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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分居伴侶

我不想繼續在無法好好休息與放鬆的情況下,與他同住一個屋簷下。我無法繼續住在這昏暗的屋子裡,像奧德修斯的妻子佩涅羅珀一樣夜以繼日地癡等著丈夫歸來。

在與裡歐當了兩年「同居陌生人」之後,我開始考慮試著跟他當一對「分居伴侶」。

但此時發生了某件事,或者該說是一連串令情況逐漸惡化的事件,間接將我們往分手之路推了一把。開頭是某一回歇斯底里的口角之後,他打包好行李箱前往海法(Haifa)的旅館投宿。

我自然以為這不過是暫時的,就像過去那樣。只是這一次,我心中某個聲音說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分離。只要情況不順他意,他就會離家出走,為期多久任憑他決定。然後等風暴平緩,他就會帶著一束紅色玫瑰花歸來,或寄來如羽輕柔的美麗槲寄生長梗以表達他對我的思念。我總是逆來順受,多年來始終不離不棄。無論他何時結束冒險返家,我總是在那裡等著他。甚至就連伊拉克戰爭之際,他沒有先與我商議就獨自決定要去戰地採訪,我依然扮演賢妻的角色,與孩子們守在家中等他回來。當我與孩子們從約旦被撤回倫敦,我只能懷著消極的憤恨接受分離的事實,等著戰爭特派員裡歐返家。

這一次,就在他前往海法之後,我也打包了行李,帶著孩子們去伯利恆度過長週末好釐清思緒。我們住在聖方濟僧院,瑪亞因此與院裡的塞爾維諾神父結為好友。這位波蘭神父幾乎一輩子都住在伯利恆。塞爾維諾神父整個週末都幫我照顧孩子們,他在瑪亞提前準備的聖誕襪裡塞滿巧克力棒,然後替基蘭準備了幾部他最喜歡的電影的DVD。就這樣,在這座距離聖誕教堂不遠的僧院之中,我待在房裡,終於真正感受到自己心中那股與生俱來的意志力。在當了這麼多年的賢妻良母之後,我終於堅強到足以打碎這個家庭。我想要追尋新生活,不再受偏執的愛意與情感的依賴操弄。我毫無罪惡感地準備踏出分離的第一步。

在伯利恆過完長週末之後,我帶著全新而堅定的決心回到了耶路撒冷。

我們週日回到家中,時間已晚,因為孩子們想在僧院的餐廳吃晚餐,好再度品嚐塞爾維諾神父拿手的番茄意大利面。我抱著很快就睡著的小瑪亞下車,走上階梯,進入我們黑漆漆的花園裡,基蘭則拖著小行李箱跟在我身後。我單手抱著沉睡的女兒,在黑暗中從我的包裡撈出鑰匙,我打開門,我們走進我們的洞穴裡。

他還沒回家。我內心有一小部分仍任性地默默期盼他已回到家中。

基蘭開燈後,映入我眼簾的第一樣東西便是架上一件洗好的裡歐的衣物,那是我去伯利恆前掛在客廳晾乾的。如今,室內聞起來滿是潮濕衣物與洗衣粉的氣味。我看見他的襯衫、長褲與西裝褲,再度感到絕望,甚至一時之間有些站不穩。雖然我知道自己該抵抗這騷動的情緒,但我的決心開始瓦解。儘管我已發誓要跟過去告別,不再抱怨他的缺席,此刻站在客廳裡,心裡卻想著要是在我們回家之際他已到家,我一定會再給彼此一次機會。

我一個人處在這陰暗的洞穴裡,缺席愛人的潮濕衣物陪伴著我。孩子們都已就寢,他們的鼾聲填滿整間屋子,將我的孤寂襯得更為鮮明。我迅速恢復理智,決心遵從我在距聖誕教堂不遠處的聖方濟僧院所立下的誓言;當年單身的瑪利亞在石穴中產下一位先知,該遺址就位於聖誕教堂內。

我開始折疊他的衣物。他的條紋襯衫、他的藍底白星長褲,還有那件他拒絕在以色列撤退加沙期間公開穿著的橘色西裝褲,因為橘色是反對以色列撤出的加沙猶太移民與其支持者的代表色。

我們在他去海法前所發生的激烈爭執片段此時湧現我心頭。那些一再重複的爭論內容是如此瑣碎,想來令我覺得自己很可恥,這讓我再度認清現實的殘酷,逼得我再次重振本已被腐蝕的決心。我疊好他的襯衫、西裝褲與長褲,並放回他的衣櫃內。我合上衣櫃門,彷彿也合上了生命中的一個章節。

但事情沒這麼簡單。

我們把一些裱框相片堆在客廳沙發後方已經好幾個月了,始終動都沒動過。我看膩了光禿禿的牆,於是某天我出門買了一架活動梯,打算將照片掛上牆。而就在那趟伯利恆之旅不久後,某天裡歐從海法回來了。我對他說了我在僧院暗自立下的誓言,他對我說:「給我們,也給這個家再一次機會。」

我要的本就不多。我的決心早已鬆動,想到要帶著孩子搬家就令我卻步。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毀滅之神丟入一艘在狂濤駭浪中即將沉沒的船,強烈的暈船令我頭暈目眩,因此不過幾天前做出的決定如今已顯模糊。

再一次機會,我想給我們再一次機會,但我不知道其實我們所剩的機會不多。我其實當時就該趁著這段苟延殘喘的婚姻尚存幾絲火花之際離去,但卻選擇了繼續硬撐,直到最後一擊徹底打垮了我們。

「讓我們明天去特拉維夫海邊吧。」他說道。孩子們聽了開始興奮地跳上跳下,內心被融化的我默許了這項提議,恣意地讓這股暖意流遍全身。

「可是天氣很冷!」瑪亞說。

「耶路撒冷會冷,但是特拉維夫不會。」基蘭向她保證。其實這個季節特拉維夫的海水還沒暖,但我們至少可以泡泡腳、拍拍水,赤足走在海灘上。太陽會高掛天空,而特拉維夫的氣溫至少會比耶路撒冷高上十度。

入夜後,由於受到這突如其來的幸福轉折鼓舞,我站在活動梯上,開始將相片一幅接著一幅掛在牆上。我想將一幅照片掛在門上,但那個位置稍高,即便我站在梯子最高階還是夠不著。我踮起腳尖試著將釘子錘入牆面,結果梯子重心不穩,我也跟著倒了下來。我摔著了患有舊疾的那條腿,而那幾乎從未真正癒合的韌帶又再次斷開。

幸運的是我的舊枴杖還在,我用上回治療摔傷剩下的繃帶包紮我的膝蓋。由於我包得還不賴,再加上吃了幾顆強效止痛藥,於是隔天傷勢減緩到用一根枴杖就可以行動。到了下午我表示我可以參加這趟計劃好的行程,於是我們便開車前往海邊,只不過我們改去雅法(Jaffa),因為那裡的海灘比起毗連且過度擁擠的特拉維夫海灘來得寬暢、乾淨、隱秘許多。

海灘一片空蕩,只有一個阿拉伯家庭在野餐,那家人的奶奶與媽媽穿著連帽長袍從頭到腳把自己包起來,她們坐在海灘上,身邊放了蘸醬與麵包、橄欖,還有好幾瓶可口可樂。至於男人與男孩們則身著T恤與短褲,在平靜的海中游泳,這讓孩子們看了格外開心。我們把車停在海灘停車場,那裡有一道可攀越的矮牆,越過去便可快速直達海邊,否則就得走沿著停車場周圍鋪設的一條小徑。裡歐跟孩子們理所當然地翻牆而過,我則拄著一根枴杖沿著小徑單腳跳動前行。當我抵達海灘外圍,我意識到不可能在濕軟的沙灘上拄著枴杖行走。我單腳呆站在那兒,不知該如何是好,其他人此刻早已奔進冰冷的潮水裡,他們疑惑地看著我,不解何以我站在原地不動。我指了指沙灘與我的枴杖,但他們正忙著尋歡作樂,沒注意到我的肢體語言。我努力保持微笑,但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維持高昂的情緒。止痛藥藥效開始減退,我得坐下來才有辦法從包裡拿出藥丸,但我準備的水裝在孩子們帶走的沙灘包裡。

裡歐在某個時候知道了我為何倚著枴杖站在原地,他過來扶我走到海灘上的遮陽傘下。我扶著他的肩膀一跳一跳地前進。我帶著一條膝蓋無法彎曲的腿坐在沙灘上,實在很不舒服。我看著他們濺起水花嬉戲。我躺在沙灘上,通過竹片織成的遮陽傘縫隙看著無雲的天空。雖是十二月,但陽光依然強烈,只不過海風是刺骨的。我讀了一會兒書。時候晚了,又濕又餓的孩子們瑟縮著回到岸上。裡歐提議去海灘上找個賣魚的地方吃晚餐。

「但我沒辦法在沙灘上走路。」我說。

「我們會幫你。」

「用跳的方式真的很難移動,而且很不舒服。我們可以開車去其他地方吃嗎?」

「你可以的啦。」

「我真的沒辦法,我很痛。」

最後我們走回車上,在一家又一家餐廳之間繞了半個小時,因為沒有一家裡歐看得上眼。 「我們去雅法舊城好了。」他如此提議。雅法舊城是徒步區,待車子停好後,我低頭垂肩坐在副駕駛座上,覺得疲憊不堪。膝蓋附近傳來一陣令人心神不寧的刺痛。我雖強忍痛楚,但自認實在無法在堅硬石階上跳動。飢餓的基蘭與瑪亞此刻又在後座開始爭吵。我哭了出來,不知道是因為無人理解我難以在一條腿受傷的狀況下參與這趟遠足而哭,還是因為我覺得裡歐對我毫不體諒而哭。他向來不喜歡看見他人生病無力,還會避免探視生病的親戚。每當我暗示自己體力不堪負荷、虛弱,或無力面對某些特定情況時,他總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我哭泣有一部分也是出於困窘與罪惡感,因為我的身體狀況掃了全家人的興致。但我真的無法下車,我告訴孩子們,會在車上等他們在舊城區用完晚餐。

裡歐堅持要我下車,他說他會扶我走路。我明確地告訴他我辦不到,我不可能走得到餐廳。他說我小題大做,說我至少該試試看再說。

此情此景令我想起過去身處絕境卻無人聽見自己呼救的種種經歷。

我們開始歇斯底里地爭吵。極度煩躁的裡歐把車開離雅法,往路線沿著特拉維夫邊界延伸的二十號公路開去。「我很痛。」我淚眼婆娑地說道。

「也許你該去看醫生。」裡歐緩下車速,把車停在特拉維夫南邊一處陰暗破爛的小區旁,街上滿是垃圾。「我要叫救護車。」他說。但我無法等他把話說完,密閉的車內空間令我喘不過氣,醜惡的爭執污染了我們之間的空氣。我打開副駕駛座車門踉蹌而出。「別出去。」裡歐說,「你身體不舒服。」

我靠著街燈站在街道上,我感覺附近亮著燈的破爛多層樓建築裡,有許多雙眼睛正盯著我看。瑪亞與基蘭也下車陪我站在昏暗街燈下。幾分鐘後救護車抵達現場,醫生親切地詢問我的狀況,問我哪裡不舒服。最後他們評估出我的狀況還不需要上醫院。

接著某件難以想像的事發生了。

一輛警車突然閃著藍燈出現。幾位本來在路邊住宅陽台上看著這悲傷場景的好事埃塞俄比亞女孩看見警察出現便快速奔下樓,我不知道她們對警察說了什麼,總之她們的證詞讓形勢惡化。我們被要求開車跟在警車後頭,前往附近的警察局。

如此古怪的情節轉折令我困惑不已。我向警察懇求,表示我們不希望在警局度過這個晚上,我們不過是吵了一架之後,情況有點失控罷了。但警察說他們得問裡歐幾個問題,我被禁止與丈夫一起返家。

最後我在午夜時分帶著基蘭與瑪亞離開特拉維夫,在警方要送我們離開警局回到車上之前,我本想與裡歐說幾句話,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淚模糊了視線,幾乎無法開車。我們在車裡坐了幾分鐘等止痛藥藥效發作。我的心情無比沉重,自覺羞愧且毫無資格為人父母。

還好我們開的是輛自動擋的汽車,我用健康的那條腿緩慢地把車開回耶路撒冷,到家時已是凌晨兩點,這才意識到我沒有家裡的鑰匙。出門時我把我的鑰匙放在餐桌上,落在最後的裡歐負責鎖門。當時我心想既然會一起回家,便無須帶著鑰匙。我把熟睡的女兒放在花園桌上,要我昏昏欲睡的兒子暫時幫忙照看,我則去打電話到阿默思家。謝天謝地,住在附近的他們剛好有一副備用鑰匙。

第二天裡歐打電話來,要基蘭去某個地方跟他會面。他指示我們的兒子用他的小行李箱裝上幾件衣服、牙刷與筆記本電腦帶去給他。他對基蘭解釋他必須離家一段時間,他不願跟我說話,只跟兒子說會安排在週末與他及瑪亞見面。

當他回來收拾東西時,我心裡明白我們回不去了,他一定也心知肚明,因此才不願意面對我。我們都越過了一道堅實得難以穿越的藩籬,接下來這段時間3極有可能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只能繞著藩籬而行,直到我們的路線再度交會為止。

我重拾被遺忘的決心,這一回我緊緊握著,我開始找房子。我找到一棟非常漂亮的房子,就位於西耶路撒冷綠線旁。當我走入房子所在的那條街的街尾,金黃色的圓頂清真寺便映入眼簾,讓我看得出神。當周我就搬家,帶著孩子們住進每一角都日照充足,並且有著十米挑高天花板的房子,在裡頭我得以自在呼吸。如今我回首我們令人羞愧的瑣碎爭執與無足輕重的抱怨,領悟到人生應將眼光放寬。我終於解脫了,不再受困於永無止境的爭吵與錯誤的期待之中,不用面對青春、希望與自尊緩慢地凋零。我內心沉著,知道我們終於打破了這段惡性循環。

如今每天傍晚我與瑪亞走在新家前的這條街上,好看一眼宏偉的圓頂清真寺。我的新家給了我急需的思考空間,也讓我得以擺脫裡歐盤旋的陰影,以及我對他那可悲、得不到回報且令我羞愧的依賴。

[41] 1英吋=2.54厘米。

[42] 托洛茨基主義為馬克思主義一個流派。

[43] 奧德修斯為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人物,其著名事跡為出征特洛伊長達十年方憑借木馬之計得勝,而歸途遭遇種種磨難又花了十年之久。故作者以此角色比喻其常年為了中東事務在外奔波的丈夫。

[44] 拿撒勒位於以色列北區,傳說中為耶穌出生地。

[45] 伊斯蘭教清真寺群體建築的組成部分之一,又稱光塔或宣禮塔,專門用作宣禮或確定齋戒月起訖日期觀察新月,是清真寺建築的裝飾藝術和標誌之一。

[46] 彌賽亞意為上帝指派的「救世主」。猶太教深信彌賽亞現身之後,猶太人將回到耶路撒冷重建聖殿,重拾以色列往昔律法,使以色列成為世界中心。

[47] 古斯米狀似小米,但其實為粗麥粉製成的食品,是北非一帶的傳統主食。

[48] 妥拉,意指猶太教義核心,也可代表《希伯來聖經》的前五部,也就是俗稱的《摩西五經》。

[49] 納粹德國期間,凡猶太人皆被迫戴上黃色星星徽章作為識別標記。

[50] 塞法迪猶太人是猶太人的分支之一,指採用西班牙系猶太教禮釋儀式的猶太人,又稱西班牙裔猶太人。由於長期生活在阿拉伯化的伊比利亞半島上,塞法迪猶太人長期受伊斯蘭文化影響,生活習慣與其他分支頗為不同。

[51] 食用蘸蜂蜜的蘋果為猶太新年習俗之一,象徵來年甜蜜順利。

[52] 巴勒斯坦主要政治團體有二,一為主張通過與以色列和平談判達成建國目標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另一則為主張以武力消滅以色列的哈馬斯。2006年哈馬斯在國會選舉大勝,但雙方隨後於2007年決裂,巴勒斯坦解放組織控制約旦河西岸地區,哈馬斯控制加沙走廊。國際上普遍承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組成的巴勒斯坦政府,並將哈馬斯視為恐怖組織。2014年,雙方曾協議組成共同政府,但後續破局,目前仍維持分裂狀態。

[53] 住棚節,猶太民族和猶太教的節日。每年從猶太教歷提市黎月(公歷9、10月間)15日開始,為期七天或九天。為紀念以色列人出走埃及進入迦南前四十年的帳篷生活而設立。此處寫11月為筆誤。

[54] 卡桑火箭為哈馬斯開發製造的簡易鋼管固態火箭彈。

[55] 1967年發生第三次中東戰爭,戰後以色列佔領了加沙走廊、西奈半島、約旦河西岸、耶路撒冷舊城以及戈蘭高地。同年底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要求以色列撤出戰後所佔領土。以色列於1982年將西奈半島歸還埃及,換取埃及承認以色列,但以色列始終拒絕撤出約旦河西岸地區和加沙走廊。直至2005年以色列主動提議撤出加沙走廊,此即文中對話所指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