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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安赫拉

幾個小時過後,他們還在床上輾轉難眠。西爾維婭是因為胃灼熱,戴維則是努力避開妻子不斷的腳踢和手肘推擠。戴維不知道該怎麼辦,敷在肚子上的熱水袋一點也沒有減輕她腸胃的刺痛和絞痛。他翻找著西爾維婭的盥洗包,裡面似乎藏著過去所有旅行留下的東西:一盒創可貼、紅藥水、紗布、感冒膠囊、手術剪、指甲剪、兩把指甲銼刀、蚊蟲叮咬藥膏、牙痛藥、過敏藥,就是找不到任何胃痛藥。至於他的盥洗包只有治頭痛的阿司匹林,所以兩人帶的東西都派不上用場。缺少的往往是最重要的東西,這司空見慣。他在西爾維婭滿是汗珠的額頭印下一吻。

「親愛的,我去找埃德娜,看看她有沒有止痛的東西。」

聽到西爾維婭支吾同意後,他走出房門。

他瞄一眼手錶。清晨兩點十七分。他懷著焦慮,舉起手用指關節敲打埃德娜的房門兩次。沒聽到任何回應。他又敲了一次,這次比較用力。幾秒過後,他聽見走向房門的腳步聲,門打開來,出現的是一張生氣的臉孔。埃德娜穿著同樣的衣服,腳上只套了一隻鞋。她似乎在電視前睡著了,電視聲音從她房裡傳來,裡頭的一片漆黑透出淡淡的光芒。她睜著一雙半瞇的眼睛大叫:「您!我的接待時間到十二點。十二點!」

「對不起,很抱歉吵醒您。聽著,因為我太太……」

「到十二點!」旅舍老闆娘又重複一遍。

「對,我知道,您跟我們說過。只是我太太她……」

「噢!不!我懂您們這些城市人是什麼德性!在酒吧裡跳舞到天亮、邊吃早餐邊嗑藥,可是我們這裡晚上都在睡覺。我們都在睡覺!」

「您有胃痛藥嗎?」

「當然沒有!這裡不是藥店!您以為我這裡和城市一樣二十四小時營業嗎?不是!我的時間到十二點!十二點!我知道您打什麼鬼主意,您想要到藥店買藥然後混在一起。」

「老天,埃德娜,您搞錯了。我老婆吃了晚餐以後不舒服。」

「那關我什麼事?」

「嗯,我們是在您推薦的地方吃晚餐,所以拜託您……」

「哈!您老婆生病是我的錯?我們這裡吃的是真正的食物。如果您們吃不了,乾脆自備。」

戴維逐漸失去耐心。埃德娜大呼小叫的模樣不像是剛剛醒來。

「您有什麼可以治胃痛的藥嗎?」

「沒有!」

「您知道可以上哪兒買?」

「不知道!」

戴維忍住歎息,離開埃德娜的房門口,而她用力關上門,準備回去睡覺,直到接待客人——也就是戴維和西爾維婭——的時間開始,他們是投宿這棟屋子的唯一旅客。現在他似乎能明白為什麼只有他們了。

***

和西爾維婭打過招呼後,他出門找藥店,儘管他懷疑這麼小的村莊裡會有值班藥店。法規不是這樣規定嗎?不是每隔幾公里要有一家值班藥店嗎?若是這個小村莊沒有,是不是和鄰村共享一家?他試著冷靜下來,告訴自己胃灼熱不會害死人,但是那幅胡蘿蔔掉在地上的畫面依舊在他的腦海縈繞不去。他東張西望,尋找哪裡有掛在牆上的紅綠霓虹招牌。但四處都不見它的蹤跡。看來整個佈雷達戈斯都陷在沉沉的昏睡中。

戴維習慣了馬德里夜裡大街小巷的燈火通明,在這個只有月光勾勒出屋舍輪廓的地方,他感覺自己好像迷失了方向。走著走著,他在一片駭人的漆黑裡看到靠近地面的地方透出亮光。那是某間屋子的附屬車庫,裡面有些動靜。他走進花園靠近車庫,小心翼翼地,就怕有狗看門。他仔細豎起耳朵,聽見鐵錘敲擊聲。他敲了下車庫的門,不禁又想起剛剛和埃德娜的衝突。

鐵錘的敲打聲停止,腳步聲響起,朝門走過來;門開了,但出現的不是和埃德娜一樣發牢騷的臉,而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臉上戴著透明的防護眼罩。她一手握著門把,一手揮舞鐵錘,準備好面對可能發生的任何意外。

「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戴維說,並保持一段謹慎的距離,也怕可能發生的意外,「我剛到這座村莊,在找藥店。看到這裡有燈光,我想應該有人沒睡,所以過來叫門;不是故意要打擾。」

「沒關係,一點也不。」

她放下手臂,鐵錘垂在大腿旁,但她可沒鬆開。

「您知道哪裡有藥店?」

「這裡沒藥店。在波索特有一家我們共有的藥店;但是我們有家庭醫生處理比較嚴重的狀況。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去看醫生。」

「不用,我想沒那麼嚴重。我太太胃很不舒服,但我沒有藥可以給她吃。」

女子注視他半晌,彷彿在打量他。有那麼一瞬間,戴維以為她會像酒館裡的那個男孩,轉過身去、繼續忙她的事。不過聽到她的回答,他不禁鬆了一口氣。

「我可能有些藥,要進來嗎?」

「噢……謝謝。」戴維回答。

戴維踏進車庫,這裡有一大堆待用的木板,似乎要拿來蓋什麼。戴維不確定究竟是什麼。他們跨過一個連接車庫的小門,進到屋子裡。當他們來到走廊上時,女子開口: 「對了,我叫安赫拉。」

他沒吻她兩頰或是伸出手打招呼。他只是回答她:「我叫戴維。戴維·佩拉爾塔。」

安赫拉在廁所摘下防護眼罩,擱在檯面上。她打開一個透明的塑料活動櫃,翻找裡面。戴維就著廁所刺眼的燈光打量她。她留著栗色短髮,髮絲在燈光下發出淡紅色光澤,彷彿即將熄滅的火光,而脖子後面的髮梢四周,有一圈細細的寒毛。

「我想我應該在這裡放了一盒治脹氣的咀嚼片。是我兒子喝飲料後脹氣吃的藥。您太太是胃脹氣,還是其他……?」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毛病,」戴維打斷她的話,「我們到烏梅內哈吃晚餐,現在她胃痛。」

「那邊烹煮的口味的確比較重。可是餐點很好吃。我們當地人都沒有這個問題。」

戴維注視她的雙眼。那是一抹似乎深不見底的綠。她的五官細緻,但帶著堅毅,眼皮四周圍繞些許細紋。

「每個人都習慣嗎?」戴維問,視線從她的眼睛移到鼻子上。

「多少吧。不習慣的人在繼續忍受之前,不是離開村莊,就是過世了。您是哪裡人?」

「拜託,不需要用尊稱。我來自巴拉多利德市。」

「來度假嗎?」

「我們來玩幾天。」

「那麼,這真不是個好的開始。」

「沒錯,」戴維點頭同意,「這不是個好的開始。」

「對呀。」

接著他們安靜下來,眼神在這短暫的片刻交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戴維打破沉默,拿起藥物。

「我得把藥拿給我太太。」

他們循原路走回車庫。到了門口,戴維向她道別。

「謝謝。我早上再拿來還你。」

「不急,慢慢來。」

「再見。」

「再見,戴維。」

戴維喜歡她叫他的名字。他讀過一本關於怎麼跟客人打交道的書,從此以後他在出版社裡都叫人的名字。書上也教人像這樣在道別前留下一個個別的約定。但是她似乎不需要讀任何書就懂這種技巧。

***

戴維早上七點十五分就出門了。當他凌晨拿著藥回去,西爾維婭已經睡著。他扶她起身,讓她配水吞下脹氣咀嚼片。她似乎舒服多了,沒再中途醒來,連戴維起床穿衣都不能打斷她的沉睡。他留下她在溫暖的被窩裡休息,自己則忍受一大清早的寒冷和每一步腳下的露水,前往烏梅內哈。

他思索著該怎麼說比較好。在出版社準備開會或跟某位作者認真談話前,他一向這麼做。所有在出版社工作的人都知道言語有它的力量,想要得到什麼東西,好好加以運用可能是成功的關鍵。如果他能說服托馬斯·莫德、和他達成協議,一切都會有個快樂的結局。

他靠著酒館前面一間屋子的牆壁等待。他看見埃德娜的兄弟霍恩步下樓梯開門。燈光亮起,跟著白天拉開序幕的酒吧內開始傳來聲響。他雙手夾在腋下想取暖,等了超過十五分鐘,服務生和廚師才紛紛抵達。幾分鐘後,他等待的六指廚師出現了,他穿著一件襯衫和羔羊毛外套,戴維在他進去之前趨前拍拍他的肩膀。

這時戴維語塞了。他已經想過要說的話,卻說不出口。在他面前的是托馬斯·莫德,這個作家也許並不是刻意,但改變了他以及數以百萬計人的人生。是他,他就在這裡看著戴維。於是戴維吞吞吐吐地說:「嗯……哈囉,您在這家酒館工作嗎?」

「對,我是廚師,」他回答,「您要是想抱怨,不是找我……」

「不,拜託,不是的。我並不是要抱怨。我……我們要好好感謝您。」

「噢?是這樣嗎?」

「是。抱歉,我還沒自我介紹。我是戴維。我是個編輯。」

戴維對他伸出手,他看著廚師,找尋他的瞳孔可能放大,冒出一滴汗水、臉紅……任何出於訝異的本能反應。當他握住他的手時,忍不住一直看著那只六根手指的手。是那隻手。

「我叫何塞。我是廚師。」

戴維握著他的手,直到對方感到不自在,避開視線,試著把手抽回來。戴維緊緊地握住不放。

「嗯,我知道您是誰。」戴維說。

何塞帶著遲疑看著他。現在他的瞳孔放大了。是因為害怕。

「我知道。我剛剛說過……」

「不是,我是指我知道。我知道您是誰。我知道您做的事。」

「對……我是廚師。」

「不是,不是這個。是另外一個。」

「什麼另外一個?」

「《螺旋之謎》啊!托馬斯。」

「您是個非常奇怪的傢伙。」

戴維露出微笑。他感動不已。他夢想認識托馬斯·莫德已經好幾年,此刻他就在這裡,離他不到一米。

「這個世界充滿奇怪的人,這沒什麼不好。因為我們需要奇怪的人。我們需要這種人的書、感性和天賦。而且需要更多。所以我來到這裡,托馬斯。我來到這裡尋找故事的第六部。」

「我不知道您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廚師提高了音量,並掙脫他的手。

「托馬斯,我們會答應您的要求。條件由您開。我們不想給您惹任何麻煩。可是我們需要書,這非常重要。您已經失約很久了。」

「您不是奇怪。您是瘋子!」

他遠離兩米,瞪著戴維,一副準備好打架的模樣。戴維能理解他的猶疑,畢竟他小心翼翼建造的世界開始崩裂。他過著依照計劃打造的生活,現在卻被戴維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破壞。

「我會替您保密。只有我們兩個知道。嗯,還有可汗先生。」

何塞眼珠子幾乎凸出眼眶,他頂著一張漲紅的臉對他大吼:「聽著,我不知道您究竟在鬼扯些什麼,也不想知道。但是我要告訴您一件事,要是敢靠近我十米以內,我會叫人逮捕您。我的妹夫是警察。」

他邁開腳步,走下通往酒館的樓梯,回頭看了兩次確定瘋子沒跟上來。

戴維在回旅舍的途中一路分析剛才的情況。他不懂。他以為那個廚師一開始會否認,不過聽完他的話應該會露出訝異,但他只看到對方的眼神充滿恐懼。他原本想像他們現在應該一起喝杯咖啡、聊聊有關交稿的條件,而不是滿肚子疑惑地走回旅舍。何塞有六根手指,年紀也符合。應該是他沒錯。不然還會是誰?

他們從簽名的分析知道托馬斯·莫德非常聰明,懂得隨機應變。他剛才的確掩飾得好。給人感覺像是不知道戴維在講什麼。但那可能是個偽裝伎倆,是他多年來在內心的試演,就是為了應付這種場合。這是非常聰明的人充滿說服力的演技,這個人能以酒館廚師的身份隱瞞村裡人、隱瞞自己其實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暢銷書作家;這個人以在酒館工作的方式接觸外面的世界。還有哪裡比酒館更適合觀察人群?

但是他騙不了戴維。不管他願不願意,戴維為了自己的前途和職業,會揭穿他。可汗先生甚至全權委託給他,有必要就做。戴維可以等到他下班出來、跟蹤他到家,到他獨特的書房,和坐在奧林匹亞SG 3S/33打字機前面的他談談,那裡應該有幾百本書,或許有上千本也說不定。到了那裡,他們會坦誠相見,開始一場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真心誠意的對話。

他想像作家其實也想跟人談談小說的成功。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個小小的自我,需要施肥灌溉,而戴維能從跟托馬斯·莫德面對面談話中吸收養分。之後他會把進度稟告可汗先生,大家達成約定,而他則與西爾維婭度過這個禮拜剩下的時間。

六根手指。但何塞到底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戴維找到他時並沒有注意。下次見面他會留意這個細節。

***

埃爾莎感覺有人在輕拍她的肩。她醒了,卻仍閉著眼睛翻身,而對方依舊繼續拍她。她睜開眼,發現是她的姐姐克裡斯蒂娜,她還穿著前一天的護士服和開襟棉衫,嘴角微揚,但一臉掩不住的疲憊。埃爾莎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掛著淡淡的黑眼圈。

「你睡著了。」克裡斯蒂娜說。

埃爾莎的視線掃過四週一圈。她前一晚待在瑪爾塔房間裡的扶手椅上睡著了。她的雙腿蓋著絨被,膝上擱著小說《螺旋之謎》,慢慢地進入夢鄉。她晚上開始讀之後就迷上了。她從第一頁開始,就著了魔似的一頁頁翻下去,直到看完三百頁才罷休。當眼皮睜不開時已是凌晨四點。她放鬆肩膀,頭往後仰,書放在膝上,一根手指還插在看到一半的那一頁。

「因為我很放鬆,」埃爾莎說,「現在幾點了?」

「七點半剛過。就算急,還是有時間可以沖澡。要我幫你拿衣服嗎?」

「好建議。如果他們看到我穿著和昨天一樣的衣服,可能會以為我搞一夜情。那裡的女孩子非常愛八卦。」

克裡斯蒂娜去幫妹妹拿衣服。埃爾莎盯著書本皺巴巴的書頁。她記得前一晚,感覺書本好像在跟她說話,作者透過故事捎給她一則信息,彷彿在她耳邊低喃。這彷彿科幻小說情節,但其實不是。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她想著書裡的角色,感覺能聞得到他們的氣味。小說一行行的字句彷彿祈禱文,安撫她的情緒,讓她感覺自己活著,感到平靜。

「埃爾莎阿姨……」

埃爾莎回過神,視線落在床上的外甥女身上,她頂著蓬亂的頭髮,睜著一雙發紅的睡眼,舉起手撫摸臉上的繃帶。

「哈囉,小甜心。睡得怎麼樣?」

「睡得不好。我覺得那輛汽車整夜一直壓在我身上。」

「親愛的,這很正常。你現在處在精神創傷階段,」她拉起瑪爾塔的手,與她十指交叉,「你還需要一點時間,不過你會康復的。」

「你怎麼知道?」

「作為阿姨當然知道這種事。」

「你現在要去上班嗎?」

「對。」

「今天晚上會不會過來?」

「當然會。不過我告訴自己今晚要睡在床上。」

瑪爾塔露出微笑,但疼痛立即襲來。她再一次撫摸繃帶。

「謝謝你來照顧我。」

「這是我接下的任務。」

埃爾莎在她臉頰印下一個吻,替她蓋好絨被。接著她離開房間,去和姐姐共進早餐。

***

這裡勉強可以稱為商店。這是一棟屋子前面的房間,外面擺設幾張長凳,上面堆滿裝著水果的箱子。房間內有一堆擺著食物罐頭的隔板,以及一個個裝著舊雜誌的木箱;這裡似乎是村裡唯一能採買生活用品的地方。

戴維是在問了幾個村民之後找到這裡的。他想買一盒咀嚼片還給安赫拉。不過,他拿起一顆大青椒,捧在手裡,接著湊到鼻子邊用力一聞。這時他感覺時光彷彿倒流,變回了那個在小村莊的儲藏室幫祖父母整理蔬菜的小男孩。這種味道從不曾改變,一如他回憶裡的畫面,當時人生比較單純,沒有那麼多需要達成的目標。

「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地方嗎?」

店老闆娘埃米莉亞是個上了年紀的婆婆,有個圓胖的身軀,穿著一條老舊的圍裙,臉上掛著微笑,像有什麼好消息似的。

「我要買一盒治脹氣的咀嚼片。」戴維說。

「我幫您找找。」

她從店內拿出一個紙箱,箱子裡亂七八糟,堆著一盒盒的藥。她翻找半晌,最後發出勝利的歡呼:「找到了!我還以為已經賣光啦。女木匠安赫拉幾天前才買走一盒。因為她兒子有時候喝冰的飲料肚子會脹氣。」

戴維心想,結果我接著她買走一盒。

「還需要什麼嗎?」

「有沒有報紙賣?」

「這裡只有《阿蘭之聲》,是地方報紙。偶爾才有全國性報紙。要看我先生有沒有去波索特。聽著,因為我們人不多。划不來。如果需要的話,等他帶回來的時候,我再留一份給您。」

「不用,不必麻煩。只是習慣問問,想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埃米莉亞笑了出來。那是抹有傳染力的開懷大笑,非常具有鄉下人的氣息。

「嗯,您知道,差不多都是一樣的事。搶劫、抓到人、讓他們認罪。有時一件事情落幕,另外一件事情又上檯面。大致上都一樣,您不覺得嗎?」

戴維心想這未免太過簡化了,不過他不想爭辯。這不是他來這裡的目的。

「嗯,是有一點。」

他嘴角上揚,付了藥品的錢,準備離開。這時老闆娘問:「您住在埃德娜的家,對吧?」

「嗯……沒錯。」

「大半夜敲她房門那位?」

「是埃德娜跟您說的?」戴維問。

「不是她。嗯……埃德娜告訴埃米妮亞,埃米妮亞告訴洛拉,洛拉再告訴我。」

「消息傳得真快!」戴維說。

「噢,朋友!在這座村莊什麼事都藏不住。我們這裡的人有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感謝,」戴維說,「我會注意。」

「希望您的脹氣趕快好!」她在戴維走開時大喊。

這時他看到熟悉的雷諾汽車,然後在幾箱蔬菜後面碰到埃斯特萬。他身穿一件斜紋法蘭絨襯衫,雙手抓著木箱的握把,眼鏡滑到鼻尖。一瞥見戴維,他露出微笑。

「老兄!一切都好嗎?」

「很好,謝謝。」戴維禮貌地回答。

「您太太好一點了沒?」

「唉!怎麼連您也知道?難道這裡什麼秘密都藏不住嗎?」

「噢,您知道人常說,三個人要保密的最好辦法是……」

「別說了,別說了,」戴維打斷他,「我知道接下去是什麼。」

「您介意幫我個忙嗎?這是這個季節的最後一次收成。」

他指指那幾箱堆在後車廂的各式蔬菜。戴維看見有青椒、小黃瓜、西紅柿和苦苣。他有股衝動想把鼻子埋在蔬菜之間,但忍了下來。他拿起一個箱子,跟在埃斯特萬後面到商店裡頭。

「您是農夫?」戴維問。

「不是,至少我不是專業的農夫。可是我喜歡種東西。我家花園有片非常漂亮的農田,種了點東西。吃不完,沒送給朋友的,我就會拿來這裡賣。賺不了幾個錢,但可以支付肥料費用。」

他們倆把箱子放在前面的桌子上。

「埃米莉亞,您認識戴維了嗎?他來這裡度假。」

「我們才剛認識。」

「沒錯。」戴維點點頭,雖然他們剛才並沒有彼此自我介紹。

卸貨完畢,埃斯特萬感謝戴維的幫忙。

「聽著,我要去烏梅內哈喝杯啤酒。要不要一起來?」

「感謝,但我還是趁老婆抱怨我丟下她之前趕快回去陪她吧。」戴維笑著說。

「好吧,總之謝謝您。」

埃斯特萬把眼鏡推回鼻樑,撥開額頭厚重的劉海,在轟隆隆的引擎聲中開車離開了。

戴維忍不住想,這裡雖然是個任何事都公開透明的村莊,卻有個村民把秘密藏得非常好。

當戴維回到旅舍,西爾維婭正在刷牙。她已經比前晚好多了。這天早上,她的臉甚至已經恢復血色,整個人神采奕奕。每個人都可能遇到不好的開始。這只是運氣問題。可是她不想讓這件事壞了度假的興致。接著他倆出門吃早餐。

離開埃德娜旅舍,他們往前晚到酒館的反方向走去,決定探訪這座寧靜的小村莊有何值得一窺之處;路上牽著小孩的婦女著迷地看著他倆,似乎憑直覺就知道他們不是當地人。

西爾維婭欣賞著屋舍的門牆,呼吸新鮮空氣。這段靜悄悄的時光讓人想起了遺忘許久的感覺。她帶著滿足的淡淡微笑,一步接著一步,踩在這個位於比利牛斯山區小巷的石磚路面,鞋底碰觸花崗岩時發出清脆響聲,不像在城市裡被噪音抹去。

「聽見了沒?」西爾維婭問。

「聽見什麼?」

戴維豎耳細聽,但什麼都沒聽見。

「我沒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戴維繼續說。

「沒錯。沒有地鐵工程的噪音,沒有汽車因為前面停了其他車、開不出去而狂按喇叭,或是叫罵聲。」

沒錯。這裡只聽見遠處傳來細小的說話聲,幾乎像在低喃。

「這是座非常寧靜的村莊。」他說。

「沒錯,一個石頭樂園。我不知道待在這種地方會不會慢慢覺得無聊,可是我想試試看。」

「我們不可能住在這裡,你知道的。」

「親愛的,我知道,但是別提醒我。就讓我把白日夢大聲說出來。」

「好吧。」

「住在鄉村的人想搬到都市,因為他們說鄉村太安靜了。而我們這些住在都市的人卻來鄉下休息。看來沒有人滿意自己住的地方。我們都需要換個地方、充一下電。」

「我們也可以自己充電。」戴維說。

「我想我們人類都習慣遇到一點兒不快樂,否則,我們會找理由說服自己就是這樣。我們會挑出自己的問題,放大再放大,直到無法面對。如果花點時間想一下,我們會發現根本沒有真正的問題:我們有好工作、身體健康、愛著彼此;只是幾個細節,讓我們覺得不快樂。」

「什麼細節?我猜,像是我的工作?」

戴維似乎能猜到西爾維婭到底想講什麼。

「不是,親愛的,我沒有特別指什麼。我是說我們總以為自己還缺個東西才能快樂。擁有愛情的人心想:『噢!如果有錢就好了!』有錢也有愛情的人心想:『噢!如果有孩子就好了!』有錢、愛情和孩子的人心想:『噢!如果有點時間就好了!』我們總是在前方立一個終點、另一個目標,或者另一個借口。」

「西爾維婭,我們很快樂。」

「是的,沒錯。但是五天前我們吵過架。而且是為了愚蠢的理由吵架,我們講到想要生孩子。以前的人生活在不幸的時代,只要一點小事就非常快樂。現在我們什麼都有,只要一個小小的不如意都可能陷入愁雲慘霧,覺得天像是塌了下來。」

戴維凝視著西爾維婭,她繼續走著,視線落在前方,她的步伐輕鬆、充滿自信,望著屋頂一片片長滿苔蘚的石板瓦。

「你今天早上的口氣真充滿哲學家的味道。」

「沒錯。我想是因為我有點融入這座村莊的氛圍吧。隔著距離,問題有不一樣的面貌。覺得問題縮小了。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他們走到了路的盡頭,開始朝另一條平坦的石子路前進,路兩旁佈滿整排赤松。他們繼續聊著,遠離最後的幾間房屋;微風輕輕地吹拂樹梢,發出沙沙的響聲。不知不覺,他們的手靠在一起,十指交纏。他們通常是挽著手走路,此刻兩人嚇了一跳,但是沒說出來,彷彿不該破壞正在順利進行的事。

遠處地平線出現一群身穿鮮艷色彩運動服的單車騎士。當他們接近時,向他倆打了招呼,並祝福他倆有美好的一天。大家動作一致。西爾維婭於是轉過頭看戴維。

「看到沒?在這裡每個人都會打招呼。」

戴維回她一抹微笑當作回答,兩人繼續散步。他們應該穿雙其他的鞋,可是為時已晚。腳下的碎石像在提醒他們這裡不是一座城市,沒人把石子路鋪上柏油。二十分鐘後,他們抵達一處小小的廣場,盡頭有小教堂。教堂非常小,像座石頭搭建的小屋,挺過了時光的摧殘,並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正面門牆處有個小小的鐘,後面的半圓壁龕有四扇窗戶,屋頂則和村莊房屋的一樣是石板瓦。門口半圓形的大門半開著。他們好奇地靠近。當他們站在門楣下時,裡瓦斯神父從裡面出來,擋住他們的去路。

「哈囉!」

「裡瓦斯神父!」西爾維婭驚呼。

「什麼風把你們吹來這裡?」

「我們在附近散步,現在腳好痛。」

「最後走到了我的教堂。這有某種意義,您們不覺得嗎?」

「這是一座教堂嗎?」戴維說,視線回到非常簡陋又古老的建築上。

「這座教堂是羅馬藝術風格,建於17世紀。據說是一座失落建築的一部分,不過不是太確定。我喜歡這座教堂,因為它就和我們一樣,屬於一個大團體的一部分。」

裡瓦斯露出微笑,晨光清楚地勾勒出他的每一條皺紋、油亮的頭髮以及微笑——大大的笑容就和門口一樣寬。

「您在這裡主持彌撒嗎?」

「這當然。信徒不多,所以空間不是問題。這裡也舉辦祭禮,比如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有祭禮?」西爾維婭問。

「噢!我以為您們知道。今天晚上我要主持向比亞努埃瓦的聖托馬斯致敬的儀式,他是本村莊的守護者聖人。他雖然來自家財萬貫的家庭,卻把身家財產都捐贈給窮人。知道嗎?我覺得這是一座適合他的教堂。我們的村莊不大,所以這不會是個萬頭攢動的儀式,但是大家懷抱忠誠的心,會是一場非常美麗的布道大會。」

「比亞努埃瓦的聖托馬斯?」戴維問。

「沒錯,我知道您想到什麼。他的一個門徒在1696年把雕像帶到這裡,從那時開始他就長伴我們左右。可以說是我們接納了他。何不一起來呢?」

「嗯,神父,」戴維解釋,「我們不算是教徒……」

「嗯,儘管如此,您們還是可以過來,享受一場親近聖人托馬斯的領聖禮儀式……」

「裡瓦斯神父,實在是因為我們不信教。我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

「戴維,這就是上帝美妙的地方,儘管您並不相信祂,但這不意味祂不相信您。」

戴維本想回答,但掠過他腦海的話對這一刻來說似乎非常失禮。於是西爾維婭接了他的話。

「神父,我們很想來。我想這會是一場非常美麗的儀式。」

「太好了!聖人托馬斯一定很想看到您們。總而言之,昨天您們幫我載過來的那箱蠟燭就是為了用在今晚,所以不論願不願意,您們早就涉入這場儀式了。」

裡瓦斯神父向他們道別,返回教堂內。戴維和西爾維婭四目交接,眼神閃爍著訝異與會意。

「我們真的要來參加彌撒?」戴維問。

「嗯……」

「西爾維婭,你多久沒參加彌撒了?」

「親愛的,我們來這裡就是要做很久沒做的事。參加一場彌撒不會要了你的命。」

「這是我爸老是對我講的話。」

「你父親是個有智慧的人。」

他露出微笑,開始往回走回村莊。他想著父親的確是個很有智慧的人。從小父親就老是勸他一起參加彌撒,自己卻從沒陪他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