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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薩特將軍旅館的早餐設在露天咖啡座,就在大堂旁邊。早餐對客人免費,只能從限定菜單裡選擇;要麼多付5美金,從更全的常規菜單裡選擇。

我坐在一張臨街的桌旁。前一晚吃的還沒消化完,因而謝絕了煎燕麥薄餅和蝦蟹乳蛋餅,要了簡單的東西:咖啡、蘋果汁和蜂蜜麥片。不見仁波切的人影,我意識到,我們沒有約定早餐時間。食物上來得很快。我隨手拿起《今日美國》,讀起了新聞:以色列轟炸黎巴嫩的基礎設施,對古巴後卡斯特羅時代的猜測,還有我們正在驅車穿過的熱浪。我從這攤新聞中抬起頭來,匆匆看了一眼窗外,瞥見了我的旅伴。他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正彎下腰去,收集著什麼,把石子還是花草放進他袍子中的口袋裡。

撿了幾分鐘之後,好人仁波切進來,在我的對面坐下。一個露齒的笑容讓他粗獷的臉龐容光煥發,就好像,如果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從全北美人中選擇,他會首選我做他的早餐同伴。這種感覺很好。

「你晚上過得怎麼樣,先生?」我問他。

他把兩手並在一起,放在臉頰側邊,把頭斜倚在手上,眼睛閉上,展現出微小的笑容。

「那麼好啊?」

女服務生經過我們的桌子。仁波切要了茶和全麥吐司配荷包蛋,她幫他點單,同時刻意不讓自己的眼睛在他的服飾上遊走,卻未能成功。顯然,賓州中部還不是穿棗紅色的時節。

「很高興看到你吃東西。」她離開我們之後,我說。

「你,」他指著我,「你昨晚吃飯了。大餐!」他展開手,比到側面,就好像抱著一個3英尺寬的沙灘球大肚子。

事實上,我正受到一點後悔起床的折磨,在細嚼慢咽麥片。「你怎麼知道的?」

他哈哈大笑,就像我剛講了個笑話。「你的臉表現出來啦。」

「我的光環嗎?」

「對,對。誰都看得到。」他考慮了一小會兒,變得嚴肅起來,「你現在可以問我,任何問題。我會給你上一堂咳(課)。」

他正說著這話時,女服務生端來了他的茶,第二次過來,她完全無法克制自己,對他、然後是我,特別地從頭打量到腳。我想像她給廚子和勤雜工詳細匯報。今天早上來了兩個真正的怪人,埃迪。你真得看一眼。

「上一堂課?」我們獨處時,我說。

仁波切點頭。

「你在說什麼啊?」

「問吧,」他說,「任何東西。我教你。」

「教我?你有點太專橫了吧,不是嗎?」

「哪個詞?」

「專橫。自命不凡。就是,你是老師,我是學生?」

「謝謝你教我那個詞,」他笑著說,「再說一遍?」

「zh-u-an專,h-eng橫。」

他發出標誌性的高聲三連笑——是他對喉音輕笑的補充——現在,房間另一側,一張桌旁的兩個商務人士在看我們了。

「你是編輯,」仁波切說,「你懂書。你懂語言。很好,謝謝你。」他點了兩次頭,然後用一隻手指向自己,另一隻手美滋滋地向雞蛋發起攻擊,顯然沒意識到我被冒犯了。他劃開一塊雞蛋,蛋黃滴到吐司上。他觀察著黃色的氾濫。他用刀叉切開吐司,把小塊放進嘴裡,開心、徹底、滿足地咀嚼著。一小口茶後,他說:「我是上師。其他事情我比你懂。你應該問。每個早晨吃早餐時,我讓你問一個問題。」

「你真慷慨啊。」我說。

好人仁波切又點了兩次頭。

我吃了幾勺燕麥片,小口喝下蘋果汁,努力平靜下來。我能再次感覺到,在我的內心深處,一團別樣滋味的熾烈怒火正在打轉,完全與此情此景不相符。兩天之內已經兩次了,我被自己嚇到,而且不是我喜歡的方式。今天早上不要發脾氣,我告訴自己。不許講刻薄話。「好吧,」我最後說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他看著自己的雞蛋,開心地輕笑著,把他的大頭歪向一側,於是下巴和鼻子就不在一條垂線上了。他再次那樣點頭,歪著腦袋,輕笑著,看著他的雞蛋。

然後他把手伸進袍子,抖了幾下褶皺,抽出手時手指緊握,傾身越過桌子,一把塵土落進了我的水杯裡。當時女服務生正端著一壺咖啡朝我們繞回來,我們桌上詭異的戲劇場面讓她突然在路上急停。她在那兒猶豫了兩個數的時間,然後腳跟一轉,走向廚房給廚子匯報新情況去了。我的杯子現在污濁不清,它旁邊的桌上有幾顆棕色的土渣。或許甚至有一兩顆人行道的塵土落進了燕麥片裡。仁波切拿起勺子,伸手過來,大力攪動他弄出來的混合物,然後坐回去,帶著他燦爛的孩童式微笑看著我:「繩(生)命的意義。」

「就是什麼?粗野?怪異?」

「幹嗎這麼生氣?」

「沒有生氣,」我撒謊說,「就覺得好玩。謝謝你的課。」

「不客氣。」

塵土開始沉澱了,於是他又一次拿起勺子,伸手過來,攪動它。

「這是什麼?某種禪的把戲嗎?」

當然,他哈哈大笑。他又吃了一點稀煳煳的雞蛋,小口喝茶,大聲咂嘴。「生命的意義,」他重複道,這次完美地發出了一聲。「新教的把戲。」現在是大大的微笑。「天主教的,印度教的把戲。」

「就是杯中的土?」

他舉起自己的水杯,沒有塵土,透過它凝視我,又把它放下。「頭腦。」他指著清澈的水杯說。我還是高興的,至少他沒有指著那杯變成泥漿的水說,「你的頭腦。」當時塵土已經沉澱,水杯的頂部有幾分清澈了。「觀察。」他示意我。我們觀察著,我杯中的塵土慢慢沉澱到底,於是頂部三分之二的水都變成半透明的了,然後完全透明。「你的頭腦。」他指著我面前的杯子說,十起他的勺子。「當你——當有人——做了不該做的事,你觀察。」他把勺子放進杯中,再次大力攪動,拿出勺子,臉上帶著完全滿意的表情坐回去。「然後你就看不到了。」

「比如有人做了什麼壞事呢?」

「殺人。無故殺死動物。毒品。憤怒。吃得太多……類似那些。」

「殺人跟吃得太多歸在一個類別裡?」

他好像是在笑話自己,然後指著我。「聰明。」我那天早上說的每句話似乎都把他逗得不輕。「殺人意味著更多塵土。殺了人,杯子裡全是塵土。吃得太多,一點土。」

「我明白了。那就是今天的課。」

「對。是很好的一課。如果你想看到生命真實的樣子,那你就得讓水非常純淨,非常清白。在這個世界上不容易,但這是你必須去做的事。你不能攪亂頭腦。」

「很好。謝謝你上的這一課。」

「不客氣。」

最後女服務生終於鼓起勇氣靠近了。倒咖啡的時候,她忍不住要看渾濁的水杯。「科學實驗,」我告訴她,「我這個朋友是緬甸草藥學的專家。」

她假笑一下離開了。

仁波切快吃完雞蛋了,正用一整片吐司抹乾淨最後的蛋黃。我又吃了一口燕麥片,現如今已經涼了,裡面有沙。

「現在你來問我一個問題。」我說。

他哈哈大笑。「很好,很好。謝謝。」他咯吱咯吱地四口吃完那片吐司,又喝了一口茶把它送下去,看了看自己強壯的手背,就好像在揣摩它們的設計一樣,然後說,「我的問題是這個:你昨晚在房間裡做什麼?」

「跟我妻子講話。寫信給我女兒。」

「你女兒很好。我在你妹妹家裡見過她的照片。」

「她很棒,又聰明。我們還有個很棒的兒子。」

「很好,」他說,「很好的修行。最好的修行。」

「修行?修行什麼?」

「修死,」他說,就好像顯而易見一樣,「親情是死亡的最好修行。能理解到你是更大東西的一部分,不只是單獨一個個體。所以你是這麼好的一個人。」

「我的孩子不單是我對自己死亡的修行。」我說,女服務生又路過一次。

「是啊,是啊,」仁波切說,「你非常愛他們。所以你現在準備好了,因為那個,還有其他原因。」

我草草點頭,看向別處。

「愛,讓杯中的水乾淨。」他繼續說。

「我猜也是。」

「耶穌說過。」

「他說過嗎?有意思。」

「這一世,我在尋找所有宗教的相同之處。耶穌說過的話。佛陀說過的話。猶太人的生活方式,印度教徒的信仰方式。或許現在我會創立一個新的宗教,囊括它們所有,這樣人們就不會因為他們信神的差異,而如此自相殘殺。」

「太棒了。」我說,但我不得不說,一個早晨消化不了這麼多。我感覺我們出洋相了,對此很尷尬,而且對於仁波切的課,他對我妹妹和我們家土地的興趣,他關於我孩子的理論,他對世界和平的計劃,我還不能平和地接受。我剛開始吃早餐時的大部分暖意都枯竭了。我不能正視仁波切的眼睛。他突然沉默,看著我,我們一度就那樣乾坐著,就好像我們說著截然不同的語言,不可能再有任何翻譯的希望。我在桌上放了幾張鈔票,站起來,領著我的同伴——宗教創立者——走進外面的炎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