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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坦21

然而,阿布魯是利維坦。

一群勇敢的水手圍攻都殺不死的巨鯨。他不可能像其他血肉之軀那麼容易死。雖然他和他的同類——瘋掉的流浪漢,因為腦子有病淪落到了貧困的最底層,從此危機四伏——沒什麼不同,但他可能比他們更近地接觸過死亡。大家都知道,他主要靠吃從垃圾堆裡刨出來的東西維生。他沒房子住,找到什麼就吃什麼——露天屠宰場掉在地上的肉、垃圾裡的食物殘渣、樹上掉下來的水果。吃這些東西,還吃了這麼長時間,你會以為他早就染上了什麼病,可他活得好好的,精力充沛,身體健康,還長了小肚子。當他因為踩上了碎玻璃而血流不止時,人們覺得這下他要完了,可沒過幾天他又活蹦亂跳地出現了。不過,這些都只是原本可以讓他喪命的小事;還有許多別的事。

在遇到阿布魯後第二天,我們聚集在奧米-阿拉河邊。在那裡,所羅門告訴我們,他之所以嚴厲警告我們不要聽阿布魯的預言,是因為他相信阿布魯是披著人皮的惡靈。為了支持他的論點,他跟我們講了好幾個月前他目睹的一件事。那天,阿布魯在路邊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天在下毛毛雨,他的身上濕了。他相信自己的母親就站在公路中間,於是對著公路呼喚她,懇求她寬恕他對她所做的一切。正當他懇求她,顯然是在同她交談時,他看到一輛車從公路另一邊飛馳而來。他怕極了,高聲叫母親趕快離開公路,但那個他以為真的存在的幽靈站著不動。就在汽車開到阿布魯幻覺中他母親站立的位置時,阿布魯衝上公路去救她。汽車一下子把他撞到了長草的路肩上,自己則滑出公路,卡在附近的灌木叢裡,停了下來。據說,車上的人以為阿布魯已經死了,但他只是在倒下的位置躺了一會兒就站了起來,渾身是血,前額上開了個口子。他站起來後開始拍打濕漉漉的衣裳,好像那輛車只不過是把一陣灰帶到了他身上。他一瘸一拐地走開了,邊走邊朝著車開走的方向說:「你想殺人對嗎,呃?看見有女人站在路上,你不能停一下嗎?你想殺人嗎?」他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有時候還停下來,一手拉著耳垂,回頭告誡那個司機下次要慢慢開:「你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父親宣佈我們可能要移民去加拿大的第二天,哥哥朝我手裡塞了一張草圖。我坐下來盯著圖看,他開口了。

「我們可以用老鼠藥毒死他。我們可以買一包老鼠藥,放在麵包或其他吃的東西裡,拿給瘋子,反正他哪兒來的東西都吃。」

「對,」我同意,「他連陰溝裡的東西都吃。」

「的確如此。」他點點頭,「但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吃了這麼多年,他還活著?他吃的東西難道不是從垃圾堆裡刨出來的嗎?為什麼他還不死?」

他指望我給出答案,但我給不出。

「你記得所羅門跟我們講過的故事嗎——為什麼他怕阿布魯,不想跟他扯上任何關係?」

我點點頭。

「那你明白了,是嗎?聽著,我們不能放棄,但我們也得記住,這是個怪人。那些傻瓜」——他現在管阿庫雷居民叫「傻瓜」,誰叫他們聽任阿布魯活著——「相信他是某種肉身不滅的神,你知道,他們愚蠢地以為,在人類理性界限之外生存了這麼久已經改變了他的人性,他不再是個凡人了。」

「這是真的嗎?」我問。

「如果我們給他吃摻了毒藥的麵包,別人會以為他是吃了什麼從垃圾堆裡翻出來的東西死的。」我沒有問他這個結論是怎麼得出的,因為我對他擁有眾多神秘知識深信不疑。過了一會兒,我們倆就出門了。哥哥短褲的前口袋鼓鼓囊囊,裡面塞滿了用一小包老鼠藥浸泡過的撕碎的麵包。麵包是他從前一天的早飯裡省下來的。出門前,哥哥把乾癟的麵包屑拿出來,再次撒上老鼠藥,弄得我們房間裡一股刺鼻的氣味。他說,他希望我們只需要「行動」一次,一擊成功。我們帶著毒麵包去了阿布魯住的破卡車,他不在。我們聽說卡車門還能正常開閉,但它幾乎一直是開著的。卡車裡的座椅快散架了,幾乎只剩木質骨架,皮革覆面都撕破了,磨壞了。車頂銹跡斑斑,雨水正從破洞裡鑽進來。座椅上堆著各種廢品:一條藍色的舊窗簾從座椅上拖到地板上,一盞舊煤油燈沒了玻璃罩,只剩一個框架,還有一根棍子、一些紙張、破鞋子、罐頭,反正都是從垃圾堆裡刨出來的物品。

「大概時間不對,」哥哥說,「我們先回家,下午再來;說不定那時候他就在了。」

我們回了家,下午又去了一次。其間母親回來過,煮了甘薯作為午飯,不久又回市場了。等我們到了卡車那兒,瘋子真的在,但接下來的事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他在兩塊大石頭上架了一口瓦鍋,手裡拿著一個瓶子正俯身往裡面倒某種液體。兩塊石頭中間堆著木片,顯然是當柴火用的,但沒點著。把瓶子裡的東西都倒進鍋裡後,瘋子拿起一個我們看不清楚裝了什麼的飲料罐,倒轉過來,使勁往鍋裡倒。後來,他搖搖罐子,朝裡面細看一番,又把殘留的東西刮出來,直到他認為罐子空了,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張堆滿了東西的小凳子上。接著,他衝進卡車,拿出一包看似葉子的東西、一些骨頭、一個球形物體和一些要麼是鹽要麼是糖的白色粉末。他把這些東西都倒進鍋裡,然後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就像往熱油裡倒東西被燙了那樣。我樂壞了。看來這瘋子是在——或者說他以為他在——煮一鍋以垃圾和廢品為原料的大雜燴。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忘記了自己的使命,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直到有另外兩個男人加入我們,共同欣賞阿布魯掌勺。

那兩個男人穿著廉價的長袖襯衫,襯衫下擺塞進布料柔軟的長褲裡——一個男人穿黑褲子,另一個穿綠褲子。他們手裡拿著本精裝書,我們瞥一眼就知道是《聖經》;他們剛從教堂出來。

「也許我們可以為他祈禱。」那個皮膚黝黑、頭頂禿了一塊的男人建議。

「我們已經齋戒祈禱了三個星期,」另一個男人說,「乞求上帝賜予我們力量。現在該是用它的時候了吧?」

第一個說話的男人溫順地點點頭。沒等他做出回應,第三個聲音說:「顯然不是時候。」

說話的是我哥哥。兩個男人轉向他。

「這個人,」我哥哥面帶懼色,繼續說道,「是個騙子。這些都是裝出來的。他神志清楚得很。他是一個眾所周知的騙子,他裝成這樣在路邊、商店前面和市場上跳舞,就是為了討錢。他有好幾個孩子。」哥哥雖然在對他們說話,眼睛卻看著我,「他是我們的父親。」

「什麼?」禿頭男人驚叫起來。

「是的。」哥哥無視我的震驚,「我們的母親叫我和保羅」——他指指我——「帶他回家,告訴他今天到此為止,但他不肯和我們走。」

他朝那瘋子做了一個乞求的手勢。但那瘋子正在凳子旁邊的地上找東西,似乎沒注意到我哥哥。

「太不可思議了。」皮膚黝黑的男人說,「這世上真是無奇不有。一個男人居然會為了謀生裝瘋?不可思議。」

兩人搖著頭離開了,走前請求我們向上帝祈禱,請上帝感化他,宣告他的貪婪有罪。「上帝無所不能,」皮膚黝黑的男人說,「如果你們誠心祈禱。」

我哥哥表示同意,還向他們致謝。等他們走遠了,聽不見我們說話了,我問哥哥到底怎麼回事。

「噓!」他咧嘴笑了,「聽著,我怕這兩個人真有什麼神力。誰知道呢?他們都齋戒了三個星期了。嘖嘖!要是他們有布永康牧師、庫穆伊牧師22或辛班尼牧師23那樣的神力,通過祈禱把他治好了怎麼辦?我可不想那樣。要是他好了,他就不會四處亂逛,也許他會離開鎮上,誰知道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對吧?他會跑掉,不受任何懲罰地溜掉,那怎麼行?不,不,我不允許。我以我死去的哥——」我哥哥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我們看見一對夫妻和他們跟我差不多大的兒子停下來觀察正在暗自發笑的瘋子。奧班比神色黯然,因為這些人一直待到瘋子離開為止,我們的行動又被耽擱了。他沮喪地得出結論說,這地方太不隱秘,不能下毒。於是我們回了家。

第二天,我們又去卡車那兒找阿布魯。他不在。後來我們在一所佔地不大的小學附近找到了他。高牆裡傳出小孩子們齊聲朗讀詩歌的聲音。有時候老師會打斷他們,偶爾還會請他們為自己鼓掌。不久,瘋子站了起來,威嚴地邁開步子,兩手一甩一甩的,像個石油公司的CEO。離他不遠處有一把撐開的雨傘,傘骨和起褶的舊傘面都快分家了。阿布魯凝視著手上戴的一枚戒指,跺著地往前走,嘴裡咕噥著一連串單詞:「妻子」「現在已成婚」「愛」「結婚」「美麗的戒指」「現在已成婚」「你」「聖父」「結婚」……

後來,在那瘋子漸行漸遠,已經聽不清他的胡言亂語之後,奧班比告訴我,他是在模仿基督教婚禮的行進隊列。我們放慢腳步遠遠地跟著他,途中經過一九九三年伊肯納從一輛車裡拉下死人的地方。我一邊走一邊想著我們帶的老鼠藥的毒性。我的恐懼加劇了,我再次對瘋子生出了憐憫之情:他就像條四處覓食的流浪狗。他走著走著就會停下來,轉個身,像天橋上的模特兒那樣擺個姿勢,把戴著戒指的手伸出去。一棟平房的門廊上有三個女人,他朝她們走去。三人中有一人坐在凳子上,另外兩人在給她梳辮子。其中兩個女人起身趕他走,還彎腰撿石頭朝他扔過去,想把他嚇走。

兩個女人早就不追了——她們其實沒怎麼動彈,只是朝他尖叫,叫他這個髒東西走開——但瘋子還在跑,時不時地回頭看,臉上掛著淫邪的笑容。我們後來才知道,他逃跑時走的那條土路很少有汽車開過,因為那條路的盡頭是一座橫跨奧米-阿拉河的長約兩百米的木橋。一些街頭頑童輕而易舉就把這條沒幾米長的土路變成了他們的遊樂場。他們在路的兩頭放了四塊大石頭,石頭中間留空,作為足球場的門柱。他們在這裡踢球,吵吵嚷嚷,揚起一片塵土。阿布魯滿臉笑容地看著他們。後來,他擺了個姿勢,手裡托著一個我們看不見的球,用力朝空中踢去,差點兒摔了一跤。他揮舞雙手狂喊:「進球!進,球,啦!」

追上他後,我們發現伊巴夫和他的堂兄弟也在那兒踢球。一上木橋,我就想起了伊肯納變形時我做過的那個有關人行橋的夢。聞到大河熟悉的氣味,看到跟我們以前抓的魚兒差不多的雜色魚在水中游弋,聽到癩蛤蟆和蟋蟀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叫喚,就連河裡死物的惡臭都讓我想起我們一起釣魚的日子。我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魚兒,因為我已經很久沒看見它們了。以前我希望自己是條魚,所有的兄弟也都是魚,這樣我們就可以整天游泳,每天游泳,永遠遊下去。

不出我們所料,阿布魯朝木橋走過來,眼睛看著遠方,一路走到木橋腳下。他上橋的時候,我們站在橋的另一頭都能感到橋面沉了沉。

「他一吃下麵包,我們就跑,飛快地跑,」看著瘋子離我們越來越近,哥哥說道,「他有可能摔下去死在河裡;沒人會看到他是怎麼死的。」

這個計劃讓我感到害怕,但我還是點頭同意了。阿布魯一上橋就走到欄杆邊,扶著欄杆朝河裡尿尿。我們看著他尿完,陽具像橡皮筋一樣縮回腰間,幾滴尿滴到了橋面上。哥哥環顧四周,確定沒人在看我們,才拿出了毒麵包,朝瘋子走去。

現在,他離我們很近了,我確信他很快就會死掉。我仔細打量了他一番。他就像古時候能赤手空拳撕碎一切的大力士。繁盛的絡腮鬍從臉側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嘴唇的鬍鬚像是用細炭筆畫的。頭髮又長又髒,纏成一團。他的胸口、滿是皺紋的黑臉上、下腹和陽具周圍也長滿了毛髮。他的指甲又長又尖,每個指甲裡面都嵌滿了油污和泥土。

我注意到他身上散發出多種氣味,其中最濃烈的是糞便味。隨著我和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這種氣味像一群蒼蠅一樣撲面而來。我想這一定是因為長期以來,他排泄完之後都不清洗肛門。他的私處和腋窩下面的濃密毛髮裡累積著陳年汗臭。他身上還有腐爛的食物、未癒合的傷口和流膿、體液和垃圾的氣味。我還聞到了生銹的金屬、腐爛物質、舊衣服、他有時會穿的撿來的內褲的氣味。他身上還帶著奧米-阿拉河邊的樹葉、爬籐、爛芒果的氣味,河岸上沙子的氣味,甚至還有河水的氣味。我還聞到了香蕉樹和番石榴樹的氣味、哈麥丹風捲起的塵土味、裁縫鋪後面大垃圾桶裡丟掉的衣服的氣味、鎮上露天屠宰場殘留的肉的氣味、禿鷲們吃剩的殘骸的氣味、「美好房間」汽車旅館裡用過的避孕套的氣味、陰溝和污物的氣味、他手淫後噴射在自己身上的精液的氣味、陰道分泌物的氣味、幹掉的黏液的氣味。然而,這些還不是全部。他身上還有非物質的東西的氣味,比如說,他人戛然而止的生命,以及他們靈魂中的寂靜。從他身上聞得到未知的事物、奇特的元素、可怕的被遺忘的東西。他有死亡的味道。

奧班比伸出拿著麵包的手。他走近我們,接了過去。他似乎根本沒認出我們,就好像他沒給我們下過預言。

「吃的!」他說著伸出了舌頭,然後用沒有起伏的調子唱出一串詞語,「吃,米飯,豆子,吃,麵包,吃,那個,嗎哪24,玉米,埃巴,甘薯,雞蛋,吃。」他拿一個拳頭撞擊另一隻手的手掌,繼續有節奏地吟唱由「吃的」引發的歌。

「吃的,吃的,吃——的!吃這個。」他兩個手掌拉開距離,比畫著鍋的形狀,「吃,吃的,吃,吃——」

「這個好吃,」奧班比結結巴巴地說,「麵包,吃吧,吃吧,阿布魯。」

阿布魯翻了個白眼,其靈活程度足以讓最會翻白眼的人自愧不如。他從奧班比手裡接過一片麵包,咯咯地笑了,還打了個哈欠,就像為剛才說的一長串話點了個標點。他一接過麵包,奧班比就瞪眼看我。等他後退到安全距離,我們拔腿就跑,一直跑過另一條街才想到停下。遠處,一條繁忙的公路在田野裡起伏。

「咱們別離他太遠。」哥哥氣喘吁吁地扶著我的肩膀說。

「好的。」我喘著氣嘟噥了一句。

「很快他就會倒下。」哥哥低聲說。他的雙眼迸發出喜悅的光芒,而我的眼眶裡卻迅速填滿了同情的淚水。母親講的阿布魯吮吸奶牛乳頭的故事躍上我心頭。我想到,是貧窮把他逼到了絕路上。我們家冰箱裡有成罐的牛奶,牛鈴牌的,山峰牌的,罐子上都印著奶牛圖案。我想,也許他一罐也買不起。他沒錢,沒衣服,沒父母,沒房子。他像我們在主日學校裡唱的歌裡的鴿子:「看那些鴿子,它們沒有衣服穿。」它們沒有花園,但上帝在看著它們。我想,阿布魯就像那些鴿子,我同情這個瘋子,有時候我就是忍不住。

「他很快就會死。」哥哥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們停在一個賣小商品的女人的棚子前面。棚子的隔柵上糊了紗,下面開了一個出納窗口大小的洞,供她和顧客打交道。格柵上方掛著各種飲料、奶粉、餅乾、糖果和其他食品。我們就在那兒等著,我想像阿布魯會怎樣摔倒在橋上,慢慢死去。在跑開之前,我們看到他把毒麵包放進嘴裡,鬍鬚隨著咀嚼顫動。現在我們又看到他了。他依舊扶著欄杆,正在朝河裡看。有幾個男人從他身邊走過,其中一個回頭看了他一眼。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快死了。」哥哥低聲說,「看,他大概在發抖,所以那些男的才會看他。他們說,毒藥發作的時候,身體會發抖。」

阿布魯彎下腰,好像在朝橋面上吐東西,這似乎證實了我們的猜測。我想,哥哥是對的。我們看過好多電影,裡面的角色吃了毒藥後都會咳嗽,口吐白沫,然後倒地而亡。

「我們成功了,成功了。」他叫起來,「我們為艾克和波賈報仇了。我告訴過你我們能做到。我告訴過你。」

哥哥興高采烈。他說這下我們可以安心了,那瘋子再也不會煩擾其他人了。這時,那瘋子一邊跳舞一邊拍著手朝我們走過來,堵住了哥哥的嘴。這個奇跡朝我們走來,手舞足蹈,唱著讚美詩,讚頌那位手掌被敲進九英吋長的釘子、將來某天會重返人間的救世主。我們跟著他,為他的生命力驚歎。他唱出的讚美詩把即將到來的夜晚驅趕進一個神秘的王國。我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好長的路,路邊的店舖相繼關門。終於,奧班比一言不發地停下來,掉頭朝家裡走去。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已經認識到在血泊裡浸過但沒受傷的拇指和有一道血口的拇指是不一樣的。他明白了,毒藥殺不死阿布魯。

螞蟥鑽進了哥哥和我的皮膚,對我們的悲痛消了毒,讓我們的傷口無法癒合,但我們的父母逐漸好起來了。十二月底的時候,母親脫下了喪服,回歸正常生活。她不再動輒大怒大悲,蜘蛛們似乎也死絕了。因為她的康復,推遲了好多個星期的伊肯納和波賈的追思彌撒終於在接下來那個星期六舉行了——就在我們第一次殺阿布魯失敗五天後。那天早上,我們所有人,包括戴維和恩肯,都穿上黑色正裝,擠進父親的車裡。這車前一天剛剛送到博德先生那裡修過。他在悲劇中扮演的角色把他和我們家拉近了。他來過我們家好多次,有一次還帶著他的未婚妻,那女孩前突的牙齒讓她的嘴很難完全閉攏。父親現在稱他為「我的兄弟。」

彌撒上安排了告別歌曲、父親對「男孩們」生平的簡要回顧,以及柯林斯牧師一段短短的布道。那天,柯林斯牧師頭上纏著紗布。幾天前,他搭乘出租摩托車的時候出了事故。禮堂裡都是鄰居們熟悉的臉。他們中大多數是別的教會的會眾。父親發言時說伊肯納是個男子漢,如果他活下來,他會成為眾人的領袖。他這麼說的時候,奧班比一直盯著我。

「我不會太囉唆,但伊肯納是個好孩子。」父親說,「他經歷過很多苦難。我是說,魔鬼多次試圖偷走他,但上帝非常守信。他六歲的時候,被蠍子叮了——」聽眾們發出一陣壓抑的驚歎,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在約拉。」父親繼續說道,「才過了幾年,他的一個睪丸被踢進了體內。這個事故的其餘細節我就不透露了。只要記住,上帝一直與他同在。他的弟弟波賈——」這時,禮堂裡出現了我從未經歷過的沉寂。因為,站在教堂前面講台上的父親——我們的父親,無所不知的男人、勇士、強人、總司令、體罰總指揮、知識分子、老鷹,開始啜泣。我難堪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子。父親的發言還在繼續。然而這一次,他的話語像堵在拉各斯車流裡的超載的運木材的卡車,在由他感人的演講構成的坑坑窪窪的土路上曲折前行,不時停一下,顛一下,往前滑幾米。

「他本來也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男子漢。他……他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孩子。他,如果你們認識他,他……是一個好孩子。謝謝大家今天能來。」

父親匆忙結束了演講,禮堂裡的掌聲久久不息。接著,讚美詩開始了。母親一直在低聲哭泣,用手絹抹眼睛。我為哥哥們哭泣,心頭有一把悲痛的小刀緩緩劃過。

在眾人合唱「我心靈得安寧」的時候,我注意到周圍有異常響動。過了一會兒,大家都開始把頭往後扭。我不想扭頭,因為父親就坐在我們旁邊,緊挨著奧班比。就在我納悶到底怎麼回事的時候,奧班比把頭歪向我,低聲說:「阿布魯來了。」

我馬上扭過頭,看見阿布魯站在禮堂中間,穿著一件沾了爛泥的褐色襯衫,上面有一大圈汗漬和污穢。父親瞥了我一眼,用眼神命令我專心。以前,阿布魯也來過教堂好多次。他第一次來的時候,牧師正在布道,他從門口的引座員身邊走過,坐在女教眾坐的長凳上。雖然會眾們馬上就意識到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牧師還是繼續布道,守在門口的年輕的男引座員們則密切注意著阿布魯。但他在布道過程中異常平靜,還積極參與布道結束後的祈禱,吟唱讚美詩,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彌撒結束後,他悄悄離開了教堂,留下教眾在他身後議論紛紛。後來他還參加過幾次彌撒,多數時候都坐在女教眾的席位上,激發了教眾們的熱烈討論。有人認為,他赤身裸體,不適宜讓婦女和兒童看到。還有人認為,教堂向所有人開放,不管他是赤身裸體還是衣著妥當,是窮人還是富人,是神志正常還是不正常,身份並不重要。最後,教會決定拒絕他入場。要是他靠近教堂,引座員就會拿棍子趕跑他。

然而,在我哥哥們的追思彌撒上,他讓大家都吃了一驚。他趁人不備溜了進來,被發現時已經坐下了。因為這次彌撒比較敏感,長老們就讓他留下了。儀式結束,他離開後,坐在他旁邊的女人回憶說,他在做彌撒的時候哭了。她說,他問她認不認識這個男孩,還說自己認識他。那女人像在大白天見了鬼似的甩了甩頭,說阿布魯不斷地念叨伊肯納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麼看待阿布魯出現在因他而死的兩個哥哥的追思彌撒上這件事的,但我從回家路上的肅穆氣氛中可以感覺到他們受到了極大的震動。誰都不作聲,只有戴維迷上了彌撒上我們唱過的一首歌,哼著曲調想要唱出來。時值正午,在這個居民以基督徒為主的鎮子上,多數教堂都關門了,路上都是汽車。我們的車在擁堵中前進,戴維深情的歌聲——由含糊不清的上顎音、錯誤拼讀、只剩半截的單詞、顛倒的含意和斷章取義組成的神奇作品——在車裡起到了鎮靜劑的作用。寂靜似乎觸手可及,好像車裡多出了兩個人——肉眼看不見的兩個人。他們和我們坐在一起,也和我們一樣鎮靜。

Whe pis lak』a rifa ateent ma so

Whe so ow lak sea billows roooooo

What eefa my Lord, if at cos me to say

It is weh,(it is weh)with ma so

It is weh,(it is weh)with ma so,(with ma so)

It is weh,(it is weh)with ma so.25

我們到家後不久,父親就出去了,到半夜還沒回來。母親的恐懼上升到了頂點。她在屋子裡像發瘋的貓一樣竄來竄去,後來又去了鄰居家,告訴他們她丈夫失蹤了。她的焦慮感染了好多鄰居。他們都聚集到我們家,安慰她,讓她耐心點兒,再等等,至少等到第二天再去報警。母親接受了他們的建議,但父親回到家時她已經焦急得快瘋了。那時,其他幾個孩子都睡著了,連奧班比也睡著了,只有我還醒著。儘管母親再三懇求,父親還是不肯透露去了哪裡,為什麼一隻眼睛上蒙了繃帶,只是拖著沉重的腳步進了臥室。第二天早上奧班比問起的時候,他草草打發了他:「我做了個白內障手術。不許再問。」

我用嚥唾沫的方法拚命壓下湧上心頭的無數疑問。

「你之前看不見東西了?」過了一會兒,我問他。

「我說了。不,許,再問!」他厲聲喝道。

然而,那天他和母親都沒去上班。這個事實本身告訴我,他一定出了很大的問題。接連的悲劇和工作大大改變了父親。他和以前不一樣了。拆除繃帶後,那隻眼睛再也沒法像另一隻眼睛一樣完全合攏。

奧班比和我整個星期都沒出去找阿布魯,因為父親一直在家聽音樂、看電視、閱讀。哥哥一再詛咒那個害得父親必須待在家裡的叫「白內障」的病。有一次,父親正在看電視,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西裡爾·施托貝爾播報的黃金時段新聞,奧班比問他我們什麼時候去加拿大。「明年年初。」父親冷淡地回答。屏幕上火光四起,一片混亂,後來鏡頭又切換到了一片冒著黑煙的焦土上,那裡散落著一些燒焦程度各異的屍體。奧班比還想說些什麼,但父親舉起張開的手掌制止了他。播音員說:「由於此次不幸的陰謀破壞活動,我國的石油日產量減少了一萬五千桶。為此,阿巴查將軍的政府希望公民們看到加油站又排起長隊時不要驚慌。短缺是暫時的。不過,政府將及時嚴懲任何歹徒。」

我們耐心地等著,沒有打攪他,直到有個男人出現在屏幕上,從上至下刷他的牙齒。

「是一月嗎?」那人一出來,哥哥趕快問道。

「我說了『明年年初』。」父親咕噥了一句,垂下眼瞼,有毛病的那隻眼半開半閉。我不由得想到,父親的眼睛究竟怎麼了?我曾經聽到他和母親吵架。母親指責他撒謊,說他根本沒有得白內障。我想大概是有什麼蟲子鑽進了他的眼睛。想不出究竟真叫我痛苦。我有種感覺,要是伊肯納和波賈還活著,他們比我聰明得多,一定能找出真相。

「明年年初。」回到我們臥室時,奧班比咕噥了一句。然後,他的嗓音像駱駝臥倒一樣低了下來,又重複了一遍:「明,年,年初。」

「那一定是一月嘍?」這個猜測讓我竊喜。

「是的,一月,那意味著我們沒多少時間了。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時間。我們沒多少時間。」他搖搖頭,「只要那個瘋子還能大搖大擺地四處亂走,我到了加拿大,或者任何地方,都不會開心。」

雖然我很小心,不想激起哥哥的怒火,但我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可是,我們試過了。他就是死不了。你說過的,他就像鯨——」

「謊言!」他大叫一聲,一顆淚珠從紅紅的眼眶裡滾落下來,「他是人,他也會死。我們只試了一次,只為艾克和波賈試了一次。我發誓,我一定要為哥哥們報仇。」

這時,父親高聲叫我們去洗他的車。

「我去。」哥哥的聲音降了下來。

他用一塊布擦乾眼睛,然後拿泡在水桶裡的毛巾擦車。完工後,他告訴我,我們應該試試「刀子計劃」。那個計劃是這樣的:我們在深夜偷偷溜出房間,去瘋子住的卡車,拿刀子刺死他,然後逃跑。他的描述嚇到我了,但我的哥哥,這個悲痛的小男子漢,已經鎖上了我們的房門,點燃了香煙——距他上次抽煙過去很久了。雖然沒停電,他還是關了燈,好讓父母以為我們睡了。此外,雖然晚上有點兒涼,他還是開著窗,往窗外吐著煙圈。抽完煙,他轉身小聲對我說:「就是今晚。」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附近有人在放熟悉的聖誕歌。我恍然大悟,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明天就是聖誕夜。這個聖誕節同以往大不一樣:陰冷暗淡,平靜無波。這個季節每天早上都起霧。等霧散了,空中懸浮著一團團灰塵。人們給屋子內外都掛滿了聖誕裝飾。電台和電視台滾動播放聖誕歌。有時候,大教堂門口的雕像——就是阿布魯猥褻了原來的雕像後新立的那一座——會接通電源,身上披掛的五彩飾品頓時熠熠生輝。許多人視之為我們區聖誕節的高潮。人人都笑容滿面,雖說商品價格,主要是活公雞、火雞、大米和聖誕菜譜裡需要的其他花哨的配料的價格,漲到了普通人買不起的地步。我們家一點兒都沒有受到影響。沒有裝飾。沒有準備。以前我們過日子時自然而然就有的東西似乎都被叫悲傷的大白蟻給咬壞了。現在的我們家成了過去的我們家的影子。

「今晚,」過了一會兒,哥哥又開口了,他的眼睛盯著我,臉上其餘部分只看得清輪廓,「我已經準備好刀子了。等確定爸爸媽媽睡著了,我們就從窗口翻出去。」

接著,他對著升騰的煙氣吐出了幾個字:「我會一個人去嗎?」

「不,我和你一起去。」我結結巴巴地說。

「好。」他說。

雖然我很想讓哥哥愛我,不想再讓他失望,但我不敢在午夜時分去找那個瘋子。晚上的阿庫雷很危險,就連大人們對天黑以後能去哪兒都很講究。就在上學期末,伊肯納和波賈去世前,學校晨會上宣佈了一件事:住在我們街上的我的同班同學伊雷巴米·奧喬的父親被持械搶劫的人奪去了生命。我很納悶,為什麼還是個孩子的哥哥不怕夜晚呢?難道他不知道夜晚外出的危險?難道他沒聽說過這些事?再說,那個瘋子,那個魔鬼,說不定知道我們會去,正等著呢。我想像阿布魯拿起刀子刺向我們,不寒而慄。

我從床上起來,說我想去喝水。我來到客廳,父親仍舊坐在那裡看電視,雙手交疊放在胸前。我從廚房的水桶裡倒了一杯水喝下去,然後坐在父親旁邊的沙發上。父親朝我點點頭,表示他知道我來了。我問他的眼睛好了沒。「好了。」他說著轉頭去看電視。電視上有兩個穿西裝的男人在辯論,背景是一幅寫著「經濟事務」的海報。我想到了一個主意,可以不用和哥哥一起出去。我從父親身邊拿起一張報紙讀起來。父親最愛這個了;他讚賞每一個獲取知識的舉動。我一邊瀏覽報紙一邊向父親發問。他的答案都很簡潔,而我想要他講得長一些。於是我就請他講他叔叔上戰場那天的事。父親點點頭講了起來,但他困了,哈欠一個接一個,所以還是言簡意賅。

他這次講的和他以前回憶的一樣:他叔叔埋伏在公路邊的樹叢裡,襲擊尼日利亞士兵的車隊。他叔叔及其戰友們先開火。對方士兵不知道子彈是從哪兒射來的,就胡亂朝著空無一人的森林射擊,最後都被打死了。「所有人,」父親會強調,「無人生還。」

我把視線轉回到報紙上,又讀了起來,心裡暗暗祈禱父親不要太早回臥室。我們已經交談了一個小時,現在都快十點了。我不知道哥哥在做什麼,會不會來找我。後來父親睡著了。我關掉燈,蜷縮在沙發上。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我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後客廳裡有了動靜,一直蔓延到我的沙發後面。接著,我感覺到他的手在搖晃我,先是慢慢地,然後就用上了力氣,但我仍舊一動不動。我正想假裝打個呼嚕,父親動了動,我沙發背後有東西飛快地動了一下——大概是哥哥俯下了身子。後來,我感覺到他慢慢爬回了我們房間。我等了一會兒才睜眼。父親的姿勢很奇怪。他睡著了,頭歪在椅背一側,雙臂鬆鬆地垂在身側。鄰居家明亮的黃色燈光常常越過院牆照進我們家,今晚也透過沒拉上窗簾的窗戶照亮了他臉上一小塊地方,讓他看起來像是戴了面具:一半黑,一半白。我看著父親的臉,直到覺得哥哥應該已經走了才入睡。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告訴哥哥,我去喝水的時候被父親叫住談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著了。哥哥一言不發地坐在他的老位置上,看一本書。那本書的封面上有海有山,海上有一艘船。他一隻手支著頭。

「你殺了他沒有?」房間裡安靜了很久之後,我問道。

「那傻子不在。」他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但哥哥看起來沒懷疑我,我的花招奏效了。我以前從來沒想過要騙他,從來沒有。不過,哥哥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說,等我我不來,他就一個人帶著刀子出去了。他慢慢地走近瘋子的卡車——那天晚上的那段時間,街頭沒人,一個人都沒有——但瘋子居然不在!哥哥很憤怒。

我躺在床上,思緒飄到了過去。我想起有一天,我們釣到好多魚,多到伊肯納抱怨背痛。當時我們坐在河邊,一遍遍唱著漁人之歌,就像那是一首自由之歌,唱得嗓子都啞了。那天傍晚餘下的時間,我們一直在唱歌。夕陽掛在天空的一角,光線淺淡得像從遠處看見的少女的乳頭。

之後好多天,哥哥都因為計劃接連的失敗而悶悶不樂。聖誕節那天午飯時分,父親講到他為了我們的行程已經給他的朋友匯了多少錢時,哥哥呆呆地望著窗外。「多倫多」這個詞像仙女一樣在飯桌上起舞,讓母親滿心喜悅。看起來,父親——正半閉著一隻眼睛——為了母親,經常提及這個地方。新年前夜,儘管有軍政府州長安東尼·奧涅魯格布倫頒布的禁令,鞭炮聲仍響成一片。哥哥和我待在臥室裡,默默沉思。以前,我們會和兩個哥哥一起到街對面放鞭炮,有時候還會跟附近的孩子來一場鞭炮大戰。今年不會了。

按照傳統,新年前夜應該去教堂望彌撒,於是全家人都擠上父親的車子,來到教堂。那晚,教堂擠滿了人,連門檻上都站了人。每逢節日前夜,人人都上教堂,連無神論者也不例外。那晚充斥著迷信,人們害怕英語裡那些以「ber」結尾的月份的守護惡靈會竭力阻礙新年的平安到來。人們普遍相信,在那幾個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有記錄可查的死亡人數超過一年裡其他月份死亡人數之和。26大家都害怕拿著鐮刀的惡靈在大地上徘徊,尋找最後的獵物。午夜十二點,牧師宣佈我們正式邁入一九九七年,教堂裡人們發出幽閉恐懼症患者般的尖叫。他們歡呼著「新年快樂,哈利路亞!新年快樂,哈利路亞!」,又是跳又是相互擁抱,連陌生人都可以抱在一起。他們晃動身體、吹口哨、溫聲細語、唱歌、叫嚷。教堂外面,阿庫雷統治者奧巴的王宮那邊放的煙火——沒什麼破壞力,不過是帶閃光燈和人造閃電效果的火箭——照亮了天空。事情一向如此,不管發生了多少事,世界仍循著舊的節奏向前。

聖誕精神要求大家忘記悲傷。然而,悲傷就像白天縮到窗邊角落裡的窗簾,耐心地熬過明亮的白天,一等夜幕降臨就回歸原位。總是這樣。我們會從教堂回到家,喝胡椒湯,吃海綿蛋糕,再喝些軟飲料。父親會像往年一樣播放拉斯·基默諾的錄像,然後新年舞會開始。

戴維、恩肯和我同哥哥一道起舞。哥哥忘記了我們的失敗,甚至我們的使命,隨著拉斯·基默諾的雷鬼音樂的斷音節拍有節奏地跺腳。奧班比,我名副其實的哥哥,在燈光下起舞,母親為他加油喝彩。那一天,他像大多數人一樣尋求暫時的解脫。他的悲傷可能潛到了地底,讓他沉浸在賜福的喧鬧中。黎明時分,整個鎮子的人都睡了,街頭復歸平靜,天空一片安寧,教堂空無一人,河中的魚兒也已入眠,輕風拂過柔和的夜色。父親在大沙發上睡著了,母親帶著兩個小的在臥室裡睡著了。哥哥倒退著走出院門,窗簾回歸原位,在他背後合攏。接著,黎明就像來自地獄的掃帚,掃走了節日的碎屑——隨節日而來的安寧、解脫,甚至毫不作偽的愛,就像掃走派對結束後地板上散落的五彩紙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