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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羞愧當榮耀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堂」接受「台北市政府教育局」的委託,調查大家對體罰的意見,提出報告說,百分之九十一的教習,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長,及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都認為只要不造成傷害,適當的體罰是應該的。這個調查表示,開揍的和挨揍的,跟赤壁之戰周瑜和黃蓋一樣,兩情相悅,一方面願打,一方面願挨。「中國心理學會」和「中國心理測驗學會」的聯合年會上,也提出討論,與會的若干英勇好戰型的朋友,在學院派魔術名詞的雲霧中,要求把現代課堂,恢復成為古代刑堂。而身為「台灣省政府主席」的林洋港先生,跟柏楊先生的命運恰恰相反,在「台灣省議會」中,現身說法,說他小時候讀書,就是因為教習把他打得哭爹叫娘,他才獲益良多。「國立陽明醫學院」教習劉家煜先生,還要建議教育部,認為教習對學生,可以作適當的幹活。

最精彩的還是台北《自立晚報》記者楊淑慧女士的一篇特稿,標題是:「愛心乎?體罰乎?運用得當最為重要。只要避免學子誤入歧途,教育局何須硬性規定。」文中有一段流芳千古的話,她報道曰:「據瞭解,台北市某著名國民中學一位男老師,他的『教鞭』和『教學』同樣有名,上課的第一天即在教室中安置好籐條(柏老曰:好一個大刑伺候的場景),然後和學生約法三章,每次考試距離標準成績幾分,就打幾下。結果,這位老師的班級,成績總是特別好(柏老曰:也就是升學率高)。他的大名全校響丁當(柏老曰:他如果在講台擺上鋼鍘,大名丁當地恐怕能響到倫敦),學生都期望讓他教(柏老曰:這得作一個科學調查才算數,不能用文學的筆法),許多畢業後的學生懷念的竟是『排隊打手心』(柏老曰:剛考上聯考的老爺老奶,還可能有此一念。以後下去,恐怕不見得),足見實施體罰與否,並不重要(柏老曰:在該響丁當的教習看,恐怕是實施體罰十分重要),重要的是體罰所帶來的意義。」

這段文章是醬缸文化的特有產品,遠在一○六八年宋王朝,這種產品就已經上市。當時皇帝小子上課聽教習講書,是坐著的,教習卻像跟班的一樣站在一旁。宰相兼皇家教習王安石先生尊師重道,建議應該也賜給教習一個座位。消息傳出,醬缸立刻冒泡,大臣之一的醬缸蛆人物呂誨先生,好像誰踩了他尾巴似地嚎叫起來,提出殺氣騰騰的彈劾,曰:「王安石竟然妄想坐著講書,犧牲皇帝的尊嚴,以顯示教師的尊嚴。既不知道上下之和,也不知道君臣之份。」

嗚呼,古之時也,有些教習以站著伺候為榮。今之時也,有些學生以「排隊打手心」為榮。記得一九一○年,「中華民國」建立之初,一個遺老爬到縣衙門前,露出雪白可敬的屁股,教他的家人打了一頓板子,然後如釋重負曰:「痛快痛快,久未嘗到這種滋味矣。」這比打手心的涵義,就又進一層。

百思難解的是,奴性在中國何以不能斷根?中國文化中最殘酷的幾項傳統:其中給女人纏小足、閹割男人和體罰,都已被革掉了命。教育部嚴禁體罰,是它所作的少數正確決定之一。想不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竟面臨挑戰。問題是,羞辱就是羞辱,只有奴性深入腦髓的人,才會身懷絕技,把羞憤硬當作榮耀。有英勇好戰型的人不足奇;有呂誨這樣的人,有甘於「排隊打手心」這樣的人,才是中華民族的真正危機。如果這種羞辱竟能變成榮耀,則世界上根本沒有榮耀矣。被羞辱而又其樂陶陶,如果不是麻木不仁,就是故意打馬虎眼,包藏禍心,再不然,準是天生的奴才或奴才胚。

主張體罰的朋友,強調只要有愛心就行。嗚呼,愛心,愛心,天下多少罪行,都披著愛心的美麗畫皮。父母為女兒纏小腳,為了她將來好嫁人,是愛心。「君父」把小民打得皮破血流,為了「刑期無刑」,也是愛心。試問一聲,教習對學生,一板子是愛心?十板子一百板子還是不是愛心?報上說,教習把學生三個耳光打出腦震盪,他同樣也堅持他是出於愛心。分際如何劃分?內涵又如何衡量?愛的教育中絕對沒有「修理學」鏡頭。至於「適當」,啥叫適當?誰定標準?又用什麼鑒定?「只要不造成傷害」,事實上,任何體罰都造成傷害。好比說,只要不造成傷害,就可把手伸入火爐裡,這話比輪胎漏氣的聲音還沒有意義。任何人在開揍時,都先要肌肉扭曲,目眥俱裂。而這種邪惡的神情和眼中冒出的凶光,還沒有動手,就已造成傷害矣。再加上所展示的絕對權威的感情蹂躪,像教孩子自動伸手待打,那根本沒有愛,只有恨——雙方面互恨,因為那是一種人格上的凌辱。

一旦學生對「排隊打手心」都不在乎,羞恥心便蕩然無存,體罰也失去被認為「好」的一面的意義。考試有標準答案,不合規格的就要受到暴力鎮壓,孩子們的自尊、靈性和最可貴的想像力,恐怕全部斫喪。至於有百分之二十九的教習,因為教育部嚴禁體罰,就「心灰意冷,不管教學生」。一個從事教育工作的文化人,如果不准他施展把學生打得鬼哭神號的手段,就束手無策,怠工棄守,教育部應請他們捲鋪蓋走路,介紹去賭場當保鏢。

柏楊先生沒有力量反對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八十五、百分之八十。但我老人家可要向那些不甘受辱的學生老爺,提個秘密建議,如果打到你頭上,你雖不能起而抗暴,但你應該跟柏楊先生對侯仰民先生一樣,記恨在心,來一個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有些好戰分子的教習,可能發狠曰:「我就是打啦,十年後見。」對這種地頭蛇,你就更應該永遠不忘,給他來一個真的十年後見。

然而,這並不是柏老的主要意思。主要的意思是,這次調查結果,願打的跟願挨的,所佔比例竟如此之高,使人沮喪。夫教育的目的在培養人性的尊嚴和榮譽,而今大家居然有志一同,都醉心於摧毀人性的尊嚴和榮譽,可說是教育界二十世紀十大醜聞之一,說明醬缸的深而且濃,也說明我們教育畸形發展,已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越想越毛骨悚然,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