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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喬治·詹寧斯爵士

現在我們迎來了死亡的時間。這一年還剩下三個星期。已經過去了,潮濕炎熱的夏季,連陰涼處都有三十五度,五月和十月的豪雨引發洪水,淹死牛只,散播疾病。人們吃豬肉積累脂肪,孩童的腹部因為毒素腫脹。十四個人消失在樹叢裡,屍體炸裂,三、四、五。還有更多的人注定受苦。還有更多的人注定死去。【94】我從一個活人那裡偷了這些話,死神已經伴隨他行走,從腳趾向上逐漸殺死他。

我低頭看我的雙手,見到我的故事。南部海灘的一家酒店,我的國家能夠體驗的一種未來。夢遊,他們發現我的時候這麼說,於是他們憑傳聞作畫,我的雙手伸在前面,硬邦邦的就像弗蘭肯斯坦,我的兩眼緊閉,雙腿邁開共黨分子的正步,跨過欄杆,三、二、一。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赤身裸體,我睜著眼睛,但眼珠的棕色已被洗去,我的脖子軟癱,後腦勺碎裂,陽具豎立,酒店員工首先注意到的是這個。藏在我鮮血裡的是塵土,來自某人推我的那一把。

關於死亡有些東西是死神無法告訴你的。死亡的粗鄙性。你死在一個房間裡,身體讓自己蒙羞,這時候死亡會發生改變。死亡讓你咳嗽、漏尿,死亡讓你拉屎,死亡讓你從內部散發臭氣。我的身體已經腐爛,但我的指甲還在生長成鉤爪,而我看著,我等著。

我聽說美國有個富人,金錢和權力就寫在他的名字裡,他死在一個女人身體裡,但那個女人不是他妻子。一艘巨輪般的男人,攜著重量撞上那個女人,妻子在十八個小時後火化了他的屍體,因為她無法忍受在他身上聞到另一個女人的氣味。

我在一個女人的體內,我不記得她的名字,她不讓我抱怨口渴。可這兒就有葡萄酒啊。能拿點兒冰來嗎?誰在葡萄酒裡加冰?我,假如你能拿點兒冰來,我還可以做許多其他事情。我光著身子跑出去,邊跑邊笑。那是清晨五點。躡手躡腳跑過走廊,就像小威利·溫克爾。死亡有死亡的氣味,殺人者也有殺人者的氣味。我的死亡由兩個人完成,一個人下令,另一個人實現。在我飛出欄杆前,我聞到檸檬草和濕潤土壤的氣味,聽見腳步踩在乾淨如鏡面的地板上的嘎吱聲。

我在殺死我的男人家裡。我未曾在他的雙手上聞到我自己,只聞到往昔死亡殘餘的一縷氣味,並不是死亡的惡臭,只是它的記憶,是陳年殺戮流血中的鐵銹餘味,是五天前死亡的屍體的腐爛甜味。在生者的世界裡,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不擔心他聞著像是撿了別人的錢,就像曾經屬於其他人的昂貴正裝。不過他不穿正裝。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赤身裸體,我發現他的時候他也赤身裸體。他的腹部圓滾滾的,他身體起伏的時候背部泛起脂肪波浪,他後腦勺的頭髮需要再染黑了。他的身體碰撞她的身體,發出汗津津的啪啪啪聲音。他在她身上呻吟,她是他娶回家的亞軍。白色的床單掀起漩渦。她注意到他沒有停下,於是拍拍他的肩膀。他的腦袋埋在枕頭裡,但他按住她,她被困在那裡,她自己也清楚,於是又拍拍他的肩膀。他呻吟一聲,她推開他,你知道我不想懷孕你個狗娘養的。他用體重撞擊她,直到高潮,向整個房間吐出一口長氣。牙買加人需要知道他們的領袖能做到,他說。這是幾年間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但實際上並不是幾年。我詫異於他的聲音沒有改變,哪怕他用標準英語說話,聽起來也那麼不得體。我在錯誤的地方,她也一樣。她是選美亞軍,因為他沒能追到牙買加小姐。她父親希望她嫁給純種白人。等我他媽屁眼拉出干屎蛋那天,咱才會讓開黎巴嫩男裝店的敘利亞人娶我的血逼女兒,他說。

我曾進入的那個女人,我不記得她的名字。我從沒見過她,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找她。也許有過愛意,但鬼魂作祟是因為渴望,但我沒有渴望。也許不是愛,也許我不是鬼魂。也許我的渴望不是為了她。誰喝葡萄酒會加冰?她知道他在門外等著我嗎?有人說我是頂上有條雞巴的損毀蜘蛛。不是旅館工作人員,他們不可能知道「損毀」這種詞語。也許是某個樂於見到我離場的傢伙。我對他的面容沒有記憶。

亞軍推開他,咬牙切齒地說還好我沒有忘記安全套。你……不知道……嗎……他氣喘吁吁地說完……生育控制是屠殺黑人的陰謀?然後哈哈大笑。他翻個身,擺弄他的那東西。我想滑進他的身體,假裝我能感覺到他的感覺,但就算在床腳,我也能聞到一百個死人的氣味。玻璃破碎,兩人嚇了一跳。她的睡衣拉下來露出胸部,她把睡衣拉上去。你那只該死的貓,他說著爬起來。我看著他的肚皮停止抖動,面頰變成灰黃色,就連這樣的性愛也沒有搞亂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像鐵皮人似的梳得緊緊的。他讓我懷念活著、性愛和消沉。臥室的傢俱是亞軍挑的,有把手、曲線和葡萄籐雕紋。蚊帳從天花板垂下。電視機放在屋角,通往臥室的門開著,但門口黑洞洞的。他一向認為沒有格調和美感的男人都是變態。他離開時我想起他提到過的另一名黨員。我從未理解過他的恨意,因為我每年夏天都會見到諾埃爾·科沃德【95】,我叫他叔叔。他還有他的旅伴。

殺死我的人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槍,沒穿扔在地上的褲子。亞軍指了指褲子,他開玩笑說他不喜歡穿衣服,時刻準備遇見褲帶松的女人,說著出門去了。我想多和女人待一會兒,很好奇她會怎麼恢復鎮定,但我還是跟著他走了出去。

客廳裡有個我不記得我認不認識的男人。客廳就像墓地,散發死亡的氣味。部分氣味來自那男人。他這一秒鐘是黑人,下一秒鐘又像中國人,也許他在隨著陰影變形。我已經能聞到他的死法了。他對著酒杯咳嗽,說:

——咱以為這是水。

——你不知道白朗姆酒瓶是啥樣,還是你不知道「朗姆」怎麼拼?

——聞?我沒聞就喝了啊。

——拼。s-p-e-l-l。

——哦,耳朵不太好使。砰砰砰太多了,明白吧?

——你以為是水的狗逼東西怎麼樣?

——不知道,用特別的瓶子裝水,聽著就像有錢人幹的事情。我的惡棍同胞,你就這麼到處走來走去?

——我在自己家裡也要穿得很體面嗎?還是你看見了什麼沒見過的東西?

——噢,你們有錢人說話總這麼嗆。

——窮人就著水管洗身子,你難道想把話題往階級上扯?你個血逼是怎麼進來的?

——走前門啊。

——你怎麼——

——你的「怎麼」太多了。你怎麼這麼愛問「怎麼」?

——那就問為什麼吧?好,咱們來談談為什麼。你個血逼為什麼……讓我看一下……凌晨三點摸到我家裡來?我們說過不要在公共場合見面的對吧?

——你的臥室怎麼個公共了?你老婆怎麼樣?剛才聽著挺好的。非常好。

——朋友,你要幹什麼?

——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嗯,嗯。應該是十二月三號。十二月二號的後一天。

——喂!你沒禮貌得也差不多點,記住你在跟誰說話。

——不,還是你他媽想清楚你在跟誰說話。像個狗逼蟊賊似的摸到我家裡來。算你運氣好,牛皮今晚休息,否則你就已經死了,聽明白了嗎?死了。

——那就算我運氣好唄。

——我回去睡覺了。你怎麼進來就怎麼出去吧。

——我在想一件事。

——別找死。

——什麼?

——因為你在想事情。

——我需要錢。

——你需要錢。

——過了明天。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

——那就過了今天。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我不認可,我甚至和你都沒那麼熟。我在下面那兒只認識羅爸爸一個人。

——下面那兒?下面那兒?你管它叫下面那兒?亞蒂·詹寧斯可不會像你這麼說話。

——你和亞瑟經常聊天?因為有權威人士告訴我,他最近不怎麼能說話了。

亞軍裹著床單走進房間。

——彼得,到底是鬧什麼?啊,我的天——

——上帝保佑,娘們兒,快別叫了,回床上去。不是每個黑鬼都是賊。

——嗯,也許這次你妻子說得比較準確。

——彼得?

——回床上去!

——摔得夠響的。我覺得屋子都抖了一下。小逼今兒晚上算是關門了。

——你是在學開槍的地方認識女人的嗎?她摔門是想說我們不需要擔心她還在聽。我再說一遍,她摔門是想說我們不需要擔心她還在聽。

現在她走了。

——你個惡毒的狗娘——

——閉嘴。

——這一天早就注定了。你再怎麼想也不可能改變——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你說要錢是什麼意思,因為就是你這個喬西·威爾斯,兩周前還飛了一趟邁阿密。但你知道我怎麼知道你不需要他媽的錢嗎?你同一天又飛了回來。幾點落地來著,七點?

——那是一點小生意。

——你有什麼是小生意?還有你的另一趟旅程,去巴哈馬群島。這個國家的每一個生意人都有他媽的秘密。

——歌手與羅爸爸和警長殺手同時見面。

——說點我不知道的。

——羅爸爸安排和警長殺手見面談正經事,找個誰也沒法偷聽的地方。順便說一句,他們兩個都不吃豬肉了。

——哦,這個我不知道。他們兩個在盤算什麼?說真的,他們到底有可能在談什麼?你說他們都不吃豬肉了是什麼意思?皈依拉斯塔了?歌手在幹這個?他拉著他們和談?

——你需要別人幫你回答這個問題?

——你他媽這麼說話太越級了,小黑鬼。

——小黑鬼要告訴你,價錢漲了。

——你去跟中情局扯那些吧。

——拉斯塔不和中情局打交道。

——還有喬西·威爾斯,我他媽不為你做事。聽我一句勸,開那扇門出去。別再來這兒了。

——我正在喝朗姆酒呢。

——那就乾脆多喝一杯吧,順便教教自己什麼是他媽的格調。

——哈哈。你真是不一樣。連魔鬼看見你都會走開,你確實不一樣。

男人離開,沒有關上任何門。

還有一個人,我在死者的土地上見到他,我不認識他。這個人死不瞑目,消防員若是死在火裡就會平靜離去。他也在房間裡,他跟著名叫喬西·威爾斯的男人進來。他繞著喬西·威爾斯行走,偶爾穿過威爾斯的身體,而威爾斯誤以為是一陣寒戰。他企圖打威爾斯,但拳頭徑直穿過後者的身體。我也曾經這麼撲向害死我的男人,企圖打他踢他扇他斬他,但頂多只能讓他打個寒戰。憤怒或許會消散,但記憶不會。我想說你只能默默忍受,但那份諷刺過於苦澀。我也知道他的故事,因為他每次都會大聲喊叫。此刻他在哭泣,沒有發現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在見證他的苦難。跑向橙街的火場,他是消防員七號。兩層的公寓樓被縱火焚燒,火焰是瘋狂的蟒蛇,蜿蜒穿過窗戶,五個孩子已經死去,兩個在火災之前被射殺。他抓起水喉,知道水會噴濺而出,他跑進大門。他的右臉被灼傷,左太陽穴炸開。第二顆子彈擊中他的胸膛。第三顆擦破他背後那位消防員的脖子。此刻他跟著送他來和我們這些人做伴的兇手。喬西·威爾斯穿過窗戶離開。消防員跟著他。這一天才剛開始,但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