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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滿懷喜悅與責任的人生新頁

在耶路撒冷的第五年,我面臨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該在哪裡產下第三胎?該回倫敦嗎?我們頭兩胎都在那裡出生,我丈夫也希望我回倫敦生產。還是在伯利恆(Bethlehem)[1]?有朋友推薦那邊的聖家醫院。抑或在耶路撒冷?因為我在那裡遇見了一位我非常喜歡的猶太教正統派婦產科醫師。

我試著不把伯利恆排除在外。我們許多旅居此地的友人3包括記者與外交官3都選擇前往巴勒斯坦管轄的城市生產,以免給他們在中東的工作與生活造成各種潛在問題。我參觀過伯利恆的醫院,當地環境優美,有美麗的花園環繞,且擁有頂尖的新生兒醫療技術。產房寬敞通風,還能看到古老的丘陵景觀。但出生在伯利恆聽起來實在太老套了。[2]若在此地生產,彷彿注定會生下一個心懷憐憫、樂於犧牲奉獻的孩子。這個孩子一出生便會背負許多期望。伯利恆是巴勒斯坦出生率最高的城市之一,照理說,這片土地現在應該已住著成千上萬位心懷憐憫的使徒。倘若寬恕真是這片土地的核心價值,那麼耶穌誕生地四周的丘陵間應能望見和平如繁花盛開,而非只見充滿仇恨的前哨站。我的目光不自禁望向散落於伯利恆土地上的以色列定居點醜陋的建築。這地方實在太不祥了,我不能在這裡生產。

於是我選擇去原先就認識的那位醫生那兒看診。他住在西岸地區的猶太人定居點,但他的診所位於耶路撒冷的極端正統派猶太教區3米阿·西阿利姆住宅區(Mea Shearim)。

「你怎麼可以妥協於政治立場,跑去找猶太移民[3]醫生看診?你不覺得你這樣是在支持以色列佔領嗎?」我的丈夫裡歐這麼對我說,他是位中東事務專家。

「在哪裡生產比較舒服,應該由孩子的媽來決定。」我如此回復。

他盯著我,無言以對。裡歐替一個致力解決中東紛爭的智囊團工作,好幾個難以成眠的夜裡,他徹夜研究入境敘利亞時海關檢查護照可能會碰上什麼麻煩。他擔心,一旦護照上載明出生地為「耶路撒冷」,會讓我們的孩子在阿拉伯世界旅行時受到影響。

我的背景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出生於孟加拉國,多元的宗教背景只會讓我們在敘利亞秘密警察眼中更顯複雜。我從小在祖母強烈的印度教文化中成長,偏偏我父親篤信伊斯蘭教。我沒接受父親的一神論信仰,反而偏愛祖傳的「異教徒」信仰,這種行為在伊斯蘭教國家眼裡恐怕不大妙。

首次來耶路撒冷不久後,我便認識了這位猶太教正統派的婦產科醫生。我當時正在替BBC(英國廣播公司)做一些新聞報道,《女性時刻》節目正在研究所謂的「猶太不孕症」,他們要我為此做個專題。猶太律法嚴格規定來月事的女子須遵循「淨化儀式」,因此每個月從女方月事第一天開始,伴侶間須禁止性生活兩周,為此猶太教正統派女性常無法自然受孕(雖然我遇過某位猶太教祭司對此戒律網開一面,他對年輕男子於此期間召妓多有所寬容)。這導致許多女人錯過排卵黃金期。我的醫生對這條被猶太律法認可的戒律大加譴責,他認為這剝奪了健康女性的受孕權。許多女性為求懷孕而打排卵針,但這有時會導致嚴重的心臟疾病與高血壓。他主張這項關於女體淨化的條文應予以修改,但在這個婚姻法皆由猶太教法庭定義的國家,此觀點爭議性頗高。身為猶太教正統派信徒,他能有此主張,比起那些無宗教信仰的醫師有此主張來得更意味深長。從他候診室裡極端正統派的猶太教女性數量看來,想必他的醫術風評極佳。這些女子來他診所看診是相當勇敢的行為,因為她們處在一種男女間連握手或甚至單純的眼神接觸都不被允許的文化裡(部分極端正統派男性正鼓吹要設立男女分別專用的人行道)。對於虔誠的正統派女子而言,找男醫生看診頗不尋常。

當我發現自己有孕時,腦海中就浮現出這位婦產科醫師的名字,在《女性時刻》節目專題報道後,他針對同一主題寫了本書,並在一份主流國家報上連載。我覺得找認識的醫生看診較為舒服。此外3雖然我永遠不會對裡歐坦承3一想到一個在耶路撒冷誕生的孩子就能讓敘利亞還有其他封閉的阿拉伯政權感到不安,就帶給我一種邪惡的喜悅,這得歸因於我童年時與伊斯蘭教錯綜複雜的關係。我認為,既然我跟世界多數人一樣有權批判以色列的「殖民」政策,那我便同樣有權拒絕順從某些專橫的阿拉伯政權幼稚的要求,好比我的衣著、我該與誰交談,或是我該在哪裡生下我的孩子。

那位猶太移民醫生令我著迷不已,他家住朱迪亞沙漠(Judean desert),通勤上班時,他的安全帽底下總戴著一頂無邊猶太禮帽。每回我來產檢時都對候診室裡的男男女女感到好奇:戴著假髮、一身黑長裙的女人,還有頭頂黑帽、兩鬢留著捲曲髮束的男子(我的孩子們都戲稱那兩束鬈發為「curly-wurlies[4] 」),信仰虔誠的他們總搖頭晃腦地讀著每日經文。對我來說,候診室充滿令人愉悅且性感的氛圍。我跟這些儀容端莊、臉色蒼白的女性坐在一起,就我所知,她們的身體被認為只是丈夫的財產,但是在這家診所裡,當診間門一關,她們就得躺在男性婦科醫生前(雙腿架在診療椅的腳蹬上),毫無保留地暴露自己,而她們的丈夫只能在門外禱告。在我的想像裡,此舉正是這些女人沉默的復仇,是屬於她們的小小冒險。

我的外表在候診室裡顯得不大尋常,在一群從未曬過太陽、皮膚白皙的極端正統派猶太女子中間,我的孟加拉國膚色顯得格外黝黑,此外,我的穿著、說話方式、閱讀內容也都與眾不同。我總穿著長袖襯衫與長裙,打扮力求低調。某天有個女人不斷指著我的衣裝,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對這件連衣裙的褶飾圖樣著迷,但接著她開始猛點頭,我以為她可能是在進行某種特定的禱告,才需要如此激烈地擺動頭部。她就坐在我對面,我一臉困惑,但還是擺出禮貌的微笑,最後她起身坐到我身旁,毫不遲疑地拉起我的連衣裙領口。我才意識到這件連衣裙的領口剪裁會讓人露出些微乳溝,這在我眼裡無傷大雅,但顯然會冒犯室內其他男性。當我翻閱《經濟學人》週刊時,我也覺得自己冒犯到他們,彷彿應該拿起候診室入口桌上疊放的黑色鍍金公禱書來讀才對。

奇怪的是,處在這個滿是經文與眾人搖頭晃腦祈禱的環境之中,我感覺我的寶寶得到了庇佑。每回照超聲波,當醫生看著一旁屏幕上的畫面,一邊用希伯來語說著「Baruch Hashem」,意思是感謝上帝,我就知道我的寶寶很平安。寶寶看來很健康,各種基因測試結果也正常。儘管身為高齡產婦照慣例需要接受侵入性檢查,但我不用,因為我的醫生說「Baruch Hashem」,一切看來都無大礙。我不否認心底有些害怕,我單憑醫師的信仰就捨棄羊膜穿刺,沒有檢查胎兒是否染色體異常。但既然他相信我懷著「健康」的寶寶,我也就相信。從懷孕初期我就讓情緒牽著走,抱著天真、模稜兩可的態度面對這一切。裡歐說我可能是因為懷孕受荷爾蒙影響,才會對各種潛在風險漠不關心。

「你怎麼能夠說你對醫生的信仰有信心?你自己根本沒有宗教信仰啊!」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但這就是我的感覺,我應該相信直覺才對。」

我確實是跟著直覺走沒錯,但就此事而言,我的直覺其實是被恐懼牽制的。我害怕侵入性檢查,於是選擇躲在一條名為恐懼的隱形毯下度過孕期,直到我兒子誕生那一刻,當醫生初步檢查後宣佈「嗯,你的寶寶沒有任何唐氏綜合征跡象,一切正常」,那條毯子才被掀開。

他是如何察覺我的內心隱憂的?

「我知道你之前故作勇敢,但我不斷對你說,我預感你的寶寶會很健康。」

如今我的寶寶已健康出生,我也不再受孕期荷爾蒙影響,我開始好奇,倘若老天爺沒眷顧我,我會有何反應?若產下有先天缺陷的寶寶,那位虔誠的醫生的「好預感」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這裡是耶路撒冷東北方斯科普斯山(Mount Scopus)的哈達薩醫院,我的寶寶隔著一道玻璃牆躺在育嬰中心裡。這是一座戰略位置優越的丘陵,因此,一九六七年這裡曾發生過為期六天的激烈爭奪戰。其實產房視野如何對我來說無足輕重,因為我不但是自然生產,且未採用無痛分娩。生產過程中我在床上哀號時,聽見裡歐問助產士能否拉開窗簾,如此我才能從窗口望見山谷景色。

「也許這樣能稍微舒緩她的疼痛?」他提議。

助產士嚴厲地瞪著他:「你當真以為生小孩就跟在海景房度假沒兩樣嗎?你真的覺得她會在意窗外景色嗎?」

雖然當時我正經歷令人崩潰的子宮收縮,但還是對他感到抱歉。他不過是想幫助我緩解疼痛罷了,那股疼痛一直持續到二○一○年八月的某個清晨。當陽光從窗簾縫隙照進室內時,我的雙眼充滿了喜悅的淚水,因為我們的寶寶被送到我懷中,裡歐說:「是個男孩。他誕生在耶路撒冷。你贏了。」

他抱著還沾滿血與黏液的寶寶,仔細端詳他的臉。

「他絕對遺傳了我的眉毛!」裡歐語畢便低頭輕吻兒子還覆著胎毛的額頭。寶寶的黑髮垂落眉間,看著他的嘴,我對裡歐說:「他也遺傳了你的嘴巴。」裡歐同意地點點頭,一邊把我們的寶貝放到我胸前。我輕撫他的臉,輕撫那張像他父親的大嘴,還有他濃密的眉毛。

「我們第三個孩子,誰想得到!」裡歐邊說,我們邊注視著懷裡的小小奇跡。此刻寶寶已完全甦醒,不過才出生幾分鐘,但是他並沒有啼哭。他像鬥雞眼一樣看著我們,可能在懷疑眼前這兩個充滿衝突的陌生人如何能帶他長大。

燈火通明的育嬰室裡,嬰兒們躺在一排整齊的塑料嬰兒床內,實習醫生負責照顧新生兒。新手媽媽們排在玻璃牆外,試著從一群包得像俄羅斯娃娃的嬰兒中找出自己的寶貝。

我無法認出我的寶寶,不禁有些慌張。他們有替他貼上正確的名牌嗎?我記得我的男孩有一頭茂密的黑髮,但是透過玻璃牆看來,許多嬰兒都有類似的特徵。當我找遍每張臉還是認不出我的孩子,我開始心跳加速。

雖然我正處於慌亂的產後狀態,但身後一位女子還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身著一襲伊斯蘭長袍,頭上裹著頭巾;一臉倦容卻對我投以微笑,那是個令人心安的笑容,彷彿在說:「別擔心,你會找到你兒子的。」但看著她和其他母親站在那兒,我感到某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我開始觀察其他母親的臉。這位包著頭巾的穆斯林婦女身後是一位包著頭巾的猶太母親。而猶太母親後方則是一位非常年輕、未包頭巾的巴勒斯坦女子,她專注地用阿拉伯語跟身後的女子低聲交談。令人驚訝的是,一大清早這位年輕母親已塗上睫毛膏、煙熏眼線與明亮的洋紅色唇膏。我好奇,為何在這家醫院裡,這些母親在育嬰室外頭排隊看來會如此奇特?為什麼儘管我身體非常虛弱,卻莫名樂觀不已?我跟這些女子一起在這兒產下孩子,為何會令我如此雀躍?

我眼前這些猶太與巴勒斯坦母親正等著自己的心肝寶貝被送來懷中,這些孩子將是這片土地未來的主人,儘管他們的父親此刻也許正在檢查哨、邊界、隔離牆邊進行著小規模戰鬥,或是夜襲加沙走廊與傑寧(Jenin)的難民營,甚至有些人可能在準備最具毀滅性的復仇3自焚。

但是這片土地未來主人翁的養育者正肩並肩站在這裡,彼此談笑風生,她們有著相同的目標,就是要給孩子最好的養育,讓他們平安長大。

當我走過育嬰室內成排的嬰兒床時,這些裹著白色棉布的嬰兒看上去都一個樣。此時我腦中浮現一幅景象,未來這些嬰兒之中,將會有人拿著槍械射殺「敵人」,有些人會宣誓成為自殺式炸彈客,有些人則會成為擲石頭的暴民。但至少現在他們都整整齊齊地躺在那裡,一切如此祥和。就在這群嬰兒之中,我終於找到了我的寶貝。他睡著了,我借由他臉上最好認的特徵3跟他父親一樣的眉毛3找到了他。此刻我心生一種巨大的責任感,過去的重擔壓在身上,令我感覺好脆弱。就在他睜開雙眼注視我的那一刻,映入他眼簾的正是我焦慮的臉。

[1] 伯利恆位於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地區,該區主權仍有爭議,但伯利恆目前隸屬巴勒斯坦管轄。

[2] 伯利恆為耶穌誕生地。

[3] 這裡意指從以色列境外歸國的猶太人。

[4] Curly Wurly為英國生產的巧克力棒,形似髮辮。而猶太典籍中規定男子不可修剪兩側鬍鬚與鬢髮,故傳統猶太男子兩鬢常蓄有一束捲曲的鬢髮。此處是戲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