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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姐妹

離家出走的姐姐和吃貨妹妹的故事

在那個傳說中的座位上孤零零地坐著一個女孩子。

一個眼睛又黑又圓有點兒像高中生似的女孩子。她上身穿著一件米色高領毛衣,下身配一條蘇格蘭風格的迷你格子呢裙,黑色長統襪,深咖啡色馬靴,還有一件紅色雙排扣粗呢短大衣搭在椅背上。只是從穿著上來看,她打扮得有些成熟,但臉上的神情卻顯露出她的稚嫩。漂亮的齊頸短髮黑而柔順,在下頜處微微向裡彎曲著。雖然沒有化妝,卻因為眼睫毛很長,使五官的輪廓顯得特別鮮明。

雖說她來自未來,但是,如果沒有那條「不能離開座位」的規則限制的話,即使她就這樣走出咖啡店,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大概也不會有任何讓人感到異樣的地方。

只是,現在是八月初,從季節的角度看,就能發現她的穿著是多麼不合時宜了。

不知道少女是為見誰而來。因為,現在咖啡店裡除了站在吧檯裡的那個穿著廚師服、身材高高大大、眼睛又細又長的男子時田流以外,再沒有其他人。

流是這個店的老闆。

但女孩兒要見的人好像不是流,她看向流的目光裡沒有絲毫感傷。如果是來見流的話,她應該有所行動。可現在她的眼裡,流這個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

可是,店裡卻再沒有其他客人了。流好像沒什麼活兒要幹,只是手臂抱在胸前怔怔地站在那兒發呆。

流是那種又高又壯的男人。如果是一般的少女,不,即使不是少女,是成年女性,遇到這種只有兩個人在這麼一個狹小的店裡共處的情況,就算感到威脅也不奇怪。可這個女孩兒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泰然處之。

「……」

「……」

少女和流始終未交一語,她只是時不時地瞟一眼大掛鐘,留意著時間,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動作。

突然,流抽動了幾下鼻子,左眼一下子睜大了,正在這時,廚房裡傳來了「叮」的一聲響,是烤箱裡面包片烤好了的聲音。

流慢騰騰地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從廚房裡傳出了「卡啦卡啦」的響聲,好像他開始在準備什麼。

少女連這也沒放在心上,兀自喝了一口咖啡,「嗯」地點了下頭。大概咖啡還是熱的,她的表情裡透露出從容。

流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個四方型的托盤,托盤裡有烤麵包片、黃油、沙拉、水果酸奶。黃油是他們店自己做的,是最讓流感到驕傲的一種美味。因為它太好吃了,「卷髮筒女人」平井八繪子甚至自帶保鮮盒到店裡來要。

流說,每當看到吃了黃油的客人都點頭稱許說「太好吃了」時,他就覺得特別幸福。要命的是,做黃油使用的都是很貴的原料,可做出來的黃油本身在店裡卻相當於免費贈送。流堅持說黃油是食物的搭配,不能收錢,這樣一來,店裡只好賠本賺吆喝了。

流端著托盤來到少女面前,因為她身材小巧,所以身材高大的流站在坐著的少女面前,看上去簡直像一堵牆。流俯視著少女,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是來見誰的嗎?」

「……」

少女看著矗立在眼前這堵高大的「牆」,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和流對視著,在這個陌生的男人面前她一點兒也不害怕。流平時早已見慣了人們對他的懼怕,哪怕他什麼也沒做,他那高高大大的樣子都會讓人畏懼。眼前少女的表現倒讓他格外地感到困惑。

「怎麼了?」他問道。但女孩兒卻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回答道:「沒什麼……」又喝了一口咖啡。根本不把眼前站著的流放在眼裡。

「……」

流輕輕地歪了歪頭,把手裡的托盤很有禮貌地放在了少女面前的桌子上,什麼也沒說就回到了吧檯裡,又把手臂交叉著抱在了胸前。

少女一副困惑不解的樣子問流:「那什麼……」

「怎麼了?」

「我沒有點這些。」女孩兒語氣有些困惑地用手指著面前的烤麵包片對流說道。

面對少女溫和的抗議,流揚揚得意地說道:「就算送你的吧。」

「……」

少女仔細打量著面前的「贈送品」。流放下手臂,兩手撐在吧檯上,身子向前探出吧檯,說:「像你這麼一個女孩子,特意從未來到此,如果我什麼都不表示,就這樣讓你走了,好像不太合適,對吧?」

流或許還指望著能聽到句感謝之類的話呢,可是,少女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流,連笑也沒對他笑一下。

流被少女的氣勢壓倒,有點狼狽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那我就不客氣了。」

「你還挺、挺直率的。」

「是啊,又沒有理由懷疑你。」

「……」

少女用熟練的動作把黃油抹在麵包片上,便「卡嚓卡嚓」地大口吃了起來。而且連續不斷地「卡嚓卡嚓」,吃得非常香的樣子。

流等著少女的反應,當然是吃了他自製的黃油後,說一些感激之類的話。可是,流所期待的反應,少女卻一概皆無。只見她大口吃完麵包片後,又開始一大筷子一大筷子地吃起了蔬菜沙拉,然後又把酸奶吃了個乾乾淨淨。最後,女孩兒雙手合掌,意思是「謝謝你的款待,我吃好了」,卻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話。

流頓時感到無比沮喪。

「叮叮咚咚」,門上的鈴鐺響了。

是數回來了,只見她把一串鑰匙遞給了站在吧檯裡的流,「我回來……」,她剛要說「了」字,就注意到了坐在傳說的那個座位上的少女。

流接過鑰匙,只「嗯」了一聲,而沒說「你回來啦」。

數隔著吧檯拽住了流的胳膊,小聲問:「……誰呀?」

流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回答道:「誰知道。」

如果是在平時的話,數是根本不會在意那個座位上坐著誰的。因為她能輕易地推斷出那個人是為了見誰而從未來來的,並且從來不會去干涉。

可是,這麼可愛的客人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她有些露骨地觀察起那個少女來。

大概是感覺到了數的視線,少女衝著她點頭說道:「謝謝。」而且臉上露出了流剛才沒能看到的燦爛笑容。流的左眉反射性地向上挑了挑。

「你是來見誰的嗎?」

「嗯,是的。」

面對數的詢問,少女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聽了她倆的對話,流的嘴巴噘了起來,因為他剛才問了同樣的問題,少女卻連回答也沒有回答他。真沒意思,他扭過身去,口氣有些不滿或者說是不服氣地自言自語道:「可這裡沒有其他人了啊。」

數用食指敲著下巴思考著:那,她究竟是來見誰的呢?

「嗯,難道是……」數用敲著下巴的食指直接指向了流。沒錯,現在店裡除了數以外,就只有流了。

流也用手指指著自己問:「我?」說著,他又把雙手抱在胸前大聲地「哦」了一聲。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少女出現在店裡後的情景。

少女大概是在十分鐘前出現在那個傳奇座位上的,計說今天要去婦產科做檢查,讓數陪她一起去。如果是定期檢查,一般都是流陪著她去,可今天卻不同,因為流覺得婦產科是女人的聖地,「不是男人能去的地方」。所以今天店裡只有流一人值班。

難道她是趁著只有我一個人在店裡才來的?流的內心突然一陣激動。

原來,她剛才對我的態度是為了掩飾她的羞澀啊……流摩挲著下巴,好像終於弄明白了似的點了點頭,然後突然精神抖擻地衝出吧檯,來到少女對面的座位那兒,坐了下來。

「……」

少女沒有任何回應地和流對視著。可是,流已經不再是剛才的流了。

如果她這冰冷的視線是為了掩蓋內心的羞澀,倒是顯得很可愛。流笑瞇瞇地暗自思忖著。

流一隻胳膊放在桌子上,從容不迫地問少女:「你,是不是來見我的?」

「不是。」

「是我吧。」

「不是。」

「嘿。」

「不是。」

「……」

阻止了一切追擊的完美防守!數聽了他們的對話後,說了一句:「徹底否定。」算是做了總結。

流備受打擊地垂下了頭,嘴裡嘟噥道:「原來不是來見我的呀。」然後便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吧檯裡。

少女看到流失落的樣子,大概是覺得很好笑吧,調皮地「咯咯」笑出了聲。

「叮叮咚咚」,隨著門口的鈴鐺一陣作響,少女急忙看了一下正中間的那只掛鐘,她知道這個咖啡店的掛鐘裡,只有中間那個表示的時間是正確的,其他的兩個表示的時間不是快,就是慢,都不准。

少女的眼睛盯著門口。

「……」

過了一會兒,只聽到計在說:「小數,謝謝你了。」聲音未落,計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只見她身著淡藍色的連衣裙,腳上穿著紐帶式涼鞋,手裡拿著一個大草帽,代替扇子,「啪噠啪噠」地扇著。雖然是和數一起出去的,她回來得卻比數晚,大概是拐到便利店去買東西了,只見她手裡拎著一個小小的便利店的購物塑料袋。

計天生性格爽朗、乖巧可愛、不認生。即便是遇到態度強橫的客人,她也從不膽怯;而倘若遇到不會說日語的外國人,她也敢毫不羞怯地去應對。

當計注意到傳說的那個座位上坐著個少女時,她和平時一樣笑著對女孩兒說:「歡迎光臨。」

那笑容比以往更顯得可愛動人,音調也稍微有些高亢。

「……」少女稍稍將身子坐直了一些,抬眼看著計微微點了下頭。

計只是微笑著和她對視了一下,便邁著碎步飛快地向裡面的房間走去。

「哎,到底怎麼樣啊?」流表情有些神秘地想要叫住計。因為是數陪著計去的婦產科,所以他有些事想要問計。

計用手拍了一下自己那還很平坦的小腹,笑逐顏開,做了一個「V」(勝利)字形手勢。

「哦。」流說,本來就細長的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條縫,他又一次輕輕地點了點頭。計知道流不太會直接表達他內心的喜悅,但從他臉上的表情能夠窺探出他的開心。

坐在傳說中那個座位上的少女一直用她那烏黑發亮的眼睛微笑著注視著這一幕。計卻根本沒去注意女孩兒的目光,繼續朝裡面的房間走去。

這時,少女好像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暗示似的,突然大聲向計喊道:「那個……」

「嗯?」

被叫住的計條件反射似的回應了一聲,那雙靈動的大眼睛隨即看向少女。女孩兒被計盯得垂下了眼簾,害羞似的扭捏了起來。

「怎麼了?」計問,女孩兒這才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頭來。和剛才面對流時那種冰冷的表情完全不同,這時的她臉上露出的是可愛、純真的表情。

「那、那什麼……」

「什麼?」

「可以一起照張相嗎?」

聞聽少女此言,計驚訝地眨了眨雙眼。

「我?」計反問道。

「是的。」女孩兒沒有絲毫猶豫,直截了當、清清楚楚地回答道。

流馬上用手指著計,重問了一次:「和這個人?」

對此,少女鏗鏘有力地回答道:「是的。」

「難道,你是來見我堂姐的?」數問道。

「是的。」女孩兒立刻回答道。

對於陌生少女的突然表白,計沒有一絲懷疑,眼睛裡立刻閃爍出興奮的光。計天生不認生,對任何事都從來不會心存戒備。因此她並不在意女孩兒究竟是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想和自己合影。她立刻答應道:「啊?真的?那我先補一下妝好嗎?」說著,她從單肩挎包裡掏出了小化妝盒,開始補妝。

但女孩兒卻說:「啊,沒有時間了。」拒絕了她的要求。

「是嗎……」計當然非常瞭解規則。她臉紅了,「啪嗒」一聲關閉了小化妝盒。

一般來說,提議合影的一方應該湊到對方的身邊一起照相的。可是,眼下這種情況,有一條少女不能離開她的座位的規則。計只好把手上的塑料袋和大草帽交給了數,站到了女孩兒的旁邊。

「照相機呢?」數問,女孩兒趕緊把放在桌子上的照相機遞給了數。

「啊?這是什麼?是照相機?」

看著遞到數手裡的照相機,計冒冒失失地大聲問道。也難怪她驚奇,只見那台所謂的照相機只有名片大小,看上去像一塊薄薄的、透明的塑料薄片似的。

「好薄呀!」計興奮地大叫。從數的手上接過照相機,翻過來倒過去地從各個角度觀察。

「對不起,沒有時間了。」少女冷靜地衝著興奮得像孩子一樣的計告誡道。

「也是啊。」計聳了聳肩,再次站到了少女的旁邊。

「那,照了啊?」

「好的。」

數把照相機對準了她們倆。使用方法似乎並不那麼難。數看著相機裡顯示出來的畫面,按下了快門。

「卡嚓」。

「哎,等一下,你這是什麼時候照的呀?」

計想整理一下髮型,手正停留在自己的劉海上時,數按下了快門,隨後把相機還給了那個少女。

「哎?你什麼時候按下的快門?」

女孩兒也好,數也好,行事都過於敏捷。計被搞得一頭霧水,茫然不知所措。

「謝謝了。」說完,少女一口氣把咖啡喝光了。

「哎,請稍等一下……」

計剛要制止,女孩兒卻很快就變成了蒸汽,慢慢地朝著天花板飄浮了上去。在蒸汽下方慢慢地出現了連衣裙女子的身影。乍一見之下,好像是忍者使用了「變化之術」突然消失了一般。因為這裡的三個人對這種場景早已見怪不怪了,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如果是被不瞭解情況的在場客人遇見的話,肯定會大吃一驚的吧。倘若真的遇到這種情況,只能說這是「變魔術」,搪塞過去便罷。當然,如果有人問該魔術的秘訣,則是不可回答的。蒸汽下方出現的連衣裙女子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讀她的小說。當她留意到眼前的托盤時,立刻用右手輕輕地推到了一邊,說了一聲「收拾一下」。

計一撤下托盤,流就接了過去,歪了歪頭,走進了廚房。計邊喃喃自語「她到底是誰啊」,邊從數手裡接過剛才的那個塑料袋,走進裡面的房間去了。

「……」

數盯著連衣裙女子坐著的那個傳奇座位,臉上依然是無法釋然的表情。

因為,一直以來還沒有哪個客人是為了見流、計或數而來到這家店裡的。他們仨都在這兒工作,想見的話任何時候來都能見到,沒有必要專門回到過去。

可竟然有個女孩兒是專門來見計的。

數並不想探究那個女孩兒到底是誰,是為了什麼理由從未來回到現在的,甚至即便她是個殺手,數也不會去問她理由。因為,規則裡有一條是:回到過去,無論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現實。

因為有這條規則,所以,各種各樣的事態會為了維護這條規則而發生連鎖反應。

比如,有個男人手持槍支從未來來到了這個咖啡店,開槍打傷了一個客人,而客人已到了瀕死的狀態。不管這是有預謀的,還是意外事故,雖然非常不幸,但如果被擊中的客人在未來還活著的話,那麼即使現在他的心臟被射穿了,他也絕對不會死亡。

這就是規則。

作為在現場的目擊者,數等人會叫救護車,會報警。救護車向著事發現場疾馳而來,途中不會遇到堵車,從消防署出發到事發現場,再從現場運送到醫院,均能以最短距離、最快速度運送。可是,看到被運送來的傷者,也許醫院所有的醫護人員均會異口同聲地說:「得救的可能性為零。」這令人感到非常沮喪。但是那天,碰巧有一位世界上屈指可數的著名外科醫生來到了這家醫院,主動提出要為這位傷者主刀。即使這個被打傷的男人的血型非常稀少,幾萬個人裡面才會找到一個,但這家醫院的血庫裡卻正好有這種血型。而且手術中醫護人員們也都精誠協作,手術順利完成。據主刀的名醫說,如果再晚來一分鐘,或子彈再往裡偏一毫米,可能就回天乏術了。

也許在場的所有人都會說這是奇跡,但這並非奇跡,而是規則。因為有這個規則,所以那個被槍擊中的男人是絕對能夠獲救的。

正是因為有這個規則,所以數才會不在乎來自未來的人是誰、是為了什麼目的而來的。她不會當一回事。因為那個來自未來的人,無論做什麼都是白費。

「這個,拜託了。」

從廚房裡傳出來流的聲音,數回過頭去,只見流把一個托盤遞了出來,托盤上放著給連衣裙女子續的咖啡。

數接過托盤,向連衣裙女子的桌子那裡走去。數盯著那個連衣裙女子,心裡卻在怔怔地想:那個女孩兒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呢?如果是為了和堂姐一起照相的話,沒有必要特意回到過去呀……

「叮叮咚咚」,門口的鈴鐺響了。

「歡迎光臨。」

流的聲音使數回歸了自我,她趕快把咖啡放到連衣裙女子的面前。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給漏掉了。

彷彿要擺脫這種感覺似的,數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好。」

進來的是高竹,剛下班就來到店裡的她,上身穿著一件淡黃綠色的短袖Polo衫,配白色裙子,黑色平跟淺口皮鞋,肩上背著一個大提包。

「高竹。」

聽到流叫她,高竹立刻轉過身來。

「哦!」流急忙改口道,「房木夫人!」

高竹滿意地微笑著,在吧檯座位上坐了下來。

三天前,高竹回到了過去,拿到了房木一直沒能交給她的信。從那天起,她就不讓大家再叫她的舊姓「高竹」了,現在她喜歡讓大家叫她「房木夫人」。

高竹把大提包放在了身旁的椅子上,歪了歪頭,思考著什麼,裝樣子似的說:「來杯咖啡。」

流淺淺地鞠了一躬,應道:「是。」說完轉過身去,開始煮咖啡。

高竹環顧了一下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她聳了聳肩,歎了口氣。如果房木在的話,她可能是想和他一起回家的吧,她看上去好像有些失望。

數面帶微笑看著這一切。她把咖啡端給了連衣裙女子,說了聲「我去休息一會兒」就進到裡屋去了。流沒有任何回應,反倒是高竹對她揮了揮手,說:「走好。」

八月上旬,正是最熱的三伏天。即便是如此炎熱的夏天,高竹點的也還是熱咖啡。因為她喜歡剛剛煮出來的咖啡飄溢出的香味,這是冰咖啡所品嚐不到的,是只有在喝熱咖啡時才能體會到的享受。高竹的咖啡每次都由流為她煮。

流一般用玻璃咖啡壺來煮咖啡。玻璃咖啡壺也叫作虹吸式咖啡壺,是在燒杯裡注入水,用酒精燈進行加熱,沸騰的開水會被真空管吸到上面的漏斗裡,在漏斗中放入研磨好的咖啡豆,由沸騰的熱水萃取出咖啡液來,然後再滴回到下面的燒杯裡。但為了招待像高竹這樣喜歡享受咖啡香味的常客,流則用手工滴濾咖啡器來煮泡咖啡。

手工滴濾咖啡需要在咖啡壺上方固定一個紙質咖啡過濾器,過濾器裡放入研磨好的咖啡豆,從上面慢慢地一次次澆入開水來沖泡咖啡。流覺得用手工滴濾器煮泡咖啡,能夠靈活調控澆入開水的手法和開水的溫度,依此可以調節咖啡的苦味和澀味。

沒有背景音樂的咖啡店裡非常安靜,雖然聲音很微弱,但能夠聽到從咖啡過濾器裡傳來的咖啡滴滴答答滴落到咖啡壺裡的聲音。高竹側耳傾聽著那美妙的聲音,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這樣的時刻也讓人覺得是一種享受。

順便提一句,計是用自動煮咖啡機來煮咖啡的。從磨咖啡豆,到選擇喜歡的咖啡口味,按一下按鈕就全部解決了,對咖啡的煮泡方法並不太講究的計一直只用這個。

因此,當流不在時,奔著流那考究的一杯而來的常客中,有的人寧可不點咖啡。因為不管是流煮的咖啡還是計煮的咖啡,價錢是一樣的,他們當然要點流煮的咖啡嘍。

數大多時候是用玻璃咖啡壺,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只是因為她喜歡盯著看燒杯裡的開水在真空的作用下慢慢升到上面漏斗裡而已。按照數自己的說法,似乎是因為手工滴濾咖啡太麻煩了。

流煮的考究咖啡終於端上來了。

高竹閉上眼睛,衝著擺在面前的咖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感到這一瞬真是幸福之極。

在這家咖啡店裡,作為流考究的特色,只要客人要「咖啡」,基本上指的就是「摩卡」。

摩卡的特徵都在它的香味上,像高竹這樣的客人,是因為喜歡這種香味而喜歡上這裡的咖啡的,所以這一刻對於他們也許是無法形容的、極大的享受。但另一方面,這種咖啡還有另外一個特徵——酸味重。這使得喜歡與不喜歡它的客人涇渭分明。可以說,這是一種選擇客人的咖啡。

和黃油一樣,流遇到喜歡喝他煮的咖啡的客人,心裡就會樂開花。本來就細長的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條縫。

「對了。」正在享受著咖啡香味的高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

「昨天和今天,平井的店……一直都沒營業吧?沒出什麼事吧?」

「卷髮筒女人」平井在距這家咖啡店連十米都不到的地方,經營著一家日式小酒吧。那是一個只有六個席位的很小很小的店,但生意卻非常好。雖然每天開店的時間由當天平井的心情而定,但卻是一年到頭都營業,從開店以來,一天都沒休息過。

一到傍晚,就會有幾名常客等在店門口。有時店裡的客人甚至超過十位——當然是除了六位客人有座以外,其他客人都得站著喝嘍。

喜歡來平井店裡的並不只有男性,她的店也很受女性的歡迎。平井是個表裡如一的實在人,按照她的說法就是有時候,她可以毫不客氣地指戳對方的痛處,但因為她絲毫沒有挖苦嫌棄的意思,所以反倒會給被戳中的人留下一種暢快感。這或許是她與生俱來的個性所決定的吧。她是那種無論說什麼都能被人接受的主兒。外表的修飾、服裝永遠是那麼艷麗,從不在意別人怎麼看她。但她卻非常注重禮儀,不管別人提出什麼意見,只要她認為是對的,她都會虛心接受;但如果她認為這意見是錯誤的,即便是有社會地位的人提出的,她也不會附和一聲。客人裡也有花錢特別豪爽的,但平井除了他們付的酒錢以外,不會多收一分錢。有的人為了討好平井,會送她非常貴重的禮物,但平井一次都沒有接受過。其中甚至有要贈送她別墅、公寓、奔馳、法拉利、寶石的,平井都是一句「沒興趣」一概拒絕。

高竹也常去平井的酒吧,因為平井的店不管什麼時候去都能讓人喝得非常開心,所以那裡就成了高竹常常光顧的地方。

可是這個能讓每個常客都盡興的店,卻連著兩天沒開門了,而且誰也不知道原因。所以高竹自然是有些擔心。

當提到平井時,流的神情變得有些怪。

「嗯,怎麼了?」高竹有些吃驚地問。

流這才小聲嘀咕道:「她妹妹……出了交通事故……」

「啊?」

「所以,她回老家去了……」

「……原來是這樣啊。」

高竹的視線落到了烏黑的咖啡上。

高竹也知道平井的妹妹久美的事。她知道平井的妹妹常常到這裡來找離家出走的平井,想說服平井跟她一起回家。最近這一兩年,平井嫌麻煩總是躲著不見她。聽說為了見到平井,她妹妹每個月至少來一次東京。

三天前,久美剛剛來過這個咖啡店。就在那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一輛行駛在反車道上的卡車由於司機開車打盹,從正面撞上了久美開的小型汽車。久美雖然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但還沒到醫院就已經停止了呼吸。

「這,讓人太難以接受了……」

高竹的咖啡還一點兒沒減少,剛才還在略微升起的蒸汽,現在也已消失不見了。流兩臂交叉著抱在胸前,始終一言不發地低著頭。

流收到了一封平井發來的電子郵件,與她取得了聯繫。也許是因為計沒有手機,平井才聯繫了流。郵件敘述了事故發生的經過,以及酒吧要停業一段時間的結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事一樣,非常簡潔。計擔心平井的身體,借用流的手機給平井發了封郵件,還沒有收到平井的回信。

平井的父母在宮城縣仙台市的青葉區,經營著一家已有一百八十年歷史的老字號旅館,旅館的名字是「TAKAKURA」,用漢字寫出來是「寶藏」。

說起仙台,這個城市以每年舉辦華麗盛大的七夕慶祝活動而馳名。最具特色的是仙台的「竹枝裝飾」,在一根十幾米長的巨大的竹竿上,掛著五個裝飾有長彩條的花繡球。當然更少不了那些寫著祈願的長條紙、紙制和服、折紙鶴等用於祈願買賣興隆、祛病消災的七夕小裝飾。

仙台的七夕慶典,每年都在八月六日到八月八日這三天如期舉辦,不管這三天是星期幾,都雷打不動。再過幾天,以仙台車站為中心的商業街就會開始準備七夕的「竹枝裝飾」了。每年的這三天裡,都有累計超過兩百萬遊客來到這裡,參加這個熱鬧的夏日盛典。

從舉辦七夕慶典的仙台車站到旅館「寶藏」,乘出租車只需要十分鐘,所以這個時期自然就成了「寶藏」最忙的時候。

「叮叮咚咚」,門口的鈴鐺響了。

「歡迎光臨。」

流一反常態地用很大的聲音喊道。這樣正好打破了眼前這傷感沉寂的氣氛。

高竹也在鈴鐺響後,安定下來,她終於端起了咖啡杯。咖啡早已經沒有了熱乎氣。

「歡迎光臨。」

計聽到鈴鐺的響聲,從裡間走了出來,身上穿著圍裙。

可是,一個人也沒進來。

這家咖啡店的入口構造有些與眾不同。從地面沿著台階下來,迎面是一個高兩米的巨大木門,木門保留了木質特有的紋路光澤,門上歐洲風格的深雕裝飾,在整扇門上產生的陰影,營造出了一種高檔的感覺。

從這扇大門到咖啡店有一段沒有鋪裝地板的空間,拓展出少許距離。所以如果只是聽到鈴鐺響,並不能馬上看到是誰進來了。

「……」

因為沒見有人進來,流就側過頭去想再仔細確認一下。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

「老闆,小計!你們誰拿點兒鹽過來,鹽!」

「平井?」

即便是只參加完守夜和葬禮儀式就走,也無法想像她竟然這麼快就回來了,計睜大眼睛看著流。

流也一樣,本來剛才和高竹談論平井的事還有些傷感,可是聽到平井和往常一樣高亢的聲調,他大概也有些疑惑,竟然愣在那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平井或許想要請誰幫她拿點兒避邪用的鹽,語氣卻像是在叫正在廚房裡準備晚飯的媽媽:「快點兒!」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還相當悅耳。

「哦,來了、來了。」流終於有了反應,他將廚房裡裝著食鹽的小瓶拿在手裡,「通通通」一路小跑,奔向門口。

大家以為店門口站著的還是那個衣著花裡胡哨的平井呢。高竹甚至懷疑道:「是不是她妹妹沒有死啊?是不是她編的啊?」或許連計也是這樣想的,兩個人對望了一眼。

「啊!累死我了!」

平井拖著散漫的腳步「啪噠啪噠」地走了進來。雖然走路方式還是和以往一樣,身上穿的衣服卻不再是大紅、嫩粉那種花裡胡哨的顏色,今天她正兒八經地穿了一身喪服。頭髮也不是帶著卷髮筒的爆炸式,而是規規矩矩地紮了起來,所以不管是誰看到她,都覺得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穿著喪服的平井坐在了正中央的桌席裡,她舉著右手對計說道:「對不起,能給我一杯水嗎?」

「啊,來了!」

計慌忙進廚房倒水去了,儘管沒有著急的必要。

「呼。」平井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伸展四肢,幾乎像個「大」字似的坐在椅子上,小小的黑色正裝包晃晃悠悠地掛在右手腕上。

流的手裡依然拿著那只裝著食鹽的小瓶,高竹坐在吧檯那兒,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平井。

計把水倒進玻璃杯後,返了回來。

「謝謝。」

平井把包往桌子上一放,立刻端起杯子,一口氣把水喝光了。計被平井喝水的方式驚得合不攏嘴。平井喝完水又深深歎了一口氣。

「再來一杯。」

說著,她把空了的玻璃杯遞給計,計接過杯子,馬上又進了廚房。

平井用手背胡亂地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又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看到這樣的情形,流叫了一聲「平井」。

「什麼?」

「那什麼……」

「嗯?」

「不是,該怎麼說呢……那什麼……」

「……」

「請您……節哀……順變……」

流本來是想要表示一下哀悼的,可平井表現出的樣子實在是太若無其事了,流只能猶猶豫豫地把表示哀悼的話語試探著說了出來。

高竹也只疑惑地低了低頭,表示了哀悼之意。

「你是說我妹妹嗎?」

「嗯,是。」

「怎麼說呢,是該說令人大失所望,還是什麼?」平井聳了聳肩回答道。

計把第二杯水端了過來,對平井的話感到大惑不解,她把杯子遞給她,露出疑惑的神情,也低頭表示哀悼。

「不好意思啊。」平井說著把第二杯水也一口氣喝完了。

「說是正好被撞到了致命的地方……運氣太差了吧?」她淡然地說道,一副像是在說外人似的腔調。

高竹皺起眉頭問:「是在今天?」

「什麼?」

「當然是葬禮儀式啊!」高竹對平井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深感不快,回敬了她一句。

「當然了,你看看我這樣子……」說著,平井一下子站了起來,身子轉了幾圈讓大家看她穿著的喪服。

「你們不覺得這身衣服出乎意料的很適合我嗎,是不是顯得很莊重?」平井擺了一個報紙廣告上模特般的姿勢,得意揚揚地說道。

去世的是平井的妹妹!當這件事得到確認後,在這種狀況下,平井竟然是這種態度,真是過分之極。

高竹顯然已經生氣了,她語氣強硬地說道:「那你不該這麼早回來吧?」

你這樣子,不是讓去世的妹妹無法升天嗎?話都到嘴邊了,高竹還是硬生生嚥了下去。

平井收回了她擺的架勢,又散漫地坐到椅子上,擺了擺手回答道:「話也不能那麼說,我不是還有自己的店嘛。」她好像知道高竹想說什麼似的。

「可是……」

「沒事兒,沒事兒。」

平井伸手從黑色正裝包裡抽出一根煙。

「真的沒事嗎?」流把玩著手裡裝食鹽的小瓶子,問道。

「什麼啊?」平井根本不正面回答,叼著煙,邊向包裡窺視,邊答道。也許是找不到打火機了吧,她皺起了眉頭,翻找著。

「……」流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遞給了平井,說:「我是說你父母呀。你妹妹的去世肯定給老人帶來很大打擊,他們會備感孤獨,不是嗎?你最好陪他們一段時間……」

平井接過流遞給她的打火機,點著了煙,說道:「嗯,是啊,按說,應該是這樣的吧?可是……」

她吐出一口煙,在煙灰缸上「通通」地彈落了煙灰。煙霧慢慢地向上飄著,平井的目光追著煙霧,直到它們消失不見。

「那裡沒有我待的地方。」她面無表情地嘟囔道。

一時間,或許是沒聽懂平井在說什麼,流和高竹都愣在了那裡。

平井看著二人的表情,加了一句:「我沒有能待的地方!」說著,又吐出一口煙。

「沒有你能待的地方?」計一副擔心的神情,看著平井,問道。

對於計的詢問,平井好像聊天兒似的,用極其隨意的口吻回答:「喏,她不是因為來見我,才在回家的路上遇到車禍嘛。所以,我父母自然都用責怪的眼神看我。」

「那樣的事……」

不會吧——計剛想要說,話就被平井吐出的一大口煙給堵了回去。

「唉,怨我就怨我唄。」平井嘟囔著,臉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因為我,她才不得不一次次地跑到這裡來,而我每次都把她趕回去……」

三天前幫著藏起平井、趕走久美的計,這時也滿臉愧疚地低下了頭。

平井卻沒有察覺到計的表情,繼續說道:「我父母,連話都不跟我說呢……」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句話也沒有……」

帶來久美去世的消息的,是在旅館工作多年的女招待領班。這幾年,平井自然不接從家裡打來的電話,甚至連在旅館工作的人給她打電話,她都不接。

可是兩天前的那個早上,不知是不是一種不祥的預兆,一大早平井的電話就響了起來,當看到旅館女招待領班手機號碼的瞬間,她心裡一陣莫名的不安,便接起了電話。

當平井聽到電話那頭領班的哭訴,她只回了聲「是嗎」就掛掉了電話。然後,她抓起錢包,攔了輛出租車,往老家一路奔馳而去。

載她的出租車司機自稱原本是名演員。一路上,出租車司機不管平井問沒問,一直自顧自地向她透露著演藝界那點兒內幕。他透露的內幕,出人意料,還格外有趣。在車內這狹窄的空間裡,平井一次次被他逗得笑翻在座位上。有好幾次她笑得太厲害了,竟然被嗆得眼淚都咳出來了。

出租車一路行駛著,來到了平井出生的寶藏旅館前面。一大早從東京市裡趕過來用了五個小時。坐出租車花了十五萬多日元,因為平井全是用現金支付的,所以那個前演員出租車司機說了聲「零錢不用給了」,便眉飛色舞地把車開走了。

平井下了出租車,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一雙拖鞋,頭上的卷髮筒也還沒摘。

臨近中午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火辣辣地照在穿著吊帶衫的平井身上,豆大的汗珠不斷從她額頭上冒出來。可是平井卻沒帶手絹,她走上了從旅館通向父母家的砂石路。

平井父母家緊靠在旅館「寶藏」的後面,自從和旅館一起建成後,還一次也沒有翻修過,是純日式風格的房屋。

穿過巨大的茶室門,便能看到正面的玄關門了。雖然已經過去了十三年,可這裡卻沒有絲毫改變。平井覺得時間在這裡彷彿靜止了一樣。

當她伸手去拉那扇推拉門時,發現門沒鎖。她「嘎啦嘎啦」地拉開門,踏上水泥地,一進門,連背脊都感覺到冷颼颼的,裡面非常涼爽。雖說現在是大白天,但從玄關處一直到走廊,卻昏暗得如同黑夜。這是日式風格的房屋所特有的昏暗,平井卻覺得這昏暗好像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

恢復了寂靜的走廊裡,平井踩著「吱嘎」作響的地板,向裡走去。平井家供奉佛位的房間在起居室後面走廊的盡頭。平井探頭朝供佛的房間裡看了看,只見父親保生正站在開放式的廊子下,凝視著院子裡的花花草草,背部有些駝了。

久美就靜靜地躺在眼前,純白色的日式內衣,外面穿著一件每一代「寶藏」老闆娘都穿的那種淺桃色正式禮服。可能保生剛剛就在久美的身邊吧,那塊一般該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現在卻握在保生的手裡。平井沒看到母親路子的身影。

平井彎下腰,看著久美,眼前的久美就像睡著了一樣,彷彿還能聽到她那安穩的呼吸聲。

平井溫柔地撫摸著久美的臉龐,內心暗自歎道:太好了。

由於事故發生的狀況不同,有時逝者的臉部會受到巨大的損傷,這種情況下,就得用繃帶把逝者的臉一圈圈包得像個木乃伊一樣,再裝進棺材裡。平井只聽說大卡車是直接從正面撞過來的,可眼下看到久美那張完好無損的臉時,她從內心深處覺得「太好了」。

父親保生呆呆地看著院子,一動也不動。

「爸……」

平井在保生的背後叫道,聲音彷彿是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來的。這應該是她離家出走十三年後第一次和父親說話。

「……」

可是,保生依然背對著平井,沒有任何回應,只能聽到他小聲地啜泣著。

平井凝視著久美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站起來,靜悄悄地走出了房間。大街上很熱鬧,人們在忙著準備過七夕節。平井頭上頂著卷髮筒,上身穿著一件無袖緊身衫,腳下趿拉著一雙拖鞋,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一直到天黑下來。途中,她在市中心的商店街買了身喪服,訂了酒店。

葬禮的那天,她見到了站在哭得死去活來的父親身邊硬撐著應對來客的母親路子。平井沒有坐在家族席位上,而是混在前來弔唁的賓客席中,她和母親的視線有一瞬對在了一起,彼此卻沒說一句話。

葬禮進行得很順利,平井只是燒了炷香就離開了那兒,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越來越長的煙灰悄無聲息地掉落了下來,當平井留意到時,說了聲:「……就這樣,完了。」說著,她把香煙的火捻滅了。

流依然低著頭;高竹手捧著咖啡杯一動不動;計一直盯著平井,眼神裡滿是對平井的擔憂。

平井看著他們三個人,歎息道:「我吧,是特別不會在人前讓自己顯得很悲傷的那種人。」平井有些煩躁地冒出一句。

「平井……」

計彷彿有話要跟平井說,卻被她用手勢攔住了。

「所以,也請不要跟我說什麼『看你臉色不好,不要緊吧?』之類的話。」她又叮囑了一句。

可計的表情好像還是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平井只好用一種哄勸哭泣孩子的語氣解釋說:「可是,就算是我這樣的人,也真的是會悲傷的……但這並不是說就非得全身上下透出那股悲傷勁兒不可,對吧?」

如果說她這樣很酷,還真是挺酷。假如是計處在平井現在的位置,她說不定會哭上三天三夜的。如果換作是高竹,大概就像「服喪」這個詞說的那樣,她會以一段時間的謹言慎行來哀悼故人吧。但平井既不是計,也不是高竹。

「可我有我悲傷的方式……」

正說著,平井突然站了起來,一下子抓起黑色正裝包,說了聲:「回見,就這樣……」說著,準備馬上就走,想從流的身旁穿過去。

「那,你為什麼還來這兒呢?」流彷彿是自言自語似的嘀咕道。平井在門口附近站住了。

流依然背對著平井,淡淡地追問道:「不直接回家,而是來這兒,為什麼?」

平井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作聲。

「被識破了……」平井歎了口氣,嘟囔道,轉回身來,衝著她剛才坐過的座位走去。

流連看也沒看平井一眼,一直盯著手裡裝食鹽的小瓶。

平井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平井……」說著,計的手裡拿著一封信,來到了平井的身邊。

「給你……」計很客氣地把手中的信遞到了平井面前。

「……你沒扔啊?」

平井當然還記得這封信,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三天前久美在這個咖啡店裡寫好後讓計交給平井的,平井卻連看也沒看,就拜託計把這封信扔掉。

「……」

看著遞到眼前的信,平井用顫抖的雙手將它接了過來,這是久美留給她的最後一封信。

「我萬萬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把它交給你。」計說著,滿面歉疚地低下了頭。

「哪裡……謝謝。」

平井說著,從沒用糨糊封口的信封裡抽出一張對折起來的便條,內容正是平井猜的那樣。儘管信寫得與平時一樣,全是令她厭煩的、早就聽膩了的話,可平井的眼裡還是掉下了一串淚珠。

「……都怨我連見也沒見她,才讓事情變成了這樣。」平井抽泣著說。

「只有她……一直都不肯放棄,一次次地來這裡,想要接我回去……」

久美第一次來東京找平井,是在平井二十四歲的時候,那一年久美十八歲。不過,對於平井來說,久美那時還是個「可愛的小妹妹」。所以她們常常瞞著父母,私下裡書信聯繫著。久美是個認真而直率的妹妹,雖然那時她還是個高中生,但每到節假日,她都會到旅館來幫忙。

平井離家出走後,父母的期望全部寄托在久美一個人的身上,在她還不到二十歲時,就已經作為老字號旅館「寶藏」的女老闆,扛起了大梁。

久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試著說服平井回家的。作為女老闆,久美極其忙碌,但是,不管能不能休息,至少兩個月一次,她肯定會來東京見平井。一開始,因為是可愛的妹妹來了,平井當然是要見一面,認真聽聽她的說詞。但不知什麼時候起,這件事讓平井覺得厭煩起來。這一兩年,她幾乎沒有好好見過妹妹。平井想躲著久美。最後這次,她在這個咖啡店裡藏了起來,連面都沒和久美見一下,甚至久美寫給她的信,她連看也不看就想扔掉。

平井把從計手上接過來的信裝回信封裡,說道:「我知道……關於那個『無論做什麼也改變不了現實』的規則,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

「請讓我回到那一天,就是那天……」

「……」

「求你了。」

平井一副從未有過的認真表情,把頭深深地、深深地低了下去。

流的一雙細長眼瞇得更細了,就那樣一直視線朝下,看著深深低下頭去的平井。

平井所說的「那一天」,是指三天前久美來到這個咖啡店的那一天,久美就是離開這兒之後不久出的事。當然,流也深知平井是想見妹妹才求他們讓自己回到那一天的。

計和高竹都屏住呼吸等著流的答覆。店內一下子安靜得有些可怕,只有那個連衣裙女子在那裡若無其事地看著小說。

「通」的一聲,流把裝鹽的小瓶放在了吧檯上,聲音一下子響徹整個店內。然後,流一言不發地走進了裡面的房間。

「……」

平井抬起頭,長長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她隱隱約約聽到流在那個房間裡叫數的名字。

「可是……」

「我知道。」

高竹想要說的,平井並不想聽,便用手勢阻止了。只見她一步步走到了那個連衣裙女子的面前。

「剛才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你能把這個座位讓給我一下嗎?」

「嘿,平井!」計急忙說道。

「哎,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

平井沒理計,雙手合掌,像拜佛一樣拜託著連衣裙女子。雖然看上去有些犯傻,但平井的神情卻特別認真。

「……」

可是,連衣裙女子卻紋絲未動。平井有些氣憤。

「喂,你能聽見嗎?別不理人呀,能不能把座位空出來一會兒呀?」

說著,她就把手放在了連衣裙女子的肩上。

「哎、哎,不可以的!」

「拜託了!」

計制止著平井,但她根本不聽,為了奪得座位,她用力拉著連衣裙女子的手腕,想硬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

「平井!」

計大叫道。正在這時,連衣裙女子「唰」地一下睜大了兩眼,狠狠地瞪著平井。平井頓時感覺到身體一下子變得幾倍重,好像地球的引力一下子變強了似的。店裡的燈光好像是被風吹著的蠟燭火苗,飄飄晃晃地搖曳著。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陣瘆人的彷彿亡靈的叫喊聲,響徹整個店內。平井的身體連動也動不了,就那樣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計歎了口氣,有些生氣地說道:「不是跟你說了不可以這樣的嘛。」

平井對規則知道得很清楚,關於詛咒,她卻什麼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那些想要回到過去的人們,在聽了那些煩瑣的規則後大都打了退堂鼓的緣故。

「鬼!惡魔!」平井大聲叫道。

「不是,是幽靈。」計突然沉著地冒出一句。平井趴在地板上恨恨地罵著連衣裙女子,可這是一個罵也沒用的對手。

「啊……」這是剛從裡間出來的數發出的聲音。她看到眼前的情景,一下子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數趕快從廚房裡拿出那個盛著咖啡的玻璃咖啡壺,站在連衣裙女子身邊,問道:「需要添加咖啡嗎?」

「拜託了。」

連衣裙女子回答道,詛咒解開了。實際上,計和流是解不開詛咒的,只有數才能夠解開。

詛咒解開後,平井的身體恢復了原狀,但她依然累得直喘粗氣。她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來,哭著求數:「小數……你設法跟這個人說說呀!」

「情況我知道了。」

「能行嗎?」

數看著手裡的咖啡壺,考慮了片刻說道:「不過,我不知道行不行……」

平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雙手合掌哀求著:「怎麼樣都行!拜託了!」

「……那我試試吧。」

說著,數朝連衣裙女子又走近了一步。平井在計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等待著數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可是,數只是又一次問:「您需要添加咖啡嗎?」

雖然杯子裡剛剛續的咖啡還滿滿的,一口也沒喝。

「?」

平井和高竹根本看不出數這是要做什麼,兩個人歪著頭思索著。

這時,只見連衣裙女子表情平靜地回答道:

「拜託了。」

說著一口喝乾了剛才數為了解開加在平井身上的詛咒而給她倒的那杯咖啡。

數往空了的咖啡杯裡又倒滿了咖啡,連衣裙女子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只是依舊看著小說。

緊接著,數又問連衣裙女子:「您需要添加咖啡嗎?」

當然了,那杯咖啡,連衣裙女子還一口也沒喝。杯子裡的咖啡當然還是滿滿的。但儘管如此,連衣裙女子依然神情沉靜地回答道:「拜託了。」

然後她便「咕咚咕咚」地把咖啡一飲而盡。

「莫非是?」

高竹留意到了數的意圖,神情一下子變了。可是,數終究是將賭注下在了「連衣裙女子同意不斷添加咖啡」這點上。

數平靜地、連續不停地進行著這個大膽的行動,滿滿地往杯子裡倒完咖啡後,緊接著又問:「您需要添加咖啡嗎?」

就這樣不斷重複著。而那個連衣裙女子每次被問,都會說「拜託了」,然後把咖啡一飲而盡。

漸漸地,連衣裙女子的表情變得不再那麼從容自然了,她喝咖啡時也不再是一飲而盡,而是喝一口歇一會兒後再喝。就這樣,連衣裙女子終於把第七杯咖啡喝光了。

「看著真難受,不喝就是了……」高竹有些同情那個連衣裙女子,嘟囔著。

「據說她無法拒絕。」計湊到高竹的耳邊輕聲說道。

「為什麼?」

「據說規則就是這樣定的。」

「哦?」

原來那些煩人的規則並不只是針對想要回到過去的人們的。高竹臉上帶著驚訝的表情,靜觀著事情的發展。

只見數開始往杯子裡倒入第八杯咖啡,直到咖啡快要溢出杯子她才住手。連衣裙女子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她好像再也喝不下了。可是,數卻絲毫沒有心慈手軟。

「需要添加咖啡嗎?」

當數想要為連衣裙女子添加第九杯咖啡時,她突然間站了起來。

「站起來了!」高竹興奮地叫了起來。

「洗手間……」

連衣裙女子眼裡帶著恨意盯著數,低聲嘟囔了一句,向廁所跑過去了。

雖說多少有些勉強,但那個傳說中的座位終於空出來了。

「謝謝……」

平井說著,便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連衣裙女子坐過的那個座位前。

平井的緊張感使店裡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平井慢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將身體滑入了桌子和椅子之間的空當,在椅子上坐下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久美從小就是姐姐平井的跟屁蟲,整天叫著「姐姐、姐姐」的,不管去哪兒都黏在平井的身後。

作為百年老店的旅館,「寶藏」一年到頭都特別忙,幾乎沒有旺季淡季之分。父親保生是老闆,母親路子是老闆娘。路子生下久美後不久,便很快回到了工作崗位。而照看剛出生不久的久美,就成了當時才六歲的平井的工作。上小學時,平井每天都背著久美去學校,幸好是農村小學,老師們都很照顧她,給了她很多幫助。上課時,如果久美哭了,平井可以把她背出教室哄她。

那時,人們一說起平井,馬上就會說,那是「一個特別會照顧妹妹、非常能幹的姐姐」。她從來沒讓父母為她操過心,所以父母覺得從小就不認生、有著人見人愛的開朗性格的平井,將來肯定能成為旅館「寶藏」最好的女老闆,因而在她身上寄予了莫大的期望。

可是,作為父母,他們其實並沒有真正瞭解平井。在平井的個性中還有著自由奔放的一面。正是因為性格裡有著那種「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的特質,她才能夠背著久美去上學;正是因為性格特立獨行,她才能自己做好自己所有的事情,從不讓父母為她操心。

也正是因為這種特立獨行的個性,她才不願意按照父母給她安排好的「旅館女老闆」的人生軌跡走下去。並不是因為她討厭父母、討厭旅館,她只是想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已。

平井十八歲那年離家出走,開始了獨立生活。那一年,久美十二歲。

因為被寄予了很大希望,平井的離家出走使得父母暴怒不已,他們幾乎不認她這個女兒了。當然,遭受這一重大打擊的不僅僅是父母,久美也是一樣。不過,當時的久美對平井的離家出走也許只是隱約感覺到一點而已。她沒哭,也沒有為想不出辦法而煩惱。只是看著平井留給她的那封信,喃喃道:「太任性了。」

平井回過神來時,看到數端著一個銀色托盤站在她身旁,托盤上放著一個純白色的咖啡杯和一個銀色的咖啡壺。數的表情玄奧而冷漠。

「規則呢?」

「我知道……」

首先第一條規則是:即便是回到過去,如果想要見的那個人從未來過這家咖啡店,那麼你也見不到他。最後一次見到久美正是在這個咖啡店,雖然當時她藏了起來,不知道算不算是見到了,但久美當時是在這個咖啡店裡的。

第二條,回到過去,無論你怎樣努力都改變不了現實。也就是說,假如回到過去,她即便不讓久美開車回去,但為了遵守這個規則,依然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事,導致久美遭遇交通事故而死亡這一事實無法改變。對於回到過去的平井來說,沒有比這更殘酷的規則了,但平井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

第三條,只有坐在那個特定的座位上,才能回到過去。而平井現在就坐在這個特定的座位上。

第四條,不能離開座位隨便走動。

第五條,有時間限制。即從咖啡注入咖啡杯裡到這杯咖啡完全冷掉為止。時間很短,但即便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如果能和久美再見上一面,平井也滿足了。

平井重重地點了點頭,暗暗為自己鼓了鼓勁兒。

數根本沒有理會平井的反應,繼續說道:「在去見逝去的人時,人在不知不覺中會被情感所左右,明明知道有時間限制,卻總是無法和逝去的人告別,從而……」

「……」

「所以,給你這個……」

說著,數把一個小小的像攪拌棒似的東西放進了咖啡杯。攪拌棒是用來攪拌雞尾酒等飲品時用的小棒。數放進咖啡杯裡的是長度只有十厘米左右的東西,乍一看很像個勺子。

「這是什麼?」

「把這個放進咖啡杯裡,當咖啡快要冷透時,它就會發出警報……」

「……」

「一響警報……」

「我知道了。」

「……」

「我真的知道了……」

平井不等數解釋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其實平井自己也覺得「咖啡未冷前」這個說法很不確定,她擔心即便自己覺得咖啡已經冷了,但說不定實際上咖啡還沒冷透,還有時間;而當自己覺得咖啡還有餘溫時,或許已經必須返回了。如果一聽到警報聲,把咖啡喝光就好,那就太簡單了。這樣一來,平井唯一擔心的事也就沒了。

平井只是想要道歉。因為妹妹一次次地為了見她而來,她卻嫌煩;因為她的冷酷無情;因為她,妹妹才不得不繼承了「寶藏」……

平井離家出走的結果,使久美被迫成了旅館的繼承人,久美是一個溫順的孩子,她做不出像平井那樣辜負父母期望的事情來。

可是,如果久美也有她的夢想呢?

那麼正是平井自私任性的離家出走,才使久美放棄了自己的夢想。這樣想來,久美一次次地來這裡想要說服她回家的原因也就明白了。因為只要平井回家,久美就可以去追逐自己的夢想,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如果說平井的自由建立在久美隱忍的基礎上,那麼即便平井恨自己,也是應該的。儘管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平井的後悔卻是無邊無盡的。

因此,她想要道歉,即使改變不了現實,至少也要跟妹妹說:「對不起,請你原諒我這個自私又任性的姐姐。」

平井看著數的眼睛,莊重地點了點頭。

數把咖啡杯放在平井面前,右手從托盤上慢慢地拿起了那個銀色的咖啡壺,低頭注視著平井。這是一種儀式,無論那個座位上坐的是什麼人,這個儀式都不會有絲毫改變。而且數的表情也和剛才不一樣了,只聽她說道:「那麼……」

一句話就能逆轉時空。

她輕聲說著:「請在咖啡未冷前……」便開始慢慢地往杯子裡注入咖啡。從銀色咖啡壺的細小壺嘴裡,咖啡無聲無息地在咖啡壺與咖啡杯之間畫了一條細細的黑線。

平井盯著杯子被咖啡慢慢地注滿,她覺得這個過程是那麼漫長,以至於她的心情變得焦急起來。她恨不得立刻見到妹妹,向她道歉!咖啡在被注入杯中的同時,也在變涼,平井甚至連這個時間都覺得可惜。

從注滿了咖啡的杯子裡升起了蒸汽,飄飄搖搖的蒸汽把感到眩暈的平井包圍了起來。她的身體和雲霧繚繞的蒸汽化為一體,慢慢地開始上升。雖然平井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景況,但她絲毫沒有感到恐懼。她只是慢慢地閉上眼睛,來緩和自己焦急的情緒。

平井第一次來這家咖啡店,是在她自己的店開張第三個月的時候,那年平井二十四歲,算起來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天是秋末的一個星期天,平井在附近散步,不經意間走進了這家咖啡店,當時店裡的客人只有平井和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已經是秋末了,這個季節都該圍圍巾了,可那個女子穿的連衣裙卻是半截袖的。雖然是在屋內,但這個季節穿件半袖連衣裙是不是有點兒冷啊?平井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坐在了吧檯前的座位上。

她環顧了一下店內,沒看到一個像店員的人。門口的鈴鐺應該是響過了的,可她連聲「歡迎光臨」都沒聽到。雖然她覺得這家店的待客方式不行,但並不討厭這樣的店,反倒被這家店不合常理的應對方式所吸引。於是,她決定等一等,看看到底需要等多久店員才會出來。她想,是他們一時沒聽到門口鈴鐺的響聲,還是這家咖啡店平時就是這樣的,覺得理所當然?平井一下子來了興趣。

再加上,那個穿連衣裙的女子根本不在意平井的存在,依然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小說。漸漸地,平井以為是自己搞錯了,說不定今天是人家咖啡店休息的日子呢。

過了五分鐘左右,只聽到門口的鈴鐺一陣作響,一個像是中學生一樣的女孩子走了進來,那個女中學生衝著平井輕聲說了句「歡迎光臨」,便不慌不忙地進到裡面房間去了。

平井不知怎麼竟有些高興起來,這家咖啡店,並不刻意討好客人,這樣反倒使客人感到自由自在。雖然她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會有人正式來接待她,但正像她所期待的那樣,這些違反常識的地方讓她喜歡。

平井點著了一支煙,打算慢慢等下去。

過了一會兒,從剛才那個女中學生進去的房間裡走出來一個女人。這時,平井剛剛點上第二支煙。只見那個女人上身穿著一件米色針織開衫,下身是一條白色長裙,戴著一條酒紅色的長圍裙,兩隻靈活的眼睛又黑又大。肯定是剛才那個女中學生告訴她店裡來了客人她才出來的,而她的出場實在是來得有些太緩慢了。

而且,大眼睛女人看上去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平井面前,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說了聲「歡迎光臨」。好像是在接待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常客,無須拘於禮節。要是放在一般的客人身上,讓人家等了這麼久,即便人家大動肝火讓你先道歉,大概也不為過吧?可平井卻覺得這種熟不拘禮的感覺特別好。而且那個女人好像根本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只是衝著平井爽朗地笑著。

平井還從未見過和自己一樣自由、無拘無束的女人呢,因而憑著直覺,她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女人。按照平井的理論,「誰先被吸引誰就輸了」。從此,平井就成了這裡的常客,每天必來這個叫作「富尼古麗,富尼古拉」的咖啡店。

平井知道這個咖啡店「能夠讓人回到過去」這件事,是在那年的冬天。看到那個女子依然穿著那件半袖連衣裙,平井開始產生了疑問,她問計:「那個人,難道不冷嗎?」計這才輕描淡寫地把那個連衣裙女子的真相,以及坐在那個座位上就能回到過去的事,一股腦地都告訴了平井。

平井當時雖然「哦」了一聲以示回應,但她並不相信真有其事。只是她覺得計的樣子倒不像是在胡編,姑且當作耳旁風罷了。大約半年之後,這個店因為「都市傳說」一下子名聲大噪,很多客人紛至沓來。

不過,雖然知道在這家店裡能夠回到過去,但平井至今為止一次也沒想要回去過。這對於平井來說是自然而然的,因為在她的生活方式中,從來沒有過「後悔」這兩個字。再說,還有個「回到過去,無論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現實」的規則,所以平井覺得即便能回到過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直到久美遭遇車禍去世……

在意識飄忽不定的時候,平井突然聽到有人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平井?」

好熟悉的聲音,平井「啊」的一聲睜開了眼睛。在發出聲音的那邊,只見戴著酒紅色長圍裙的計站在那裡,她好像有些吃驚似的,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不停地閃動著。在離咖啡店門口最近的那張桌子那兒,房木和往常一樣坐在那兒看著一本雜誌。在平井的記憶中,那天的光景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平井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妹妹久美還活著的那一天!

平井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自己必須得沉住氣,平井緊張的心情,就像是一根繃得緊緊的線,勉勉強強地保持著平靜。平井知道,如果這根線斷了,後果就是自己的眼淚噴湧而出,止也止不住。她的兩隻眼睛會哭得又紅又腫,臉上的妝容變得一塌糊塗。她不能以那個樣子去見久美。

平井用手撫著胸口,慢慢地做著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並且對著站在吧檯裡面、仍在驚奇地閃動著大眼睛的計說了聲「謝謝」。

計好像沒料到那個座位上竟然出現了一位自己認識的人,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對著可以說是初次來訪的客人——平井問道:「怎麼,你是從未來過來的?」

「嗯……」

「啊?你來是想幹什麼呢?」

過去的計還不知道久美的事,所以她的詢問直接而率真。

「我,是來見妹妹的。」平井沒有撒謊的心情,她搭在雙膝上的兩隻手裡緊緊地攥著那封信。

「哦,就是總來勸你的那個?」

「嗯。」

「好稀罕!每次她來你不是總躲起來嗎?」

「今天……我會好好地……」

平井盡量用明快的語調回答,臉上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可眼睛卻笑不起來,甚至連眨都不能眨一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卻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哪兒。天真無邪的計顯然看出了一些端倪,也不由得擔心起來,悄聲問平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平井沉默了一會兒後,聲音小得彷彿是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來似的回答道:「沒……事。」

水從高處往低處流,這是因重力產生的現象。人的心裡也有類似「重力」那樣的東西,人們在自己認定的可信賴的人面前往往是說不了謊的,常常不自覺地暴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特別是當你想遮掩悲傷的情緒、自己軟弱的一面的時候。這樣的情況下,反倒是面對外人和沒有信賴感的人時,自己更能感到輕鬆。

對於平井來說,計就是那個能讓她暴露出自己真實面目的人,是她內心裡非常重的那份「重力」,她覺得無論自己做什麼計都會接納她、包容她。所以當計對她說出那句溫柔、關切的詢問時,那份「重力」使得平井一直繃得緊緊的那根線幾乎要斷掉了。

如果計再問一句,只要她再關切溫柔地問平井一句,平井肯定會把所有的一切都傾訴給她的。

計用擔心的神情望著平井,平井即使不看她也知道。所以她拚命地忍著,不去看計。

看到平井一直彆扭地把頭轉向一邊,計有些擔心,便從吧檯裡走了出來。

「叮叮咚咚」,突然門口的鈴鐺一陣作響。

「歡迎光臨。」

計習慣性地停住腳步,衝著門口說道。這個咖啡店的構造有些特別,門上的鈴鐺響了之後,需要過一會兒才能知道來的是誰。

不過,平井知道來的人是久美。三個大掛鐘裡,位於中間的掛鐘時針正指向三點。每個掛鐘所指的時間都不一樣,但平井知道中間那個鐘所指的時間是正確的。這正是三天前妹妹久美來到這個咖啡店的時間。

那天,平井只能躲在吧檯下面,這都是拜這個咖啡店的構造所賜。這個咖啡店在地下,因此只有一個出入口,人們必須從地面沿著樓梯來到店內,要想出去也只能走那兒。

平井一般都是中午過後才會出現在這裡,要上一杯咖啡,然後和計東拉西扯地聊上一會兒,之後再去她的店裡工作。

可那天,平井不知怎麼突然想早點兒開店,就站起身準備離開,她看了一下位於正中位置的那個掛鐘,正好是三點。雖然覺得有點兒早,但她轉念一想:何不趁機早點兒去店裡好好做幾個下酒小菜?於是她結了賬,走出了咖啡店。準確地說,應該是她正要推門出去時,突然聽到妹妹久美的聲音從樓梯上面傳了下來。好像她一邊在用手機和誰打著電話,一邊沿著樓梯走下來。

平井只好慌慌張張地又折了回來,躲在了吧檯下面。這時,門口的鈴鐺才「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好懸!毫釐之差!轉眼久美就出現在了店的入口處。

這就是那天久美到來之前發生的事。

此刻,平井正坐在那個傳說的座位上,等著久美的到來。她連久美那天穿的什麼衣服都不知道。這一兩年裡,她一直躲著妹妹,甚至連妹妹長什麼樣都記不太清了。她再次感受到自己躲避妹妹的來訪,對待妹妹的態度是多麼冷酷了。這種歉疚和後悔使她難過得心都揪到了一起。

可是,平井並不能在這裡哭,因為她從來沒有在久美面前哭過。如果平井哭了,久美見了一定會感到疑惑不安的,她肯定會問:「發生了什麼?」那樣的話,平井即便是心裡明白「絲毫改變不了現實」,但她肯定還是會衝口說出「會出車禍的!坐電車走吧」、「今天別走了」。可是這些話一旦出口就糟了,因為這些只是會引起久美不安的死亡通知,平井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她再也不想做一個整天只會讓妹妹痛苦的姐姐了。平井做了一個深呼吸,拚命地抑制住自己幾乎要崩潰的情緒。

「姐姐?」

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平井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這是她再也聽不到了的久美的聲音。平井慢慢地睜開雙眼,只見久美站在店入口處一直盯著她。

「嘿!」平井舉起手,像招財貓一樣用四根手指向久美招了招手,盡量展現出笑顏回應著久美。剛才那種僵硬的表情早已從平井的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放在膝蓋上的那只左手裡依然緊緊地抓著那封信。

久美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平井。

「……」

平井清清楚楚地瞭解久美的疑惑,因為一直以來平井每次看到久美總是一副厭煩的表情,搞得那氣氛好像她就差沒把那句「快回去吧」說出口了。可是,今天的平井簡直判若兩人,只見她滿臉笑意地注視著久美,從來不和久美的目光對視的平井,今天眼裡卻只有久美。

「哎?嗯……今天你是怎麼了?」

「什麼?」

「不是,那什麼,因為這些年來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這麼容易就見到了……」

「是嗎?」

「是呀。」

「對不起,對不起……」

平井聳了聳肩回答道。看到平井在開玩笑,久美稍稍安心了一些,她慢慢地走到平井的座位旁。

「不好意思,請來一份咖啡和烤麵包片,另外,再要一份咖喱飯和一份混合水果冰淇淋,好嗎?」久美對著吧檯裡的計說道。

「好勒!」計瞟了一眼平井,看到她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這才終於放下心來,轉身進了廚房。

「可以……坐這兒嗎?」久美用手指著平井對面的座位客氣地問。

「當然……」平井依然面帶笑容地回答道。久美看上去也是很開心的樣子,她滿面笑容地在平井對面的座位上慢慢坐了下來。

「……」

可是,兩個人有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面對面坐著。久美稍稍低垂著頭,有些不安地躊躇不決。平井則只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久美。

久美也許察覺到了平井異乎尋常的視線,開始低聲和她說話:「……好像,有些怪怪的哈?」

「什麼?」

「和姐姐像這樣面對面地坐著,總覺得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嗎?」

「可不嘛,上次來,我們只是隔著門說了兩句;還有一次,姐姐躲著我跑,我在後面追;還有一次,我們隔著馬路;還有……」

「姐姐好差勁兒啊。是吧?」

其實這樣的情景還有很多。有一回,屋子裡還亮著燈,顯然她想假裝不在家;還有一回,她裝作喝醉了酒,隔著門問:「是誰?」給她寫的紙條,她連看也不看就扔掉;最後那封信也是這樣。她真是個薄情的姐姐呀!

「因為是姐姐做的嘛。」

「對不起,對不起。」

平井吐了下舌頭,扮了個鬼臉。

「……」

「?」

不過,看著平井對待自己的態度明顯和之前不一樣,久美大概感覺到了什麼,她突然擔心地問:「真的沒事嗎?」

「怎麼了?」

「不知怎麼,覺得你有點兒怪怪的。」

「是嗎?」

「沒事吧?」

「沒什麼特別的事啊。」

平井為了避免小題大做,盡量顯得極其自然地佯裝不知。久美知道,有的人在知道自己死期將至時,常常會突然變得性情柔順起來,或者態度發生改變什麼的,這種事例大家都在電視上看到過。

久美用那種擔心的表情看著平井。平井感動得要流淚了,心裡卻在說:要死的人不是我啊!她再也無法忍耐了,終於低下了頭。

「請。」

計來得正是時候,她端著咖啡出現在她倆面前。平井立刻抬起了頭。

「謝謝。」久美禮貌地低頭道謝。

計回應道:「不客氣。」她把咖啡放在桌子上,淺淺地鞠了個躬,又回吧檯去了。

「……」

「……」

可是,不知為何,兩個人的對話也到此中斷了。平井根本無法主動挑起話題,因為從久美出現在店裡的瞬間開始,平井就一直壓抑著自己想要緊緊地抱著她,大聲叫「不要去死」的衝動。這句話就堵在嗓子眼兒那兒,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要說出來。

對話中斷了一會兒後,久美有些坐立不安起來。放在膝上的手裡好像在團著一個紙團,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睛不斷地瞟著店裡的掛鐘。雖然久美自己努力不讓平井察覺到什麼,但久美的一舉一動,平井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久美正在斟酌著措辭,低著頭在腦子裡反覆思量著自己想說的話。當然,她想的就是該怎麼說,平井才肯答應回老家,僅此而已。可這些話她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為,這些年來,她一次次來勸,都被平井拒絕了。

從拒絕到排斥,在來來回回的過程中,平井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冷漠。即使這樣久美還是不肯罷休,並不是她被拒絕慣了,已經無所謂了,能夠想到每次被拒絕,她肯定也是會受傷、會難過的。

當平井站在久美的角度,想到她的感受時,她的心疼得就像要裂開一樣。原來自己一直都是讓她這樣受著委屈過來的啊!久美這次肯定也是想到可能會被拒絕,所以才會這麼猶豫不決的。久美每次來,大概都是這樣——戰戰兢兢地、忍耐著、鼓足勇氣,卻一直不灰心。

久美抬起頭來,目光堅定地直視著平井的眼睛,平井的目光也沒有躲避,還是定定地一直凝視著久美。

久美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正打算呼出來時,突然聽到平井回答:「回去也行呀。」

確切地說,久美還什麼也沒說,所以平井的話也許算不上是回答。可是,平井太知道久美想要說什麼了,她是想說「希望你能回家」,平井想盡快給久美一顆定心丸。

久美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平井是在說什麼。

「啊?」她還沒反應過來。

平井溫柔而又鄭重其事地繼續說道:「回去也是可以的,回老家……」

「……」

久美簡直不敢相信。她臉上帶著懷疑的表情又一次確認道:「真的嗎?」

「……我可是什麼也不會做啊。」平井一副歉疚的樣子回答道。

「沒關係,沒關係!那些工作回去以後慢慢熟悉就好了!爸爸、媽媽肯定會特別高興的,肯定!」

「是嗎?」

「當然!」久美重重地點著頭回答道,眼看著臉變得通紅,哭了起來。

「怎麼了?」

這次輪到平井困惑了,她並非不知道久美為什麼流淚。因為只要平井能夠回去,她就能如願以償地正式獲得自由了。多年來,她不辭辛苦地一次次跑來勸,現在終於有了結果,她當然會高興了。但平井也未料到她會到了高興得哭起來的程度。

這時,只聽到久美低著頭,輕聲喃喃道:「這,一直是我的夢想……」大滴的淚珠「啪噠啪噠」地掉在桌面上。

平井的心開始亂了。果然,久美也有她的夢想,也有她想要做的事情。平井的自私任性,剝奪了她的夢想。甚至,那是個足以讓她哭泣的夢想,多年來,她就這樣一直隱忍著無法去追逐。

平井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地瞭解一下,一直以來被自己毀掉的久美的夢想,到底是怎樣的。於是她以柔弱的聲音問久美:「你的夢想?」

久美抬起頭來,兩隻眼睛哭得通紅。只見她長長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回答道:「我想和姐姐一起經營旅館……」

久美眼含著淚水,笑了。這麼多年來,平井還從來沒見過久美如此幸福的笑容。

平井的腦海裡,想起了三天前自己說過的話。

「她恨著我呢。」

「那孩子不想繼承那個旅館呀……」

「我說了我根本不想回去,她還一次一次地跑來……沒見過這麼執拗的。」

「不想見她啊。」

「那張臉……」

「那張臉上寫著呢:都怨姐姐,我才不得不繼承旅館,做自己根本不願意做的女老闆,只要姐姐能回來,我就能自由了……」

「再也不想聽他們的責備了。」

「幫我扔了吧。」

「想也能想像得出她都寫了些什麼……我一個人經營旅館忙不過來,姐姐快點兒回來吧。工作幹起來慢慢熟悉了就好了……無非就是這些唄。」

全部被平井說中了。可是,久美並沒有恨她,也不是不想繼承旅館。久美一直不肯放棄跑來說服平井,是因為那是她的夢想。她不是為了自己的自由,也不是要抱怨姐姐,她只是想要和姐姐一起經營旅館,這就是久美一直以來的夢想啊!

一點兒也沒變!眼前這個聽到平井終於肯回家,高興地流著淚的妹妹跟以前一樣,一點兒也沒變!這個從小就崇拜著姐姐,哪怕一次次被姐姐拒絕,也不肯放棄、跑來說服姐姐的妹妹;這個即使姐姐和家裡斷絕了關係,也堅信姐姐終究會回來的妹妹;這個從小就「姐姐、姐姐」地叫著,總是黏在自己身邊的可愛的妹妹。這個妹妹,平井從未像現在這樣愛她。

可是這樣的妹妹,已然不在世上了。

平井的悔意越來越深了。不想讓她死!不希望她死!

「久……久美。」

平井輕聲呼喚著久美的名字,聲音小得彷彿是從什麼地方飄過來的。她知道努力也白費,可她想阻止,想要阻止妹妹的死!可這時……

「我去一下洗手間……」不知是不是久美沒有聽到平井的呼喚,只聽她說道,「我得去補個妝……」說著她就突然站起來,轉過身朝洗手間方向走去。

「久美!」平井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久美聽到這聲大叫,一下子停住了腳步,有些困惑地轉過身來問:

「……什麼?」

平井不知道說什麼好,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什麼也改變不了現實,根本沒用了。

「沒、沒什麼。」

並不是沒什麼。她想說:別走!別死!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如果不是為了來見我,你就不會死了!

想要說的事、想要道歉的話太多太多了。自己任性地離家出走,就那樣把旅館、年邁的父母都推給了久美,久美那麼小就被迫擔起了旅館女老闆的重任,她該多不容易啊!為什麼自己就沒為她著想一下呢?她那麼忙,還得抽出時間跑來見她這個姐姐,而自己對她卻是那樣的態度,自己怎麼就沒想過她的感受呢?自己白當了姐姐,肯定讓妹妹吃了不少苦,姐姐對不起你!可是這些話,她都沒有說出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什麼才好。

久美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雖然平井跟她說了「沒什麼」,可她還是在那裡耐心地等著,等著平井下面的話。她至少察覺到平井是要說什麼的。

為什麼你還能對我這個多年來一直冷酷無情的姐姐如此溫和?為了讓我這個姐姐回家,和你一起經營旅館,這個善良的妹妹就這麼一直等著,一直都不肯放棄。可我卻……

平井暗自想著,沉默了好一陣。想來想去最後只輕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她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讓久美知道這句話裡包含著她的多少情感,但這句話卻是平井想說的全部。

久美愣了愣,隨後笑著回答道:「今天的姐姐可真的有些奇怪喲。」

「也許吧。」平井用盡最後的力氣,這天第一次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回答道。

久美開心地聳了聳肩,一轉身朝著洗手間方向走去。

久美!

久美漸行漸遠,平井眼裡湧出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止也止不住。可是,她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一直凝視著久美的背影,一直凝視著,直到看不見了……

當再也看不到久美的身影的時候,平井的頭一下子垂了下來,淚水從低垂的臉上「滴滴答答」地滴落在了桌子上。

平井悲從中來,恨不得想大聲哭喊出來,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樣做,因為那會被久美聽到。平井用手拚命地捂著嘴,不讓自己叫出:「久美!久美!」她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無聲地痛哭起來。

「平井?」計從廚房裡看到平井失常的樣子,有些擔心地說道。

「嘀嘀嘀嘀」。

突然,從咖啡杯裡發出了響聲,是咖啡快要冷透時發出的警報聲。

「是那個警報……」

計聽到報警的鈴聲一下子全明白了。因為她知道那個警報鈴是只有去見已經死去的人時才會用上的。平井說自己是來見這個叫「久美」的妹妹的,那麼,就是說,這個妹妹……計的視線從久美所在的洗手間那裡,移到了平井的身上。

「難道……」她戰戰兢兢地輕聲喃喃道。

平井的視線也移到了一直盯著自己的計的臉上,只能悲傷地衝著計點了點頭。計困惑地叫了聲:「平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