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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高牆 1961年 第二章

早飯時,喬治·傑克斯吃了母親給他做的藍莓薄餅,還有配著穀物的培根。「如果全都吃下去,我就能去練重量級摔跤了。」喬治重達一百七十磅,是哈佛大學摔跤隊的中量級選手。

「放開吃,只是別再去練什麼摔跤了,」他母親傑姬說,「我養你這麼大不是讓你去當一個可笑的傻子的。」她坐在餐桌的另一邊,正在往碗裡倒玉米片。

傑姬知道,喬治可不是個傻子。他正要從哈佛大學法學院畢業。他剛參加了學校的畢業考試,必定能順利通過。現在他正在母親在華盛頓邊緣馬里蘭州喬治王子縣的不大的家裡。「我想保持體形,」他說,「也許我應該找個高中摔跤隊當教練。」

「這倒值得一做。」

喬治深情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他知道,母親曾經非常漂亮——他看見過傑姬·傑克斯還是個青少年時,立志當上電影明星那會的照片。現在傑姬看上去依然非常年輕:她那黑巧克力色的皮膚一點都沒起皺。「漂亮的黑人不會顯老。」黑人婦女們常這麼說。但老照片裡那張開懷大笑的大嘴,現在則嘴角下傾,顯示出一股堅定的決心。傑姬沒能成為一位女演員。或許這是因為她從未獲得過機會——本來就少量的黑人女性角色一般都提供給膚色淺一些的美女。但這條路真正終止的原因還是她十六歲時就懷上了喬治。喬治六歲以前,她們住在聯合車站背後的一間小房子裡,而她在一家餐館做女僕,飽嘗艱辛,那段時間她一下子蒼老了不少。她也教給了喬治對勤奮、教育和受人尊重的渴望。

喬治對母親說:「媽媽,我愛你,但我還是要參加自由之行運動。」

傑姬不贊同地噘起嘴。「你已經二十五歲了,」她說,「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這可不行,我以往做過的每個重要決定都是和你討論以後得出的,今後多半也會如此。」

「你可沒都依我。」

「是的。但你依然是我遇見過的最聰明的人,連哈佛大學的老師和同學都沒你聰明。」

「你現在是在討好我。」儘管嘴硬,但喬治知道母親其實非常開心。

「媽媽,最高法院已經裁決在跨州的公共汽車和公車站上進行種族隔離是違憲的——但那些南方佬就是目無法紀,我們必須對此做些什麼。」

「你覺得自由之行運動會有多大幫助呢?」

「我們將在華盛頓上車,然後向南前進——我們將坐在前排座位,使用白人專用的候車室,到白人專用的飯店吃飯,白人提出反對時我們會告訴他們法律在我們一邊,他們才是麻煩製造者和罪犯。」

「兒子,我知道你是對的,道理你不說我也明白。我知道憲法規定了什麼。但你覺得後果會是如何呢?」

「我猜我們遲早會被捕。接著會有審判,我們會在全世界的人面前進行抗辯。」

傑姬搖了搖頭:「真要那麼容易脫身就好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是在特權階層長大的,」傑姬說,「至少六歲你父親認了你以後,你就生活得非常優越。你根本不知道大多數有色人種是怎樣生活的。」

「真希望你沒這樣說。」喬治被刺痛了,黑人社會活動家也常這麼說他,這讓他非常苦惱。「有個供我學習的富爺爺沒有蒙蔽住我的眼睛,我知道這個社會正在發生著些什麼。」

「那你就應該知道被捕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如果情況變得更糟會怎麼辦呢?」

喬治知道母親說得對。自由之行運動所承擔的風險可能比坐牢更糟。但他希望能說服母親。「我已經上過消極抵抗的課程了。」他說。所有自由之行的參加者都是從有經驗的民權活動積極分子中挑選出來的,都經歷過包括角色扮演在內的特殊訓練課程。「一個扮作南方鄉巴佬的白人把我叫作黑鬼,他推我攘我,拽著我的大腿把我拖出房間——儘管我一隻手就能把他扔到窗外,但我沒有作任何抵抗。」

「這個白人是誰?」

「一個民權活動者。」

「這和實際情況完全是兩碼事。」

「當然不是真的,他只是在扮演他的角色。」

「好吧。」但從語調看,喬治知道母親說的是相反的意思。

「媽媽,肯定會沒事的。」

「我不再多說了。你還想吃點烤薄餅嗎?」

「你看看我,」喬治說,「馬海毛的西服,窄版的領帶,頭髮剪得這麼短,皮鞋擦得可以當鏡子用,你覺得怎麼樣?」喬治通常都穿得很體面,但自由之行運動者的穿著尤其需要令人尊敬。

「如果不算那只花椰菜一樣的耳朵,你看上去棒極了。」喬治的右耳在摔跤時被摔得變形了。

「誰會想傷害這麼一個優雅的黑人男孩啊?」

「你根本不知道,」傑姬突然生起氣來,「那些南方佬,他們——」喬治驚慌地發現母親眼中含淚。「老天,我只是在害怕他們會殺了你。」

喬治把手伸過桌子,抓住母親的手。「媽媽,我發誓我會小心的。」

她用圍裙擦乾了眼睛。為了讓母親高興,喬治吃了些培根,但他實際一點胃口都沒有。儘管裝得很平靜,喬治其實非常焦慮。他的母親並沒有誇大其詞,有些民權活動家以很可能引發暴力為由反對進行自由之行運動。

「你坐車得花很長時間。」傑姬說。

「從這裡到新奧爾良需要十三天。每天晚上我們會停車開會休整。」

「你帶什麼書去讀?」

「聖雄甘地的自傳。」喬治覺得他還應該對甘地多瞭解一些,他的非暴力不合作抵抗策略啟發了很多人。

傑姬從冰箱頂上拿下一本書。「這是本暢銷小說,你也許會覺得它很有趣。」

母子倆經常會換書看。傑姬的父親在黑人學院當文學教授,她打小就很喜歡讀書。儘管書中的英雄都是些白人,但傑姬在喬治小時候就跟他一起讀過鮑勃西雙胞胎和哈代兄弟的故事。現在母子倆經常會交換各自喜歡的書。喬治接過這本書,發現書的外面包著透明的塑料書封,就知道這本書是從當地的社區圖書館借來的。《殺死一隻知更鳥》,他讀了書名,「是剛得到普利策獎的那本書,對嗎?」

「故事的背景就設在你要去的阿拉巴馬州。」

「謝謝你。」

過了一會兒,他吻了吻母親,和她道了別,手拿小行李箱離開了家,坐上了前往華盛頓的公共汽車。在華盛頓市中心的灰狗長途車站下車時,一小群民權運動積極分子已聚集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店。喬治在培訓課上認識了他們中的幾個人。他們年紀跨度很大,男女都有,除了黑人之外,還有些白人。積極分子中除了自由之行運動的參與者以外,還有種族平等大會的組織者,幾個來自黑人報刊的記者,以及一小部分民權運動的支持者。組織者決定把這些人分成兩組,其中一組人將離開長途車站走到街對面,他們既沒標語牌也沒有攝像機,整個活動必須確保非常低調。

喬治和同是法律系學生的約瑟夫·烏戈打了個招呼。喬是個有著一雙湛藍色眼睛的白人青年。兩人一起組織了馬薩諸塞州劍橋市抵制伍爾沃斯便利餐館的運動。伍爾沃斯便利餐館在大多數州都是各種族混用的,但在南方實行與公共汽車類似的種族隔離制度。約瑟夫總有辦法在正面衝突前失蹤。喬治把喬看成一個心懷善意,但事到臨頭卻決心不夠的懦夫。「約瑟夫,你和我們一起去嗎?」喬治盡量不流露出懷疑的語氣來。

喬搖了搖頭。「我只是來祝你們好運的。」他吸著一根白色過濾嘴的薄荷醇長煙,焦躁不安地用煙敲打著錫制煙灰缸的邊緣。

「不去真是太可惜了。你不就是來自南方的嗎?」

「我來自阿拉巴馬的伯明翰。」

「他們肯定把我們稱為外來的攪局者,公共汽車上有個證明他們錯了的南方人會非常有用。」

「我不能去,我有別的事要辦。」

喬治沒有向約瑟夫施壓。他本人也非常害怕。如果細思起此行的危險性來,他或許會勸自己也別去了。他看了看周圍的同行者,欣喜地在他們中間看見了民權運動中最激進的團體:學生非暴力委員會的創始會員,來自神學系的約翰·劉易斯。

他們的領導人讓大家集中注意力,對媒體發表了簡短的聲明。講到一半時,喬治看到一個穿著褶皺西服的四十歲白人男子走進了咖啡店。這個男人體態發胖,面露醉意,長相比較英俊。他看上去像是個搭長途汽車的乘客,沒人對他多加注意。他坐在喬治身旁,用一條胳膊摟了摟喬治,草草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來人是喬治的父親格雷格·別斯科夫參議員。

華盛頓的圈內人都知道這個秘密,但這個秘密從沒被公開過。格雷格不是有此類秘密的唯一政治家。斯特羅姆·瑟蒙德參議員也在給家裡女僕生的女兒付大學學費:據傳那個女孩是瑟蒙德參議員的私生女——但這不妨礙他當個偏激的種族分離主義者。格雷格出現在六歲喬治面前的時候,他讓喬治叫他格雷格叔叔,兩人一直沒找到更為委婉的稱呼。

格雷格是個靠不住的自私男人,但卻在以自己的方式關懷著喬治。青少年時期的喬治曾長時間地和父親慪氣,最後卻還是接受了他。畢竟,有半個父親比完全沒有父親要好一些。

「喬治,」格雷格輕聲說,「我為你擔心。」

「你和媽媽完全一樣。」

「她是怎麼說的?」

「她認為南方的種族主義者會把我們全給殺了。」

「我覺得不會發生這種事,但你會丟掉飯碗。」

「倫肖先生說了些什麼嗎?」

「沒有,他還不知道這件事,但你一被捕他馬上就會知道。」

來自布法羅的倫肖是格雷格兒時的夥伴,目前是華盛頓一家很有聲望的律師事務所的資深合夥人。去年夏天格雷格安排喬治去倫肖的事務所打暑期工。父子倆希望,喬治畢業以後能在這個律師事務所裡謀得一個職位。這將是一個偉大的變革:喬治將是律師事務所除清潔工外第一位黑人職員。

喬治帶著絲怒氣地說:「參加自由之行並不違法亂紀,我們正努力堅持執法。種族分離主義者才是罪犯。我本期望倫肖這樣的律師能理解。」

「他理解。但是他也不會雇一個惹上警察的人。就算你是白人也一樣。」

「可我們站在法律正義的這一邊啊!」

「生活中沒有公平可言。你的學生時代已經結束了——歡迎來到現實世界。」

組織人的發言到了尾聲,他大聲疾呼:「各位,拿上你們的車票,檢查一下各自的包,準備出發了。」

喬治站起身。

格雷格問:「我沒能說服你,是嗎?」

他的表情如此淒涼,喬治真想就此屈服,但他無法這樣做。「不行,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他說。

「那你千萬要小心。」

喬治很感動。「我很幸運,有為我擔心的人。」他說,「我會小心的。」

格雷格捏了捏喬治的胳膊,悄悄走開了。

喬治和其他自由之行運動參與者在購票窗前排成一列,購買了前往新奧爾良的車票。他走向藍灰相間的長途汽車,把手提箱交給搬運員,由搬運員放進了車上的行李箱。汽車側面畫著長途汽車公司的灰狗標誌和公司的口號:「乘我們的汽車非常舒適……開車讓我們來就好。」喬治上了車。

一個運動組織者把他引到了前排附近的座位,其他的人被安排坐在人種混合區。司機對參加自由之行運動的人沒有多加注意,其他乘客也只是微微有些好奇。喬治打開母親給他的小說,開始讀第一行。

沒一會兒,運動組織者把一個女孩帶到喬治身邊的座位。他高興地對女孩點了點頭。喬治見過她幾次,很喜歡她。女孩的名字叫瑪麗亞·薩默斯。瑪麗亞穿著淡灰色的高領毛衣和寬下擺的連衣裙,打扮得非常得體。她的膚色和喬治的母親一樣黑,長著一隻可愛的扁平鼻子,她的嘴唇非常性感,常會使喬治產生想吻的慾望。喬治知道她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讀書,和他一樣即將畢業,所以他們的年齡應該很接近。喬治覺得除了聰明以外,瑪麗亞一定還是個極具意志力的人:作為一個黑人和女人,仍能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這種地方讀書。

司機開動長途汽車時,喬治合起了書。瑪麗亞低下頭,看著小說的標題說:「是《殺死一隻知更鳥》啊,去年夏天我就在阿拉巴馬州的蒙哥馬利。」

蒙哥馬利是阿拉巴馬州的州政府所在地。「你在那兒幹嗎?」喬治問。

「我爸爸是個律師,他的一個客戶起訴了阿拉巴馬州的州政府。假期時我為爸爸工作。」

「你們贏了嗎?」

「沒贏。你繼續看吧,別被我打擾了。」

「沒關係,書什麼時候都能看。但長途車能碰上美女鄰座的機會能有多少啊?」

「我真是服了你了。」她說,「有人警告過我,你油嘴滑舌。」

「想聽的話,我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訴你。」

「說來聽聽。」

「我很真誠的。」

她笑了。喬治說:「千萬別說出去,這會壞了我的名聲的。」

公共汽車穿越波托馬克河,沿著一號公路進入弗吉尼亞州。「喬治,你已經進入南方了,」瑪麗亞說,「你害怕了嗎?」

「當然害怕。」

「我也是。」

高速公路筆直狹窄,穿越春色青蔥的樹林。他們經過了很多小鎮,那裡有很多無事可幹的人,會停下腳步看著長途汽車駛過。喬治沒怎麼往窗外看,一直在和瑪麗亞交談。她告訴他,她在一個虔誠信教的家庭裡長大,爺爺是個傳教士。喬治說他去教堂只是為了讓媽媽高興,瑪麗亞承認自己也一樣。聊著聊著,長途汽車不覺已經開出了五十英里,到了弗雷德裡克斯堡。

在進入弗雷德裡克斯堡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小鎮後,自由之行運動的參與者立刻安靜下來。在這裡,白人仍具有極高的統治地位。灰狗長途的終點站位於兩座紅磚白門的教堂之間,但這裡可不像是講求基督精神的首善之地。長途汽車停下時,喬治看見了廁所,吃驚地發現廁所門上並沒有「白人專用」或「黑人專用」的標誌。

乘客們走下長途車,在熾熱的陽光下瞇縫起眼睛。走近了看,喬治發現廁所門上還留有淺顯的印記,推測門上的種族隔離標誌想必是不久之前才去除的。

行動的參與者們還是展開了行動。首先,一個白人行動組織者走進了位於車站後部顯然只對黑人開放的骯髒廁所。他毫髮無傷地走了出來,但這只是計劃中容易的部分。出發前,喬治誓言要做個打破種族隔離制度的黑人。「看我的。」對瑪麗亞說完,他便朝粉刷一新的、「白人專用」的標誌剛剛被去除的廁所走去。

廁所裡只有一位梳理大背頭的白人青年。他從鏡子裡看了喬治一眼,但什麼也沒說。喬治害怕得尿都尿不出,但他不能這就離開,於是到洗手池邊洗了下手。年輕人離開以後,一個老頭走進廁所,進了個小隔間。喬治在紙巾筒裡拿了紙擦乾了手。實在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他這才離開了廁所。

其他人都在等他。他聳聳肩:「沒發生任何衝突。沒人阻止我,也沒人說三道四。」

瑪麗亞說:「我在櫃檯上要了罐可樂,女營業員二話沒說就賣給我一罐。我想這裡一定有人不希望惹麻煩。」

「抵達新奧爾良之前會一直都這樣嗎?」喬治問,「他們會不會裝做沒發生任何事?等我們走了以後,卻又重新樹起種族隔離的標誌?那不就就是無意義的嗎?」

「別擔心。」瑪麗亞說,「我見過阿拉巴馬州的官員。依我看,他們可沒這麼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