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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不確定性原理

在那條銹紅色的小船裡,安娜無事可做,海上沒有路可以讓她的腳往前走,讓她的思維活躍,所以,她只好憂心忡忡。

在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海水之間,她的眼睛看不到鮮明的分界。好像任何地方都沒有地平線,無論前面還是後方,沒有陸地細細的黑色條帶顯示哪裡是天空的盡頭和海水開始的地方。安娜不禁想到,也許根本就不再會有界限,也許自己落進一個巨大空曠的鋼水球中,在內側表面,這位滿身疙裡疙瘩的老漁夫替她護駕導航,永不停歇。

安娜一產生這個念頭,就希望能忘掉它。

大海上方,天空厚重又灰濛濛,儘管努力了,安娜還是難以確定太陽把自己藏在哪裡。不時能聽到看不見的鳥在鳴叫,從遼闊的海水上方傳過,像鬼魂在嘎嘎嘎、咯咯咯地亂叫和暗笑。這樣的鳥鳴,安娜似乎完全不熟悉。

時間在流逝——這個安娜知道——可是她不知道流逝了多少。幾分鐘,幾個小時,開始感覺沒有區別,像小船腹底鬆鬆弛弛、散散漫漫的海水,幾杯、幾桶和幾湯匙,全都攪混在一起。四十秒,四十天,四十年。

安娜的眼睛不時跟老漁夫的目光意外相遇,他會友好地笑笑,這讓一切變得更糟糕。現在,這個灰色世界中唯一顯眼的東西——也許是唯一留在灰色世界的東西——就是這位穿著鮮艷的黃色雨衣的老人。可他不是燕子男。

當然,安娜最憂慮的就是這個。她四處漂泊期間,其實就是前不久,那時她心裡不會有疑問——無論她被沖蕩到哪裡,燕子男都會出現在那裡。

她無法憑良心再讓自己相信這點。

這還不是全部的麻煩——更難接受的想法是,他還會設法回來接她。失望,雖然沉重,但還是件能夠輕易打包存在箱的東西——它有著筆直的稜沿,渾圓的轉角,總能恰如其分地放在最後剩餘的空間。希望也是如此。可是,這二者的混合卻不夠和諧——不方便、佔地兒、依然沉重。絕對沒有精緻到可以輕鬆打包收起來。必須用雙手抱著搬運。

不斷移動的水流來回推擠著船幫,儘管陳舊老化的船尾馬達在他們身後不停地震顫著,安娜還是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在移動。

過了段時間,她想好了,逃離這個沒有色彩、沒有在前進的宇宙,最好的辦法是把它拒之門外,於是她閉上眼睛,試著睡著好了。這個企圖很不成功——或許她不過是睡得很淺,做了個毛骨悚然的夢,夢見一個緩緩吵鬧的引擎在鐵海下面嗡嗡嗡地唱著哀傷的多依娜小調。

但是,她的心很快就開始走神、亂想起來,她感覺自己的思緒追隨海水和鳥兒的聲音回到波蘭沼澤地。

那是她的燕子男第一次帶她去那裡,那時她還很小。燕子男坐下來,背靠一棵高高細細的樹,望著天空,觀察著鳥兒鳴叫,盤旋,潛入山梁下面的水中。

「瞧,安娜,」他說,歡快的聲音中充滿了愛惜,「那兒,站著一隻黑鸛。她只有在夏天才會來到遙遠的北方。不用說,她飛翔的樣子非常優美。不過我很願意想像她每年從非洲走來的樣子。注意她走路時高貴的步態。

「還有只野鴨,好像永遠無憂無慮。

「還有那兒——一隻紅喉潛鳥。瞧它飛的樣子。那樣子好像是不經意間到這裡的。」

安娜當然喜歡學習瞭解這些鳥的名稱和習性,她也很清楚,燕子男非常喜愛它們。在克拉科夫,就像她和瓦尼亞教授見到布夏德先生就很高興那樣,這裡,燕子男在路上只要看到紅喉潛鳥就會笑瞇瞇的。

但是,儘管可能努力了,安娜還是沒法像燕子男那樣熱愛這些小動物。飛翔的鳥兒仍然讓安娜覺得萬分孤單。

她只有在孤單的時候才會想起克拉科夫,可正是這樣的時刻,她多麼希望能夠忘記克拉科夫。

「燕子男?」她說。燕子男說:「嗯。」

「你從不想念那個城市嗎?」

燕子男眉頭一皺。「想念。」

斜坡對面,那只黑鸛抬起長長的腿,然後又猶豫不決地放下。

「我也想念,」安娜說,「我很想念每天報時的打鐘聲。有時在那裡我會忘記還有時間這種東西。可是鐘聲響起,突然你就知道是五點了。」

燕子男回頭看著安娜,片刻工夫,她看到某個念頭悄悄溜進他的眼中。他用細長柔韌的手指從樹木落到地面腐殖層的東西中抽出一根纖細的松針,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從某個特殊的角度插進一塊灑滿陽光的地裡。然後,他又伸長脖頸看著松針投出的影子,皺著眉毛,嚴肅地點著頭。

「當,」他莊嚴地說,「當,當。」

過了會兒,安娜才意識到這不是自己陌生的某種人類語言,而是在拙劣地模仿鐘樓的敲鐘聲。

燕子男只讓左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其實,」他說,「快接近三點十五分了。」

安娜無法像燕子男那樣忍住笑意,她滿面笑容地望著燕子男。「可你是怎麼知道的?」

燕子男皺了皺眉頭,左右擺著腦袋。「如果你知道真正的北方在哪裡,就可以比較精確地估算出自己所處的維度,做個簡單的日晷不用多大本事。那就像座影子鐘。瞧——松針就像晷針,我們可以想像它周圍有個鐘面。」

「什麼是『鬼[28]』針?」安娜問道。

「晷針就是細長的手臂,用它的影子指向小時。你知道嗎?這個名稱是從希臘語中來的——叫『知者』,因為它知道時間,用它的影子語告我們。」

安娜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哦,」她說,「像你。」

燕子男發出一種聲音,只那麼一聲,輕輕地,像迷了路的笑聲。「嘿。」

安娜壓低臉貼近地面,以跟它相似的其他東西的角度看著斜插的松針。

很快,她又跪坐起來,仰望著燕子男。

「燕子男?」她說。燕子男說:「嗯。」

「總有一天,我會像你一樣無所不知。」

這時燕子男認真地皺起眉頭,他坐在那裡默默地想了好長時間,長得安娜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但是,最後,他迅速吸了口氣,微弱尖細得像松針,然後開始講起來。

「我可不是什麼都知道,親愛的,」他說,「再說,我也沒那個興趣。我無法想像那樣會很快樂。當然,知識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掌握的東西會變成我們的工具,沒有好工具供我們使用,在這個世界上是很難繼續生存的。

「但知識又代表著某種死亡。一個問題中蘊含著生生不息的宇宙的全部潛能。同樣,某個知識片斷又是僵死和貧瘠的。各種問題,安娜——問題要比答案有價值得多,而且也不大可能把事情搞得糟糕透頂。如果你能不斷地追尋問題,就不會太偏離正軌。」

安娜感到不解。「為什麼?」

燕子男笑了。「問得好。」

如果她剛才打盹了,現在醒來了;如果她剛才只是躺著,現在坐起來了。這個古老的藍色世界逐漸消失,化作灰色。

她的目光又跟年邁漁夫的眼睛相遇,他正沖安娜微笑。

安娜歎了口氣,又把目光轉回大海。

更多的時間從她緊閉的雙眼周圍流去,漸漸把厚厚的雲層磨薄,足以太陽把一道清亮的影子投到海面上。

那是舒展的翅膀的影子。

安娜瞇起眼睛抵擋著散射的光輝,望著天空。那是一種她從來沒見過的鳥,看那龐大的體量好像應該飛不起來。它像只大海雀,腹部顏色發白,但是,當它傾身斜飛、順風轉向時,安娜看見它的其餘部分在陽光中閃閃發光,黑若暗影——腦袋、脊背和翅膀都是黑的。看見它後,安娜的心如波濤洶湧,好像心本身變成一隻捕魚的鳥,從她安靜的心海表面破浪而出。鹹濕的海水蟄疼了她的眼睛。她想喊叫,想用鳥的語言呼喚鳥兒,想喊,想叫,想揮舞手臂,可是,她還來不及活動,鳥兒就斜身迎風而去,兜了個圈子,迅速消失在他們身後。

安娜轉身想看看它如何消失,這時漁夫微笑不語,但不是因為鳥。他的目光凝視著安娜的肩膀上方。

「瞧。」他用滑稽的口音說,安娜轉過身來。

那裡,在遙遠的前方,遮蔽著地平線的一群列島,從永恆的灰色中破露出來。安娜閃電般站起身,把脖子伸出船頭,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們正在前往什麼嶄新、陌生的國度,可是漁夫又說話了。

「水很冷,」他說,「當心別掉進去。」

安娜可不想。她站回去,站得又高又直,瞭望著海岸。那邊薄霧迷濛,模模糊糊,整塊巨大的陸地在堅硬的島嶼區後面開始露出輪廓。

沒錯。它就在那裡。

它沒有走遠。

它的翅膀的影子從安娜頭頂掠過時,淚水好像要氣勢洶洶地衝開她的眼睛,開始灑落下來,冰涼而輕柔,猶如衝破天空所有壓力灑下的一陣大雨。無論她害怕什麼,甚至無論她認為自己肯定知道什麼,在海水盡頭還是會有某種東西,有一片新大陸,有一種新的語言,也許甚至還會有某種新的鳥類從天上朝她默默地眨眼。

安娜橫過海面的影子長長高高、堅定地矗立著,她的頭影筆直地指向即將到來的國度。

「什麼?」安娜說,既是在問漁夫,又像自言自語,「那邊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