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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青年」白叔

我所說的酒友,不是酒肉朋友。我說的酒友,你幾天不跟他一起喝酒了,就會想他,打個電話約他出來喝兩杯。不見得多好的餐廳,有時候兩個人找個街邊小館兒,就能喝得神仙一般。

你遇到什麼好事兒,比如掙了筆大錢,上了個新欄目,約他喝酒慶祝,他會由衷地替你高興,絕對不會嫉妒。你遇上什麼挫折,約他喝酒訴苦,他就像自己身處困境一樣,沮喪、悲傷。你要是辦了什麼錯事兒,無法消除內心的悔恨,他會安慰你,「這有什麼呀?我辦那事兒比你還丟人呢。」白叔就是我這樣的酒友。

白叔是中國煤礦文工團著名的詞作家,比我大二十歲。1976年四五運動的時候,正是熱血青年的他到天安門廣場念詩,結果被造反派關押。他在小黑屋裡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看押他的造反派嫌吵,抽了他一個嘴巴。

他向造反派頭頭揭發,「我唱歌頌毛主席的歌曲,他大嘴巴抽我。」看押他的那個人馬上成了反革命,跟他關在一起。那個人發自內心地跟他說:「你丫太孫子了。」白叔也真誠地說:「誰讓你丫打我啊!」

後來白叔成了著名的詞作家,劉歡、李娜等老牌明星都唱過他寫的歌。白叔酷愛相聲和快板兒,經常寫個段子念給我們聽,自己樂得喘不上氣來,而聽的人卻異常地冷靜。喝到興頭兒上,白叔也會扯著脖子唱段兒快板兒。他認為自己唱的快板兒很地道,遇上專業的快板兒演員,他都敢跟人家PK。其實,唱得真不怎麼樣。

白叔年輕時候,總跟一幫當時先鋒的詩人、作家泡小酒館兒,什麼北島呀、王小波呀。這些人也沒什麼錢,菜就是一盤花生米,酒就是散打的白酒、啤酒。各人付各人的賬,誰也沒錢請客。

偶爾有誰掙到稿費了,「我請大夥兒上二樓。」引來一片歡呼。二樓環境相對優雅,還有炒菜賣。可上了二樓還是不點炒菜,煮花生變成炸花生,一毛三一兩的白酒換成一毛六一兩的,僅此而已。那時候的人窮,但是快樂。

我曾向白叔請教過寫詩的技巧,他向我傳授秘笈,「某詩人跟我說過,寫詩就是胡說八道,假裝瘋魔。」我不知道這是酒後吐真言,還是酒後失言。

白叔江湖人稱「白加啤」。吃飯的時候喝白酒,平常喝啤酒,基本上不喝不含酒精的任何液體。我們一起給電視台撰稿的時候,住的都是高檔賓館。賓館裡的啤酒太貴,白叔第一件工作,就是在賓館附近找個小賣部,買一箱啤酒扛上來。寫東西的時候,開作品討論會的時候,白叔都在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到了吃飯時間,白叔會說,「喝點兒去吧。」到餐廳喝白酒,才算是真正的喝酒。

有一陣白叔腳疼,醫生懷疑他是痛風,不讓他喝啤酒了。醫生給他抽了血,讓他等化驗結果。連著兩天白叔都垂頭喪氣,第三天突然打電話約我喝酒,舉起啤酒杯跟我說:「結果出來了,我不是痛風,咱得好好慶祝一下!」

那時候的高檔酒店還不歡迎老百姓自由出入。白叔穿著一般,每次回酒店都要遭受保安盤查。白叔急了,立馬到燕莎花幾千塊錢買了一件大斗篷,沒想到,人家更不讓他進了,以為是超人歸來呢。

白叔喝酒愛划拳,每次都在酒桌上主動提議:「劃兩拳?」要是趕上身邊的人都不會划拳,白叔還是不甘心,「石頭、剪刀、布會吧?」

有一回,白叔掙了筆稿費,要請我上高檔餐廳喝酒。我事先提醒,那兒可不能划拳。約好晚上吃飯,下午白叔上我們家找我來了,「咱劃兩拳。」

「下午我不想喝酒。」

「不喝酒,光划拳。」

「那多沒意思呀!」

白叔掏出個小本兒來,「咱先記上賬,晚上喝酒。」

白叔認真地寫上我們倆的名字,然後開始划拳,誰輸了就在名字後面劃一道兒。晚上到了餐廳,掏出賬本兒,按上面「正」字兒的多少喝酒。白叔是個豪爽的人。有一回我、白叔跟廉春明老師在大三元吃飯,白叔搶著結賬。廉老師讓我抱住白叔,他買了單。事後白叔很不好意思,「應該我花錢,你非抱著我。」我說。「您要真想埋單,我也抱不住您呀。」

白叔也不總大方,有時候去飯館兒跟服務員說,「給我來一串兒羊肉串,一瓶啤酒。」弄得服務員都懶得搭理他。有時候喝高興了,掏出一百塊錢給服務員當小費。

有一回我作品獲獎,白叔請我喝酒,還拿出自己的一千塊私房錢給我發獎金。我知道白叔藏點兒私房錢不容易,死活不要,白叔把錢放到地上,轉身就走。

過了幾天白叔約我喝酒,一杯下肚眼淚就下來了,「我藏在抽屜下邊的存折,讓我媳婦兒搜走啦!這是我全部的私房錢呀,你說她怎麼發現的呢?女人太狠毒啦!」我趕緊拿出一千塊錢,「這是上次您給我那獎金,還給您。」

歌手王亞民是我的鐵哥們兒,他因為沒有新歌唱而發愁。我托白叔給亞民寫了首歌詞,說好稿費從優。白叔寫完之後,我拿給亞民一看,詞句太文雅,不適合他的風格,就沒採用。

既然沒用,我就不能讓亞民掏錢給白叔了,但是我也不能讓白叔白寫這詞兒,拿不到稿費呀?既然兩邊都是朋友,於是我就自己拿了兩千塊錢交給白叔,「這是亞民給您的,歌詞他覺著不錯,準備找人譜曲呢。」

後來亞民偶遇白叔,白叔說,「謝謝你給我那兩千塊錢。」亞民傻了,「我什麼時候給您錢啦?」白叔這才知道這錢是我掏的。我在白叔心目中的形象從此高大了許多,這兩千塊錢我花值了。

白叔偶爾還會多愁善感。有一回我倆在馬甸橋西北角喝酒,那時候正是秋天,挺涼快,我倆把桌子抬出來,在飯館兒門口喝。一片樹葉飄落,白叔歎口氣,「一葉落地即為秋呀!」

白叔還是個民族自尊心很強的人。有一回開作品研討會,一位禮儀專家大談外國人如何講究禮儀。我覺著人家說得沒錯兒,現在外國人就是比中國人注重禮儀。白叔拍案而起,講了一個小時中國的傳統禮儀,把那位專家教訓得連頭也不敢抬。

酒給白叔帶來了快樂,也傷害了他的身體,如今白叔每週到中日醫院透析三次。中日醫院門口兒有家川菜館,白叔辦了張卡,每天透析完就到那兒喝一個小二鍋頭、兩瓶啤酒。他說了,「毒素透出去了,喝多少酒都沒事兒。」還跟我說,「我跟你沒什麼區別,就是每禮拜比你多透幾回。」

白叔很關心我,前一陣兒我住了兩個星期的醫院,他還到醫院看我。透析的間隙他去了一趟四川,覺著麻辣兔頭不錯,專門兒買了一大包帶回來給我吃。

按說透析就不能喝酒了,但是我從來不勸他戒酒。沒有了酒,白叔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