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與佛陀一起吃早餐 > 35 >

35

早晨,一覺醒來,我意識到,我不能動了。我在瑜伽後遺症的痛苦中發現,原來有幾百塊很小的肌肉——頸後、腋下、骨盆區域、腿的前部和後部——在日常活動中,是我們絲毫沒有注意過的。在我躺在那裡的10或15分鐘裡,試圖鼓起勇氣動彈時,我突然想到,瑜伽就是覺察那些肌肉,訓練它們,感受它們,我當時經歷的慘境一定是40年來對自己的身體不聞不問的某種報應。我還好奇,這種身體上的境況是不是我靈性境況的隱喻:或許,無疑,有整片的精神版圖是我這些年來樂呵呵地沒有覺察到的。

當我嘗試從床上坐起時,肌肉的無聲呼喊變成了洪亮的尖叫。最甚的是,我餓極了。我躺在那裡凝神在飢餓感上,想像食物在嘴裡的愉悅(出於某種原因,那個早晨我特別想吃米糠鬆餅,要烤過的,塗上厚厚的黃油,一盤新鮮水果,熱騰騰的黑咖啡),然後緩慢地吸氣和呼氣,一次。再一次。又一次。我試圖只動我的腳,發現自己能輕輕地扭動畫圈。我又用同樣的方法動手。還不錯。照這樣,過了15分鐘,我已經能坐在床沿,雙手抱胸維持在那裡,這樣就不用動到腹部和背部的肌肉。窗外,我能聽到鳥兒在徒勞地敲打。我吸氣,呼氣,費勁地支撐著站起來,無意識地呻吟了一聲。在浴室裡走來走去,沐浴、吃藥和穿衣服又用了15分鐘,但隨著肌肉變暖以及布洛芬開始發揮作用,疼痛稍微減輕了。當我走進主屋時,發現仁波切正在等我,他站在洗碗池旁,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一隻手裡有一杯水。

「所以至少我們可以喝水了,」早上我問候道,「太好了。我還擔心自己作弊了呢,因為我在吃布洛芬時已經就了幾口水。」

他又裝滿一杯水,遞給我。

「你沒告訴我你是個瑜伽大師。」

他快樂而親切地大笑。「奧托今天有疼痛的肌肉,對吧?」

「奧托有傷痛。他的自我受傷了。他這個人內心的本質變成了疼痛。」

他一直在笑。「下次就沒這麼痛了。」他說,我們喝完時,他舉起我的行李箱,扛著它和他那著名的超大錢包下了樓。在大堂裡,我結賬時試圖背對自助早餐吧,但我能聞到一切。蘋果、百吉烤餅、紙箱真空包裝的提子麥維裡的糖霜葡萄乾。我能聽到晨間新聞:幾個人在英國被拘捕了,因為他們計劃在半空中炸飛機。對隨身攜帶行李的新規定將會落實到位。為了轉移我對食物香味和壞消息的注意,我填寫了一張意見卡,告訴格蘭斯泰的管理層我覺得房間有多贊,很快我們就坐進車裡,開走,加滿油,在53號路上開始北行,直奔蘇必利爾湖。

每隔半小時左右,仁波切就讓我停車,我下車站到路邊去,伸展個10分鐘,拿一瓶水喝,然後回到駕駛座。這段路途因此而變得漫長。德盧斯是我們路線上的下一個大城市,一開始有信號服務,於是在其中一次停車時,我給問訊處打了個電話,隨意選了一個按摩師,預約了明天早晨的服務。

我一直都在想著吃。我不太嚴肅地想過,不遵守我身體的日常作息規律可能會對我有害;某個器官——或許是脾臟——會不會因為缺少熱量的攝入而停止運作,永久性受損。我想像吉妮和孩子們吃飯的畫面。我想像自己工作時的場景,在10點休息時從容地吃提子司康餅、喝咖啡,要不就拐個彎去皇家泰姬餐廳吃腰果咖喱雞和玫瑰奶球。每次我們經過出口,我都看著連鎖餐廳的招牌,想著人們在吃漢堡包、薯條和工廠製造的櫻桃派。上帝會對那些人生氣嗎?宇宙的造物主會因為他們滿足口腹之慾而審判他們嗎?似乎只有吃才是正確而自然的,克制不吃是一種暴力。一個非常合理的內在聲音一直在跟我念叨,偷吃一小塊巧克力,打破仁波切的齋戒吧。但我沒有。

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的某處,肥沃的玉米地落在了我們身後,我們正駛過一片多石的地域,有久經風霜的住屋和雜亂的農場,我說:「我必須得說,我不明白不吃東西這件事有什麼意義。」

「沒有意義。」仁波切說。

「那為什麼要做?吃是邪惡的嗎?有罪嗎?我不懂。」

「不邪惡。」

「那是什麼?告訴我。」

「吃。性愛。電影。波零(保齡)。好事。都不邪惡。不過它讓你一直想著這件事本身,對吧?」

我想起吉妮和我新婚的日子,以及我們爬上位於三樓的切爾西式無電梯公寓時,我一直感覺到的極大期待感,我們手挽著手,知道我們會做愛。我當時想著它,事後想著它,第二天早上,下午,再次走上樓梯時仍想著它。「是的,我猜是這樣。當然。」我說。

他點點頭。「這樣總想著下一次的愉悅,倒不是壞事。只不過它讓你的頭腦無法在這一刻平靜下來。這可以在極其精微或者更大的層面發生。如果你在能吃的時候暫時不吃,能做愛的時候暫時不做,就能把頭腦給你塑造的世界看得更清晰。」

「那到底又能怎麼樣?我是說,持戒。」

「讓杯子更加清澈。頭腦清澈了,你就看到這個世界的真正形態。當你看到世界的真正形態,內在就平靜了。你看到如何塑造自己的世界,所以如果你想,就能讓它不一樣。」

「但那不過是另一種期待的愉悅啊,不是嗎?」

「是的,確實是。」

「你在禪我啊。我被你禪了。」

他哈哈大笑,沒說別的話。我看到路邊有個穀倉,有一面的白漆已經褪色,印著一個女孩!

「昨晚在那裡冥想的最後,在瑜伽的最後,都有個短暫時期,我頭腦的運轉方式似乎完全不同。」我瞄了一眼仁波切,期待一個微笑,一句表揚或者鼓勵。他看起來百無聊賴。「這是奇妙的感覺,一種安靜。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當然了。我一直都在那種感覺裡。」

「一直?」

「當然。」

「你在監獄裡也是?」

「在監獄裡時,我祈禱那裡傷害我的人能知道那種愉悅。」

我在公路和他平靜的臉龐間來回掃視。謊話嗎?自欺欺人?對歷史的甜蜜改寫?我試圖再次體驗攤屍式時以及在酒店沙發上那幾分鐘的精神版圖。「為什麼那麼愉快呢?」

他沉思了一會兒,遠眺貌不驚人的風景。「記得餐廳牆上的那幅畫嗎?」

「那幅裡面有我的八百年前的畫?我怎麼會忘?」

「記得女神和眾神頭上有個圓環嗎?在那個圓環裡有一片藍色的空間。」

「記得。」

「你感覺到的,就是那片藍色的空間。」

「好吧。那是很好的藍色空間,我喜歡。這讓我想起我見過的很多基督教的繪畫中,耶穌、瑪利亞和聖徒們都有光環。」

「對,正是如此。創作那些繪畫的人能夠理解這個,理解我說的話。在那個空間裡沒有憤怒,沒有殺戮,沒有戰爭,不會一直想要食物或性愛。而且沒有對死亡的畏懼。」

「你怎麼知道?」

「忘記我!」他相當凶暴地說。他現在已經轉而面向我了,聲音裡有那種純粹的權威,沒有多少仁慈,沒有多少耐心。「很多人都寫到過它。天主教、新教、蘇菲、印度教、佛教、猶太人、穆斯林和巴赫教,很多大師。不是我的想法,奧托,不是我,只是事實。天空是我的想法嗎?」他朝擋風玻璃振臂一揮。「如果我說,那是天空,你會問我怎麼知道的嗎?你會認為我是那個覺得自己發明了天空的瘋子嗎?」

「好吧,我只有幾天時間,想盡可能多學一點……我承認,是有一定的懷疑——」

「你應該少學。」他說。

「少學?你是說把學過的忘掉?」

「把學過的忘掉。你已經學了太多。現在不要想太多,每當你想太多,就好好呼吸一次,聽聽路面上的輪胎噪音,看看樹木,看看湖,看看其他車,深刻感受自己的呼吸,感受肌肉裡的疼痛。那就是瑜伽對每個人的作用,讓你注意,不去思考。不要把信息強塞進腦子裡。你現在很精明,你一直都會很精明,但想太多會把你從上帝的身邊推開。」

「好吧。上帝,我來了。注意留意我的光環。」

他沒有笑。「生命飛逝,奧托。」

「我知道。我在孩子身上見識過。他們幾天前還是包尿布的嬰兒,現在都要離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