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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高牆 1961年 第八章

德米卡·德沃爾金對二十二歲的自己還是個處男感到很難為情。

他在大學裡約會過幾個女孩,但是沒有一個女孩和他走到了上床那步。事實上,他一直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和女孩上床。沒人告訴他性愛是長期戀愛關係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德米卡覺得應該是這麼回事。他從沒像有些男孩那樣,約會沒多久就急不可耐。但他在這方面的經驗缺乏現在讓他感到難為情。他的朋友瓦倫丁·列別德夫卻恰恰相反。他長著一頭黑髮和一雙碧藍色的眼睛,高大自信又很有魅力。在國立莫斯科大學讀完一年級的時候,他已經和政治系的大多數女生以及一個女老師上過床了。

兩人剛交上朋友的時候,德米卡問過瓦倫丁:「你是如何做到……我是說,你是如何避孕的?」

「那不應該是女孩子的事情嗎?」瓦倫丁輕描淡寫地說,「即便發生最糟的情況,流產也不是什麼難事。」

和其他人交談以後,德米卡發現許多蘇聯男孩都抱有相同的觀點。男人不會懷孕,因此避孕不應該是男人的問題。如果想要流產,在妊娠的前十二周完全可以做到。可能因為是妹妹對這種事很是看不起,德米卡也對瓦倫丁的這種言論感到非常不舒服。

性愛是瓦倫丁的主要興趣,而學習就退居其次了。德米卡則正相反——所以德米卡現在是克里姆林宮的助理,瓦倫丁卻只是莫斯科公園管理部門的一個小公務員。

通過在公園管理部門的關係,1961年7月,瓦倫丁邀請德米卡和他一起去年輕共產黨員聚會的活動場所:列寧假日營地度一周假。

營地的帳篷排成一排,每天晚上十點半宵禁,是個有些軍事化的露營。但那裡有游泳池,可以泛舟的湖,更有一大群女孩。在那裡度一周假是每個蘇聯男孩的夢想。

德米卡覺得自己有權享受個假期。蘇聯在維也納峰會取得了勝利,而他為勝利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維也納峰會的開始對赫魯曉夫來說並不順暢。肯尼迪和他那令人眩目的妻子乘著一輛點綴著十幾面星條旗的加長型豪華轎車開進維也納。當兩個領袖會面時,全世界的電視觀眾都看到肯尼迪比赫魯曉夫要高出很多,總統的目光順著他具有貴族氣質的鼻子看向赫魯曉夫的光頭,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肯尼迪剪裁得體的西裝和精緻的領帶讓赫魯曉夫看上去像個穿著禮拜日西服的老農民。美國在蘇聯還沒有進入角色之前就在排場上勝出了一籌。

但談判開始以後,赫魯曉夫卻操控了主導權。肯尼迪本希望談判是兩個理智男人之間的親切討論,赫魯曉夫卻相當具有攻擊性。肯尼迪說蘇聯在第三世界國家推行社會主義的行為毫無邏輯,聲稱美國在蘇聯的勢力範圍內正極力阻止社會主義的腳步。赫魯曉夫卻氣勢洶洶地宣稱社會主義的擴展是歷史的必然,無論哪個大國的領導人都無法阻擋歷史前進的車輪。肯尼迪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領會很膚淺,不知該如何應對。

德米卡和其他助理們制定的策略取得了完勝。赫魯曉夫回到莫斯科以後,立即交代助理們把峰會的備忘錄分發下去,不僅發到蘇聯的各個加盟共和國,還要遠至老撾和墨西哥。維也納峰會以後,肯尼迪就徹底失聲了,連赫魯曉夫奪取西柏林的威脅都不敢應對。德米卡完全可以享受一個平平安安的假期。

第一天,德米卡穿上了一套新衣服,一件格子短袖襯衫和一條他媽媽用破舊的華達呢西服套裝中的長褲改成的短褲。「這種短褲是西方流行的樣式吧?」瓦倫丁打趣地問。

德米卡笑著說:「據我所知應該不是。」

趁瓦倫丁刮鬍子,德米卡外出去買生活必需品。

走出帳篷以後,他看見一個姑娘正在依次點燃每個帳篷都配備的便攜式酒精燈。她比德米卡大上些,德米卡猜測大約在二十七歲上下。她長著濃密的棕紅色頭髮,頭髮剪得很短,臉上長著些可愛的雀斑。她穿著一件橘黃色的寬鬆襯衫和一條剛到膝蓋下面的黑色緊身褲,顯得非常時尚。

「你好。」德米卡笑著跟她打了個招呼。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問:「需要幫把手嗎?」

她用火柴點燃了酒精燈,然後什麼也沒說走進了自己的帳篷。

我才不會把初貞給她呢,德米卡心想,然後繼續朝前走。

德米卡在公共澡堂旁邊的小賣部買了雞蛋和麵包。回到帳篷的時候,他看見旁邊的帳篷外站著兩個姑娘:一個是剛剛搭話的那位,另一個是身材苗條的金髮女郎。金髮女郎也穿著差不多的黑色褲子,但襯衫是粉紅色的。瓦倫丁正和姑娘們談笑風生,兩個姑娘都被他逗笑了。

瓦倫丁把姑娘們介紹給德米卡。紅髮女郎名叫尼娜,她看起來有所保留,對他倆之前的見面隻字未提。金髮姑娘叫安娜,她顯然比尼娜要外向一些。她笑容可掬,不停用優雅的姿勢把頭髮往後捋。

德米卡和瓦倫丁帶了個做飯用的鐵鍋,準備用它做所有的烹飪。德米卡已經在鐵鍋裡放滿水,本來打算用它煮雞蛋。不過尼娜和安娜帶的廚具要更齊備一些,尼娜從德米卡手裡接過雞蛋,準備用雞蛋攤薄餅。

兩個人的關係在向好的方面發展,德米卡心想。

德米卡一邊吃飯一邊看著尼娜:觀察她窄窄的鼻子,美麗的小嘴,以及每當她出現戒備神情,看上去像是在琢磨事情時昂起的下巴。但尼娜的身材很豐饒,當德米卡想到也許能看到她穿泳裝的樣子時,他的喉嚨直髮干。

瓦倫丁說:「我和德米卡準備找艘船划到湖對面去。」德米卡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但他什麼都沒說。「要不四個人一起去吧?」瓦倫丁說,「我們可以一起野餐。」

不會這麼簡單吧,德米卡心想,他們才剛認識啊!

安娜和尼娜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尼娜輕快地說:「讓我們想想,先收拾完再說。」說完她便開始拾掇起盤子和刀叉。

太令人失望了,不過還有迴旋餘地。

德米卡拿起幾個髒盤子,和尼娜一起走到水槽邊。

「你的短褲是哪來的?」尼娜和他邊走邊聊。

「是我媽媽縫的。」

尼娜笑了:「真是太可愛了。」

德米卡自問,如果妹妹說哪個男人可愛,那會意味著什麼?多半是說對方親切有餘而俊朗不足吧。

一個混凝土建的房子內配備了廁所、淋浴和幾個巨大的公用水槽。德米卡站在尼娜身邊看著她洗碗。他想找些話說,但什麼都說不出來。如果尼娜問他柏林所面臨的危機,他可以說上一整天。但他學不會瓦倫丁漫不經心就能說出的那些俏皮話。最後他終於擠出了一句話:「你和安娜結交很久了嗎?」

「我們是同事。」尼娜說,「我們都是莫斯科鋼鐵聯盟總部的職員。一年前我離婚了,安娜正好想找個合住者,於是我們就住在了一起。」

離異者,德米卡心想,這意味著尼娜已經有了性經歷。他感到有一些忐忑。「你的前夫是什麼樣的人?」

「他是個人渣,」尼娜說,「我不想談起他。」

「好吧。」德米卡挖空心思,想找一些無傷大雅的話題。「安娜看上去很不錯。」他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麼來了。

「她人脈很廣。」

這麼評價朋友似乎很奇怪。「仔細跟我講講。」德米卡說。

「這個假期是她爸爸給我們爭取來的,他是鋼鐵聯盟莫斯科地區的主任。」尼娜似乎對此非常驕傲。

德米卡把洗乾淨的盤子帶回帳篷。走進帳篷以後,瓦倫丁興高采烈地對他們說:「我們用麵包和奶酪做了三明治,這樣我們就可以去野餐了。」安娜看著尼娜,做了個無助的手勢,似乎在告訴尼娜她無力阻止瓦倫丁。但德米卡知道安娜並沒真的想阻止他。尼娜聳了聳肩,事情就這麼定了。

排隊上船必須等一個小時,好在莫斯科人早已習慣了排隊,快中午的時候他們終於到了寒冷清澈的湖面上。瓦倫丁和德米卡輪流划槳,女孩們則坐在船上曬太陽,似乎沒人有閒聊的念頭。

到了湖對岸以後,他們把船繫在一個狹小的碼頭上。瓦倫丁脫下襯衫,德米卡跟著也脫了。安娜脫下了襯衫和長褲,裡面穿著件天藍色的三點式泳衣。德米卡知道這是比基尼,在西方非常流行,但之前他從來沒見過,他對心中被撩起的激情感到非常尷尬。德米卡無法把自己的視線從安娜光滑的肚子和美妙的肚臍上挪開。

讓他失望的是,尼娜並沒有褪下衣服。

他們一起吃三明治,瓦倫丁拿出了一瓶伏特加。德米卡知道,營地的小賣部不出售任何酒類。瓦倫丁告訴他們,「酒是從遊艇管理員那裡弄來的,他那有一些私貨。」德米卡對此並不奇怪:從電視機到藍色的牛仔褲,人們需要的大多數東西只能在黑市上買到。

他們傳遞著酒瓶,輪流喝上一口,安娜和尼娜都喝下了一大口。

尼娜用手背擦了擦嘴。「你們倆都是在公園管理部門工作嗎?」

「不是,」瓦倫丁笑道,「德米卡太過聰明了。」

德米卡說:「我在克里姆林宮上班。」

尼娜的興趣來了。「你做什麼工作?」

德米卡不大想說,因為說出來像是在自誇似的。「我是總書記的助理之一。」他扭扭捏捏地說。

「你是說赫魯曉夫同志嗎?」尼娜吃驚地說。

「是的。」

「你怎麼當上他的助理的?」

瓦倫丁插話說:「我不是說了嘛,他是個聰明人,他到哪兒都是尖子生!」

「光學習好根本沒用,」尼娜乾脆地說,「你還認識什麼人?」

「我外公格雷戈裡·別斯科夫在十月革命中參加了攻陷冬宮的那場戰役。」

「這無法讓你進入克里姆林宮任職。」

「我爸爸在克格勃工作——不過他去年就死了。我舅舅是個將軍。而且,我也挺聰明的。」

「還很謙卑。」尼娜的聲音裡不乏諷刺,「你舅舅叫什麼?」

「弗拉基米爾·別斯科夫,家裡人都叫他沃洛佳。」

「我聽說過別斯科夫將軍的大名,原來他是你舅舅啊!出生於這樣一個家庭,你怎麼還會穿家庭製作的短褲呢?」

德米卡很疑惑。聽說了他的出身以後,尼娜才第一次對他表示出興趣,但他弄不清尼娜的態度是尊敬還是輕蔑。或許她平時就是這麼說話的吧。

瓦倫丁站起身。「跟我四處走走,」他對安娜說,「讓他們倆留在這討論德米卡的短褲吧。」他朝安娜伸出手。她抓住了他的手,任由他把她拉了起來。接著兩人手牽著手走進了森林。

「你的朋友不喜歡我。」尼娜說。

「他喜歡安娜。」

「她很漂亮。」

德米卡輕聲說:「你也很漂亮。」這句話沒經過思考就脫口而出了,但他是真心實意的。

尼娜像是對他進行再評估似的打量著他。打量了一會兒以後她問:「你想去游泳嗎?」

德米卡對游泳不是很熱衷,但他很想看尼娜穿泳裝的樣子。他脫下短褲:德米卡在短褲裡面還穿了條游泳褲。

尼娜沒有穿比基尼,而是穿了件棕色尼龍的連體泳裝,不過連體泳裝把尼娜的身體襯得錯落有致,因此德米卡絲毫沒有失望。尼娜和苗條的安娜正好相反,她前凸後翹,喉嚨上長著雀斑。看到德米卡盯著自己,她轉過身,跑到湖裡去了。

他緊跟在後。

儘管太陽高照,湖水卻涼得刺骨,不過德米卡還是很喜歡湖水通徹全身的感覺。為了保持體溫,兩人都游得非常賣力。他們游到湖中心,然後又慢慢地向岸邊游去。還沒游到岸邊,德米卡把腳伸到湖底。湖水正好平齊在兩人的腰部。這時德米卡正對著尼娜的胸部。冰冷的湖水使尼娜露點了,透過泳衣顯得一清二楚。「別盯著了。」尼娜頑皮地用湖水潑德米卡的臉。

德米卡潑還回去。

「有你好瞧的。」尼娜抓住德米卡的頭,想把他的頭按下水。

德米卡掙扎著抱住她的腰。兩人在水中鬧成一團。尼娜雖然體重不輕,但身體長得很扎實,德米卡很喜歡這種堅硬的感覺。他用兩隻手臂抱住她,把她的雙腳抱離了湖底。她笑著跳著想掙脫出德米卡的懷抱,德米卡卻抱得更緊了。他感覺到尼娜柔軟的胸部頂在自己臉上。

「我投降!」尼娜高聲大叫。

德米卡不情願地把尼娜放了下來。他們相互凝視了一會兒。他從她眼中看到一股激情。有些東西改變了尼娜對他的態度:伏特加,意識到他是有權勢的官員,水裡的戲耍,或者以上全部。德米卡不想管這麼多。他在尼娜的笑容裡看到了邀請的意味,於是他便吻了她。

尼娜熱情地回吻著他。

德米卡忘卻了湖水的冰冷,全情投入在了嘴唇和舌頭的感官刺激之中。但過了幾分鐘尼娜卻凍得不行了,她掙脫開德米卡的懷抱說:「我們回岸上吧。」

德米卡抓住尼娜的手淌過淺灘上了岸。兩人並肩躺在草地上,又開始親吻起來。德米卡愛撫著尼娜的胸部,心想失去童貞的日子也許快到了。

兩人的歡愛被麥克風裡沙啞的喊聲打斷了:「把你們的船開回來!你們的時間到了!」

尼娜喃喃道:「風化警察。」

儘管心裡很失望,但德米卡還是咯咯笑了。

他抬起頭,看見一艘裝載著外掛發動機的橡皮艇在離岸一百多碼的湖面上駛過。

他揮揮手表示明白。船的租用時間是兩個小時。他猜測給管理人一些賄賂可以延長租用的時間,但他在租船時沒想到這一層。畢竟一開始,他也沒想到自己和尼娜之間的關係會進展得如此迅速。

「得等他們回來了再走。」尼娜說。好在瓦倫丁和安娜很快就從樹林裡鑽了出來。瓦倫丁和安娜只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而已,德米卡心想,聽到麥克風裡的喊聲以後他們就走出來了。

德米卡、瓦倫丁和兩個女孩隔開一小段距離,各自在泳衣外面套上了衣服。德米卡聽見尼娜和安娜小聲談論著什麼,安娜的說話聲非常急促,尼娜笑著,不時點頭表示贊同。

接著安娜意味深長地看了瓦倫丁一眼。這似乎是個預先說好的信號。瓦倫丁點點頭,轉身輕輕地對德米卡說:「今晚我們四個去跳民間舞,跳舞回來以後,我和安娜會進我們住的帳篷,你和尼娜去她們住的帳篷,你看這樣行嗎?」

這不是行不行的問題,這簡直太讓人激動了。德米卡問:「你和安娜剛才就商量好了嗎?」

「是的,尼娜也同意了。」

德米卡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交上了這樣的好運,他可以一晚上摟著尼娜厚實的身體了。「她喜歡我!」

「都是短褲的功勞!」瓦倫丁打趣道。

上船以後,他們划船返回遊船碼頭。姑娘們說回去以後她們要先洗個澡。德米卡不知道該如何迅速地打發掉到晚上的這段空白。

回到碼頭,他們看見碼頭上站著一位穿黑西裝的男人。

德米卡本能地預見到這是位找他的信使。我早該就知道,他遺憾地心想,事情不可能這麼順的。

下了船以後,尼娜看到了碼頭上穿著西裝直流汗的人,「我們不會因為用船的時間過長而被捕吧?」她半開玩笑地說。

德米卡問來人:「你是來找我的吧,我是德米特裡·德沃爾金。」

「沒錯,德米特裡·伊裡奇同志,」穿黑西裝的男人使用德米卡的父名以表尊敬,「我是你的司機,負責送你去機場。」

「什麼事這麼急?」

司機聳了聳肩。「總書記要你馬上回去。」

「我先去拿我的包。」德米卡遺憾地說。

尼娜小聲地安慰了他兩句,但臉上的表情卻非常失落。

汽車把德米卡帶到了莫斯科西南的伏努科沃機場,維拉·普萊特納拿著一個大信封和一張前往格魯吉亞加盟共和國首府第比利斯的機票正在那等著他。

此時赫魯曉夫並不在莫斯科,而是在他的別墅,或者可以說是他的第二個家:坐落於黑海之濱度假勝地匹斯達的政府公寓。德米卡要去的正是匹斯達。

此前,德米卡還從來沒坐過飛機。

他不是唯一一個假期被縮短的助理。在出發大廳正要打開信封的時候,大夏天仍然穿著件法蘭絨襯衫的葉夫根尼·菲利波夫走到他面前。菲利波夫表情很開心,對德米卡來說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你的策略失敗了。」他心滿意足地對德米卡說。

「發生了什麼?」

「肯尼迪總統發表了電視演講。」

打從維也納峰會以後,肯尼迪連續七個星期沒有發聲。美國對蘇聯要和東德簽定條約奪取西柏林的威脅一直沒作出回復。德米卡覺得肯尼迪太過懦弱,沒膽量與赫魯曉夫正面交鋒。「演講是關於什麼的?」

「他告訴美國人民要準備進行戰爭。」

所以緊急事件就是這個。

登機廣播響了。德米卡問菲利波夫:「肯尼迪具體說了些什麼?」

「對於柏林,肯尼迪說,『對柏林的進攻等同於對我們美國的攻擊。』演講稿全文就在你手裡的信封裡。」

他們登上飛機。德米卡仍舊穿著度假時的短褲。他們乘的是一架圖-104噴氣客機。客機起飛時德米卡看了看窗外。他知道飛行原理,機翼彎曲的上表面形成氣壓上的差異,從而把飛機帶動起來。但飛機起飛時德米卡仍然覺得這像是魔法。

過了一會,他把視線從機艙外挪開,打開了信封。

菲利波夫沒有誇大其詞。

肯尼迪不僅僅發出了威脅。他提出要讓徵兵的數量變成現在的三倍,組織起預備役軍人,並把美軍的規模擴大到一百萬人。他準備建立起一條通往柏林的空中運輸線,向歐洲派遣六個師,並準備對華約組織國家進行經濟制裁。

他已經把軍費預算增加到了三十億美元以上。

德米卡意識到赫魯曉夫和謀士們制定的戰略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們都低估了這位年輕英俊的總統。他可不是這麼好欺負的!

赫魯曉夫還能做些什麼?

他也許會辭去總書記的職位。蘇共的前兩位總書記都是終身制——列寧和斯大林都是死在任上——但在改革後的蘇聯,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德米卡讀了兩遍演講稿,飛機上剩下的兩個小時他一直都在凝神細思。他想到,為了逃脫辭職的命運,赫魯曉夫只有一個選擇:解雇所有顧問和助理,招募新顧問,對蘇維埃主席團進行大洗牌,賦予政治上的對手更大的權力。用這些措施證明自己錯了,將來會作出更加英明的決策。

無論如何,德米卡在克里姆林宮的短暫里程都到頭了。也許自己野心太大了吧,他沮喪地心想。毫無疑問未來等待他的生活不會比現在風光。他很想知道體態豐饒的尼娜在知道他被克里姆林宮逐出之後還會不會和他共度良宵。

客機降落在第比利斯,一架小型的軍用飛機把德米卡和菲利波夫專送到黑海岸邊的一條飛機跑道上。

外交部的娜塔亞·斯莫特羅夫在跑道邊等待他們。海邊濕潤的氣流捲起娜塔亞的頭髮,使她看上去非常誘人。「普沃克金傳來了一條壞消息,」汽車駛離飛機以後娜塔亞說,米哈伊爾·普沃克金是蘇聯駐東德的大使,「他說移民去西柏林的人越來越多。」

也許是因為沒有在娜塔亞之前知道這個消息,菲利波夫似乎有點氣惱。「具體的移民數字是多少?」

「每天有近千人。」

德米卡大吃一驚:「每天有近千人嗎?」

娜塔亞點點頭。「普沃克金說東德政府已經出現了鬆動,再這樣下去,東德政權就要垮了。老百姓很可能會發動起義。」

「看到了嗎?」菲利波夫問德米卡,「這就是你們的政策導致的結果。」

德米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沿著岸邊公路,娜塔亞把車開到一個森林環繞的海灣,進入一道長長的粉刷牆之間的一扇大鐵門。進門以後,德米卡看見修剪整齊的草地上矗立著一座白色的別墅,別墅的二層有個大大的陽台。別墅的邊上有個標準游泳池,這是德米卡第一次看到帶有游泳池的別墅。

「他在海邊。」一個保鏢朝別墅的另一邊擺了擺頭。

德米卡穿過樹叢走向鋪著鵝卵石的海灘。一個攜帶著機關鎗的士兵仔細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揮手讓他過去了。

德米卡在一棵芭蕉樹下找到了赫魯曉夫。這個世界上第二有權的人又矮又胖,頭上沒有了頭髮,長得非常醜陋。他穿著一條吊帶褲,上身穿著袖子捲起的白色襯衫。他坐在一把籐制的海灘椅上,椅子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水杯和一個玻璃水壺。他似乎在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

看到德米卡,赫魯曉夫問他:「這條短褲是從哪弄來的?」

「我媽媽自己縫的。」

「我也應該弄條這樣的短褲穿穿。」

德米卡說出他已經演練過的台詞。「總書記同志,我馬上就向你辭職。」

赫魯曉夫無視了他。「在二十年之內,我們就將在軍事力量和經濟實力上全面超越美國。」赫魯曉夫似乎在繼續正在進行的談話,「但同時,我們也要考慮一下如何防止霸權主義國家主導全球政治以及遏制社會主義發展的問題。你說說看,我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德米卡老老實實地說。

「看看這個。」赫魯曉夫說,「假設我是蘇聯。」他拿起水壺,把水壺裡的水緩慢地倒進水杯,直到水滿到杯子的邊緣才停了下來。他把水壺遞給德米卡。「你代表美國,」他說,「現在,請你把水壺裡的水往杯子裡倒。」

德米卡照辦了。杯子裡的水滿了出來,水杯底下的白色檯布被水浸濕了。

「看到了嗎?」赫魯曉夫像是證實了一個論點似的說,「杯子滿了以後,再想倒水就不成了。」

德米卡愣住了。他提出了赫魯曉夫想要他問的那個問題。「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先生,這個實驗代表了什麼?」

「這個玻璃杯代表國際政治,衝突雙方都想把水倒進去。水一旦滿出來以後,戰爭就不可避免了。」

德米卡明白了赫魯曉夫的意思。「當形勢緊張到千鈞一髮時,雙方的任何動作都會導致戰爭。」

「說得沒錯。美國人不比我們更想捲入戰爭。這樣一來,如果我們刻意營造緊張局勢——把局勢渲染到一觸即發——美國總統反而一籌莫展了。除了發動戰爭,他什麼都做不了。所以他必須什麼都不做。」

德米卡意識到這是個絕妙的決策。勢力較弱的一方也能主導世界形勢。「所以現在肯尼迪也無能為力?」

「因為他的下一舉動只能是開戰。」

德米卡很想知道這是赫魯曉夫的長期策略嗎?還是形勢不妙以後編出的短期預案?話說回來,如果沒有這等應變能力的話赫魯曉夫也當不上總書記。追究是長期策略還是短期預案沒什麼太大的意義。「那你準備如何應付柏林存在的危機呢?」他問。

「我們要造一堵牆。」赫魯曉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