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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你若認為我是在講一個勵志的故事,那你錯了。

從不屑於煲雞湯,若說熬,只熬苦口明心的江湖黃連湯。

今朝這則故事,卻也不算黃連湯,不過是一瓢滿舀因果的小善緣罷了。

所謂小善緣:

小就是不深不淺,

善就是天性使然,

緣就是聚合離散。

萬事萬物林林總總,既非憑空生,亦非獨立存,必是因緣和合,聚化而成。

欲說緣,先說因,因緣具足,方有了萬物暫時性的組合,否則是扯淡。

所謂小善緣,應作如是觀。

依此小善緣,或可重返那些故鄉,重逢那些家人:

那些並不是籍貫的故鄉。

那些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一)

有天我把小屋的成員盤點了一遍,日常羨慕了自己一分鐘。

羌、彝、藏、滿、回、瑤、蒙古……

小屋6個分舵收留的40多名歌手涵蓋了十幾個民族,各族人民大團結。

個中我最親的是白瑪,門巴族,和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一個民族,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

他來自西藏林芝雅魯藏布大峽谷拐彎處,全名白瑪列珠。

白瑪一直很奇怪,為何我總是肉麻兮兮地喊他弟弟。

一直到此刻,白瑪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進入小屋。

想想就覺得好玩兒——背後的那個故事,他並不清楚……

白瑪唱歌好,酒量好,體能好,心眼兒實誠,偶爾我會派他去執行一些特殊任務。

比如:去把老兵弄死一個晚上。

所謂弄死,指的是喝死,老兵老了,不宜獨自喝悶酒,我不在古城的日子裡,總要有人替我去消滅這個老東西的孤獨。

白瑪的門巴薩瑪酒歌和他的酒量一樣動人,可滌前塵,可慰風塵,每每將老兵傻笑著放翻,當真是祛愁洗心的不二人選。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白瑪每每勝利完成任務後,會玩上兩小時的失蹤,手機也打不通。起初小屋裡的人不明就裡,白瑪一失蹤就咋咋呼呼地給我打電話,各種擔心。

我打電話問老兵要人,他已經醉成王八蛋,腫著舌頭喊:白瑪不是回家了嗎?唱著歌走的……你讓他滾回來,我還能行,我沒四……

什麼沒四?你還沒六呢。我掛了電話,太煩人了,老傢伙在電話裡一個勁兒喊:……再來一餅!

「瓶」字他念成「餅」,都醉成啥樣了都,舌頭都僵了……

哦,看來白瑪回住處了,他的住處距離古城5公里,應該是在走路回去的途中,喝了酒不騎電動車,看來意識還很清醒。

這孩子,醉酒了也不忘省打車錢,肚子裡裝著一斤白酒吧嗒吧嗒走路回家去睡覺這麼生猛的事兒他幹得出來。

這麼生猛的事兒,他不是第一次干了……

他第一次在武漢見我時,也是走路來的,從遙遠的蔡甸區東風大道走啊走啊走,終於走到地鐵站,然後一路貼餅子般擠到偉大的光谷。

那時候他即將成為小屋的歌手,應我的要求,頂著一頭霧水來面試。

初見面時他愣了半天,嘿嘿地笑著搓手。

他說:我所有的同學都不相信大冰會回復我的私信,還約我吃飯……老師你怎麼這麼奇怪?

我說呸,別喊老師,喊老哥。

他用力和我握手:哇,就是這樣一雙手寫出的那些書啊,唉,原來老哥你的手又粗又短的……怎麼手腕上還有個煙疤?

我說別問那麼多,先吃飯聊天。

我和小明帶他吃了法餐,開開心心地聊天扯淡,飯後送他回學校,可他不上車,齜著牙笑:老哥,吃這頓飯已經很讓你破費了,就別再花汽油錢,我可以坐兩站地鐵,然後走路回去呀。

汽油錢能有幾個雞毛錢?跟我較這個勁幹嗎?

可他堅持要較勁,咋說都不上車,於是我用裸絞將他放翻,疊巴疊巴塞進越野車的後備廂。

我和快車手小明把他運回了遙遠的蔡甸,抵達目的地時我深吸一口氣,車程58分鐘。

白瑪一直到下車時都在碎碎念,各種嫌棄我們,指責我們一來一回浪費了太多汽油錢。

這麼遠的地方,地鐵並不能縮短多少路程,他當真打算走回來?

我×,他好像本就是走路去赴約的。

我年輕時代體能最巔峰時期,徒步行軍最高紀錄是每天60華里,和他一比,灑灑水毛毛雨。

返程時小明嚇壞了,她問:你從哪兒認識的這號大神?神行太保嗎!他如果去玩徒步,秒殺全中國的戶外俱樂部……

小明高中時代就徒步過滇藏線,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能讓她敬佩到花容失色的人真心不多……

我搖下車窗,點上一根煙,淡淡地告訴小明:

我這個弟弟,永遠不可能去把徒步當玩……他活到22歲,一直都在徒步。

小明皺眉:搞麼事?才見了一面就認弟弟,肉不肉麻啊你?

她說:個斑馬[1]!誰允許你在我車上抽煙了,趕緊給我把煙掐了,不然你也給我徒步回去。

我是個有骨氣的人,但我深知,永遠不要和一個武漢姑娘對著幹,因為你不會贏。

就像我深知,永遠不要和一個像白瑪那樣的門巴族孩子比賽徒步,因為你不會贏。

在考來武漢上大學之前,白瑪住在遙遠的墨脫。

那時他是個小背夫。

傳說中的墨脫背夫。

(二)

十幾年前,中國背包客運動乍興,彼時概念界定尚狹窄——眾人樸素地崇尚毅力、勇氣和體能,比如,走過墨脫爬過喬戈裡峰(K2)。

墨脫,秘蓮花,白馬崗。

墨脫是西藏的西藏,高原孤島,當年墨脫不通公路,深深藏匿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最深處。

那裡是邊境,沒有辦理邊防證的人當年常被阻攔在兵站處,不少人哭著來哭著走,功虧一簣,千辛萬苦來時路。

當年這裡的路全中國最虐,像是老天爺專門造出來耍人玩兒似的。

路擱在喜馬拉雅斷裂帶上,地震不來則已,來則翻天覆地,加之多雲多雨,於是塌方也密集,泥石流家常便飯一樣稀鬆平常。

20世紀90年代曾修建過一條公路,叫扎墨,花了老鼻子錢[2],倒也開進來過一輛車,然後路就斷了,各種滑坡斷面,被榴彈炮炸過三遍一樣。

那車自打進來就再沒出去過,日曬雨淋生銹掉漆,滄桑成了文物。

它至今還在憂鬱地思索:我是誰?我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我他媽到底算是輛車還是坨城市景觀雕塑?

那輛車孤獨了很多年,特別可憐,墨脫正式通車是很後來的事了,全中國最後一個通公路的縣。

墨脫公路通車之前,出入的路不過兩條:

一條是翻多雄拉雪山,從派鎮走背崩。另一條走的是嘎隆拉雪山,從波密進。兩條路皆長達一百多公里,徒步行軍的話,快則三五天,慢則不好說……多少人萬里迢迢慕名而來,但永遠留在了這條路上,墜崖、雪崩、塌方、迷路或失蹤,客死他鄉。

山高路遠,野林茫茫,陰雨連綿驟雨急降,筋疲力盡,道阻且長,旱螞蟥辟里啪啦往人身上跳。

曾經有一個時期,那裡沒有Wi-Fi沒有手機信號,徒步墨脫不找門巴背夫,幾乎類似於爬珠峰不找夏爾巴嚮導。

門巴語裡,背夫叫「容巴」。

殞命此路的容巴,亦不計其數。

早年間,背夫們結伴背物資時喊號子,誰號子斷了,誰應該是掉到崖下去了,最凶險的那段叫老虎嘴,下去了也就下去了,罕有虎口脫險的。

幾十年來不通路,墨脫背夫靠雙肩背鹽巴和糧食,背各種物資。

鋼筋水泥等建築材料也靠他們背,背過吊橋籐橋,背上溜索,背著爬過海拔4000多米的多雄拉,雪崩來了跑不贏,持咒唸經,聽天由命。

一個墨脫背夫平均負重80斤,最多能背80公斤,整個縣城都是靠他們用最原始的方式背出來的,成千上萬噸的物資。及至近年,路雖通車了,徒步旅行者卻漸增,容巴漸漸服務於旅行者的輜重行李,什麼他們都背,偶爾也無奈地背起某些累哭了的大活人,給人當腿。

門巴人驚人的體能,小屋裡的人見識過。白瑪初來小屋時恰逢供貨商送啤酒,兩根煙的工夫,連卸車帶碼貨,他一個人搞掂了滿滿一皮卡的貨。

車停在50米外,庫房在二樓,這孩子跑前跑後跑上跑下連個汗星子都沒落,玩兒似的。我和老兵張著嘴仰著頭傻看著他,他扒在窗沿上齜牙,黑黢黢的高原臉上燦爛無比。

他笑著嚥口水:啊呀,這麼多啤酒呢,我能喝一點兒嗎?

我說自己家的東西客氣個屁,弟弟,鬆開腰帶你隨便造!

我和老兵蹲在樓下抽煙,各種嘖嘖。老兵說,按這傢伙的體能,應該會是個不錯的偵察兵坯子。我們談了一會兒單兵負重越野和武裝泅渡,而後爬上二樓去陪白瑪喝一喝,剛一冒頭集體唬了一跳……

就這麼一會會兒的工夫,大半箱風花雪月易拉罐干沒了?這什麼肚子?怎麼這麼能喝?!

白瑪就樂:啊呀,這個酒嘛,水一樣,還是我們墨脫的雞爪谷黃酒力氣大一些。

欸?不好喝你還喝這麼多?

好啦弟弟,開玩笑的,喝吧喝吧隨便喝。

他拘謹了一下,也就放開了,說以前在墨脫一個雞蛋賣5元錢,一瓶啤酒要賣20多元,一來冬天雪封山,物資運不進來,二來主要是運費貴,全靠人背,背酒的人全是喝不起的人,捨不得……

容巴背貨用腦袋背,籐帶子勒在腦門上,走得再累貨不離身,全靠Y形的多馬[3]頂一下,歇歇腳。

一根多馬傳幾代,白瑪家裡幾代人都當過背夫。

白瑪列珠是墨脫歷史上最後一批背夫之一。

他很小的時候就成為一個容巴。

12歲。

(三)

白瑪1994年生人,家裡小孩八個,過世了三個。

病死了一個姐姐,病死了一個弟弟,摔死了一個哥哥。

大哥那時跟著爸爸當背夫,走到汗密往背崩的二號橋附近,摔死在塌方區。

只有爸爸和家裡那匹馬回來,亦是傷痕纍纍,媽媽陪著他們在野地裡坐著,聽不到哭聲,只有整夜整夜的沉默。

像許多摔死的容巴一樣,關於大哥,之後再也沒有人提起過。

爸爸是還俗的藏傳佛教寧瑪派僧人,媽媽是普通的門巴婦女。不能當背夫的季節,他們需日日在田間勞作,不然沒有吃的。二哥大白瑪8歲,他負責背著白瑪在村裡上小學。一年級讀完後,鄉里小學招生,二哥沒去,去了就沒人照顧白瑪了。

山野貧瘠,男兒早立,二哥自此輟學,卻並不覺得白瑪欠他什麼。

大孩子照顧小孩子是門巴人的習俗,此地瘴氣重,缺醫少藥,蛇蟲出沒,幼小的孩子容易夭折。

媽媽後來又生了一個弟弟,那個弟弟就差一點點夭折。

白瑪說他記得很揪心,弟弟是深夜生的,生得太不是時候了。當時村裡修水電站,每家每戶都需要出幾個背夫去「80K」[4]背鋼筋水泥,爸爸也去了,家裡只剩下媽媽、白瑪和二哥。

當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夜,白瑪負責光著屁股在一旁哭,媽媽負責生,負責接生的是二哥。

沒有別的人選了,村裡那夜是空的,接生等於迎死,二哥當時不過13歲,雙手顫抖,渾身的血。

幾天後爸爸回到家,二哥才哭出聲來。

他涕泗橫流地喊:阿爸,家裡都活著……

弟弟出生後,白瑪接替了二哥的責任,二哥則開始跟爸媽下地幹活。

白瑪像當年的二哥一樣,背著弟弟去村頭上課。他那時最羨慕同齡人中家裡有爺爺奶奶的——家務活可以少干,玩累了有人給做飯,肩膀也不會老是那麼酸,起碼不用每天背上濕漉漉的了。

弟弟小,經常在他背上大小便,就像他小時候在二哥背上時一樣。

8歲時,爸爸送白瑪去鄉里上學,從村裡到鄉里走了一整天,沿著雅江走,越過一處處塌方。這樣的路,沒有大人陪送,幼小的孩子不可能活著走到學校,村裡就有孩子是這樣死去的……

白瑪住校,學費不用交,糧食需從家裡帶,還有油和鹽。

墨脫是西藏為數不多的產稻米的地方,但產量不高,大米不夠玉米湊,兩種糧食混著吃,也就飽了。

肉吃不到,白菜是學生自己種,週末也挖野菜,天囔菜、盤當菜……這樣才夠吃。那時男生女生都帶著墨脫秋旺刀,不為防身,為學校廚房砍柴。

學校有自己的山地,用來給學生們做糧食補給,每年都會燒燒山,種點兒玉米。

遠古時代的刀耕火種,不只存在於歷史課本裡,還依舊存活在這裡。每年的燒山都極為壯觀,鋪天蓋地的火焰,各種爆炸聲,熱浪轟轟地襲來,一波又一波,眼睛都快被烤乾。

幾個小時後,大片大片的灰塵從天而降,各種奇怪的味道也襲來,有烤灌木、烤杉樹、烤甲蟲、烤蛇……

燒山後的晚上慣常會下雨,那雨猛下猛停、忽停忽下,像被未知的神明操縱……

白瑪後來跟著老兵的消防救援隊去巡邏,遇見火他是不慌的,他在上小學時就已經習慣了,那時這一邊書聲琅琅聲嘶力竭,那一廂漫山遍野辟里啪啦。

來來來,看看誰比誰的聲音大。

墨脫的孩子也過六一兒童節,過年一樣開心,這一天有肉吃,飯也是純大米。其餘的時間,依舊一半大米一半玉米。週末學校有時不開伙,白瑪就去走讀生家裡幫忙幹活兒,這樣能混口熱飯,家裡的小鍋米飯比學校的大鍋飯好吃多了。

除了寒暑假,學校沒有規定其他放假時間,誰糧食吃完了誰就放幾天假回家去拿。

白瑪基本沒享受過這取糧假,他的口糧一般由二哥送來,一天的山路,七八處塌方,大幾十斤糧食,二哥吭哧吭哧地背來。

袋子落肩,清清楚楚一圈汗。

二哥腦袋上一個肉凹槽,常年背貨背出來的,容巴們都有。

走夜路會丟命,也沒幾個人有那樣的體能,故而當天沒辦法返程,二哥就在宿舍跟白瑪擠一晚,第二天早上會叮囑一句:拉講咧布哎[5]。

然後就走了。

二哥沉默寡言,見了老師和同學只會笑,他不會藏語,也不會說漢話。

每次等二哥走遠後,白瑪都會哭一場,良久才能平息,任憑同學們笑話。

他從9歲、10歲起,總覺得心窩裡疼,覺得二哥的人生是被他毀掉的。

很多二哥的同齡人已經在縣裡上學了,還有些人考去了林芝,將來說不定能去拉薩……

而二哥一輩子只能這樣了,種種地,當個容巴,拄著多馬,腦袋上一圈肉凹槽。

不定哪天就會跌落在哪個懸崖下……

…………

來小屋上班後,白瑪經常在休息時窩在小屋對面的台階上,笑瞇瞇地看著行人,捻著佛珠。

我問他念的是什麼經,他告訴我說是在持咒,祛災祈福保平安,回向給兩個哥哥。

我問,哎喲呵,那有我的份兒嗎?

他笑:啊呀,這個可以有啊我的老哥。

他說:老哥,有時候覺得你很像我二哥,對我好得很呢。

他問:哎,咱倆素昧平生的,你為什麼偏偏把我招進小屋呢?從來沒掙到過這麼多錢搞得人心裡慌慌的,我家裡人都以為我加入了什麼犯罪組織呢……

我說:收!快憋嗶嗶了[6],好好念你的咒去吧。

一來全是你勞動所得。

二來……都是你早就應得的。

(四)

每個人的起點不同。

有的人12歲就可以出國留學鍍金,有的人12歲時為了繼續讀書,而當背夫。

那時白瑪小學剛畢業,砍柴種地帶孩子磨玉米樣樣可以,釀酒也可以,背著和自己等重的貨物翻山越嶺也是可以的。暑假時他跟著爸爸和二哥去派鎮背貨物,路過大哥橫死的那片塌方區,新生的灌木和雜草森森,腳下的白瑪西日河洶湧,如狼似虎。

爸爸和二哥的腳步不停,他追趕上去,沉甸甸的肩膀和心。

12歲時,他的面相已成熟得像十五六歲,體能也接近成人,能背50多斤。到初二時,背負力已完全等同於成年人,普通話也打好了基礎,基本上可以跟漢人無障礙溝通。

起初獨立攬活兒時,他沒什麼經驗,問那些旅行者:你們需不需要民工?

旅行者反感壞了,覺得不浪漫,說應該叫嚮導或背夫。

遊客少,背夫多,像白瑪這樣年紀小的幾乎搶不到生意,好不容易碰見幾個遊客,頭天說得好好的,轉天早上就爽約。對方的理由頗具正義感:你未成年,僱用你犯法。

那些背包窮游的人說:未成年就出來幹活,是不對的!你這種現象需要曝光!白瑪急得快哭了,操著生硬的普通話辯解:

我們這裡窮啊,沒有什麼成年不成年,我們全家人都在幫我掙錢,我如果不一起多掙些錢,將來沒辦法繼續上高中、上大學,弟弟妹妹也沒辦法上學……

夏蟲不可語冰,那些人並不知這裡的輟學率及其背後的諸般原因。

他們不會知道,有的孩子為了改變命運而外嫁,有的當了保姆去了拉薩,有的因是家中老大必須作為主勞力回家……有的必須和家人一起勞作才能維繫一個家,乃至將學業延長,比如白瑪。

爭執了半天,那些人最終雇了他,但只給了成人背夫2/3的工錢,理由還是他未成年。

原來那些義正詞嚴,全他媽是為了殺價。

那些丟盡內地人臉的套路,那時的白瑪是不懂的,他是質樸的門巴。

他只一味高興有了生意,傻呵呵地和人保證:放心吧,這些包我都背得了,我光著筆[7]也能翻過多雄拉!

別人嚇了一跳,聽不懂什麼是「筆」。

他卸掉黃軍膠鞋,抬起腳掌去證明:你看,全都是猛囊[8],走多遠的路都沒問題!

即便被坑,尋到生意的機會也是少的,等得時間久了,盤纏和乾糧也就盡了。

白瑪那時從一天三頓減到一天兩頓,再到一頓,最後餓著肚子去攬活兒。

這些事情是不能和家裡講的,爸爸已經老了,二哥已經夠累了,而他堅信自己已經長大,不能偷懶躲在家裡,只讓爸爸和哥哥去當容巴。

若是那樣的話,怎配當一個門巴?!

找到生意的時候還是有的,奇奇怪怪的客人不少,有被螞蟥沾了嚇得哭一上午以為自己中了劇毒命不久矣的,有沿途收集各種活昆蟲的,有見什麼動物都問能不能吃的……

白瑪好生奇怪,怎麼見到什麼動物都想吃?

你們……不是從不缺糧食的地方來的嗎?

他們確實是從不缺糧食的地方來的,缺的是愛。

有些僱主認為既然花了錢,就要花得值得,並不體恤他還是個孩子。

按理講,越走包越輕,吃的喝的都在消耗,但好多次白瑪越走包越重,某些所謂的背包客把白瑪當超市的購物車用,一路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他包裡塞。

塌方區看見破石頭,非說是化石,硬塞進包裡。

原始森林看見爛朽木,硬說是珍貴木材,又給塞到包裡……

白瑪呼哧呼哧喘氣,拉犁的牛一樣往前拱著。他們又指導白瑪說:

知道你為什麼累嗎?背包的姿勢不正確哦,有長期徒步經驗的人都知道,重心應該擱在腰上,不能只靠肩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