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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從邁阿密海灘到馬薩諸塞州,我對泰國餐廳的經驗是,他們提供的菜品質量普遍都很高,內飾傾向於新造型主義。當然也有例外。但暹羅不是其中的例外。暹羅的店面在擁擠的商業區一帶,在平直、沉靜(如果以中西部的標準來衡量)又有幾分迷人的南本德市中心裡,高高的人行道窗戶裡滿是夜光,一組男女侍者在操持局面,他們似乎相信,如果顧客玻璃杯裡的水降到四分之三以下,那麼帕丁帕湯拉納南10國王本人就會魔力般現身,讓他們的日子不好過。

他們是友好、溫和的人,黑髮的女人瘦得像樹苗,很美,他們給仁波切和我上的食物有種健康感和強烈的口味,讓我都意識到自己居然有舌頭。多美好的料理啊!仁波切偏愛白米飯,要了半份泰式炒粉來下飯。在吃完春卷和一整份沙爹雞肉,又對青咖喱浮想聯翩幾分鐘後,我最後選定了一道包括嫩雞片、胡蘿蔔、捲心菜、青椒和薑汁洋蔥的主菜。

離我們最近的一張桌子旁,坐著一個戴那種入耳式耳塞的男人,他明顯正在跟他的小女兒講話,說個不停,顯然很癡迷於身為人父這件事。「當然,甜心。我後天到家。我想你勝過一切。給我的小南瓜一個吻。」之類的話。這完全讓我想起了年輕一點的自己。在前手機時代,站在達拉斯會場外面的公共電話亭裡,西南各地來的書商們等著輪到自己,娜塔莎在電話線的另一頭,問我還有幾天回家,那就是多少個小時、多少分鐘,爸爸?我心裡想的是,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銷售、市場、宣傳,什麼都不重要,只要把她聲音裡的這份天真快樂盡可能久地保留。

有趣的是,仁波切看不到耳塞,所以從他的角度看去,這個衣著講究的快樂父親彷彿在自言自語,要不就是對著他的龐加湯11蝦子講話,低聲說著:「是啊,甜心,我愛你,爸爸愛你。」我能看到仁波切在觀察,我當時已經足夠瞭解他,能理解他正在掙扎,掙扎於他平常對所有事情大笑的衝動和他開始對美國人形成的一些觀念,即在有些場合和時間,大笑會被視為幼稚,甚至無禮。他臉部的肌肉在抽動,就好像皮膚被一窩圍攻的螞蟻爬滿。「我的小扒手,」他身旁的男人邊繼續說,邊用叉尖攪動糯米飯,「爸爸明晚就回來給你蓋被子。」

仁波切幾乎不能自持。他的嘴唇在顫搐。眼淚聚在他的眼角。最後,他再也憋不住了,爆發出單音節的一聲大笑。男人望過來,露出了耳塞,但已經太遲。仁波切沒有辯解,起身離開餐桌,逕直朝入口走去,我隔著玻璃看到他站在人行道上,直不起腰,他寬大的棗紅色屁股衝著我和快樂的爸爸。笑啊,笑啊,手扶在膝蓋上,袍子的褶皺都在抖,過路的行人停下看他需不需要幫助……他真的不太正常。

等到整個暹羅體驗結束後,已經8點25分了,我想我們直接去講堂會比較合理,讓仁波切看看他喜不喜歡場地佈置。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我從口袋裡拿出西西莉亞的信,檢查了禮堂的名字和時間。活動是由一個名叫「跨信仰對話」的天主教友會贊助的,聽起來前途無量,儘管我在開車前往張牙舞爪的聖母大學校園時,好奇什麼樣的組織會把他們的特色演講放在晚上9點。

我們沿著一條長長的車道開到校園,停好車,向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詢問怎麼去歐馬裡大禮堂。結果從我們前面那棟整潔平淡的舊磚樓房開始走,還要走五分鐘。當我們到達時,禮堂的門是鎖上的,而且裡面沒有亮燈。入口相當恢宏。三扇玻璃門,石刻拱門,水泥步道兩邊的灌木整整齊齊。

「我們相當早啊。」我對仁波切說,權當解釋,但感覺有點不對勁。應該有人在的,擺出甜甜圈啊,擺齊座椅啊。我展開西西莉亞的信,檢查第20次:「8月9號,晚9點。聖母大學的歐馬裡禮堂。跨宗教對話天主教友會。聯繫人:瑪麗·德雅爾丹。」有住宅電話和手機號碼。

我們又等了10分鐘,同時跟一個路人核對確認,真的只有一個歐馬裡禮堂,而且我們就站在它的前面。然後我撥通了瑪麗·德雅爾丹的號碼。

「嗨,我是奧托·林林。我跟沃利亞仁波切一起旅行,我們現在在歐馬裡禮堂,他準備演講,可這裡沒有別人啊。」

「你們現在人在那裡?沒收到我的口信嗎?」

「什麼口信?」

「有個時間衝突——今晚大學有另一場重要活動——我們決定把仁波切的講座挪到明天11點。」

「晚上11點?」

她大笑:「不,上午11點。是我們早晨環節的最後一場活動,會議以午餐結束。沒人通知你們嗎?」

「你打的哪個號碼?」

「我不知道。我是給最初和我們敲定活動的那個人打的電話。」

「是個聲音有點平緩的女人嗎?在新澤西?她讓你每句話重複兩遍,好讓她正確記錄?」

「聽起來沒錯。她說會把口信帶到。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沒多大事兒。我們會明天11點過來。還有,酒店的房間非常好,謝謝你。」

仁波切當然覺得這件事最好笑了,我不得不說,在內心裡拿慣用台詞數落西西莉亞大概60秒之後,我擠出了一個笑容。我已經對自己發過誓,不能在聖人面前再次發作,直到那時我都做得很好。「好吧,我猜,你會想回旅館做晚間冥想吧。」

仁波切微笑著搖頭。「不,今晚我們出去,我的朋友。」

「去哪兒?」

「去找美國的樂子。」

「美國樂子?你是看電視了嗎?」

「隨你選,我的朋友。」

美國樂子,我心想。美國樂子到底是什麼意思:看場電影?如果真是這樣,看什麼樣的電影?《絕命摧毀4》嗎?還是應該去玩落袋檯球?或者我們要去紳士俱樂部裡扔幾百塊錢?「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之後,我的思緒捲回過去,像個8月裡傍晚時分的中年男人,拿著長柄網兜站在自家游泳池的邊緣,孩子們在房間裡相安無事,家中的女人在書房硬木地板的墊子上做著瑜伽,他伸手出去,遠遠地伸向他紛雜頭腦盡頭那處朦朧的藍色中心,終於撈到那裡的一片浮葉。在那種亮度,他幾乎看不到葉子,或許說完全看不到,但他知道它就在那裡,記得幾分鐘之前見過,當時光亮尚好,他伸手出去就像是出於本能,網兜往下一撈,把它帶了回來,水現在乾淨了,他的工作完成,職責盡到,可以休息了。

「仁波切,」我問,「你想去打保齡球嗎?」

「好啊,」他說,笑得太開,以至於皮膚都被擠到他的光頭頭頂,「非常樂意。」繼而,是一陣短暫的沉思。「這個波零(保齡)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