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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傑克遜一直害怕跟伊安·曼迪普會面的這一刻。好吧,說會面有些太正式了,應該說「友好的談話」,在他的廚房裡,一點也不正式。伊安有個提議。

傑克遜懷疑又是什麼他不願意做的事。他又要食言了,因為他之前對自己發誓,要逃離伊安的控制,硬氣起來。可他沒的選。他沒有什麼資質,沒人引薦,也沒有他同學們那樣能把他們從監獄裡保釋出來的富爸爸。

這就是這個地方的問題所在,傑克遜想著,在伊安的早餐檯前坐下:要不就是富到流油,要不就是窮得叮噹響。他也曾經有一腔野心和樂觀,現在卻甘於被伊安·曼迪普指使,混日子。不知什麼時候,他的野心、激情全消退了。讓他難為情的是,他清楚這是他自己的錯。曼迪普當年的資源跟他一樣—什麼都沒有。他卻不像曼迪普一樣聰明。

他環顧廚房:高高的白色櫥櫃,擦得閃亮;玻璃門的藏酒冰箱,裡面擺著一排排典藏香檳,不知從哪裡飄來音樂聲,還有一支大大的三芯蠟燭散發著昂貴的香氣,這蠟燭確實很貴—米婭想買,但傑克遜實在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願意花幾百英鎊去買一支蠟燭。

伊安能擁有這一切,包括門外停著的阿斯頓·馬丁,靠的可不是善良。傑克遜的古董級鈴木吉普就停在旁邊,他目前只能買得起這個,他還要還貸款,給米婭付贍養費,這幾乎要花掉他的全部工資。他的夥計們都說他太軟了,讓米婭隨意欺負他。他們都從沒結過婚。他們說,他根本不用給她一分錢。但錢是給菲恩的,傑克遜要對自己的兒子負責,這就意味著他也得照顧兒子的母親。公平來講,米婭也沒有張口要什麼,是他自己清楚他的責任。

所以他才仍然給伊安跑腿,而不是自己單干,他本來是想自己幹的。但創業需要本錢,做搭屋簷、建溫室之類零活兒的包工頭也不例外。伊安就是那樣起家的。現在他建豪華公寓,開發房地產,簡直就是印鈔機。伊安就是底層人也能爬到頂端的例證。

傑克遜是伊安的頭號手下,負責盯著伊安的所有項目,匯報情況。他還給可開發的項目踩點:是傑克遜提醒伊安手套廠的事,給伊安尋得了機會,在公開競價之前低價購入。

所以傑克遜知道,他能勝任伊安的工作。他可以看出一棟建築的潛力。他有足夠的相關知識、經驗、精力,還認識能招來工人的承包商。他差的只有過人的直覺,而此刻,還缺單干所需要的錢。他已經錯過了那班船。這事他多年前就該做了,還年輕,還沒有任何負擔的時候。現在他已經被困住,還不到三十歲,就把自己逼進了進退維谷的小角落。

他弓著腰,在伊安對面的皮革面鉻制高腳凳上坐下。伊安也坐在高腳凳上,不停地轉凳子,一臉揚揚得意的樣子,還拿支鉛筆敲打黑色花崗岩檯面。他們面前擺著他的手套工廠改造方案:那棟樓以及周邊環境的線稿。

「好了,」伊安說,他雖然賺了百萬千萬,說話卻仍然帶口音,「我想要那家書店。那棟樓形象好,我要把它改成我的辦公室,上檔次。現在就開始做,對我名望的幫助比任何廣告都管用。」

伊安特別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他渴望被人當成上流人士。他說得沒錯—書店那棟樓是匹斯布魯克最好的樓之一,又靠近橋。傑克遜已經能在腦海中想像樓外掛的標誌了—匹斯布魯克房產開發,再配上公司的橡木葉logo。

「我還重看了手套廠的圖,做了小修改。要能弄到書店的停車位,我就又多了四戶的停車位。沒有的話,就只能建八戶,那樣利潤就不怎麼樣。十二戶的話,就能大賺一筆。你知道委員會的人什麼樣。停車位不夠,他們不給批。匹斯布魯克的停車位可謂是千金難求。」

他用鉛筆點了點停車位的位置。

「朱利葉斯·南丁格爾根本不聽勸。」伊安接著說,「那些煩人精,覺得錢不重要。我許了他一塊大肥肉,他卻不感興趣。但現在他不在了,他女兒管事。她堅持說她也不感興趣。不過老爸走了,她自己撐那地方肯定很難。我想她應該能被說服,只是她不想被我說服。所以……這就該你上場了,漂亮男孩。」

伊安咧嘴笑了。沒錯,傑克遜是個漂亮男孩,身材瘦削卻有肌肉,棕色的眼睛跟知更鳥那般明亮,身上還有些浪子的氣質。他的眼周和嘴邊都爬滿了笑紋,儘管過去幾年沒什麼能讓他笑起來的事。再加上他那稍長的頭髮和一副飛行員款墨鏡,就是典型的壞男孩形象,透著幾分淘氣,但他還很暖,有魅力,又機智。他可以輕易迷住女孩—不過他可沒那麼邪惡。他只是不會拒絕—無法拒絕麻煩,也無法拒絕漂亮女孩。現在,漂亮女孩這條已經不適用了。他心不在此。最近他都開始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心了。

傑克遜聽了伊安的話,皺皺眉:「但我怎麼跟她混熟啊?我這輩子都沒讀過一本書。」

「《達·芬奇密碼》都沒讀過嗎?我還以為所有人都看過那個呢。」伊安不怎麼看書,但他還是在放假時看了那本厚重的書。

傑克遜搖搖頭。他不是不會閱讀,只是從來不看書。書就是吸引不了他。他討厭書的氣味,而且書讓他想起學校。他痛恨上學—學校也討厭他。他覺得學校束縛他,他還受人嘲笑,他離開時他們都挺高興。

伊安聳聳肩。

「辦法你來想。但你長得好看,想征服一個女孩,還是得用美男計,對吧?」

即使傑克遜露出了被噁心到的神情,伊安還是微笑著俯身向前。

「你幫我弄到那家書店,手套廠的項目就歸你管。」

傑克遜挑挑眉。讓他管理整個項目,這還是前所未有的,但伊安的條件卻是「雙刃劍」。伊安覺得他能勝任,讓他受寵若驚。當然,他是有這個能力的。

只是傑克遜真正想要的,是自己干伊安的那種生意。要做到這點,他得有本錢,很多本錢。現在,傑克遜都沒有買個豬圈的定金錢。

伊安很聰明,對傑克遜瞭如指掌。他在利用他,對吧?伊安給他的工資還不錯。傑克遜搞砸了跟米婭的關係,也不是伊安的錯;米婭花光他的錢,也不是伊安的錯。他只能怪自己。他要是沒那麼傻……

伊安拉開抽屜,掏出一沓錢。他數了五百。

「這是經費。」

傑克遜收了錢,放進口袋,心想著這錢能買什麼。

他希望假期能接菲恩來過。他想像著海灘上一座魔幻酒店,有四個泳池,有棕櫚樹,還有免費不限量的雞尾酒。他渴望溫暖的陽光照在皮膚上,渴望跟兒子一起歡笑。

或者,他可以攢著,買輛像樣的麵包車。他只需要一個項目,幫他起步。要是能做好,就會有口碑支撐。那樣他就能攬下一個活兒,攢錢,隨時盯著,尋找需要裝修的房子……他能做到的,非常確定。

同時,他跟伊安的關係還得保持好。伊安是他的飯票,也並不想放他走人。他必須機靈點。

攻破艾米莉亞·南丁格爾用不了多久。只要傑克遜看上了一個女孩,她就成了甕中之鱉。他得找回從前的魅力,從前喜歡他的女孩可是排隊的。打起精神來,他告訴自己。

傑克遜伸出手,嬉皮地眨眨眼,跟伊安握了手,這一眨眼簡直可以跟扒手道奇媲美。

「交給我了,夥計。這月底,夜鶯書店就肯定是你的了。」

跟伊安見面之後,傑克遜開車去了松林天堂,他跟母親奇拉住在那兒。他不會跟她講伊安的勾當,她肯定不贊成。

他討厭這個公園。這是個謊言,當初這裡被宣傳成什麼五十五歲以上居民的天堂。「你的專屬小天堂:平和、寧靜,坐落在科茲沃爾德郊外。」可這地方實際上就是個垃圾堆。

停車場裡扔著生銹的廢料桶,周圍還有沒手續的車、帶輪的垃圾桶,角落裡還拴著頭髒兮兮的斯塔福郡鬥牛梗,這就是宣傳冊裡所說的「安保」(「二十四小時安全保障,保你夜晚安心入睡」)。

他走過一間移動板房,這裡的經理,加維,整天坐在裡面,邊吃泡麵,邊在筆記本上看毛片。加維的職責是檢查進出的人員,但就算泰德·邦迪10跟約克郡屠夫手挽著手飄進來,加維也不會眨一下眼。他還應該為居民收包裹,幫他們維修,總之他本該是每個人都靠得住的陽光使者。可實際上,他就是個惡狠狠的木頭人,提醒每個居民,他們只配得上這樣的員工。

加維有肥胖症,呼吸像打鼾,身上的味道如同學校裡沒人願意同桌的髒男孩。他讓傑克遜反胃。奇拉說過她蠻喜歡他,可奇拉喜歡所有人。她對人們毫不挑揀。

傑克遜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跟母親差別這麼大,他誰都不喜歡。至少這一刻,他誰也不喜歡。

當然,菲恩要除外,還有小狼。

他繼續沿著「自然走道」朝母親的家走去。這是一條雜草橫生的路,只有地上薄薄的一層樹皮能給人們指路。這兒可沒有什麼自然可言,不過傑克遜不止一次看到耗子跑進旁邊的灌木叢。他哪天該放小狼到這兒打獵,把這些害蟲除一除。可那也沒什麼意義。住戶們都把垃圾扔在外面,任其腐爛。耗子一轉眼間就又會殺回來。

每戶外面的一小片草坪周圍有圍欄,但都已經腐爛了,草也已經禿而枯黃了。小徑兩旁都有路燈,但幾乎都壞掉了,路燈上掛的吊籃裡也只有野草。

也許這裡曾經確實如宣傳冊中所描繪的那般。也許草坪曾經十分茂密,修剪整齊,地面打掃得一塵不染。也許這兒的住戶曾經為自己的家而自豪。

聽母親說她買了這裡地產的那天,傑克遜絕望極了。她被騙了。他們把她帶到樣板房,端上一杯便宜的氣泡酒,一個滿臉粉刺的年輕人,穿著廉價的西裝加白襪子,騙得她相信這地方是投資她積蓄的最好方式。奇拉本有一筆攢了蠻久的錢,她一向愛攢錢。傑克遜被她的天真震驚到了。她怎麼就看不出,合同的墨跡一干,這公園裡的產業就會跌到一文不值?她怎麼看不到,這裡的地產商根本沒打算在賣出所有產業之後兌現承諾?這是個天才的騙局。但他想到母親餘生都要被迫住在這種地方,就噁心。沒人想住在松林天堂。人們說去那兒的人都是等死的,說這地方離墓碑只有一步之遙。

而現在,他也跟她住在這裡,一個他漸漸仇恨起來的地方。本來這只是暫時的。兩年前,菲恩三歲,米婭剛把他趕出來時,他還以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讓他回去的。他現在知道了,當時的他一無是處,但那時他真的只是還沒準備好做父親。他一開始都沒意識到,寶寶會時時刻刻都在他們的生活中。他一不小心就會忘掉自己該做的事,把照顧寶寶的任務全丟給米婭,他會加班晚歸,路上在酒吧坐坐,多喝幾杯啤酒。

不過他還是可以找到借口的,米婭變了。做了母親之後,她變得過度焦慮,變得刻薄。她對菲恩的事都多慮,而傑克遜得不停地告訴她,少擔心。這在兩人之間引起了許多矛盾。他在家的時間越來越短,不想回家就吵架、被挑刺、大哭大喊(哭的通常是菲恩,有時是米婭)。他也試著改變,可不知怎的,他做什麼都只能讓她失望,所以離她遠一些似乎是更容易的選擇。

然後,她把他趕出去了,那晚他在凌晨一點醉醺醺地回到家,而她整整四個小時都在照顧嘔吐的菲恩,把菲恩抱到他們的床上去之後,已經換了兩次床單,她只想休息一下子。傑克遜反駁了—他怎麼知道寶寶會胃不舒服?但他知道是自己理虧,自己活該。

他以為那只是暫時的,米婭就是想嚇唬嚇唬他,但她不想讓他再回去。

「你不在好多了。」她說,「什麼事都我自己幹,反而還好一些,因為不用總跟你生氣了。抱歉,傑克遜。」

走到不怎麼結實的白色門前,他沒敲門,就推門進去了。他母親坐在拖車內的陰影裡。小狼躺在她腳邊,但傑克遜一進門,他就蹦了起來。至少還有他見了傑克遜高興。他一意識到米婭不會讓他回去,就領養了小狼。他去了流浪狗救助中心,看了他們那兒所有的狗:傑克·羅素梗、柯利犬、馬士提夫獒犬。最裡面有一隻貝林登獵狗,體型大得很,不方便,還很邋遢。但傑克遜看到他,就想到了自己。實際上,他是只好狗,可有時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怎麼能拒絕這樣一隻狗呢?

他媽媽也跟小狼一樣,見了他很高興。她的表情立馬亮了起來,眼睛發著光。他還是不敢相信母親變得這樣脆弱。他不想承認,母親越來越老了。他要給她做頓像樣的飯。他絕對稱不上大廚,但他用伊安給的錢買了些雞肉塊和蔬菜。

年輕時,她總是自豪地烹飪美食,不過大概在跟第三任丈夫分開,還沒跟第四任在一起時,她就對食物失去了興趣。

他不想看著曾經美麗的母親坐在椅子上,一副小鳥般柔弱的樣子;他不想看著她那曾經濃密柔順的秀髮亂糟糟地披在肩上。她把頭髮染回黑色,可現在染髮的效果也消退了,露出三英吋長的灰白髮根。

說到底,這是因為心情抑鬱。很明顯,容顏老去,丈夫又拋棄了你,這似乎合情合理。傑克遜想,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曾美麗,反倒更容易些?他自己也經常靠容貌辦事,不止容貌,還有他的魅力。

「咱們出去好嗎?」他問道,其實心裡知道答案。他希望她能給他個驚喜,答應,卻又不希望她答應。他不想看到她踏進真實的世界,那樣她的生存環境會顯得更加壓抑。

「不了,親愛的。」她答道,答案如他所料,「你在這兒就夠了。」

他歎了口氣,用剛剛買來的食材和這裡有限的條件盡力做些好吃的,往上面灑了一袋油油的肉汁。

他們一起在小桌子上吃飯。傑克遜沒有胃口,但他還是得給母親樹個榜樣。他逼她多吃點胡蘿蔔,把多的肉汁都給她。至少這樣他能保證她攝入一點維生素、一些卡路里。

他還買了一份成品蘋果派和一盒蛋奶沙司,但她說飽了。

「我一會兒再給你熱。」

「你是個好孩子。」

她總這樣說他。他記得她年輕時,還充滿活力,在廚房裡跳舞,懷裡抱著他。

「你是個好孩子,最好的孩子。」他用小小的手指摸她的耳環,被那道閃光所吸引。他聞著她的氣味,好像成熟的蜜桃。

她去哪兒了?他的母親去哪兒了?是誰偷走了她?

他洗了碗,水池小到不能平放一個晚餐餐盤。他再次試圖壓住自己的抑鬱。他洗乾淨了周圍所有的杯子,把廚台也擦乾淨了。

他都可以聽到米婭的聲音,她說:「你從沒為我做過這些。」

可他做過,曾經。只是,在米婭眼裡,一切都永遠對不了,她是個控制狂。他呼吸的方式都是錯的。

「媽,我去看菲恩了。」他彎腰吻了她一下,卻沒有貼得太近,「我一會兒就回來。」

「拜拜。我去小睡一會兒。」她微笑著靠在椅子上。他吹了個口哨叫小狼過來,小狼立刻跳了起來。他就像個卡通角色,眼睛是純黑的,充滿疑問,腿和尾巴有些太長了,亂糟糟的灰色皮毛就像被倒梳了毛的泰迪熊。他在傑克遜身邊轉著圈,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傑克遜順手拎上垃圾袋,往回走的路上把它扔到了廢料桶旁邊。房車裡陰暗的感覺卻尾隨著他。

「喂!」加維從他的老巢裡喊了一句,但傑克遜知道他沒惹上麻煩。加維才懶得追他,也懶得去把垃圾袋撿起來。

他離開公園,開始奔跑,大口大口地吸氣,想把過去兩個小時吸進去的霉味都排出來。小狼在他身邊歡樂地跑,兩隻耳朵飄在腦後。

我們肯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想。

他跟小狼一起走回匹斯布魯克,然後走上通往牛津的大道。最終,他走到了米婭和菲恩住的那個死胡同。他也曾生活在這裡。那是伊安最賺錢的項目之一,有商務四臥套間,也有經濟型住房,作為協議的一部分,他有義務建一部分經濟型住房。這些房子都只允許本地人買。這房子也是傑克遜還對伊安忠誠的原因之一,因為這套房是伊安低價給他的。伊安偶爾會大方一下子,不過自己也總能從中撈到好處。這件事似乎是完全沒有私人目的的,傑克遜卻一直覺得,他好像在等伊安開口要他還人情。他總覺得有一天,伊安非得叫他去拋個屍體什麼的。

當然了,傑克遜的計劃是,搞一個需要修整的項目。他和米婭共同做,這樣他們就能掙到些錢,賣掉之後再買大些的地方。如此往復,直到能做大項目。可後來米婭懷孕了,他們得盡快找個自己住的房子,要適合孩子住。讓孩子在建築工地上長大可不行。

所以這算是他的妥協。不過傑克遜第一次購置房產,還是很自豪的。他記得他第一次領米婭跨過門檻的時候,米婭的表情。這個建著漂亮小房子的巷子故意做成馬廄小道的樣子,仿照鎮上傳統的紡織工廠的房子來造。這裡的一切都是他提前挑好的:淡藍色的夏克式廚房,客廳裡的銀色金屬壓花牆紙,樓下衛生間淺綠色的玻璃洗臉池。米婭驚得不知說什麼好。

「這是咱們的?」她輕聲問,「真的是咱們的?」

現在,已經沒有「咱們」一說了。

他敲敲淺奶油色的門,想起他當初選這個顏色時十分自豪。米婭來開門,她的深色鬈發紮了起來,穿著淺粉色的汗衫和灰色瑜伽褲,吃著低脂酸奶。

「菲恩現在有空嗎?」

她歎了口氣:「你不聽人講話嗎?他週二要上跆拳道課,在康樂中心。」

傑克遜點點頭:「我會過去接他的。」

「沒事的,我安排好了。教練會送他回來。」

「我可以告訴他不必麻煩—」

「不。他本來也要給我送蛋白粉,訓練用。」

「訓練?」

「三項全能。我本來該去游泳的,但是……」

他搬出去後,米婭就成了健身狂人。她著了魔。傑克遜覺得她減重過度了。她身上的曲線全沒了,全是稜稜角角,臉也沒了從前的柔和。

他盯著她看,細看之下,她太憔悴了。

「你還好嗎?」

她一臉驚訝。他們的關係發展成現在這樣之後,兩人都沒表達過對對方的關心。他們盡量避免私人問題。

「當然,」她答道,「只是—你知道的—每個月那幾天。」這種時候她總是很難受。從前,他會給她泡茶,灌熱水瓶,幫她揉背,那是他變成渾球之前。他張口想表示同情,或是安慰,卻不知道怎麼說。對於這個變成了陌生人的女人,他說什麼都會顯得冒犯。

她又吃了一勺酸奶,仍然站在門階上,一點沒有請他進來的意思。

「你沒去參加父母之夜活動。」

她的語氣裡夾雜著那種嚴厲的指責。他很高興,自己剛剛沒表示同情。

「什麼?」他皺著眉說,「那是什麼時候?你根本沒告訴我。」

「上週四。不用我說你也該知道。」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留點心啊。」她瞪了他一眼,「你從來不知道他在幹嗎。」

「我知道。」

「真的嗎?那你說說他這學期在學什麼?」

傑克遜沒法回答。

「維京人,傑克遜,是維京人。」

他歎了口氣:「我是個窩囊廢,米婭。這咱們都知道,你不用證明什麼。」

「只是這會讓菲恩丟臉。」

「我跟菲恩,我們倆玩得很好。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很快樂。」

「但光玩得好是不夠的。」

他看著她。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憤世嫉俗了?又是為什麼?

「你幸福嗎?」他突然問道。

她好像被驚到了,好像被他逮到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當然了。」

「真的?但幸福的人可不會故意害別人痛苦。」

她看向別處。傑克遜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他從來猜不透她的心思。自從有了菲恩,他就覺得真正的米婭藏到哪裡去了。

她再次開口時,聲音小到他差點沒聽見。

「沒什麼,我只是累了。」

他還跟她在一起時,她就總這麼說。她總是覺得累。

「肯定是訓練太多了,這也難怪。休息休息吧,米。」

他朝她邁了幾步,想擁抱她一下,告訴她沒事的,但她向後退了。

「我沒事。」她衝他勉強地笑笑,「是訓練在撐著我。」

「我不明白,米。你有房子,你有咱們可愛的菲恩,你擺脫了我。你還想要什麼?」

她翻翻白眼:「你可以明天放學後接他。別遲到。」

她又往嘴裡送了一勺酸奶,用腳把門帶上。傑克遜在台階上站了片刻,無法相信他每次見她,都能被她越貶越低。很明顯,她看不起他;很明顯,她覺得他是個不合格的父親。可他不算不合格的父親啊,他和菲恩在一起玩得很開心。他帶菲恩去釣魚,帶他去溜冰場滑冰,教他小把戲,還給他買正經的食物,而不是她給他吃的那些垃圾:小扁豆、藜麥。菲恩也非常愛小狼。

他要怎樣做才能證明自己?

他轉身,沿著車道走回大路上,小狼跟在他旁邊,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太陽開始落下,他回想著這一天。他走著走著,突然想出一個點子。他可以幫伊安辦妥這件事,證明他是個好父親。若是一切按計劃進行,也許他能收拾好這個爛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