

——夠了,克萊爾。

——夠了,否則呢?

——夠了,否則我就掄起我他媽的拳頭,砸在你他媽的兩眼之間,打穿你他媽的後腦勺,震碎他媽的車窗玻璃。

她坐在哪兒,似乎沒有看我,但好像也沒有在看馬路。這種事不常發生,提醒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很可能以殺人為業,因此整個賭局都對她不利。我可以就這麼扔著她不管,至少能讓我他媽的清靜一會兒。這一拳打中了要害,激起了每一個特工妻子對丈夫的恐懼。假如我喜歡打老婆,那她就會在沉默中度過餘生,連她老爸都他媽不會管她。但另一方面,會害怕我的不僅是她,她還會教我的孩子畏懼我。然後我就會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比方說路易斯·約翰遜,我聽說他真的打老婆。我於是退讓一步,請她回來做主。

——脫光上半身曬日光浴,少做夢了。只會讓當地人以為你是舔雞巴的白種傻妞。他媽的摩洛哥人的貓薄荷。

——好麼,你開始說自己老婆是蕩婦了。

——呃,你確實有個性感的新髮型,但似乎沒理好。

沒有什麼比感覺到被忽視更能惹她生氣的事情了。我聽見她的嗓門越來越響。我很想說不客氣,但我一扭頭就見到了它——他的住處,赫然出現在我眼前。我經常開過這幢屋子,但似乎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它。它屬於能明明白白告訴你它擁有悠久歷史的那種屋子。我聽說過瑪斯格烈普夫人路的故事,一個黑人在她的必經之路上修建了一幢宅邸,她嚇得驚恐萬狀,於是給自己另外修了一條路。種族主義在這兒就像酸辣黏稠的液體,喝起來卻柔滑潤喉,你很想在牙買加人面前當個種族主義者,只是想看看他們能不能領會你的意圖。但歌手家就那麼巋然矗立在那兒。

——你要接他去哪兒嗎?

——什麼?接誰?

——你停車盯著他家看了一分多鐘了。巴瑞,你在等什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怎麼知道這幢屋子是誰家?

——雖說你把我壓在一塊大石頭底下,但我時不時也會爬出來看幾眼世界。

——沒想到你會知道這麼……呃……狂野、粗魯的一個人。

——天哪,你絕對就是我老媽。我最喜歡狂野和粗魯。他有點像拜倫。拜倫是——

——克萊爾,你別當我是他媽的白癡。

——狂野,粗魯。他就像一頭黑色雄獅。真希望我也能有些野性。可惜我上的是耶魯。奈莉覺得他穿皮褲相當帥。非常帥。

——想讓我嫉妒是嗎,寶貝兒?有段時間不這樣了。

——親愛的,我不想讓你做任何事情有四年了。說起來,奈莉說今晚有和平演唱會的招待派對,她——

——今晚他媽的別去那兒!

——什麼?我為什麼不能去?……我才不聽你發號施令……等一等。你什麼意思?

——別去。

——不。你說今晚別去那兒。你在策劃什麼事情,巴瑞·迪弗洛裡奧。

——我說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不是在問你。至於你剛才渾身炸毛叫我別多管閒事,就讓我用一句我不關心來省掉你的所有麻煩吧。巴瑞——

——怎麼了?克萊爾,又怎麼了?又他媽怎麼了?

——去美發店是上一個路口左轉。

我老婆以為只有她才想回故鄉。其實我也想。我他媽想得都快發瘋了。但區別在於,我知道根本不存在我們可以回去的地方,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已經沒有故鄉了。我們誰都沒想起來小艾登還在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