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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久違的溫柔

王新仁的笑裡藏刀確讓陸南才提高了對七十六號的警惕,用心估算一下形勢,錯綜複雜,不可不稍加防範。

日本、南京、重慶,各有各的香港堂口聯繫,鬼子的眼線主要在新界和九龍,像「和順堂」的客家明,橫行元朗,是土霸王,有大片農地,幹掉了誰,隨手挖個坑掩埋,誰都休想找得到。有南京撐腰的是「洪福社」的薯仔茂,以港島東的筲箕灣和北角為根據地,是福建幫老大,槍法奇準,自稱能用一把步槍隔遠射死坐在海中船上的仇家。陸南才的孫興社,以及張志謙的堂口,佔據灣仔及西環,替杜先生辦事早已不是秘密,江湖看似秘密重重,其實大部分秘密像屁,即使看不見亦可嗅到氣味,只是心照不宣,放屁的人被發現了,只要若無其事,便不痛不癢,完全不受影響。真正的秘密是江湖人的心底秘密,那可得用性命去保護,生死攸關。

堂口偶為不同的理由刀來槍往,但殺了又談,談完再殺,老大之間似有默契,太平盛世絕非江湖之福,世愈亂,江湖的飯碗才愈大,勝敗乃兵家常事,龍頭的責任並非保住弟兄平安,而是讓大家有飽飯可吃,提著腦袋做買賣,在木楊城前斬過雞頭的人,沒資格貪生怕死。而陸南才既是龍頭,一對肩膀扛負幾百個弟兄家庭的吃飯生計,當然得額外謹慎,他囑咐哨牙炳多調幾支火槍到麻雀館,自己亦較多時間留在館內跟弟兄們打牌喝酒,好久沒跟他們團聚作樂,認真地端詳他們的臉,奇怪怎麼忽然覺得都滄桑了、老了,連孩子臉的蕭家俊的額上亦多了皺紋,眼神更是疲憊,或許時勢如刀,時勢愈緊張,刀痕愈緊湊,刀刀見血,再斫下去,恐必見骨。

不打牌的時候,或牌局結束得早,陸南才喜歡到仙蒂的酒吧喝幾杯威士忌,坐在無燈的暗角里,偷看吧女跟酒客撩撥調情。在這裡他覺得安全,尤其有仙蒂,客人不多時她會坐下,但通常只就坐著,各喝各的酒,眼神接觸之際,展露一個淺而溫暖的微笑,彷彿互相告訴對方,我懂得的,不要緊,我懂。有幾回仙蒂把頭靠在陸南才肩上飲泣,什麼也沒說,他也沒問,哭完抬臉,妝都溶了,一雙眼睛像流出黑色的淚水,搗和了臉頰的胭脂,似翻倒的調色盤,在昏暗裡看去,跟在床上醒來見到的安娜一樣,像一隻從閻羅王手裡逃出的小鬼。

陸南才也哭過一回,但仙蒂不知道,他咬唇忍著,下唇都破皮流血了,卻仍忍著,他忍得下去,而且必須忍。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想哭便哭,沒人管你,你也不必管人,但現在他是龍頭,他管著幾百個弟兄,哭泣是軟弱,他怎麼可以在人前哭泣。那回原先是仙蒂在哭,不知何故,陸南才忽然覺得心裡非常空洞,彷彿在等待些什麼,不知道是等人抑或事情,總之是空空浮浮,讓他記起曾經搭乘纜車從中環往山頂,半途上,纜車突然停頓,不上不下地卡在鐵軌中間,窗外只有風聲鳥聲,車廂裡的乘客沉默無語,似都明白什麼都做不了,唯有靜靜等待,他抬頭望向窗外,是個晴朗的好天氣,白雲藍天像混沌初開已經在此,他從原始的混沌等到眼前的混沌,混沌之後仍是混沌,以為能有改變,其實一直相同,所有期盼皆徒勞,唯一存在的是右臂上文的那行字:舉頭三尺有神明。

張志謙問過陸南才為什麼文這行字,陸南才笑道:「撈偏門的人,就算不信神,至少得敬神。」張志謙稱讚他做事有分寸,怪不得杜先生付諸重任。

杜月笙交託的事情仍是接人和送貨,主要由張志謙轉達,說是「西南運輸公司」又有貨來了,需要手足幫忙到碼頭押運,表面說是食物,頂多是槍支,但陸南才心知肚明一盒盒木箱裡放的其實是土煙,戴笠那邊的人跟杜先生合作,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土煙從雲南運來香港,有煙斯有財,狠狠賺它一票。陸南才的弟兄從灣仔碼頭接到土煙,再送到上環的信記公司,由信謙堂的弟兄想辦法經陸路轉到福建廈門一帶,陸南才覺得自己不僅在幫杜月笙,亦是幫張志謙,幫得心甘情願。

有一回兩人談完正事,飯也吃過了,瞄瞄手錶,心血來潮,陸南才建議張志謙到仙蒂的酒吧坐坐。陸南才覺得酒吧是有安全感的地方,他忽然希望在這樣的地方聽張志謙說說上海灘。張志謙同意,到酒吧後,仙蒂熱情招呼,心裡好奇他們是何關係,低聲問陸南才:「好朋友?你不是鍾意鬼佬咩?」陸南才靦腆地說:「朋友,只是普通朋友。」仙蒂瞅他一眼,笑道:「哦,是嗎?那讓我看看你們有多普通!」

仙蒂坐到張志謙旁邊,天南地北打開話匣子,他們都是健談開朗的人,又有酒精和音樂助興,很快便熟絡而至親暱。仙蒂昔年在花艇跟南來老襯學過幾句上海話,此時刻意賣弄,儘管說得歪七亂八,也足把張志謙逗得高興。張志謙認真地逐字糾正她,並對陸南才道:「仙蒂的語言天分比你高!」

陸南才道:「當然!她什麼天分都高!有許多事情,她是我的啟蒙老師!」然後隔著張志謙對仙蒂眨一下右眼,笑得詭異。

張志謙竟然執起仙蒂雙手,神情誇張地說:「仙蒂大人,也讓我拜在你門下,認你當老師吧!」陸南才微感錯愕,此刻的張志謙不像洪門堂主,只似一個頑皮的孩子,或許男人一旦發情了,都變得頑皮,就算是神,亦是頑皮的紅孩兒。

聊笑之際,張志謙略略談了身世,八年前原配肺病去世,他再娶,現下妻子和原配的孩子都在重慶,他跟隨杜先生留港為黨國辦事。張志謙喝了好幾杯威士忌,臉已紅,忽對陸南才感歎道:「南才兄,你知道全國洪門和青幫弟兄的人數相加,可能比黨員還多?國有國法,幫也有幫規。我們其實亦是另一個黨國。」說畢,抿緊嘴唇,彷彿在等待掌聲。陸南才並未鼓掌,只全心全意望著他的臉,想像張志謙昔年站在黃浦灘旁的英偉雄姿。

仙蒂偷瞄陸南才,見他忡忡入神,忍不住掩嘴而笑。陸南才知道被發現窘態,馬上端杯喝酒,仙蒂為了減輕他的尷尬,改向張志謙探問時局動靜,張志謙道:「日本人會來的,但終究也會離開。未來的日子不容易熬,得忍耐了。」

「說忍耐,女人的本領可大呢。到時候看誰先喊受不了。」仙蒂故意挑釁道。

張志謙趁著酒意,在仙蒂面前自誇道:「熬,可難不倒我。吃江湖這口飯的人,最大的能耐便是熬,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至於向誰屈,向誰伸,是大學問,成敗關鍵便在這判斷上面。」張志謙用右手食指在吧檯上咚咚篤兩下,然後沾一沾桌面上的水滴,在桌上斷斷續續地畫出一個橢圓心形,並對仙蒂展露曖昧笑容。

仙蒂也笑了,把酒杯壓到張志謙的手指上,他佯痛喊叫。仙蒂道:「連這也受不了,還熬什麼呀!」

張志謙縮手,假裝報復地把仙蒂攬進懷裡,要抓她的手。仙蒂並不迴避,反把左手搭在他大腿上,輕輕掃撫。張志謙眼裡只有仙蒂,仙蒂則用眼睛的餘光掃向陸南才,眼神半是調侃,半是同情。

陸南才一口喝光杯裡的酒,托詞尿急,離座步往廁所,站在糞坑旁拔出雞巴,朝坑射出激烈的黃尿。酒喝多了,連尿都有威士忌的味道,尿液像機關鎗的子彈般把沾在坑上的臭糞沖走,讓他有莫名的痛快。陸南才告訴自己,無所謂的,張志謙是不是「這類人」,有什麼關係?他本來就沒有預想他是。這樣更好,他可以把張志謙放在一個安全的位置,不遠不近,永遠當他的神,背叛只出現在親近的人之間,他不稀罕。他昔日期盼的是一個能夠保護自己的神,如今明白神的存在只是為了被保護,你必須一直崇敬他、膜拜他,神才會一直是神。保護神,等於保護自己的感覺,神,只能是一種感覺。低頭望向軟綿綿的雞巴,陸南才忽然想念他的臣。

尿完,陸南才從廁所旁的後門離開了酒吧,他知道張志謙和仙蒂都不需要他了。仙蒂後來告訴他,張志謙再去了幾次酒吧找她,但也找其他吧女,有好幾個姐妹曾經跟他到六國酒店,那個牛高馬大的安娜亦去過,事後都暗示張志謙是銀樣鑞槍頭。

張志謙倒從吧女們身上得了好處。兩個月後,一位吧女向張志謙告密,南京七十六號不滿宋慶齡在香港搞抗日,派遣特務收買了她的司機,打算製造假車禍,酬勞五萬元,先付兩萬。司機把幾扎鈔票拿回家,丟在桌上,向老婆耀武揚威,妻子嘴巴不密,向親姐漏了訊息,親姐曾是花艇女,又告訴了其他姐妹,吧女輾轉得知,因為崇拜宋慶齡,擔心她的安危,特地找張志謙出手攔阻。張志謙透過王新仁在警察局的內線,找借口把司機關起來,再在拘留所把他活活打死。仙蒂過了一些日子始把此事轉告陸南才,他忿忿不平地說:「刁那媽!這麼好的情報,早點讓我知道,便可以到杜先生那邊領功。」

仙蒂笑道:「是呀,拉著張志謙一起去領,拉近感情嘛。可別忘了,人很善變,今天不喜歡的事情,明天可能愛得要死。」

陸南才翻一下白眼,像小孩子。他常奇怪怎麼男人在仙蒂面前都變成孩子,或者因為她百無禁忌,任何事情在她看來都是可以的,她懂得守護自己的秘密,更能包容別人的秘密。

宋慶齡在香港主持「保衛中國大同盟」,多番募款予中國後方抗日,日本人對她恨得牙癢癢,南京七十六號更視她為眼中釘,但行刺計劃失敗後,軍統和香港政府皆對她加強保護。

募款高潮在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宋慶齡在英京酒家主持「一碗飯運動成立典禮」,來者一百多人,華洋商賈雲集,門外擠站了無數圍觀市民,連電車也被迫停駛,各方人員混雜其中,南京的,重慶的,鬼子特務的。酒家門內氣氛熱情激昂,路上卻是劍拔弩張,似埋了一個炸彈,隨時隆然一聲令眾人同歸於盡。香港政府派出軍警到場防備,甚至驅趕門外的圍觀人群,可惜趕走了一批又來另一批,反而惹起一番又一番的叫嚷衝突。

英京酒家位於莊士敦道,是落成於一九三八年的五層高建築物,前座面向莊士敦道,是酒樓正門,後座面對菲林明道,是廚房和倉庫,這物業為澳門的高可寧所有,高是賭王,亦是典當大王,也就等於澳門皇帝了,開個酒家當然不能失禮,樓樓金碧輝煌,最高層是「金鑾殿」,專供貴賓中的貴賓租用,亦設夜總會,乃英雄地、銷金窩。英京門前高懸霓虹對聯,左邊是「英京酒家國際宴會中西酒菜」,右邊寫「廣州四大酒家廚師世界知名」,像兩根色彩燦爛的巨柱撐頂著灣仔。

「一碗飯運動」得到數十間酒樓響應,印了飯券,每券兩元,支持者憑券到酒樓換吃炒飯,得資全數捐回內地,當晚現身者包括香港英國陸軍司令、海軍司令等官員,然而宋慶齡的題詞刊於報上仍遭刪減,原文「日寇所至,骨肉流離,凡我同胞,其速互助」,負責檢查的港官擔心「寇」字冒犯日本,照例以「×」取代,「日寇所至」變成「日×所至」,宋慶齡早上讀報看見,笑得把剛喝進嘴裡的熱咖啡噴濺到桌面。

英京酒家跟陸南才的居所隔離不遠,他其實對宋慶齡也感好奇,極想往睹孫中山夫人風采,但為安全計,終究沒去湊熱鬧,只依王新仁的囑咐派遣九個弟兄在酒家對面的灣仔道口守候。這夜九點多,門上突然響起「咯咯——咯咯咯——咯咯」,屋裡的收音機正廣播白駒榮唱的《客途秋恨》,「涼風有呀信,秋呀月無邊」,半躺在籐椅上翻報紙的陸南才聽見有人敲門,疑心只是錯覺,把音樂聲浪調低,始聽見暗號再響,馬上從椅上躍起,趨前開門,一顆心忐忑不安,湧起陣陣不祥。

果然,門拉開,張迪臣二話不說,猛力衝進,幾乎把陸南才撞個踉蹌。張迪臣摘下頭上的絨呢帽子,露出眼角和唇邊的瘀傷,左側鼻翼亦有未拭乾淨的血跡。陸南才驚問:「Bloody hell!怎麼回事?誰有天大的膽子,敢打警官?」然後轉身到浴室撿起毛巾,拿到水龍頭下濕水,打算替張迪臣洗滌傷口,但張迪臣已經站在背後,伸展雙手把他牢牢抱緊,很緊,緊得他的胸和他的背之間幾乎沒有空氣存在的餘地。

陸南才皺起眉頭,略微掙扎,張迪臣卻更使力地抱,又用嘴唇吻他的肩,用他的肩摀住他的嘴,止住哭聲,只讓眼淚沿臉頰流下,熱燙的淚水,把陸南才的心燒得不知所措。陸南才決定讓張迪臣哭個痛快,扭開水龍頭,水柱嘩啦啦地噴流,用水聲遮蓋哭聲。眼前牆上掛著一塊小圓鏡,鏡面髒而窄,只照出兩人的模糊面目,各佔鏡子半邊,湊合成一張左右倒轉的臉龐,顏色不對稱,輪廓不對稱,神情不對稱,昔日覺得非常自然合理的所有存在皆於瞬間顯得扭曲荒唐。陸南才瞧見鏡裡的自己,平靜漠然,張迪臣卻已哭得崩潰如在學校剛被老師重重責打的孩子。陸南才對自己笑了笑,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只覺得有一種堅強的感覺貫注心底。

待張迪臣哭聲漸緩,陸南才朝後伸手輕拍他的額頭,道:「Enough。夠了。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兩人坐回客廳,喝過熱茶,張迪臣用雙手不斷搓揉自己的臉,似欲搓走所有愁苦。日本人的情報需索愈來愈多,他說,軍隊的佈防,人員的調配,電報,地圖,統統要求他提供,彷彿期待他把整個英軍情報室搬到他們的地下總部。日本人也停止送鈔票送金條,只威脅向英軍告密,他唯有繼續給他們所需要的一切,但也夾雜了一些虛假軍情。有如用鴉片止痛,張迪臣只想抽光了手裡這筒鴉片再說,不敢想像煙槍以外的明天。

陸南才替他在眼角傷口貼上紗布,問:「他們打你?」

張迪臣望向他的眼睛,用接近無聲的聲音道:「不是他們。是米——利——托。」

那個意大利佬,張迪臣的情人。陸南才滿是震驚,不小心碰到身旁桌子,茶杯翻倒,熱茶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是房間裡唯一的聲音。

沉默半晌,張迪臣道出發生在今天傍晚的事情。張迪臣把一份英軍碉堡地圖帶到日本人的地下總部,竟然見到米利托,有個叫作畑津武義的中尉把他們帶進一個小房間,另有三四個日本士兵,畑津武義用蹩腳的中國話道:「王八蛋,竟敢給我假情報?你們以為日本皇軍是笨蛋?你們洋人,變態!變態!我今天就要看看你們怎樣變態!來,你們搞,在這裡,脫褲子,搞給我們看!」

米利托和張迪臣面面相覷,畑津武義下令士兵衝前拉扯他們的褲子,糾纏一陣後,畑津武義發怒了,拍桌道:「不肯搞?好!打!你們對打,英國人打意大利人,像狗一樣互咬!對,你們是狗!變態的洋狗!快咬!誰不咬,便殺誰!」

兩人依然站立不動,畑津武義氣得青筋暴現,拔出腰間手槍,射向米利托腳邊,米利托受驚不斷跳動躲避,日兵們拍掌大笑。畑津繼續射擊,米利托終於發出撕裂喉嚨的咆哮聲,雙目通紅,像餓狗,不,像餓狼般衝向張迪臣,揮拳即打,左,右,左,右,拳如雨下,也用膝撞,也用腿踢,張迪臣舉起雙手護頭,厲聲喝止:「Are you out of your mind, Mirito? It\'s me! I am Morris! Your friend! We can not do this to each other!」

米利托並未住手,張迪臣踉蹌跌倒,瑟縮在牆角,彎起腿,把頭埋在膝間,鮮血把衣褲染得通紅,耳裡傳來米利托的呼吸喘息,竟似昔日在床上的激情迴盪。日兵獰笑,嘰哩咕嚕地說他聽不懂的日本話。張迪臣只在獲准離開地下總部時聽見畑津從背後傳來的中國話:「洋人,變態!變態!變態!」

坐著細聽張迪臣承受的屈辱,陸南才的心像被利針戳到,張迪臣多說一句,針便多戳一下,腦海不斷迴響毒辣的「變態」「變態」「變態」,聽到最後,不禁掉淚。陸南才把張迪臣的手拉到自己臉上摩挲,張迪臣把臉湊近,用鼻尖觸碰他的鼻尖,然後,用嘴唇觸碰嘴唇。

窗外傳來英京酒家門外響起的辟里啪啦的鞭炮聲,在屋裡的燈下,陸南才重新感受到久違的溫柔。他決定重新好好保護他的臣,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