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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日報

陸南才終於收到陸北風托人從廣州帶到香港的信,簡簡單單的一段話:

「哥,省城常有風雨,但別擔心,爺和兄弟們都平安,生意都在維持。香港的事情要全部由你擔當,辛苦了,爺說希望你聽從庸老闆的吩咐辦事,也希望你多往探望聰。其他一切見面再談,天氣多變,風向不定,順風為上。保重。弟。」

庸老闆是杜先生,杜月笙本名杜庸,後改庸為鏞。爺是葛五爺,囑咐陸南才照顧仍在醫院養病的兒子葛煌聰。風雨,生意,辛苦之類,都是閒話家常和報平安。但「順風為上」四字讓陸南才感到困惑。想了半天,猜是提醒他識時務,別跟大勢執拗。但這是否亦在暗示北風自己已經做了「順風」的選擇?葛五爺呢?萬義堂的兄弟呢?他們現下是否已歸順日本鬼子的強風?陸南才難免一陣迷惘。

直到某個傍晚,他在關公像前上香,突然琢磨出道理。關老爺替劉備辦事,卻曾在華容道上放舊老闆曹操一馬,大家說是有情有義,但搞不好只因關老爺精明,預留後路,以便跟曹操來日江湖相見,有話好說。真笨呀,順風順風,關鍵在「順」不在風,有了順的準備,從什麼方向吹來的風都不必懼怕,順風而行,可以行得更快。風吹向哪邊,自己便往哪邊倒去,東南西北風都無所謂。混江湖,吃的本來就是「四方飯」,東南西北都可以交朋友,卻亦隨時都可以變成敵人,時局混亂,愈應四方不忌、廣結善緣。

陸南才把弟弟來信的事告訴張迪臣,也說了自己的想法,張迪臣低頭沉思,最後只道一聲「嗯」,又補一句:「如果你回信,唔好亂寫,有檢查。」

香港政府檢查報紙,也檢查郵政。報紙固然不可以罵英國,也不可以挑釁日本,諸凡「日寇」「抗日」「敵寇」「東夷」「獸行」「姦淫」「焚掠」之類字眼皆不准見報,或用「×」字眼取代,所以報上滿目「×」,甚至到處開天窗,因文章於印刷前被檢查人員下令刪除,來不及補稿。一些常惹麻煩的報紙遂被香港人戲稱為《××日報》或《天窗日報》,但這令報紙更受市民支持,可見民心向背。

廣州陷落後,火車和輪船全部停航,郵件必須先運到澳門,再轉香港,堆放在碼頭旁的空地上等待抽檢,發現可疑字句,輕則撕毀,重則有警察上門找麻煩。孫興社跟萬義堂的聯繫由此斷了,只靠南下的弟兄傳帶幾句話,大意是日本鬼子來了,堂口的生意不但沒有敗落,反更興旺,弟弟和五爺的確有辦法,陸南才暗暗佩服。

亂歸亂,一九三八年的聖誕節,陸南才終於如願吃到期盼已久的聖誕大餐,由他做東,在六國飯店的餐廳。遺憾的是同桌只有仙蒂和她幾個酒吧姐妹,毛妹和蕭家俊也來了,張迪臣卻於數天前返回騷格爛探親度假,遙遠的所在,比香港冷上十倍的地方,把陸南才留在香港。仙蒂當夜跟一個叫作白蘭達的女孩子表現親暱,白蘭達有七分跟佩姬長得相像,瞪著純純的大眼睛,看任何人事物都如初見般新鮮。仙蒂坐她旁邊,似在努力保護她,讓陸南才覺得愛情其實就是一種保護和被保護的親密關係,也是彼此在意。就算對方不在身邊,只須仍在你的思念之內,亦算在意,如他之思念張迪臣。

席間,仙蒂有意無意地提到張迪臣,附耳輕聲道:「南爺,前幾天你那個鬼佬朋友來過我們酒吧,跟另一個鬼佬。」邊說邊低頭切了一小片羊扒,從自己的碟上挪到白蘭達的碟裡,「來,Brenda,你愛吃羊,多吃些。」仙蒂的眼睛沒朝陸南才看,沒加論斷,然而刻意不看陸南才,已是論斷。

陸南才淡然「哦」了一聲,繼續吃自己碟裡的羊扒。他不喜歡仙蒂在其他人面前談及他的鬼佬朋友,要好好守護秘密,最好的法子唯有絕口不提,好的壞的都不提,千萬別太信任自己的分寸,許多時候,自己最能出賣自己。

仙蒂感受到陸南才的迴避,遂把話題從英國鬼子轉到日本鬼子上面。仙蒂蹙眉說酒吧附近最近多了日本人出入,神色鬼祟。蕭家俊插口道:「應該是來找女人的吧?鬼子也是男人,系男人就要找女人。」

仙蒂道:「謝菲道那間文具店的李先生也出現過,身邊還跟著一個日本佬。奇怪,他不是福建人嗎,怎麼跟鬼子打混了?肯定是漢奸。」

蕭家俊笑道:「我懷疑他根本不是福建佬,聽說有不少日本佬來了香港,假扮中國人,探取情報。但話說回來,你們的客人全部是英國鬼,搞不好日本人也在罵你們是漢奸呢!」

毛妹在旁,用手肘猛力頂一下蕭家俊的背,道:「死仔包,我們就是漢奸,怎麼樣?!你咁叻,唔好同我們做朋友!我們做漢奸為了吃飯,有人做漢奸為了發財,點可以相提並論!就算是做漢奸,也可以揀老闆、選客人,老娘偏偏鍾意賣俾鬼佬,唔鍾意賣俾鬼子,不行嗎?」

蕭家俊哄著毛妹,連聲道「行、行、行」,毛妹裝起臭臉不理他。陸南才也笑了,心裡卻想,吃飯和發財,有分別嗎?又如果,一不為吃飯,二不為發財,可不可以有其他做漢奸的理由?做了別人眼中的「奸」,但做了對自己的「忠」,真有不對的地方?

漢奸的話題令仙蒂想起下個月的愛國籌款活動。石塘咀雖然禁娼,仍有歌女賣唱,她們辦了多次義唱,募款支持國內的抗日活動,香港政府不批准,她們把「募款」改稱「自動獻金」,並同時舉行「歌國皇后」「歌國明星」「歌國紅星」等選舉活動,巧立名目,迴避禁令。近日一批華人商紳子弟組成「中國青年救護團」北上支援抗日,歌女們再度在陶園酒家義唱,時間定在一月十六日。仙蒂雀躍地說:「一定要去捧場!萬紅女、美麗麗、花影恨、多女、寶玉,統統答應登台。寶玉跟我一樣,以前在歡得樓做過琵琶仔呢!」

毛妹若有所思,微張嘴唇,像調皮的孩子般用叉子一下一下輕敲門牙,發出咯咯聲響。她道:「其實我們也可以募款。她們募港紙,我們募美金。」

姐妹們你眼看我眼,眼裡閃起興奮神情,忽然發現自己的價值。毛妹提出一個好主意,舉行「義舞」活動,找一個晚上,把灣仔區的吧女齊聚一堂,並排坐在椅上,哪位洋客「自動獻金」兩元美金,即可挑選一人共舞一支,捐三元美金,可選兩人,捐五元,可選三人,收入全部捐予中國青年救護團。毛妹瞪一眼蕭家俊,道:「死仔包,看到了?我們做洋人生意,不一定是漢奸,也可以為了愛國!南爺,你老人家不會不支持吧?」

陸南才皺眉道:「不是我南爺潑你們冷水,鬼佬政府禁止抗日,鬼佬兵又點敢掏錢?別天真了!真的愛國,與其指望鬼佬捐錢,不如自己先捐,你們發動酒吧姐妹,每人義捐一天收入,這樣更有意思,不是嗎?華人工會的那些海員,不也這樣做了?」

毛妹眨一下眼睛,拍桌道:「捐就捐!老娘捐得起!」

眾皆紛紛點頭表示支持,倒是蕭家俊仍在思量李先生的身份真偽。他並非全無懷疑的根據。一九三八年底有兩千多個日本人居住於香港,但無人確定有多少日本人喬裝冒認中國人,他們以牙科醫生、理髮師、藥材店老闆、攝影店老闆、文具店老闆等身份隱藏民間,收集各路情報,陸南才早知此事,卻於日本鬼子佔領香港後始知道情況遠比想像中嚴重。這群人在日本已學中文,受過特殊訓練,來華後,改名換姓,看上去是徹頭徹尾的中國人。跑馬地有間中藥店,陸南才偶爾往看一位姓黃的老醫生,名字叫作山一,自稱上海人,一口滬腔廣東話令他信服不疑,萬料不到淪陷後見到他身穿日本海軍佐級制服,趾高氣揚地站在街頭,原來又是鬼子,本名中山一郎。鬼耶人耶,難辨難分。

日本人在香港開設醫院、工廠、餐廳、酒店,還在干諾道中有個大阪碼頭,但華人海員常鬧罷工,寧願失業也不肯替日本輪船運貨。那時候流行一句歇後語「日本郵船」,意指「遲早完」,取自「丸」的廣東諧音,日本喚船為「丸」,丸者,完也,日本人就像日本輪船,搭上了,早晚完蛋。香港政府嚴加鎮壓抗日活動,甚至派洋警察在日本企業門前守護,完全不顧尊嚴,中國人乃笑「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英國是日本的門口狗」。

日本人收集情報,也拉攏招安,汪精衛派人在香港跟日本軍人多番談判,秘密出入於灣仔的日本居酒屋和南區的淺水灣酒店,連周佛海和陳璧君亦曾分別在尖沙咀漢口道和樂道設寓居住,拖拉一輪,汪精衛終於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中旬離開重慶,經昆明飛抵越南河內。蔣介石當然不會容忍,刺汪勢在必行,戴笠還於翌年一月中旬親自南來,以香港為指揮中心,統籌行動,住在中環的高街六號。陸南才未有機會見戴老闆,卻先替戴老闆辦了事。

把任務交下的人是王新仁,軍統香港區的副區長,陸南才向來只跟情報員劉方威直線聯絡,未見過他,一天傍晚劉方威約陸南才到中環榮記行見面,坐下不久,有一個年約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從小房間步出,方臉濃眉,眼裡儘是笑容,跟臉上僵硬的肌肉不太相襯。劉方威介紹,這位是王區長。王新仁跟陸南才熱情握手,道:「南才兄,灣仔的事情一直辛苦你了,如果沒有你和孫興社,敵人的氣焰必更囂張。」

陸南才聽得出來,一個「更」字意味敵人仍在囂張,暗示他做得不夠狠辣,並未把敵人趕盡殺絕。接下來,肯定另有重要吩咐。

略過寒暄,王新仁開門見山下達指示,道:「汪逆精衛公開投敵,丟盡中國人的臉。我們要好好教訓這群漢奸!就從林柏生這畜牲開始,半個不留。」

汪精衛在香港的筆桿子有胡蘭成、沈崧、高宗武、梅思平等人,常在《南華日報》撰文鼓吹和平,林柏生為報紙社長,亦主持「國際問題研究所」,負責搜集和分析日本情報。汪精衛於十二月卅日《南華日報》上發佈聲明,響應日本首相近衛文縻的「日支和平三原則」,由於正式拍發日期是廿九日,韻目代日的電報碼是「艷」號,聲明乃被泛稱「艷電」,一語相關,嘲諷媚日。汪精衛逃到河內,行蹤隱秘,行刺他得從長計議,軍統決定殺雞儆猴,先從香港下手,能殺一個漢奸便算一個漢奸。

王新仁臉色凝重道:「南才兄,不瞞你說,現下風聲鶴唳,戴老闆擔心『公司』裡面有汪逆集團的潛伏奸細,為免走漏風聲,決定借助香港的堂口弟兄。人多口雜,這麼關鍵的事情,最好請南才兄親自動手,放心,劉方威會從旁協助。」

陸南才滿臉猶豫,沒搭腔,劉方威推波助瀾道:「『公司』要用人,戴老闆更要用人,這麼大的討逆責任,南爺你是孫興社的堂口主事,非你不行。戴老闆即將來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杜先生亦必同意……」

王新仁乾咳一聲,劉方威馬上閉嘴。

戴笠來港?

陸南才明白了。不一定是戴老闆或杜月笙吩咐堂口辦事,或許只是王新仁和劉方威想搶先立功,但不願自己冒險,乃請他出馬,行動失敗了,由他扛起責任。成功了,則是他們謀劃有功。而不論成敗,都可以考驗他的忠誠。

陸南才難免不服氣,但旋想,是誰下的命令,有分別嗎?孫興社確實由軍統撐腰起家,軍統需人辦事,無論指令來自誰的嘴巴,能夠拒絕嗎?別說什麼報恩不報恩,太清高了,他陸南才不敢唱高調,反正天下之事是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沒法子,拿了吃了總得還,而如果還得夠多,往後想再吃,便不難了。更何況目前仍不是孫興社拒絕的時候,否則事情被張揚開去,不但面子過不去,更必種下禍根,自討麻煩。是鳩但啦,殺就殺,關老爺殺過人,他陸南才也殺過,殺一個跟殺十個沒差別,而且殺林柏生這類人不叫殺人,叫鋤奸。

想明瞭道理,陸南才直接問道:「何時動手?」

王新仁回答:「南才兄爽快!我就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戴老闆一月十九日抵港,我們最晚得十八日完成任務,距今只剩十二天。」

《南華日報》社址設於中環荷李活道四十九號,職員宿舍在旁邊的石板街,林柏生住宿舍,通常晚上十點離開報社,先到路邊大牌檔吃消夜,再回家休息。商量一番,劉方威建議在大牌檔下手,由陸南才喬裝乞丐,埋伏等候。他於晚上先開車載陸南才到報社旁視察地形兩三遍,發現大牌檔鋪鋪相連,燈火通明,又有流鶯站街,耳目眾多,並非下手的好地方。於是把地點改為石板街,窄窄長長的板級階梯,就算一擊不中,林柏生插翅難逃,方便追擊施襲。劉方威給陸南才看過幾張林柏生的照片,穿西裝,典型的報人書生模樣。劉說林亦是廣東人,個子不高,但步伐急速,所以動手時須非常敏捷。

動手前兩天,張迪臣湊巧從騷格爛老家回到香港,約見面,說要到得雲茶居,他喜吃那裡的南乳豬腳煲。陸南才暗覺這幾天不宜露臉,佯說胃痛,建議坐車兜風,張迪臣更高興了,找車把他載往赤柱,坐在海灘石堆旁聊天,不,先做其他的,結束後才聊天。張迪臣熱愛遮天幕地,在公開的地方進行秘密的勾當特別刺激。陸南才笑他是天生的情報員,不管做什麼事都要神秘躲藏,投胎輪迴,下輩子亦必再做情報員。

陸南才半句沒提林柏生,他只說張迪臣開口打聽的幫會事情,其他不多言。張迪臣亦只提供陸南才所需要的協助,其他的不問不管。於陸南才而言,這並非信不信任的問題,而是安全,知道得多,危險便多,不提不說是為了保護對方。秘密從來危險。張迪臣是否也這麼想?陸南才沒法知道,然而互相保護到一個地步,兩人之間難免增添隔閡,望向對方時,臉是相同的臉,眼神卻是一回比一回陌生。

總算到了一月十三日,計劃中的鋤奸日子,劉方威晚上九點半把車開到皇后大道中和利源西街交界,陸南才下車,走路到石板街,找了一處騎樓暗角坐下守候。陸南才一身破衣爛褲,特地用黑炭塗臉,照鏡子,還真認不出自己。懷裡藏著一把蘇制曲尺手槍,是劉方威給陸南才的,他曾試開,火力比平常慣用的美制左槍強勁,他決定日後也弄一把。

等了大概一小時,距離燈火管制時間尚有卅分鐘,石板街上走動的人影愈見稀落,終於,街角傳來一陣急快步聲,鞋底踏到木板,啪噠啪噠,陸南才立即雙手抱膝,眼睛透過膝蓋上沿偷瞄前方,忽見一個穿淡灰色西裝的矮子從前面走過,身子前傾,雙手擺動,似是喝了酒。是他了,是林柏生,肯定是他。

陸南才從暗角躍起,輕步追到林柏生背後,從懷裡拔出曲尺,打算先喚他的名字,待他回頭確認始扳動槍機,但突然瞥見右方巷口閃出一道曲線婀娜的女子身影。刁那媽,早不來晚不來,竟然這時候才來了一個企街妹。陸南才狠咬牙,不管了,不確認了,以免引她注意,二話不說,他馬上開槍,砰一聲,子彈射到林柏生背後,林柏生應聲仆倒地上。陸南才衝前,砰、砰、砰,朝背部再補三槍,林柏生抖動幾下,死了,金絲眼鏡掉在旁邊。陸南才撿起眼鏡,狂奔到皇后大道中,跳上劉方威的接應車輛,劉瞄了瞄陸手裡的眼鏡,得意地乾笑兩聲,猛踏油門往灣仔駛去。企街妹驚恐蹲下,只張開嘴巴,害怕得忘記叫喊。

可是林柏生仍然活著。早上的報紙來不及報導,下午出版的號外卻刊載了,陸南才讀後始知道被子彈轟斃的人不是林柏生而是另一個南北行少東。少東昨晚在陸羽茶室吃飯打牌,雀局結束,醉醺醺地走路回家,沒料做了替死鬼。林柏生則留在報社趕寫社論,再跟朋友商量是否應赴河內會合汪精衛,根本沒出門。如果不是顧忌企街妹,如果堅持喚名確認,如果,如果,如果稍稍多了謹慎,陸南才此刻便不會懊惱萬分地坐在榮記行的辦公室裡面對王新仁和劉方威。又是女人累事,陸南才深信女人於他非常不祥。

王新仁終究道行高深,彷彿法官寬恕囚犯,用厚實而緩慢的聲音道:「南才兄,人有失手,天意弄人,毋須過於自責。但總該把事情辦完,我們得趕緊另想法子。」

當夜陸南才到張迪臣家裡,躺在床上,張迪臣突然問他:「你知道石板街的事情吧?有聽見什麼風聲嗎?」

陸南才故作輕鬆地說:「讀了報,南北行少東,搞不好又是搞了別人的老婆,老公買兇懲殺姦夫,不稀奇。別人的老公可以碰,別人的老婆可碰不得啊!」

張迪臣道:「不見得。我懷疑跟Mr. Wang有關,現場附近是《南華日報》報社,是汪精衛的言論機構,我們收到線報,那個叫林柏生的社長打算去河內找Mr. Wang。」

陸南才把雙手墊在腦後,道:「你是說殺錯人?兇手真笨。但你把姓林的抓來問問不就得了?」

張迪臣走進浴室洗臉,用毛巾摀住臉問:「我有說殺錯人嗎?你怎麼猜到?」

陸南才一時搭不上腔,乾脆站到他身邊,抓起刮鬍刀往自己的臉上輕輕磨擦,佯作剃鬚,並笑道:「聽說汪精衛那群人都很鹹濕,搞不好是林柏生搞了別人老婆,丈夫買兇殺人,兇手擺了烏龍,殺錯良民。這樣的小說橋段常在報上讀到呀,怎可能猜不到。假如我做警察,破案率肯定比你高。換了是我,肯定把姓林的抓回警察局問個清楚明白。可是,不抓殺人的,去抓幾乎被殺的人,有點可笑。」

張迪臣瞪他一眼,不服氣地道:「我還用聽你指揮辦事?早就派人約他了。」說畢站進浴缸,拉起布簾,哇啦哇啦地開花灑洗澡。

陸南才步回房間,心血來潮,趁張迪臣不察,翻他掛在牆上的西裝外套,找出記事簿,果然看見一頁紙上寫著「1.17, 3pm, Lam, Headquarter」幾個小字。明白了。一月十七日下午三點,約定於警察總部。放回記事簿的時候,陸南才隱隱愧疚,他跨越了秘密的圍牆,卻不覺得跟張迪臣接近了,而是,相反,有了更遠的距離。

林柏生在一月十七日下午三點依約準時到達中環警察總部,張迪臣和兩位政治部探員把他帶到小房間坐下,談了前幾晚的案件,一人道:「你認識死者嗎?我們相信,他的死跟你有關聯。」

林柏生心裡一凜,他當然明白軍統的狠毒手段,自己是裡面出身的人,只不過選擇了一條外面的道路,但亦是為了大家好,至少他自己是這麼相信。十四年前他擔任汪精衛的私人秘書,汪先生跟蔣介石鬧翻後,他陪他遠走法國,創辦《歐美通訊》,轉做「報人」,十年前來香港開設「南華通訊社」,也曾回上海辦《中華日報》。刊發汪精衛的「艷電」前夜,坐在報社房間裡,他抽著煙,喝著茶,本以為身經百戰,百毒不侵,卻發現手指微微發抖。林柏生深深瞭解,「艷電」一刊,汪精衛必被許多人視為大漢奸,他則是小漢奸,這條路,是回不去了,但他不可能在汪先生最需要用人的時候離開他,他做不到。何況他確信汪先生是愛國者,打不贏日本鬼子,唯有先跟日本鬼子合作,做漢奸只不過為了救國民。中國人有勇,見於蔣介石;中國人能忍,見於汪精衛。有勇也能忍,終有一天打敗鬼子。做漢奸,就是為了大家好。

另一位探員向林柏生打聽《南華日報》的事情,開門見山地問:「你知道汪精衛會來香港嗎?」

「阿sir,坦白告訴你們,我確實會去河內探望汪先生。到時候,不如,我替你們問他?你們是希望他來香港,還是希望他不來?」林柏生直望探員眼睛道,心裡忍住了一句,「老子可在黃埔軍校當過政治教官,輪不到你來左查右問,你沒資格。」

張迪臣在旁見狀,明白林柏生感到被冒犯,馬上插嘴道:「林先生,別誤會,我們不是干涉,更不是阻止,只是提醒汪先生,一旦來了香港,必須謹慎,注意安全。萬一出事,我們承擔不了這麼大的責任。我們得到情報,軍統組織了一個『鋤奸團』,要殺漢奸,你和你的朋友們在路上走動,務須格外提防。」他特地用「漢奸」兩個字,打擊林柏生的氣焰。

英國人把香港設為中立地帶,一直壓制抗日活動,汪精衛跟日本人合作,若來香港,勢必引發腥風血雨的連番惡鬥,他們不想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其實日本人這兩年不斷給香港政府壓力,要求禁止香港貨輪把物資運到重慶,封閉支持抗日的華人工會,英國人處處配合,所謂中立,純屬幌子。林柏生是中國的主和派,所以得到特別照顧,但「漢奸」二字終究礙耳,他仍忍不住狠瞪張迪臣。

張迪臣立即轉用關心的語氣道:「林先生,你得提防暗殺團,不能不講求一點防禦的方法,你可以寫信向警方申請,准許你出門攜帶自衛手槍。這全是為你著想,小心駛得萬年船。」

林柏生忍不住笑了。帶手槍,還須向你們申請、經你們批准?手槍,老子要幾把,有幾把!想帶幾把,就帶幾把!如果沒有申請,我真被打死了,誰負責?人死了,你們才負責,有屁意義?他搖頭道:「感謝你們關心。不必了。我小心點就是。嗯,對了,這位洋阿sir的廣東話說得不錯,歡迎你做『英奸』,加入我們,我林某人保證你官運亨通。」

兩位華人探員怒目投向林柏生,張迪臣倒意態輕鬆,聳肩笑道:「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

林柏生離開警察總部後,步行往告羅士打酒店,約了梅思平、陳春圃、顏加保見面商量前赴河內的安排,一月中旬的天氣仍然寒冷,他戴著黑色帽,身穿黑色西裝,急步沿皇后大道中走進德輔道中,歷山大廈就在眼前,心裡猶在嘀咕張迪臣未免看輕他這位政治老前輩,懵然不察已被三個人一路跟蹤。陸南才走在前頭,劉方威和軍統香港區行動部副手陳錫林殿後,陸的口袋裡藏著一把美制左輪,心裡卻在想,sorry,張迪臣,偷看了你的情報,這次我欠你,有機會,一定還給你。

林柏生匆匆橫越馬路,走到歷山大廈門前,陸南才回頭跟劉方威交換一個眼神,立時單獨衝前拔槍,正當準備射擊,林柏生突然想起忘記帶幾份《南華日報》給老友們,乃停步轉身,打算先到街口買紙,這一轉身,幾乎跟陸南才迎頭碰撞,臉貼臉,雙方都被嚇了一跳。林柏生反應比較靈敏,雙手向前一推,陸南才被推後兩步,手槍握不穩,噹啷一聲掉到地面,劉方威見狀,用手肘撞一下陳錫林,陳錫林馬上撲前,一腳把林柏生猛力跩倒,並見路邊棄置了一把鐵錘,順手執起,朝他的頭狠敲下。林柏生血流滿面,痛得蹲下抱頭,陳錫林趨近再敲兩下,他早已痛昏,但剛好有兩個身材健碩的英國水兵從大廈走出,高喊一聲「Bloody hell!」並衝前救援,一個抱住陳錫林的腰,一個抓住陳錫林的手,最後把他硬生生壓在水泥地上。

陸南才暗叫「今次仆街啦!」連忙爬過去撿回手槍,跳起來往擺花街方向走去,劉方威跟隨,路旁按照計劃停了一輛車子,兩人一先一後跳進車裡,劉方威開車往灣仔方向直衝,邊開邊罵:「還說什麼堂口龍頭!冇捻用!」

陸南才板著臉,沒回罵,倒在心裡暗喜被兩個洋人抓住的是陳錫林而不是他,福大命大,他伸手隔衣撫摸自己胸前那顆吉祥小痣。陳錫林被捕後,草草審訊,判牢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