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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臨近黃昏,日光僅餘天邊的一道金線,天空中有密集的雨滴落下,塵霧使光線更加微弱,將一切籠罩其中,看不分明。

嚴重變形的「衝浪鴨」斜插在赭色的崖壁石縫中。一隻蜥蜴爬過黃藍交雜的車身,又迅速躲入鋪滿亂葉的草叢。

馬進剛剛睜開眼睛,就被成股的水柱沖得再次閉上雙眼。狂風攜著暴雨和周圍的寒氣鑽入身體,讓他逐漸清醒過來。

馬進瑟瑟發抖地看著周圍的景象。不遠的亂石灘上有一處平坦之地,男人們三三兩兩地散落各處,費力地用手遮擋風雨,恐懼而無助地望著四周。女孩們湊在一起,無助地哭泣,胡亂抹著眼淚。遠處的張總神色麻木,目光茫然,彷彿還未從震驚中恢復意識。

馬進掙扎著站起身,發現他們在一處懸崖上。幾十米外的高山下有片繁密的樹林,植被、泥土、巖礫混成一團,像剛被洪水沖刷過一樣。周圍的海水捲起怒濤,不斷地發出可怕的轟鳴,讓人無法接近。腳下的崖壁也沒有緩坡,怪石如台階般分為幾層。更遠的地方橫亙著一面光禿禿的懸崖峭壁,而繁密潮濕的叢林則透出危險的信號。即便在風雨裡看不清更遠的地方,也可以感覺他們所處之地就像個被遺棄的世界。此番景象,不說是世界末日,也必定是剛剛經歷了極大的天災。

馬進的耳朵裡迴響著銳利的嘶鳴聲,他回頭看到一臉驚恐的小興。小興嘶啞的喊聲中充滿了慌亂,他正在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肩膀。馬進突然想到了什麼,像是努力去回憶剛剛驚醒的夢裡的細節—

彩票!

馬進恍惚地從包裡掏出《成功學》,確認那張彩票還在夾頁裡。這安撫了他絕望的內心。他小心地把書掖進臂彎中,用身體阻擋著風雨,像是在保護自己的孩子。安撫好小興,馬進在風雨裡分辨著其他人的身影,他現在必須找到姍姍,確認她的安全,於是他走向四散的人群。

保鏢楊洪受傷最重,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腿受傷的女同事文娟被人攙扶著,還有幾個人也受了傷,側臥在地呻吟著。楊朔獨自站在崖壁邊,張望著海上的恐怖景象,嚇傻了似的抖著嘴唇說不出話。有人試圖打開手機,但沒有成功,幾個模糊的人影踉蹌地在人堆裡來回走,無助地喊著什麼。Lucy穿著高跟鞋尤其不便,卡在石縫中動彈不得。美佳包上的小熊浸泡在雨水中,被慌亂的人群踩過,隨即被她拽過去緊緊抱住。東西四散在地,人們眼神麻木,四處走動試圖尋找自己的物品。龍威正在給昏迷的人按壓胸口。有人打開箱子找到雨衣,剛想穿上就直接被大風刮跑了,又慌忙去追。老潘在雨水中吐著腥鹹的海水,被狂風吹得站不穩腳跟。還有幾個人步履艱難地走到一個驚恐的男孩身邊試圖安慰他,對方卻根本沒有回應。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恐懼與茫然中,發出無意義的呼喊。

唯獨不見姍姍的蹤影。馬進嚇壞了,他不敢想像姍姍出了意外。

「看到姍姍了嗎?」馬進急迫地大喊,衝進雜亂的人群一一詢問,卻沒有得到回應。

直到有人一身狼狽地指著林子小聲說道:「有幾個人去裡面找路了。」

馬進看了一眼風雨中的樹林,大塊大塊的墨綠色如同一團暗色的幕簾。怪異扭曲的雲遮天蔽日,只有零星幾道夕陽的紅光穿過雲縫,雲雨交織的海面上不時有閃電和細長扭動的水龍捲風閃現。馬進咬了咬牙,穿過厚重的雨簾往樹林裡走去。

樹林裡,風雨依然很大,遠處瀰漫著濃霧。馬進看到有幾個人在林子裡漫無目的地遊蕩,像失去了魂魄一樣,平添了幾分恐怖。趙天龍在前面滑倒慘叫,李超將他扶起的同時不斷地念叨著,女孩子們已經哭得不成人形。

「姍姍!姍姍!」

馬進硬著頭皮往前走,一遍遍地大喊。

狂風捲著樹枝互相抽打,辟里啪啦的聲音讓他幾乎都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正在焦急的時候,他彷彿聽到了姍姍的慘叫,慌忙循聲而去。他跑下一個斜坡,在林地的凹坑裡看見了姍姍。她坐在地上,被冷雨澆得瑟瑟發抖,左腳被卡在石縫中動彈不得。

終於找到了!馬進急忙跑下去,一邊安慰著姍姍,一邊試圖幫她把腳拔出來。他使出全身力氣把石頭移開一條縫隙,把姍姍的腳從裡面抽拔出來。他攙扶起姍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來時的路走。回去的道路濕滑,鋪滿碎石,於是馬進背起姍姍。在冰冷的風雨中,他感受到了一絲溫度,這讓他的心裡有了一絲安心。

崖壁山體上有數個小洞,剛剛可蔽風雨,但裡面已經擠滿了發抖的眾人。馬進把姍姍扶了進去,然後自己才擠進去。

狹小的空間裡,兩個人不得不挨得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溫度。這是之前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在這個瞬間,馬進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踏實。他從包裡找到《成功學》—這是他最重要的東西,他用塑料袋仔細地包了三圈,死死地攥住。

「放心,不會有事的。」馬進安慰姍姍,也是安慰自己。

「謝謝。」

夜色傾瀉而下,淹沒了崖壁各處的溝壑,使它們變得昏暗而猙獰,像在海底深處。密集交織的閃電照亮海面,更顯深海憤怒而凶險。人群漸漸聚在一起,互相依偎。

趙天龍從外面擠進來,呢喃著:「上面全是樹……又濕又滑根本沒路……根本不像是有人來過……」

眾人聞言更加害怕,看著外面的風雨小聲議論。

一位男同事顫抖著擰開隨身的小酒壺,遞到嘴邊。

姍姍截過酒壺,冷靜地說:「我用一下。」她示意馬進把袖子捲起,將酒直接澆在馬進手臂的擦傷處,然後拿起酒壺喝了一口。

這時馬進拿出手機,但根本打不開,忙問旁人:「你們的手機能用嗎?」

「不行,根本沒信號。」

「我的進水了,打不開……」

手機無法搜索到信號,這讓馬進很著急。人群也在互相傳遞著無法跟外界聯繫的消息,他們望著巖洞之外浩瀚無垠的大海,悲傷的情緒在持續瀰漫。在漆黑的夜幕中,似乎隱藏著無窮無盡的可怕想像。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海水拍擊聲、寒氣捲過石縫的嗚咽聲,都在不斷地提醒他們之前海嘯的恐怖。

外面傳來微弱的人聲,隱約能夠聽清是另一個洞裡的人在清點人數。

「我們這兒十四個,你們呢?」

「十五個!」風聲依然很大,馬進清點了一下人數,大聲喊道。

「司機呢?司機在你們那兒嗎?」

無人回應。

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又一陣微弱的嗚嗚聲,令人毛骨悚然。接著那聲音越來越響,而後又突然遠去,臨近消散的時候還轉成了一種含糊不清的短促聲音。

一邊的楊洪昏迷不醒,壯碩的身體依然沒有動靜。齊姐試圖打消自己的恐懼,雙手機械地捻動佛珠,口中唸唸有詞,但是在這裡誰也幫不上她的忙。

馬進看到一邊呆若木雞的史教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不是說石頭不會掉下來嗎?」

但史教授嘴裡不知在念叨著什麼,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樣子。

突然有個女同事哭了出來:「我孩子還在家呢……」

思念終於引發一片號啕大哭,集體的情緒從恐懼轉為悲痛。哭喊聲此起彼落,黑暗中填滿了絕望的氣息。回去後一定用更多的時間陪伴家人。遲來的醒悟像是一根刺,但也足以給互相依偎的人們一丁點希望。

小興神情茫然,喃喃自語道:「咱們要是沒趕上車就好了。」

馬進扭頭拍了拍小興的臉,又看了眼身邊的姍姍,捏緊了自己包中的《成功學》。他透過洞口望向遙遠的銀河,夜空中星芒閃爍,他相信只要能回去,一切都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