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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漸入混亂的兩家

10天前,丈夫北澤說,早晨怎麼也起不來。即便睡醒了身體還是很疲憊,就一直躺在床上。

「是不是新型流感?流感開始有時就是感覺身體疲倦。」

可奈勸丈夫去看醫生,但被他一句「沒什麼大礙」,直接拒絕了。到了下午,北澤從床上起來,又是打開電腦又是用手機聯繫業務。到了傍晚,他連這點氣力都沒了,到吃飯的點才起來,還邋邋遢遢地穿著睡衣,那陰鬱的表情也跟平常不一樣。

「難道……不會是抑鬱症吧……」

話剛一出口,或許是因為不吉利,北澤一下子就生氣了。

「喂!做我們這一行的,一旦傳出這種消息那可就全完了!我朋友裡就有好幾個出於這個原因辭職的。」

「肯定是太忙了,身體吃不消才會這樣的。」北澤說道,「週末休息一下,應該就沒事了。」但是到了週一北澤依舊上不了班。公司方面要求他,如果再這樣的話,務必去看醫生。於是,北澤通過認識的醫生來到一家有名的心理內科進行診治,前天診斷結果出來,是抑鬱症初期。

「這不可能!」

可奈下意識地喊道。

「結婚不到一年,現在還是新婚燕爾,還生下了這麼可愛的孩子,他怎麼可能患上抑鬱症呢!」

自己的丈夫並不幸福,這是可奈從沒有想到過的。自從結婚以來,自己對丈夫可謂盡心盡力。剛剛大學畢業,又始終跟父母一起住,可奈以前根本不會做飯,可婚後每晚都會照著食譜做上兩三道菜。既然有這麼高的收入,本應給孩子請個看護或是雇個小時工幫忙,但是北澤不同意,可奈只好一個人盡全力去做。丈夫怎麼可能遭受精神方面的打擊呢?絕對不可能是抑鬱症!

北澤說:「吃點藥應該就會好了。」

抑鬱症有時用藥物也能不知不覺地治癒。如今可奈也只能相信丈夫的話了。

據可奈所知,外資企業裡的男士都擁有極強的體魄和毅力。為了緩解壓力,他們會花費驚人的時間和金錢。大家都在體育館健身、游泳,從而增強體魄、調整精神狀態。她根本無法想像年紀輕輕、又剛剛結婚的北澤會患上抑鬱症。

「初期的話,肯定很快就能治癒。不是開玩笑,對吧!」

可奈回到自己的房間,撕開包裝紙,露出裡面裝有巧克力的透明袋子。可奈從前就非常喜歡這家店的巧克力,那是上乘的可可製成的,能收到一小盒做禮物就非常興奮。搬來白金,看到這家巧克力店時,可奈簡直無法相信,甚至於在那裡佇立了許久,感覺自己太幸福了!走路不遠的地方有自己超喜歡的巧克力店,而且有足夠的錢想買多少買多少。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自己的丈夫擁有足夠的錢。這都無所謂!儘管北澤出乎意料的吝嗇,但每個月給的家用也比普通公司職員豐厚得多。

自己的運氣簡直太好了,很多女人都會嫉妒的。每次在這家店隨意購買進口蘑菇巧克力和杏仁巧克力時,可奈總能切實地感受到這一點。在不影響體重的前提下,可奈每天都要吃這裡的巧克力。

「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的!」

為了給自己鼓勁,可奈慢慢地將巧克力放到舌尖上融化。這周以來,北澤不僅不去上班了,甚至於連自己的房門都不想出了。無論是黑夜還是白天,顯示器上都會傳來很多信息,也會有很多電話打來。因為這個原因,從可奈搬來時兩個人就是分房睡的。當然,這樣也方便可奈照顧孩子。從前沒有發生任何異樣,直到最近兩三天,可奈感到那扇門後的寂靜非常可怕。

「不會是死了吧……」

可奈會突然感到不安,經常去敲敲門。

「玲一,午飯做好啦!」

「我給你沏杯茶嗎?有好吃的點心哦!」

但那天不同。北澤悄無聲息地打開了自己的房門。他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換上了一件淡藍色的毛衫。可奈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件已經起了球的毛衫。從門縫裡可以看到開啟的電腦屏幕。丈夫好像一個人在房間裡一直盯著那些信息。

「喂!」

北澤大步走到餐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是不是給我母親打過電話?!」

「嗯,是打過。有很多事想跟老人家商量商量。」

可奈戰戰兢兢地說道。之前掛斷電話時,明明說好了不要告訴玲一的,婆婆也應聲說當然了!明白明白。但畢竟是她一手帶大的獨生子,母子間的相處方式是可奈無法理解的。

「你是不是問了我母親一些很失禮的問題?什麼我們家親戚里有沒有得抑鬱症的,有沒有精神病遺傳史!」

「我沒有這麼冒失地問,只是閒聊似的問了句有沒有這樣的親戚。」

「閒聊會問這種問題嗎?」

北澤的聲音有些激動,平時他很少這樣。談話中但凡稍微涉及母親,他都會表現得和往常不同。因此,可奈很少給丈夫的老家人打電話。

「你為什麼要跟我母親提抑鬱症的事?」

「抱歉,我只是想和老人家商量商量。」

當然,可奈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不提早通知婆婆讓她幫自己一把,照目前的事態發展下去,恐怕自己很難應付。可奈心想或許婆婆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案。

「這時候,可奈,你更應該成為玲一的精神支柱,你們又有了小航。一切就都拜託你了!」

北澤的母親在三重縣做藥劑師,是一個相當理智而又堅強的女人。言語間沒有任何疏漏,兩個女人也說好要保守秘密的,可是她卻馬上給自己的兒子打了電話。他們母子之間的這種親暱關係實在讓可奈感到不快。莫非她把自己當成了給她那引以為豪的兒子帶來精神創傷的罪魁禍首?

不管怎樣,可奈還是給剛從床上起來的丈夫沏了杯熱茶。北澤慢慢地喝著。

北澤吃飯的速度驚人,卻又怕吃熱的東西。以前他就曾經說過怕吃燙的。這一點對於他們這一行的人來說沒有任何好處。他們每天幾乎沒有時間吃午飯,總是邊看電腦邊吃三明治,再配上咖啡。咖啡又不能一下子都灌進去,但一點一點地喝又浪費時間影響工作。

「連頓午飯都不能穩穩當當地吃,也太可憐了!」

「沒辦法。幹這個工作,眼睛連0.1秒都不能離開電腦屏幕。接收世界各地發來的信息要比吃上一頓美味的午飯有意思得多。」

「可我還是覺得能悠閒愉快地用餐更好。」

「嗯,確實。估計很快這種日子就要到來了!到時候,我跟可奈一邊喝著紅酒一邊品嚐美味佳餚。」

這一席話是兩個人交往伊始,匆忙約會時說過的。

到現在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兩個人之間就完全沒有熱戀時的感覺了。可奈一直認為也許是過早地為人父母的緣故,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北澤總是因為某些事情莫名地急躁。這種現象在他的病情被確診之後愈發明顯。

「老闆跟我聯繫了。」北澤呆呆地說道,「說這周之內無論如何都要跟我見上一面,商量一下今後的安排。」

「這是……因為你……你的病……」

「肯定沒別的呀!」

丈夫的表情非常嚴肅,可奈趕緊不停地安慰。

「這樣反倒好,你就說想請個假好好休息一下。他肯定能理解,之前又不是歇了一個月,不就十來天嘛!他肯定也想讓你早點康復的。」

「笨蛋!」

北澤盯著可奈大喊。他端茶杯的手在顫抖。

「那又不是日本企業,怎麼可能那麼仁慈!我們簽的都是一年期的合約。業績不好的話,隨時都有可能被炒魷魚!那些從他們國內派來的頭兒們心裡其實都把我們這些日本人當成猴子!黃皮膚的人腦子好使,能派上用場。等它不中用了,馬上就會被扔到垃圾箱裡!」

可奈覺得丈夫真的是病了。不然他那麼一個沉穩優雅的男人,怎麼可能如此激動地謾罵別人呢?

「那樣也不算太糟呀。我們玲一肯定會有很多公司搶著要呢!你這麼優秀的人都悲觀,讓別人怎麼辦哪?」

這段台詞似乎在某本書裡見到過。對了!是在一本女性雜誌的特輯《激勵男人的方法》裡面。可奈以前就很喜歡看這類文章,登載著各種「把握男人內心的方法」。有了這種智慧再搭配美貌簡直是完美。而到今日為止,一切確實都進展得很順利。

「我根本就不瞭解現在的自己!」

「嗯?什麼?」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會很久之後才會結婚,但卻不知不覺地迅速走到了眼下這一步。」

「你是在說不想和我結婚?」

可奈激動得無法抑制,高聲喊道。對面的房間裡航一應該是在睡覺,如果吵醒了他也沒辦法了。因為可奈萬萬沒有想到會從自己的丈夫口中聽到這番話。

「這麼說,你根本就不愛我?」

「我沒這麼說。」

玲一眨著眼睛像是害怕什麼似的。他原本就是一個沉穩的男人,不擅長與女人發生激烈的口角。這樣的話一出口,倒像是因為用情不專一時疏忽說漏了嘴一般。

「我很喜歡可奈,也真心想過將來要和你結婚。只是沒想過會這麼快。」

「要是真心喜歡,大多都是想要馬上結婚的呀?!」

「也許是吧。不過可奈也剛剛大學畢業,我覺得你肯定還沒考慮好結婚的事呢!所以原本想再等等的。」

「我確實沒想過,但是遇到你之後很快就想了!」

可奈有些心虛,語速自然而然就加快了。

「連正式求婚都沒有,轉眼就結婚了。」

「那是因為已經有了小航,沒辦法!」

「問題就在這了!」

北澤那消瘦的臂膀低垂了下來。

「總之這半年裡,一切都進展得太快了。以前說過,我父母離異,對於『做父親』這件事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沒等我有任何準備,這一切就已經發生了。」

北澤自己都覺得自己道出這一切的語調極其冷漠。

「不僅如此,我在工作上也出現了重大失誤。所以不是因為你,也不怪小航!全都是我自己的錯。」

自薦信 宮城珠緒

做任何事都有動機不純的人,我想成為醫生的理由也一樣。

兩年前,我曾打算和相愛的男人結婚,卻遭到反對。他母親說,我們兩個人門不當戶不對。他的母親之所以能夠那麼傲慢,只因為她是一位醫生的女兒。

我問她,醫生就了不起嗎?她對我說是的。我當時非常憤怒,一氣之下說那我也要當醫生!這就是我報考醫學部的原因。也許其他人大多是因為小時候看到醫生救治親人非常感動,或者父母是醫生,從小耳濡目染,總之都有一個比較合理的理由。像我這樣,因為「一時之氣」、「為了和男友結婚」而報考醫學部的,估計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這兩年來,我覺得自己非常努力。高中畢業之後的4年,我一直在打工。從高中課本重新學起,不得不說這個過程非常痛苦。壓力讓我消瘦了很多,夜裡甚至會被噩夢驚醒。

現在,我明白了醫生確實是一個應該受到尊敬的職業。要那麼努力學習才能從事的一份職業,當然很了不起。我是一個打工女,完全不是什麼精英,但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想我將來會帶著這份執著的精神去面對患者。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努力,干的都是些普通的零工。但通過這次複習考試,奮發努力的巨大能量充滿了我的身體。我認為自己能夠成為一名非常優秀的醫生。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女孩,曾與患者處於相同的環境,不會像那些精英階層那樣不懂得疾苦,如今非常幸運能夠參加醫學部的入學考試,我會把這些寶貴的經驗用在今後的醫療事業上。

「珠緒,

「讀了你的自薦信,我感覺內容非常有趣。但是作為入學考試的自薦信,內容也許太過直白了。在實際的面試中,這很可能導致對你的評價大相逕庭。如果面試時發生這種情況就會很痛苦。

「前些天的中心考試結果你達到了合格分數線,可以看出島田校長的寄宿方案確實卓有成效。如果在最後的面試中落榜,那就欲哭無淚了。自薦信裡類似你想成為什麼樣的醫生、如何跟患者接觸等相關內容再多寫一點會更好。改完後盡快發傳真給我。」

「奧肋老師,

「謝謝您的指導!我自己也覺得說得有點太直接了。我打算把後半部分改成這樣,請您看一下。

「『一直打工的我曾經看到過很多無法享受醫療福利的人群,比如沒有社保卡的人,或是因為沒錢而遭受惡待的人等。遠離精英階層的我成為醫生之後,可以從這些角度去看待問題。』

「這樣寫您覺得怎樣呢?」

「宮城,

「我是島田。在白金住的那兩個月確實付出努力啦!聽到中心考試的結果,一下子放心多了。準確率達到80%就能入圍。二次考試如果也能繼續保持這種狀態就好了。

「不過,確切地說,但凡報考醫學部的學生絕大多數都能達到80%的正確率。所以入圍的學生要比你想像的多得多。醫學部的考試就是這麼殘酷。

「奧肋老師說,自薦信要重新修改。我倒覺得之前那樣寫就可以了。這樣做等於孤注一擲,用這樣一份獨特的自薦信在面試時能否贏得面試官的認可,就賭上一把吧!」

宮崎大學的醫學部與醫院比鄰,看上去是一座非常冷漠的混凝土建築。教室裡,珠緒正在排隊等候面試。旁邊還坐著3個穿制服的學生。他們手裡都捧著書,其中一個正在讀一本新書,書名帶有「厚生勞動省」的字樣。被叫到號碼後,珠緒走進考場。

房間裡坐著3名男性。兩邊的稍胖,中間那位非常瘦,看上去很硬的一頭銀髮梳理得非常整齊。珠緒很緊張。

按照以往的人生經驗,這種長相的人都有些神經質,至今沒有一個留下好印象的。高中時的數學老師有著類似的長相,他很不喜歡珠緒。打工時,這類男客戶也是喋喋不休地投訴。

「宮城珠緒,是吧!」

那位消瘦的男人說道:

「讀了你的自薦信,感覺理由很奇特。」

「是的。我自己也覺得。」

也許是自己的感覺應驗了,這時,珠緒看到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挑。

「你說是想做給戀人的母親看。那如果考上的話,你會跟那位母親說些什麼呢?」

「不知道。」

這確實是她在這個時候最真實的想法。

「考試複習過程中,我感到非常痛苦的時候,好幾次都這樣想像著鼓勵自己:等著瞧,到時候給她看看錄取通知書,告訴她,這就是那個她曾經看不起的姑娘!」

右邊的男人似乎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但是,現在我覺得這些都無所謂了。我男朋友,不,應該說是我交往的對象也這麼說過:『阿珠,你現在不是在為任何人,也不是為了跟我結婚,而是為了你自己學習。』所以我想最後要藉機報復她這件事應該不會發生。確切地說,在臨近中心考試時,我就已經把他母親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只是覺得自己既然已經這麼拚命了,就一定要當上醫生。現在心裡也充滿了這種想法。」

中間的男人用冷靜而低沉的聲音問:

「請說一下你想成為什麼樣的醫生。」

「具體的領域還沒有確定,但至少可以這麼說,我想盡可能從事最艱苦的領域。」

「做醫生哪個領域都很辛苦。」

「這一點我很清楚。但目前面臨最大的問題應該是兒科醫生和婦產科醫生的減少。我覺得自己能做得來。如果真的有奇跡發生,我成為了一名醫生的話,肯定是上天讓我比別人更加勤奮地去工作。我一直打工,對自己的體力很有信心。我已經習慣了體力活,沒錢也是生活的常態。所以別人厭惡的那些辛苦的工作,我都能做。」

「宮城。」右邊的男人問道,「如果考上的話,你就需要在宮崎學習6年。你結婚的事該怎麼辦呢?」

「我想讓對方也來宮崎。」

珠緒直截了當地回答,彷彿已經這樣計劃了很久似的。

「對方和我一樣,也是個打工仔。讓他在宮崎打工就可以了。」

「但是在宮崎打工的機會可不好找。」

男人突然用隨和的口吻說道。

「在宮崎找工作確實很不容易。」

「可是我不想兩地分居,希望讓他來這邊支持我。」

「這樣就可以如願以償地結婚了!對吧?」

「我是這麼想的。我打算只辦理戶籍手續,來這邊一起生活。」

「這可難辦了。合格與否關係到你的婚姻大事呀!」

「是的。關係到真愛的問題。」

珠緒深深地點了點頭。這次右邊的男人佯裝咳嗽來抑制自己的笑意。隨後,他開口道:

「要是落榜呢?」

「那我明年接著再考,我一定要當上醫生。」

由美子掛掉講了很久的這通電話,不禁為自己的女兒落下了淚水。想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為女兒哭泣。她為兒子痛苦過無數次,對於女兒,總覺得要放心得多。升學也好,就業也罷,可奈都是很快就自己做出了決定。在都立高中讀了3年之後,可奈說要報考女子大學時,多少讓大家吃了一驚。她說這所學校更適合自己,感覺更合算一些。由美子很贊同她這種說法。這確實是女兒的風格,由美子甚至感到有些佩服。

「我也想過要報考偏差值更高一些的學校,但是去了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學校也沒什麼意思。去這所學校的話,女子大學的知名度很高,就業情況也很不錯。」

丈夫健治持反對意見。

「那所女子大學,如果不是從小學直升上來的話,根本沒有任何價值。那裡淨是些富家千金。普通工薪家庭的女兒到了那兒肯定會受排擠!」

「要是中學時進去的話,還可能會產生自卑情緒,但是大學裡大家都是大人了,這方面肯定沒問題。況且……」

可奈繼續說道,「等著瞧吧!我肯定會順利適應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可奈在大學裡非常巧妙地通過了人際關係這一關,她和那些從大學入學的同學關係都很好。可奈搖身一變成為一心追求時尚、利用大學的名氣忙於聯誼和聚會的妙齡女郎。她的做法用「見縫插針」這種表達十分恰當。連由美子都很困惑,不禁感歎這個女兒到底是像誰呢?!可奈很明顯是一個想通過婚姻來獲取安逸生活的女孩,這種生活方式在由美子那個年代的人看來未免有些陳腐。

事實上,可奈確實跟收入驚人的男人結了婚,而且很快就生了孩子。當時,由美子感覺這樣也不失為一種明智的做法。現如今經濟不景氣,新聞裡每天都在報道跟可奈年齡相仿的女孩們就業無門,四處奔走的消息。

可是,某一天不幸卻突然降臨在女兒身上,這一切到底該作何解釋呢?上上個月,可奈在電話裡說自己的丈夫似乎患上了抑鬱症。當時由美子考慮得很簡單,女兒也是一樣。

「現在『抑鬱』這個詞似乎並不稀罕,在很多地方都能聽到相關的議論,對從事玲一這類工作的人來說更是司空見慣了。你自己要堅強,多鼓勵鼓勵他!」

可奈自己也說,定期去醫院開點藥,過一段時間就能治好了。可是就在半個月前,可奈用非常悲痛的語氣說了下面一席話。

「他好像被炒魷魚了。炒魷魚了。就是被解雇了。美國的公司一點也不講情面,不會像日本企業那樣讓人休息一年。他們簽的都是一年合約,很乾脆的就被炒了!」

即便如此,要強的女兒還是說:

「不過,肯定還有很多職位等著他呢!這個行業很小,他很年輕,又有名氣。這次打算跳到歐洲或是澳洲的銀行。反正門路有很多!」

但是剛才的那通電話裡,可奈似乎什麼都顧不上了,哭著說:

「他暫時要回三重縣的老家住一段時間。好像是他母親要求的,說是在鄉下休養一段時間會更好。他們當然也想要我和航一一起回去。那種窮鄉僻壤我才不要去呢!房子又小,還要跟他母親一起住。他母親明明還很年輕,完全能繼續干藥劑師的工作,他這個當兒子的卻讓她辭了職。說是想讓一直辛苦的老娘輕鬆輕鬆。簡直是開玩笑!我可是東京人,憑什麼非得去三重縣那種地方!還要跟婆婆一起住!以前就從沒聽過,在那種小房子裡要跟婆婆一塊兒生活,我肯定辦不到!」

可奈在哭訴這一席話時,父親健治淡淡地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由美子一臉嚴肅地瞪著丈夫。

「不是好笑。只是覺得可奈最後還是落得這個境遇罷了……」

健治悠然地將報紙疊好。

「怎麼說呢?人生不可能全是好事,我每次看到可奈時都在這麼想。現在這樣也不一定是壞事。之前確實樣樣順心,仔細想想,早晚都是要還回去的,比如現在。過去我說不上來,但總覺得天底下沒有這種好事。」

「你覺得女兒的不幸很可笑嗎?!」

「不是不幸。這是必定會嘗到的苦頭,最多只能稱其為考驗。」

「可是她必須要去鄉下跟婆婆一起生活!還帶著一個哺乳期的孩子,丈夫又得了抑鬱症。」

「這也不是多麼大的不幸。」

健治站起身來。週六的下午,他穿著一件藍色開衫,冬日的陽光照下來,由美子感覺丈夫像是被柔和的光束包圍著一樣。

「真正的不幸不是這樣。北澤的病總有一天會治癒,而且他肯定有足夠的積蓄,可奈又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只是生活環境改變了一下而已,沒必要哭哭啼啼地抱怨。」

「你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這種情形下,女人習慣於將過去的舊賬通通以計算機一般飛快的速度翻出來。各種事都在由美子的腦海裡迅速重現,之後她便帶著十倍的怨氣和憤怒說道:

「翔那會兒你就這樣。他高中退學的時候,我本打算拼了命也要阻止他,無論如何都不讓他脫離正軌,可是你當時說了什麼?!什麼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就死心吧!結果呢?!你看看現在,他成了一個沒有正當職業的打工仔,一個馬上就22歲的沒有工作的落伍分子!」

「落伍?哪裡?也許翔自己覺得這樣很好。」

「那叫好?!」

由美子站起身,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在她心裡,這一巴掌其實是想要打在丈夫的臉上。

「那是因為你沒看過翔上班的地方。我去了!是的,我親自去了!那是在歌舞伎町,白天走在那種地方都讓人毛骨悚然。那孩子工作的漫畫咖啡館是一些無處可去的人消磨時光的地方。鑽到地下,大白天還閃著霓虹燈。客人們進到只能坐下一個人的小房間,就像鼴鼠一樣。有人甚至住在那兒。我都想吐了!那兒窩著一群從大白天就不工作的鼴鼠!翔就是那個鼴鼠巢穴的管理員。你要是看到那場景,肯定也會傷心痛哭的。我真後悔,當初就該拚命阻止他退學。可是,那時候,你作為一個父親,該做的什麼也沒有做!」

由美子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用拍在桌子上的那隻手拭去淚水。鼻涕混雜著湧出的淚水被擦拭到臉頰上。

「別說了!翔的事情,我確實也在反省。」

「反省的話,你就不會說出剛才那樣的話。聽到女兒的不幸居然還能哈哈笑出來!」

「那是可奈自己的選擇,出現現在這種情況也是早晚的事。至於翔的事情,沒必要那麼自責,也別怪他。翔肯定一直都對自己的事情有所考慮。我有時覺得是這個時代的錯,可是別人家的孩子都很好,所以也許確實是我們哪一點做得不對。可我們也沒有犯什麼大的錯誤,我們只是按照父輩們教育我們的方法來教育子女。但肯定還是哪裡出了問題。」

「看吧!你還是一副局外人的說法。」

由美子最終哀號般嚷嚷起來。

「局外人似的說什麼哪裡出了問題。那接下來你打算拿他怎麼辦?繼續讓他當鼴鼠窩的管理員嗎?!」

「如果翔願意的話也沒辦法。」

「你是這個家的一家之長嗎?這種話也說得出來!你打算讓他一輩子都當一個社會的落伍分子嗎?」

「我也說不清。」

「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認為翔會自己想明白,也一直等著他厭倦身處社會底層、拿著低工資的生活,之後奮發努力。可是我最近開始想通了,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明白,更不會奮起努力。我沒有被父母嘮叨,但『必須要從好的學校畢業、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這種想法從最初就已經在內心打下烙印。翔卻完全沒有這種意識,所以也許這一輩子他都跟『努力』無緣。」

「那他一輩子都做打工仔嗎?一輩子都不找一個正當的職業嗎?」

「翔肯定會問,什麼樣的工作才是正當職業?這就是他跟我們不一樣的地方。」

夫妻二人默默地對視許久。終於,由美子慢慢地開口說道:

「你是說,要放棄他嗎?」

「與其說是放棄,不如說是守護。我們的思維方式也必須有所轉變。」

「我辦不到!自己的兒子在類似貧民窟的地方工作,還要和那種粗野的女孩結婚!你真的能忍受得了?!」

「可是」,健治說道,「倘若真的照大家說的那樣,感覺那女孩如今要比翔的處境高尚得多呢。」

「喂!翔!現在幾分了……」

珠緒從被窩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現在是9點52分……」

翔一邊看著電視畫面一邊回答。珠緒說今天無論如何都不想一個人待著,翔便跟別人調換了早班。過了一會兒,珠緒又問:

「嗯……現在呢?幾分了?」

「57分啦!」

「是嗎……」

高高隆起的被子下面一動不動。今天早上10點鐘公佈合格人員的名單,補習學校的負責老師會用手機拍了照片發送到電腦上。但珠緒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去看。

「已經10點05分啦!」

翔招呼了一聲。

「趕緊起來!反正都得看!」

「我知道。可我就是個膽小鬼,真的害怕看……」

被子下面再次一動不動了。電視畫面上的時鐘顯示著10點20分。專題節目的畫面開始播報提早綻放的櫻花。翔移動鼠標,不知為什麼,他認為自己有權這樣做。覺得也許他更想要早點結束這一切。

計算機畫面上排列著很多數字。就在正數第二行,那個珠緒曾經提到過無數次,也是一直在祈禱的號碼赫然映入眼簾。

「有!有你的號碼!」

「哦?!」

「阿珠的號碼!126號!看呀!」

被子像起了一陣風似的一下子彈起,珠緒從裡面蹦了出來。

「真的嗎?!」

珠緒直接趴到電腦前,差點把翔撞飛。翔指著電腦屏幕。

「看,這不是有嘛!126號!看吧!」

啊!珠緒尖叫著站起身,繞著屋子跑了起來。房間太小了,跑的時候撞上了床、櫃子等很多東西。即便這樣,珠緒也無法停下來,高興得手舞足蹈。

「哇哦!」像動物一樣的吼叫。

「哇哦!哇哦!」

邊叫邊跑,最後倒在了翔的懷裡。翔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還是緊緊地接住了她。

「哇!」

珠緒放聲大哭,眼淚同聲音一樣噴湧而出。翔的毛衫前胸被一股暖流浸濕了。

「哦!不過……」

珠緒突然抬起頭來。

「萬一要弄錯了呢!翔,你真的看到那個號碼了嗎?」

「你要是懷疑的話,」

翔又一次點擊鼠標給她看。

「看吧!這不是有嘛!126號!」

「但是,這裡萬一出了錯呢?弄錯了我的號碼,或是搞錯專業之類的。我沒法相信我的人生還能發生這種事。不對!肯定有什麼大的疏漏,就像漫畫裡講的那樣!」

就在這時,珠緒的手機鈴聲響起,來電顯示是島田。

「祝賀你!」

那個非常特別的高亢嗓音背後隱藏著無盡的喜悅。

「你真的做到了!太棒了!宮城,真的太棒了!奧肋老師也很高興!」

「這麼說,果真沒弄錯?」

「當然!我已經接到匯報了。」

「真難以置信!」

「但是,是真的!宮城,祝賀你!今年我們補習學校的學生裡,你的考取是最令人高興的。真心祝賀你!」

掛掉島田的電話後,珠緒迅速撥通電話號碼,放到耳邊喊起來。

「媽媽,我考上啦!真的,不是在騙您。真的,我真的做到了!」珠緒拿著電話開始哭泣。

「我也不敢相信,但是我真的做到了。我覺得自己的腦子都快要學瘋了。」

珠緒哭訴著,再一次倒在翔的懷裡。

「翔,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嗯!阿珠,你真的很了不起,太棒了!」

之後,翔壞笑著說:

「給我母親打個電話嗎?告訴她,你考上了!看她會說些什麼。」

「算了,算了。這種事情不做也罷……」

珠緒擺著手。

「那樣做我肯定也會遭報應的。到時候大學打來電話說,抱歉您的考號弄錯了,或是分數算錯了之類的就要哭了。」

「怎麼可能,不會發生那種事的!都已經確定了!我母親會不會吃驚到當場暈倒呢?」

「算了,算了!我雖然也想知道,但不是現在。一旦產生報復的心理,就玷污了現在的喜悅心情。如果你要打電話的話,就趁我不在的時候打吧!」

「嗯!知道了。」

這期間,珠緒的手機鈴聲響了幾次。知道了結果的美容整形醫生大村、造型師水谷都紛紛打電話祝賀。

「是啊!就像做夢一樣。哦?我可當不了美容整形醫生。怎麼說呢?您看,我這形象一看就沒有說服力。」

「是啊!是啊!我現在還不敢相信呢!身體還在發抖。真是太感謝了!我會拚命努力學習的。嗯,當然!會結婚!在讀期間就結婚?不過,反正已經沒人反對了!」

珠緒掛斷電話,對翔說:

「我們去申請結婚吧!明天、後天都行!我考上之後,最先想做的就是這件事!」

「這……肯定不行了。」

「啊?」

珠緒注視著翔那張沉穩而優雅的笑臉。那副成熟的表情,珠緒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們已經不可能結婚了。阿珠,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

「這是什麼意思?」

珠緒抓著翔的毛衫,左右搖晃。

「你說我自己也很清楚是什麼意思?翔,你會跟我結婚的,對吧?現在,馬上。」

「已經不可能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為了你才這麼努力的!你難道不高興嗎?」

「祝賀你!我從心底感到高興。阿珠,你真了不起……」

翔將珠緒那雙抓著自己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

「阿珠,你真的很棒!我很吃驚。不過,之前我應該也說過,你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在努力。」

「不可能!我是因為想和你結婚才這麼努力的!」

「算了,不用那麼勉強。」

翔拍了拍珠緒的肩膀。珠緒感到這樣溫存的舉動和平時的翔判若兩人。

「我們之間會漸行漸遠。阿珠將來會成為醫生,而我會一直是一個無業遊民,肯定的。這樣的話,你知道結果會怎樣?你慢慢會看不起我,還會取笑我。」

「我不會的!我不會取笑你的!」

「不,肯定會有那麼一天。很快!」翔清脆地說道。

「我已經打算和你分手了。明白地說吧,拚命努力的人都會讓我感到壓抑。在這種人身邊,總感覺像是在被責難似的。」

「啊?也就是說,我讓你感到壓抑?我在責難你?」

「是的。我覺得自己以後肯定受不了。」

「怎麼可能!」

珠緒驚呆了。

「你就這麼討厭我麼?怎麼可能!無法忍受我?太過分了!」

「不是無法忍受你,而是我本來就不善於跟非常努力的人打交道,待在一起會特別的痛苦……」

「之前我拚命努力是必需的,因為有考取醫學部的目標。現在已經考上了,我就可以變回以前的我了。真的。」

「那是不可能的。」

翔微笑著,就像一個大人一樣。珠緒已經搞不懂這樣的翔了。

「阿珠接下來要為了成為醫生而努力。醫學部的學習,比複習考試還難,不努力肯定不行。這一點我還是很清楚的。」

「所以,你跟我一起去宮崎。沒有你,我就沒法努力。真的!」

「不,你肯定也會很快就受不了我的。上了醫學部之後,你肯定會受不了我這個閒人的。」

「不可能!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愛你!而且一定要嫁給你。」

不知不覺,珠緒淚流滿面。但淚水還是剛才喜極而泣的眼淚更多。翔也能感覺到珠緒現在的淚水只是剩下的零星小雨罷了。

「嗯,阿珠上了醫學部之後肯定會更努力,也會交到很多朋友。而且你肯定是不服輸的人。我呢,看著努力用功的人,雖然也覺得很厲害,但是既不憧憬,也不想變成那樣。如果跟阿珠結婚的話,就會被那些人同情或是取笑。以後,阿珠也會不知不覺變成那樣的人……」

「我不會變的!」

「肯定的。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我決不會到一個讓自己被同情、被取笑的地方。那種地方你一個人去吧,你已經是那裡的一員了。我們已經不一樣了。」

剛剛初夏,天氣還算清爽。

「這次的事情給母親添了不少麻煩,讓您擔心了!

「我剛剛知道翔找母親借了錢給那個叫珠緒的姑娘。聽說她在沖繩的母親已經把錢全部都還了。我一方面感到終於放心了,另一方面卻覺得很氣憤。他們肯定是覺得現在有著落了。鬧了半天,翔和我們都成了那姑娘的墊腳石!

「您沒見過那女孩,可能沒法理解我現在的心情。那就是一個粗魯、醜陋,看上去腦子很笨的姑娘。為了跟翔結婚才學習,結果還真考上了醫學部!我從來沒有這麼吃驚過。

「我當初反對他們交往時,那姑娘跟我說了些非常無禮的話,那口氣簡直就是一個小太妹!跟大街上遊走的不良少女一模一樣。

「『既然這樣,我就要當醫生。』

「我嘲笑她了。肯定的!我認為她不可能做到。但凡看到那姑娘的人都會這麼認為。可是,通過兩年的學習,她真的考上了國立大學醫學部。在她背後有翔的鼓勵和支持,可她剛剛考上就把翔給甩了!具體翔沒有跟我說,大概是這樣吧。我覺得很遺憾,失眠了很長時間。

「那個卑劣、看上去很笨拙的女孩竟然考上了醫學部!可翔卻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之前他打工的那家漫畫咖啡館換了老闆,改成了酒館,他就成了那家酒館的店員。賺到的工資連他自己都養活不了,說是這個月就要搬回家來住。

「還有件事讓我難以啟齒,那就是可奈也回來了。說是不想去丈夫的老家,暫時帶著孩子跟丈夫兩地分居。

「嫁出去又回來的女兒、在酒館裡打工的兒子,一切都讓人感覺很無奈。

「母親,儘管如此,我還是很難過。為什麼那個粗魯、笨拙、沒有家教的女孩能做到的事情,我的兒子卻辦不到?!健治說,翔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奮起努力了。

「我想像了一下20年後那孩子的樣子,不禁打了個寒戰。也許跟現在的生活沒什麼兩樣。然而那個叫珠緒的女孩卻已經成了醫生。讓那個女孩發奮努力,把她從社會底層拉上來的是我家兒子。可是我的兒子卻要一輩子生活在社會底層了。另外,可奈那麼要強的一個女孩,現在卻也成了帶著孩子與丈夫分居的女人。

「母親,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我本打算按照母親教育我的方式去教育孩子們,可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再過10年,健治退休後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我們家就真成了社會底層的家庭了。您曾經說那些住在公寓裡的人『從根本上就是下層人,我們只是暫時住在那裡而已』。可現在我也要徹底淪為下層人了。」

寫到這裡,由美子暫時放下了筆,因為她突然發現自己揚揚灑灑地寫下了一封毫無頭緒的長信。這時,客廳對面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她打開門,發現1歲半的航一正站在那裡。

「媽媽呢?」

「這個」,航一遞過來一張卡片。那是由美子買來讓他記假名用的早教卡。

「小航就是聰明!」

由美子一下子抱住自己的外孫。那雙眼睛很像可奈那對清澈透明的眸子,這一點足以證明這孩子有多聰明。

「對!小航還可以努力學習!你一定要努力!外婆就只有小航了,一定要把外婆從這種處境中救出去!拜託了!」

孩子那幼小的身軀很溫暖,由美子似乎從中嗅到了希望的甜美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